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裴延赚到第一桶金的那年,他抛了一枚硬币。
硬币在地上飞速旋了几圈。
时空在此分叉,走向两条不同的道路。
不知丁零当啷了多久,硬币落定。
“反面。” 裴延蹲下来,撇了撇嘴,“那好吧。”
硬币是反面,于是裴延给自己的母校捐了笔钱。
每届他会挑选一位被导演系录取的中国学生,为其提供全额奖学金。
第一届,裴延比较省心。
这一年被导演系录取的中国籍学生,只有一位。
他叫周达非。
此时的周达非,正坐在乌泱泱的教室里上晚自习,下个星期就是二模。
浪费时间的简单题直接叉掉,平平无奇的中等题快速算完,东施效颦的无用难题写个思路——
精挑细选之下,一张卷子真值得琢磨的顶多一两题。
周达非很快解决了今天老师发下来的试卷。他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头低着在桌肚里翻出手机。
微信上周立群长篇累牍发了十几条,周达非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他已经平静地接受了周立群不让自己去上电影学院的事实;
他现在只希望周立群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找个电影看看吧。
周达非戴上耳机,轻车熟路地开始摸鱼。
老电影的台词自带久远的沧桑和温情,周达非不知不觉心静了下来,沉浸其中。
忽然,周达非的右肩被人轻撞了下,是同桌。
周达非立刻警觉,熟练地把手机锁屏,抬起头果然发现班主任正站在自己面前。
“.........”
“.........”
“你跟我出来一下。” 班主任是个鬓角微白的中年男子。他板着脸,敲了敲周达非的桌子,随后背手朝门外走。
周达非摘下耳机,顺手把手机塞进兜里,面无表情地跟了出去。
“周达非,已经高三下学期了。” 班主任严肃地叹了口气,“老师知道你聪明,但你也不能自我放纵。”
班主任的教导毫无新意,周达非从小听这话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他不想跟老师起冲突,自认为站得很规矩。
“以你的水平,正常发挥,什么问题都没有。” 班主任拍了拍周达非的肩,“也就不到半年了,收收心吧。”
“不要辜负你爸爸的期望。”
“.........”
周达非头皮一紧,脑门胀痛起来。
就在此时,手机响起邮件提示音。
“Congratulations Again!
On behalf of the Admissions Committee, we have elected to offer you a scholarship to cover full tuition costs for the following academic years for a total $.........”
周达非揉揉眼皮,“......?”
周达非定睛一看,“!!!”
(二)
一年后。
在纽约,周达非刚刚度过了自己大学生涯的第一个学期。
他的适应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一直很强,在异国他乡独自求学尽管有种种麻烦和困难,却总能尽力解决、顽强克服。
短暂的寒假过去,新学期伊始,周达非心情不错。
经过申请,他争取到了一个在学校餐厅里刷盘子的兼职工作。
尽管周达非不需要交学费,可生活费和房租也是一笔开销。
这天,系里的行政人员联系周达非,说是有一位中国籍的杰出校友回校演讲。考虑到这位校友的工作人员都是中国人,系里决定优先安排会讲中文的学生充当志愿者,与之交接。
也就是周达非。
周达非:“.........”
他知道这位“杰出校友”是谁。
一个人菜钱多的大方导演,名叫裴延。
周达非上大学的奖学金,就是这位裴校友出钱设立的。
裴校友今年挤上了国内春节档,以黑马之势夺得了票房冠军。电影在线上播出后,周达非特地第一时间找来观看。
结果把自己人看傻了。
就这?
可真“杰出”啊。
周达非发自内心地认为,裴校友为电影行业做出的最杰出贡献,就是资助自己上大学。
裴延电影拍得不怎么样,人倒是忙得很。
上到时间安排,下到做PPT,周达非的一切交接都是和裴延的秘书联络,完成得还算尽职尽责。
但周达非看不上裴延的电影,自然也就不打算去听他的讲座。
裴延回校演讲那天,周达非和往常一样,一下课就飞奔去餐厅刷盘子了。
刷完盘子,周达非买了杯咖啡,打算去图书馆看书。
路过学院大楼时,他忽然被叫住了。
“周达非!”
周达非回头一看,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裴延的秘书,跟他通过几次视频电话,好像姓李。
“李秘书好。” 周达非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书。
“你好,” 李秘书好奇道,“你怎么不去听裴老师的讲座?”
