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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罪人与妻子

(真人同人)俄罗斯病人 一文出坑 4772 2024-05-09 23:24:07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着羞怯,又忍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的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普希金《我曾爱过你》

在有人类之前,就有了索洛维茨。

现在的索洛维茨是从两个人开始的。在几百年前,有两个僧侣渡过被冻结成珍珠色的海洋,来到索洛维茨,在这片没有野兽的荒芜土地上修筑起了索洛维茨修道院。然后越来越多的僧侣来到这里,然后是更多的教堂与修道院、以及隶属于修道院的农民。他们用几十条运河把岛上的湖泊联接了起来,湖水会通过木制的管道流进修道院里。他们还拉来了巨大的圆石堆砌在沙滩上,修筑起一道抵挡波涛的坚固堤坝。

再后来,索洛维茨成为了诺夫哥诺德共和国的边疆,在共和国覆亡之后,那些不愿意臣服于莫斯科的遗民逃到了这个极北边境,坚持着信仰,在白海中央,冰雪之上,建造一个自己的乌托邦。

在漫长的旅行之后,叶普盖尼和爱莲娜终于抵达了索洛维茨。这是这个国家的最北端,也几乎是这个星球的最北端。白天在他们身后一点点终结,他们越往北就越陷入永恒的黑暗中。

索洛维茨有半年的极夜,照亮这个荒芜世界的不是明亮的太阳,而是北极光。

叶普盖尼和爱莲娜走下马车站在结冰的白海之滨。极光在天空中盘旋,海水在狂风中激荡着,撞击着大块的冰凌,仿佛是两个冰雪巨人在海水中打架,有些地方海水已经完全结冰了,如陆地一般。巨大的花岗岩圆石堆在岸边,白色的教堂和修道院在绿色的北极光下,显得肃穆与庄严,灰白色的索洛维茨海鸥在极光中穿梭。这里不像一个流放地,反而像是一个古老的祭坛。干净得仿佛还来不及长出罪孽。

爱莲娜立在海边,狂风吹起她的裙子,像是海鸥的翅膀在扇动,她仰头看着极夜中流淌的极光,笑着对叶普盖尼说:陛下以为让我在冬天到索洛维茨,就能用寒冷和黑暗吓得我回去。但是,热尼亚你看,这里的黑暗多么美,比白天美多了。

叶普盖尼伸手扶住她,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着海边的兵站走去,极光倒映在冰面上,像是整个黑夜在冰层里舞蹈。

爱莲娜靠在叶普盖尼肩膀上痴迷地看着那些旋转的光线:想想看,热尼亚,当初那两位僧侣也是这样渡过结冰的海面去到索洛维茨构筑起这一切。人类是多么神奇的生物,即使只有两个人,在漫长的黑夜与冰雪中,也能制造出属于自己的宇宙、自己的理想国。

叶普盖尼带着爱莲娜先去见了在这里的驻军,要求见他们的长官。门口的哨兵把他们带进了里屋,这是一个宽敞的房间,杂乱地堆着一些玻璃碎片和一切奇怪的仪器,成捆的书籍和卷轴随意扔在桌上。一瞬间,叶普盖尼以为自己进了一个钟表匠的店铺。

极光从这个房间的屋顶落下来,在房间中央形成一个长方形的光圈。叶普盖尼抬起头,发现屋顶中央被人换成一块透明的玻璃,光线就从这里落下,让整个房间都充满了绿色的光晕。

在宇宙宏伟的光线下,有一个穿着宽大修士袍的男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模型。在一个透明的扁圆形玻璃器皿里,弯曲的铁丝扭成一条条椭圆形的轨道,上面黏着颜色不同大小不一的球体,这个男人轻轻地拿起一个金色的小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整个模型的正中央,他把全副身心都放在眼前这一个迷人精巧的小事物上,没有抬眼看叶普盖尼他们一眼。

房间里的大火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爱莲娜跺了一下脚,脱下沉重的披风走了过去,低下头端详那个小模型,轻轻问道:我们在哪里?

