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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徐喜就被身边的咕咕声叫醒了,是淹儿在摇他,像是叫他起来给他做什么事。徐喜就撑着撑着抬起上身,一面怜惜地抚摸他的脸蛋,又掰着他的手看伤好了没有,一看都结好了痂,只等着剥落呢,就放下心来。淹儿揪着他的袖子两边甩,三声咕鸣,指了指自己又软又黑又长的头发。徐喜会意,知道他是要他给他舀水洗头发呢。这些天相处下来,徐喜虽然听不懂淹儿咕咕咕地跟他说鸟语,但也能摸索出一些交流的门道,比如叫一声拉长的“咕——”是高兴的意思,也是同意对方提出的要求。两声紧凑的“咕咕”就是催徐喜放下手头事去理他一会儿,两声断开的“咕——咕”就是赌气不开心的意思,这时候徐喜就要再问他要干什么,他去办……等等。
徐喜架上炉子烧水,起身拿了印大红花囍字的搪瓷面盆来给淹儿洗头。淹儿的头发可多啊,黑软绵密像是缎子似的,亮着美好的光泽。徐喜老觉得淹儿身上无处不是亮堂堂的,亮晶晶的,就哪些宝石钻石都没他珍贵似的,更没他亮。徐喜看淹儿自己扒着盆洗头,看痴了,淹儿咕咕叫的时候他都忘了理会,知道淹儿不满地拖长了音道:
“咕——咕——”徐喜这才发觉他手勾着他裤带,示意他给他拿块香皂来打。徐喜拣了块新鲜的乳白色散发檀香的皂,淹儿摆摆手意思不要,又挽着头发努努嘴,示意他要那块绿莹的。徐喜就笑,说你还真是喜欢绿色呀,是不是因为你身上的羽毛都是翡翠?淹儿得意地甩甩头,甩徐喜一脸水,徐喜咳嗽着去拿毛巾来擦,淹儿又开始“咕咕”叫他,徐喜又忙不迭地抽身去理他,淹儿把绿色的香皂往他手里一按,自己撑着腰站在面盆前面不动弹了。徐喜叹口气,故作抱怨,实则怜爱地:
“你就知道使唤我,你自己又不是不会洗头,真是个磨人精。”
徐喜就一手拿香皂,一手拎着淹儿的长发给他从发根打至发尾,淹儿头发忒多了,一手握不住,只能分成几股大黑绳,一绺一绺地捋,捋到后面,一块肥皂给打没了。徐喜就耐心地掬着他的头发,给款款放到面盆里,和面似的来回地搓揉,压紧压实挤出沫子,再拿清水一回回地冲,不慎挠到淹儿的脖根儿后,他就止不住地呻吟叫唤,色色的,像是蓄意勾引的咕声最致命,惹得徐喜面红耳赤的。折腾了不知几个时辰,可算是把褥子似的长发给拧干了,淹儿爱照镜子,端着自己的长发照来照去的,见铜镜后徐喜去倒水的背影一闪而过,他慌忙拿嘴咬着红绳,把头发打成蝎尾状盘于脑后,追了出去。
徐喜倒了水回头道,你跟来干什么,你去帮厨吧,可别被火星子烫着。淹儿歪头咕咕地叫三声,徐喜笑说,你问我干什么去呀?我去市街上卖字呢。我哥才准我出门,我可得赶快去呢。于是揉揉淹儿鼓起来的脸,自己略收拾收拾就带着东西出门了。没走几步,便觉身后有小轻步子紧赶慢赶地跟上,一回头,果然是淹儿。徐喜吓道,媳妇,你跟出来干什么,可别被人看到呢。汝街家家户户都不许媳妇擅自外出,知道了要严惩的。可淹儿跺脚不从,非拽了徐喜身上的包往牵头跑,徐喜叫着唤着,追了一路,又喊媳妇又喊淹儿可心的。喊得路人纷纷侧目,叫他臊死了。可淹儿健步如飞,就爱跟他兜转,还爱听他叫他媳妇、可心,他听不太懂,但知道那都是爱称,是他独有的。他差点露出蝎尾在大街上摇尾巴了,结果忽的跑到新嫁娘集市,眼瞅着狗牙笼里装着的蝎尾鸟,一个个闷声不吭地,恹恹地躲在笼里,摊位后是拿着钱排队买鸟的男人,就登时挪不动脚了,眼泪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徐喜追上来,看他媳妇哭成个泪人,指着那些蝎尾鸟凄声叫着:
“咕咕咕咕!……”
徐喜掩上淹儿的眼睛,把人半拖半拽地弄走了。再凄惨又有什么办法,那是汝街的规矩,坏了规矩的,下场还不如被关在笼里任人蹂躏作践的鸟呢。淹儿生了徐喜的气,该是气他的懦弱吧,瞪着好看的眼睛,焦躁地一直咕咕叫,徐喜挽袖给他拭泪,淹儿哭得脸上干巴巴的,只剩几道痕。徐喜不愿看他这么难过伤心,就故意戳他的脸逗他道,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你想吃辣椒还是桃子?淹儿不答,拨开徐喜,随意在街上乱转,停在某处,咕咕地回头唤他。徐喜跟去,笑了,说,媳妇,你想穿新衣裳吗?卖主卷着一匹匹细绒绢布,淹儿拉着徐喜袖子,指着其中一匹给他看。徐喜就劳卖主卷开看花样,豆绿的底色,上面并无什么稀奇,只是有些渌水和花石,像个仙境所在。那卖主方才忙活揽客,这回头一看才认出徐喜,又见他身旁站个眉眼如画的姑娘,立刻搭话道:
“哟!徐家小少爷,你何时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只是个头比你略高些!我的天呐,这姑娘竟俊得这样婶儿的!”
