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您每次无力地俯下身
并且说道:“我害怕回忆
因为另一种世界令我神往,
神往它的简单粗犷的魅力。”
——古米廖夫《您不止一次地想起我吧》
随着阿列克谢的离去,叶普盖尼的生活逐渐恢复了平静。
阿伯特也跟着去了莫斯科,在诗人和疯子离开后,叶普盖尼的生活里再不会有人深更半夜从窗户里带着酒味跳进来,不会有人把白纸扔得满地都是,不会有人坐在窗台上对着月亮朗诵诗歌,不会有人因为一块墨渍或者面包和他大打出手,不会有人躺在床上花样百出地和他对骂,一切出乎意料的、离奇古怪的事情都没有了。
在白天的时候,叶普盖尼会觉得这就是安静祥和的生活。但是一旦到了夜晚,在睡梦中叶普盖尼总是反复梦见阿列克谢浑身是血地亲吻他,醒来时,他伸出双手,月光照在手心里,微微带着红色,不吉利的梦和不健康的激情,让叶普盖尼在深夜里喘不过气来。
有一些夜晚,在月亮、气候或者心情的作用下,他会把被子挪到阿列克谢的床上,然后微微放松警惕,让自己沉溺在几分钟关于阿列克谢的想象中,那个疯子金棕色的头发、灰绿色眼睛、炙热的体温、令人讨厌的笑容、手掌的纹路、亲吻时的力度,在这几分钟内都清晰得可怕。
到了第二天早上,叶普盖尼都会有一种深深的羞耻感和罪恶感。这就像一个藏在心里的无言的秘密。
现在只有库里克偶尔会来找叶普盖尼说说话,叶普盖尼在学校的表现越来越出色,在他十七岁生日的那天,他获得了一个来自米申上校的礼物,一个优秀学生的奖章。
上校和他的关系现在更加亲近了,他们就像一对老派的父子,彼此过问不多,彬彬有礼,但是叶普盖尼能够感受到上校对他的关心与期望。他常常会想如果上校当初没有信守对自己父亲的承诺,来到北方的那个小村庄寻找友人的私生子,自己的人生会怎么样?会成为一个裁缝?一个猎人?或者一个终日饮酒的庄稼汉?一个在冰封的河流上凿冰的捕鱼人?
前往上校办公室接受奖章的时候,叶普盖尼觉得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士官生的资格、晋升的前途都如此不真实。
从上校办公室出来了一个女人,叶普盖尼侧身让她过去,这位夫人不像寻常妇人一样穿着紧身的胸衣,她穿着男士猎装一样剪裁得体的蓝色上衣,领子浆得笔挺,带着一顶黑色礼帽。她微笑着向叶普盖尼致意,眼睛闪烁着一种活泼的灰绿色,让叶普盖尼觉得非常熟悉。
上校一如既往地在办公桌前来回踱着步,热情地拥抱了叶普盖尼,祝贺了他杰出的表现。
“你的父亲会为你骄傲的。”上校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着泪花。从进入士官学校到现在,这是叶普盖尼接收过最真挚的祝贺了。
“热尼亚,你的成绩不错,但是在纪律方面的记录就不那么出色了。”上校拍着叶普盖尼的肩膀真挚的说道。“我原以为廖莎和你有相似的地方,会相处得好一点。”
听到阿列克谢的名字从上校嘴里说出来,叶普盖尼还是微微紧张了一下。同时他觉得滑稽,那个疯子什么地方和自己相似了。
上校看出他的这个疑问:热尼亚,廖莎和你一样,都是只由母亲抚养长大的。
说着,上校挥了挥手,仿佛是赶开了一些不好的念头: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廖莎的母亲刚刚来找我谈了,她打算把自己的儿子送去巴黎念书,现在陛下对这些贵族真是太散漫了。
叶普盖尼站在那里,上校办公室里的桌椅传来陈年木头的味道,一些激烈的往事和刚听到的未来,在他脑海里碰撞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先去琢磨那一个才好。
廖莎也只有母亲,廖莎要走了,他骂过廖莎的母亲,他再也见不到廖莎了。
叶普盖尼看着上校的嘴一张一合,应该是在继续嘱咐他关于学业和前程的事情,但是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他反复念着这四句话,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虚空中。
眼前只有刚刚擦肩而过的那位夫人,那双活泼热情的灰绿色眼睛。他终于记起来为什么觉得那种颜色如此熟悉。
叶普盖尼离开上校房间的时候,依旧是神情恍惚的。
上校叫住他,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热尼亚。
叶普盖尼茫然地点了点头。上校带着郑重的神情说道:热尼亚,你要记住。你和廖莎不一样,你行走在悬崖之侧,而廖莎有无数的道路可以选。