男人没有抬头,只是用手里的小镊子指向第三条轨道上那一颗蓝色球体,和中间那个金色球体比起来,它显得分外娇小。

爱莲娜忍不住感慨道:真是太小了。

制作模型的男人回答道:我们看星辰,觉得他们是渺小的,其实比起星辰来,我们才是渺小的,可是我们竟然还是如此自以为是、如此固执。

爱莲娜摇了摇头,轻轻念出声:

没有什么事物太柔弱,竟不能成为转轮般宇宙的中心,

我对任何男人或女人都说,让你们的灵魂在一百万个宇宙面前保持冷静和镇定。

听到这两句诗句,男人终于抬起了眼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美丽小姐。这个男人虽然穿着像口袋一样的粗陋衣服,却有着端正的脸庞、古典的五官,和一种疏远的优雅感。他对爱莲娜展露出了微笑:您是那位从圣彼得堡来的小姐吧?

爱莲娜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先生,我们希望见到阿列克谢叶甫根尼耶维奇乌曼诺夫少校。

男人放下手里的工具,用布把那个模型细心地罩上,恭敬地对爱莲娜说:请您稍等一下。他径直走到里面的房间里去了。过了几分钟,一个衣着整洁仪容出众的军人走了出来。之前那位趴在桌上的手艺人,摇身一变成了仪表堂堂的乌曼诺夫少校。

乌曼诺夫少校打开桌上的文件,展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他认真地看着爱莲娜:小姐,我相信同样的一番话您在圣彼得堡也听过,但是我不得不再说一遍。您是否愿意起誓,放弃您家族的姓氏、您尊贵的地位、您所有的财富、您的家庭、您的亲人、您的子女、您的未来可能会有的子女,自愿流放到西伯利亚,并对此后您可能遭遇的一切不申述、不辩解。

说着乌曼诺夫把那放弃一切权利的文件推到了爱莲娜面前。圣彼得堡的公主快活地拿起笔,在这份自愿成为罪人的白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乌曼诺夫少校把那份文件合了起来,挺直身体,向爱莲娜行了一个礼:小姐,您先带着行李去休息一下,我稍后安排您上岛,您是要去见……乌曼诺夫翻了一下另一份文件,有些诧异地说:亚历山大阿伯特先生?他并没有申请有妻子或者未婚妻过来?

爱莲娜穿上披风,她整张脸都隐藏到了阴影里,漫不经心地回答:亚历山大阿伯特先生并不知道我要过来。

这下连叶普盖尼都吃了一惊。不过,爱莲娜没有多做解释,她径直走了出去,去安排人搬运自己的行李。

乌曼诺夫转向了叶普盖尼:那么,少尉,您是不是也该把您的来意摆上桌面了?

这位颇有古典风韵的美男子调侃得说道:您总不可能也是为了哪位情人来的索洛维茨吧?

叶普盖尼没有说话,他把手伸入衣服的口袋里,把一路贴在胸口的那封密令放到了桌上。

他们坐着雪橇在白海的冰面上滑向那座小岛,大海在他们的脚下凝结成冰,就像是被凝固的蓝色回忆,而极光在这些回忆上滑过,绽放着忧伤的舞蹈。在冬日,这个小岛上几乎没有生命的迹象,从诺夫哥诺德共和国时代就遗留下的修道院,现在是关押流放犯人的地方。

“真是讽刺啊,“爱莲娜说道,她如愿地穿着自己最华丽的礼服,像是一个即将出嫁的少女”这以前可是我们的先民抵抗莫斯科守卫共和国的最后堡垒。“

乌曼诺夫笑了起来:是的,夫人,他们坚持了八年,最后还是被人出卖了。沙皇的军队最终攻破了这个包庇王国所有非法之徒的地方。美好的东西往往都是脆弱的。

叶普盖尼看了这位少校一眼,乌曼诺夫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话有何不妥。他依旧兴致勃勃地介绍着:现在这个修道院里还有许多地道与暗室,里面有共和国先民们留下的痕迹,他们修建了体育场、图书馆和学校,无所不能。