淹儿听闻卖主认得徐喜,怕见人,飞快藏在徐喜后头不冒出头来。徐喜没空搭理,正思谋着回去是拿这布给淹儿做男装呢,还是做女装?那卖主盯着淹儿看呆了,猛地想起什么,招呼徐喜耳语道:
“小少爷,你怎么买了这么个媳妇回去?多少钱买的?”
“五、五十贯?”徐喜不解其意,卷了那布说就要它。
“呀!小少爷,这东西,是吃人的!丁家先前……原是我不该乱讲的,但是小少爷,你可千万防着点你媳妇,她不是个好东西!”
吃人?徐喜更是摸不着头脑,以为是老板不满他砍价,才说出这番话吓唬他,到底没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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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喜小时候跟着嫂嫂们也学了些针线活儿,正好淹儿是个手笨脚笨的,穿针引线一概不会,学着学着就把布撕了,撕着玩,雪花花的到处扔,被骂多少次!骂完哭哭啼啼的,徐鸣凤徐明珠他们嘲笑,老幺可是有福,自己媳妇连自己男人衣服都不会缝。淹儿就哭哭啼啼的纳鞋底,扎得手上都是血窟窿,徐喜卖了字帖儿回来,看他趴在床上啼闹,又看缝得四不像的衣服鞋底,上床哄人,揉着淹儿一抽一抽的肩,道:
“你不用给我做这些,你就每天开开心心地……跟嫂嫂们一起说说话。”他的语言只有她们自己人能听懂,徐喜就是想懂也学不会鸟语,他知道无人说话的寂寞,就像他被关在偏房的时候一样。淹儿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他,发出细小的一声“咕”,徐喜笑了笑,自此揽下他媳妇身上的活儿,于是家里的男人们嚼舌根,女人们就只是沉默。
徐喜打了衣服样子欢欢地拿给淹儿看,一套男装一套女装,问他喜欢哪一套。他以为他毕竟是个男孩儿,还是更喜欢男装。但淹儿却在两套里走来走去,迟疑不决,咕咕咕地叫。徐喜一拍脑袋,那就都做呗!在自己屋里的时候他可以穿男装,出门见人就穿女装嘛!于是飞快地上手给淹儿量体裁衣,皮尺贴腰一拢,淹儿就痒得出一声细微呻吟。徐喜登时红了脸,再一握脚踝,淹儿腿间就耸起来,不知是难受还是愉悦地咕叫两声,夫妇俩便都有些难堪。徐喜别过头去描摹花样了,剪刀咔嚓嚓的,咬出齐整的缝,徐喜的心也跟着被咬了好几下,酸溜溜的,像吃一口半熟的桃。缝纫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针线密密地匝,淹儿在旁边痴痴地望。待长袍往身上一套,俨然是个玉树临风的俊美少年,透着一股妖冶的邪气。
“咚咚咚”一阵儿不客气的敲门声。徐喜慌忙回神,把穿长袍子的淹儿往床上飞快一按,拿被子捂住。他去接门,是嫂嫂给他媳妇送桃和馍馍来了,桃子红艳艳,刚摘的,馍馍白花花,刚蒸的。徐喜顿时红了脸,知道这是他哥催他俩生崽呢。蝎尾鸟吃了大红桃,生男丁,热馍馍是事后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