是的,他有无数的道路可以选,而他终于选了一条让我看不见他的路。叶普盖尼想到这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松一口气。
接下来,或许日子会好过很多。他也许还会梦见廖莎,一年,或者两年,最多三年,他就能彻底忘掉他;他也许还是会睡到廖莎的床上,在羞耻与罪恶中想到他,但是这一切也一定会平复;也许库里克或者别的什么人提到廖莎,他依然会内心紧张,但是一次接一次下来,他总会适应和平静。廖莎会在巴黎,朗诵诗歌参加舞会,有喝不尽的美酒和追逐不尽的美人,而他会在圣彼得堡,毕业、晋升、照顾母亲、平稳地度过一生。
过了几日,库里克来找到了叶普盖尼说需要帮阿列克谢整理一下留在宿舍里的东西。叶普盖尼坐在床上,看着库里克把阿列克谢留在这个房间里最后的痕迹全部清扫掉。
库里克从衣柜里取出几件衣服叠了起来,然后从阿列克谢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叠信件,叶普盖尼帮着他整理这些信件,这些信件的地址都是寄往南方,里面夹着一些阿列克谢随手画的速写,学校里的树林、喝醉酒的阿伯特、正在沉思的库里克、圆形的教堂,还有一些叶普盖尼不认得的女人。
叶普盖尼撇了撇嘴,正想把这些东西都扎起来,他看到里面有一张小画露了出来,上面是阿列克谢的自画像,露着骄傲得意的笑容。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叶普盖尼把这幅小画偷偷地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过了几天,库里克过来邀请叶普盖尼和他一起去城郊的一个庄园,说阿伯特也回来了,大家准备一起去那边过周末。库里克看到叶普盖尼露出犹豫的神情,便温柔地说道:廖莎最多回来取一点东西,你不一定能见到他。
叶普盖尼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最终没有说话。库里克这个回答让他放松下去,但是却也并不高兴。
士官生们去度假的庄园,是一个被密林包围的大宅子,第一场冬雪已经下了,把森林山丘和大地都覆盖成一片银灰色。他们在房间里喝着茶炊,高谈阔论,有人在羡慕阿列克谢的好运气,叫嚷着巴黎满街都是美人。在燃烧着木材的房间里,叶普盖尼觉得有点头晕,他看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空、辽阔的雪原和茂盛的树木,骑着马去附近林子里透气去了。
叶普盖尼骑着马慢慢走着,不时有一些积雪从枝头落下来,落到他的金发和肩膀上,灰暗色的光线从针叶林的顶端丝丝点点地漏下,叶普盖尼觉得自己好像走在黑白色的画片中。天空越来越阴暗,风渐渐大了起来,有大片雪花砸落在叶普盖尼脸上,他努力勒紧了缰绳,往回去的大路上走,风雪渐渐地迷乱了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前面隐隐约约有一个影子,好像也有一个人骑着马在风雪中跋涉而来。
叶普盖尼叫了一声,那个人跑到了他的面前,风吹开来人的斗篷,隔着漫天的风雪,叶普盖尼还是认出来那是谁。下意识地,他掉转马头,开始逃跑。他听到那个人的诅咒和谩骂声随着风声传过来,紧紧地跟在后面。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里,叶普盖尼渐渐看不清方向,他只是在黑暗和寒冷中策马奔跑着,跟在他背后的东西比这片雪地和暗林更让他觉得不安定。
过了一会儿,在他背后的马蹄声消失了。叶普盖尼停在风雪中,四周都是看不尽的黑暗,他有点手足无措。这时,他的前方亮起了一点光亮,隐隐约约地向他走了过来。叶普盖尼看着那一点光明,慢慢地走到面前,在斗篷的阴影下,那一双灰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用恼怒而无奈的口气说道:乡巴佬,你想跑到哪里去?
叶普盖尼颓然地叹了一口气,三个月之后,阿列克谢康斯坦丁诺维奇亚古丁活生生地站到了他对面,好像是这片风雪与黑暗中唯一的光明。依旧这么神采奕奕,这么令人讨厌。
阿列克谢提着一盏煤油灯,示意叶普盖尼跟着他走。他两并肩骑行在冬夜的森林里,默默无言地走着,来到了林中的一间小木屋。
阿列克谢把煤油灯挂了起来,从门口的地板下面取出了一枚钥匙打开了门,对着面带诧异的叶普盖尼说道:看什么,乡巴佬,伊留什卡没有告诉你么,这是我外祖父家的庄园。
他两进了门,把风雪都锁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