他们就这么交谈着,仿佛是来这里旅游一样到了岛上。在冻结的海岸上矗立着巨大的圆石,在圆石后面是一片墓园,墓碑上挂着用树叶织成的花环,已经被冰霜覆盖成白色,像一个个银色的指环,极光从墓碑上滑过,有的写得是俄文,有的写得是法文。

爱莲娜立在白海的冰面上看着这些墓碑,乌曼诺夫扶她上了马,轻声说道:她们的来意和您一样。有的来自圣彼得堡、有的来自莫斯科,有的来自我叫不出名字的地方,还有些来自遥远的法国。有的是贵妇人,有的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有的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有的还没有满十八岁,来的时候她们都满怀热情,健康明亮。

乌曼诺夫拉住马的缰绳,看向那些沉默的墓碑:索洛维茨是埋葬太阳的地方。

爱莲娜骑到马上,向这片墓地昂起了头声音清朗:现在她们只有一个名字:妻子。

说完,她勒紧缰绳向海面和天空望去,笑着说:沉睡在这里,风景可真是不错。

索洛维茨修道院还保持着几百年前的样子,保持着由两个人修筑起的古朴摸样。岛上大约有几百名僧侣和士兵,流放犯的数量却并没有很多,死亡率一直很恒定。乌曼诺夫带他们来到了阿伯特居住的囚室,由于是贵族的关系,阿伯特在修道院有自己单独的一个小屋子。凌乱的石头堆在这个房屋门口,没有热气、没有炊烟,连苔藓都没有在这个屋子周围生长,叶普盖尼看着极光一层层抚摸过这个屋子,像是掠过一个墓穴。他站在短短的几阶台阶前,连抬脚的勇气都没有。

叶普盖尼不惧怕带血的刺刀或者可以击碎身体的炮灰。但是眼前这短短的几阶台阶却困住了他。八年前的冬天,正站在这个墓穴里等着他。他在这八年间的每一个冬天在另一个墓园里饮下的每一滴烈酒,都从胃里翻腾了出来,他在台阶上坐了下去,努力抵挡着这能撕裂人灵魂的醉意,示意爱莲娜和乌曼诺夫先进去。

叶普盖尼捏紧手腕,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像喝醉了一样,在寒冷的空气里一层层出着汗。

直到乌曼诺夫走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进屋去。这个优雅的少校有点犹豫地对他说道:阿伯特先生可能和以前有点不太一样了。

这句话几乎要击溃掉叶普盖尼刚刚积蓄起来的勇气,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蜷缩在台阶上,又过了许久才一步步挪进了那个房子。那是一个简陋的小房间,像是苦修隐士的居所,石头的墙壁、石头的地面,只有简单的炊具和床铺,以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干净、肃穆、严谨、毫无生气与诗意。爱莲娜穿着华丽的礼服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有一个男人坐在她对面。

叶普盖尼颤抖着向那个男人抬起眼睛,这个动作几乎用尽了他毕生勇气。

八年之后,亚历山大阿伯特在他对面。叶普盖尼快要认不出他了。

阿伯特蓄起了胡子,眼窝深陷,神情困顿,穿着丑陋、厚重而破旧的衣服。这都不是最紧要的。他的眼睛里毫无热情与期待,极光掠过他的眼睛,就隐没到了黑暗里。

那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诗人从他身上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一个疲倦而空虚的躯体。这一刻叶普盖尼知道他真正地永远地失去了阿伯特,那位坐在他宿舍里对着月亮朗诵诗歌的诗人、那位告诉他十六岁是罗密欧的年龄的诗人、那位带着他为美丽姑娘站立在月光下的诗人、那位拖着他去小酒馆纵情狂欢的诗人、那位总是温柔而诗意地对着他微笑的诗人、那位属于玫瑰花和春日原野的诗人,在八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这位陌生人看到了叶普盖尼和他的制服,用力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最终这位陌生人低下头,在桌上摸索着什么。那是一些写着字母的木头方块,是这个国家用来教小孩子识字用的玩具。阿伯特用那些方块拼出了一个单词:你好。沉默地推向了叶普盖尼的方向。

