情人们仿佛在梦中,彼此急切地吸引。
在高高的树梢上,椋鸟晒得汗涔涔。
睡眼惺忪的时针,懒得在表盘上旋动。
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无止无终。
——帕斯捷尔纳克《一日长于百年》
叶普盖尼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旅行。懒散、随意、漫无目的,可以安静地看着窗外连接着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大草原,如何在晨昏之间变换颜色。
他那位热情似火的旅伴一路上依旧不断地在饮酒,不断地找他麻烦,他们在埋怨和气恼中断断续续地亲热,赌气一样的互相亲吻,仿佛这是结束争吵的唯一途径。在冰冷的空气里,叶普盖尼大汗淋漓,马车外是摇摇欲坠的夕阳,马车内是带着浓郁酒精味儿的情人。过去两年以来,他们熟练于如何激怒和伤害对方,并从中获得愉悦,结果就是他们练习其他取悦彼此的方式时,都带着抗争的意味。在摇摇晃晃间,即使被阿列克谢压制在马车的墙壁上,看着年轻情人脸上的伤痕、恼怒的眼睛和急迫的表情,叶普盖尼也会有种自己并没有输掉一切的愉悦感。
叶普盖尼和阿列克谢到诺夫哥罗德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这个古老的城市横跨在沃尔霍夫河上,码头上停靠着落满雪的船只,周围是河流与湖泊纵横的草原。在白雪与夕阳之间,整个城市像是一枚古老的纹章。
圣索菲亚大教堂已经关上了她的大门,晚祷的人群已经散去,夕阳正在她的五个穹顶上层层隐退,这座气势磅礴的拜占庭建筑背对着黄昏的光线,白色的山墙像河流一般流淌着。阿列克谢努力地向一位神父请求着什么,做出诚恳真挚的表情。神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同意了。
叶普盖尼和阿列克谢从教堂的一个小门走到了这个庄严华美的建筑里,神父轻轻地嘱咐阿列克谢说只能呆上十分钟便退了出去。
阿列克谢拉着叶普盖尼在教堂的烛光里穿行,穿过那些巨大的柱子和深色的椅子,来到祭坛天井的穹顶下,阿列克谢扶住叶普盖尼的肩膀让他向上看。高大的穹顶之上是700多年前的壁画,耶稣以一种沉静的姿态握住双手向世界垂下眼帘。叶普盖尼被这完美的宗教艺术给震慑住了,他仰着头,不为了看天空或是星辰,而是为了确认自己是被怜悯和爱着。
阿列克谢从身后伸出手来握住叶普盖尼的手,用和神一样的手势。他贴在目眩神迷的叶普盖尼的耳边,轻轻问道:热尼亚,你知道为什么诺夫哥罗德的耶稣不是向世界张开双臂,也不是钉在十字架上,而是双手紧握吗?
叶普盖尼摇了摇头。
阿列克谢握住他的手拥抱着他:当初诺夫哥罗德的先民们一直想画一个张开双臂拥抱世界的耶稣,一个全知全能的主。但是在第二天早上,主教总是发现耶稣的手会自己握到一起,他们重复画了四次,一直到第四天清晨,这个圣像说话了,他说:画家们啊,我手中握的就是诺夫哥罗德,如果我把手松开,那就是末日了。
说着阿列克谢轻轻地将怀里的情人侧了侧,让叶普盖尼的目光离开那神圣的壁画看向自己。叶普盖尼的手依旧被阿列克谢握在手里,他低着头想把手抽回来,阿列克谢紧紧地把手掌合拢,缓缓地重复了一句:如果我把手松开,那就是末日了。
说着他环抱着叶普盖尼,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们在700多年前的壁画下接吻,在耶稣怜悯的眼帘下触碰对方。阿列克谢不像以往那样的热烈、冲动和狂躁,他轻轻地触碰着叶普盖尼的嘴唇,从左及右,不带任何情欲的、干燥而纯洁的亲吻。
这一刻,叶普盖尼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在俄罗斯最古老的的教堂里,这种交换誓约一样的亲吻,超出了他的精神承受力。他感到阿列克谢也在剧烈地颤抖,几乎是在亲上他的一瞬间,阿列克谢就已经哭了出来,他们握着手像生平第一次亲吻一样互相碰触着,颤抖得像风中的两枚烛火。
这真是叶普盖尼经历过的最亵渎的事情,而他的情人进行得如此虔诚和神圣,好像对待信仰一般小心翼翼。