叶普盖尼咬住了嘴巴。

八年间,阿伯特没有同任何人再讲过任何一句话,他沉默了八年,以往能言善辩能够用最动人的嗓音朗诵诗歌的他,已经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这自我惩罚的剧烈程度超过了叶普盖尼的承受力,阿伯特自己处决了自己最美好的部分,扼杀了自己所有的才华、生命力与想象力。

爱莲娜沉默地坐在阿伯特对面,伸出手去覆盖住阿伯特的手,阿伯特把手抽了出来,用那些小木块又拼出了一个单词:罪人。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爱莲娜将这个单词打碎了,她挪动那些小木块,拼出了另一个单词:妻子。然后指了指自己。

爱莲娜把这个单词推到阿伯特面前,温柔地说道:沙夏,我知道你在责备自己。因为伊留什卡,也因为我。亲爱的,在这件事情上最该责备的是你其实不够爱我们,至少不像我们爱你一样多,我们理解你的幸福,但是你从来不理解我们的幸福。今天,我走过海边的墓园,那些来自俄罗斯、来自法国的女人们,她们身份不同、年龄不同、性情不同,她们出生在不同的家庭,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在生前会有不同的名字,但是在她们死后,她们只有一个名字——自己丈夫的妻子。是的,沙夏,我们这个民族一向这么认为,你不能选择的出生不能定义你是谁,而唯有你主动选择的死亡才能定义你是谁。

爱莲娜站了起来,走到阿伯特身后抱住了他:请理解我和伊留什卡的选择,这是我们定义自己的唯一方式。亲爱的,幸福是一个艰深玄妙的问题,唯有一个人可以回答它,就是我们自己,也唯有一个时刻可以得出答案,就是我们死亡的时刻。别责备自己把我们变成了罪人,也别悲伤、绝望,我们爱上的可不是懦夫。别为我们担心,当我们可以用死亡来回答这个问题时,我们就是这世界上所有男女中最幸福的人。

爱莲娜把阿伯特搂得更紧了一些,庄重地亲上了他的面颊:沙夏,我们爱你,你不用祈求我们的宽恕,倒是看在我们这么爱你的份上,求你宽恕你自己吧。你的荣耀或者罪孽,微笑或者泪水,你的爱人都有资格分享一半,把我们应得的一半给我们吧,沙夏。

阿伯特用力哭了出来,他张大了眼睛,眼泪就从他的眼眶中不断滑落到他的胡须上,一开始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过了一会儿,一声又一声细小的尖叫从他喉咙里吐了出来,不像是人类的声音,而像是某种禽类临死前的鸣叫。这是他八年来发出的第一个声音。

叶普盖尼站立这对男女面前,他连走上前去抱住阿伯特的勇气都没有。他站立在那里,看着朋友中曾经最温柔天真的一位,以这种惨烈的方式一点点找回自己。

然后叶普盖尼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阿伯特发不出的声音都到了他的嗓子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哭成这样。他和阿伯特一起为失去的一部分灵魂用尽全力地付出泪水,迟到了八年的眼泪把他们淹没了。

站在门外的乌曼诺夫少校在寒风中抱紧了双臂,望着不断变换的天空,眯起了眼睛。如果他的德国和美国同行没有骗他的话,有史以来最宏大的戏剧就要在这片天空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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