当圣索菲亚大教堂这位好心的神父推开门提醒两位年轻的访客该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一位金色头发的年轻人跪在穹顶之下,对着耶稣的画像不断在胸前划着十字架,而另外一位站在他身后,满脸都是泪水。
阿列克谢和叶普盖尼在诺夫哥罗德的冬夜星空下一前一后走着。叶普盖尼看着走在前面的阿列克谢,他幼稚的情人垂头丧气,好像一只从争斗中败下阵来的公鸡。走了一会儿,阿列克谢回头过来看着他,挂满泪水的脸都是委屈与责怪的表情,好像叶普盖尼这一路的落后与沉默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叶普盖尼停在原地,并不理会阿列克谢的怨恨,他的情人比他大两岁,脸上已经有了男人该有的坚毅棱角,却依旧这么脆弱这么冲动,这并不是他的错,阿列克谢的眼泪和他有什么关系?并不是他求着阿列克谢来亲吻自己来索取一些空中楼阁来幻想一些不可能的事情。
最终还是阿列克谢走到了他跟前,狠狠地按住他的头,再次撕咬上了他。
如果此时的诺夫哥罗德谁在半夜还未能入眠,推开窗户肯定会被那个金棕色头发的英俊男孩所吓到,他用力地吻着怀里的情人,而他的情人却站立在原地既不拥抱他也不回应他,到后来那位可悲的求爱者几乎是带着恨意在追求爱情。
到最后叶普盖尼还是迁就了阿列克谢,这个比他大两岁的男孩骄傲极了,理所当然地付出热情,理所当然地要求回报。在得不到时,阿列克谢也绝不会向他跪下祈求,他只会以这种野蛮而笨拙的方式,要求叶普盖尼的妥协与奉献。阿列克谢的性子是这么固执,他可以就这么一遍遍用亲吻要求着,站在八百年历史的石板路上,一直从深夜到黎明。同样无比固执的叶普盖尼终于无奈地抬起手抱住了这个不肯停止的男孩。这个拥抱让他们同时都放松了下来。他们又暂时和解了。
阿列克谢拉着叶普盖尼的手来到了一所老房子里。这座房子门口的石阶上刻着古老而奇特的花纹,高大的树木一直生长到了这栋房子的二楼,不时掉落下破碎的雪。房屋看起来宽敞舒适,但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家具盖着白色的布落着尘土。他们躲到了二楼的卧室里,费力地点燃了壁炉,树木的阴影摇曳在火光中,说着要去地窖里取酒的阿列克谢一直没有回来。叶普盖尼点着蜡烛走了出去,发现他的情人站在一楼的一间会客室里,抱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静默地盯着面前的墙壁。
叶普盖尼走到了阿列克谢身后,在他们面前的墙壁上有一个突起的雕塑被白色的帷幔遮住了。阿列克谢走过去,伸手揭开了这个帷幔,灰尘在烛光中升腾起来,在浑暗的烛光下,叶普盖尼发现那是一个他所熟知的图案,深邃与粗鲁、自卑与狂妄、自由与奴役、崇高与低劣、不屈与驯服、阳光与冰雪、东方与西方、爱意与恨意、软弱与坚毅、虔诚与亵渎……一切矛盾的东西都在这个图案里浑然一体。
叶普盖尼看到了朝着两个不同方向的双头鹰雕塑,这片土地最贴切的形容词与精神图腾。
阿列克谢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转身看向举着蜡烛的叶普盖尼,轻轻说道:热尼亚,你看,我也有我的信仰。
说完,阿列克谢把酒杯和酒都放到了地上,走到叶普盖尼跟前,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把蜡烛放下,热尼亚,你的双手得用来拥抱我。
在摇晃的烛光中,他们在双头鹰的羽翼下拥吻了。阿列克谢亲着他的嘴唇、鼻尖与额头,喃喃地说道:欢迎来到人间的王国,热尼亚,欢迎来到我的领土。
在俄罗斯宽广的土地上,总有能暂时藏匿秘密的一两个角落。
那天晚上,在这个有八百多年历史的古城里,在一处古朴的小楼里,卧室里的炉火烧得正热烈,白色的被子被丢弃到了地板上,伏特加泼洒了一地,时间被窗外的树枝遮蔽了,情人拥抱的每一秒都像一百年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