“我...” 周达非顿了顿,“刚刚在餐厅勤工俭学。”
“哦,没关系。” 李秘书热情洋溢,“现在讲座还没结束。”
“.........”
周达非莫名其妙地被李秘书引去了裴延的讲座报告厅。
报告厅里人不少。只是在这里,裴延更为人所知的身份并不是春节档导演,而是当年毕业典礼上的演讲者,以及曾收到若干国际知名影视公司橄榄枝的杰出毕业生。
周达非从后门溜了进去,安静地在最后一排坐下。
台上站着一个高大骄傲的年轻男子,长相十分出众。他很快便注意到室内多了个人,是个醒目的东方面孔。
裴延记得周达非这号人。他看过周达非的资料,当时还顺口吐槽了句,“这小子运气真好,赶上了女娲的手艺巅峰。”
好嘛。
拿着我的钱上大学。
居然还不来听我的讲座?
裴延一眼就看出了周达非平静面庞下的不情不愿。他打了个响指,“Now, I want someone to answer me a simple question.”
“Hey,” 裴延朝上走了几步,冲周达非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What's your favorite film?”
“.........”
“The Decalogue(《十诫》),” 周达非说,“by Kieslowski.”
裴延愣了愣,随即轻笑一声,点了点头,“Oh,I see.”
他信步走回台上,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也没再看周达非。
周达非到得晚,很快讲座便进入尾声。
裴延没有讲太多自己的创作想法,大部分时候都在与学生交流。
结束时,他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著名的英文台词,出自经典影片《死亡诗社》。
“What will your verse be?”
讲座结束,学生们熙熙攘攘地离座,有不少人走上前排队,继续与裴延攀谈。
周达非并无兴趣与裴延交流,却也没立即离开。他静静地靠坐在高处,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行漂亮的板书。
他当然看过这部电影,却忽然有些好奇裴延写下它的原因。
周达非看过裴延演讲的PPT,上面并没有与这部电影相关的任何内容。
直到众人陆续散去,这里空了下来。
偌大的报告厅里,只剩下自信高傲地站在讲台上的裴延,和迷茫懵懂地坐在最后一排的周达非。
“周达非。” 裴延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看见最后一排坐着的人,他并不意外。
“您认识我?” 周达非怔了片刻。出于礼貌,他站了起来。
“你上大学还是我出的钱呢,” 隔着一整个阶梯教室,裴延笑道,“我总得知道我的钱花在谁身上了吧。”
站在高处俯视裴延,让周达非有种莫名的心虚不自然。他朝下走了几步,“谢谢您。”
周达非走完台阶,在离裴延一两米的地方站住。他十分严肃,“来这里上学,真的对我很重要。”
“梦想嘛,对谁都重要。” 裴延却漫不经心道,“只不过你很幸运。”
周达非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裴延似乎觉得面前这个小师弟很有意思。他倚着讲台,“你看过我的毕业论文了?”
“什么?” 周达非一愣,“没有啊。”
“没有?” 裴延一扬眉,显然不太相信。他认真打量着周达非,“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周达非一头雾水,“我,”
“虽然我很珍惜您给我提供的学习机会,但,”
“但你对我本人及我的作品毫无兴趣。比如,来听我的讲座,” 裴延脸上的笑意硬了几分,像刻上去的,“是这个意思吗?”
“.........”
裴延走到周达非面前,眼神有几分耐人寻味,“你真没看过我的毕业论文?”
周达非不明白裴延的意思,摇了摇头。
“您为什么觉得我看过您的毕业论文?”
裴延凝视周达非片刻,伸手指了指黑板上的英文台词,“知道这个出处吗?”
“知道。” 周达非说。
“That the powerful play goes on,
(因为伟大的戏剧在继续)
And you may contribute a verse.
(因为你可以贡献一首诗)
What will your verse be?
(你的诗,将会是什么?)”
裴延说完,转过了身,“我问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你说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
他望着黑板上自己的字迹,应该是笑了,“我以为你是因为看了我的毕业论文才这么说,我的论文写的就是他。”
周达非有些讶异,他连忙道,“我不是,真的。我,”
“你不用急于辩解。” 裴延回眸,“你现在回答这个问题,真假只能自由心证。”
“是什么让你不想来听我的讲座?”
周达非静了静,没有开口。
裴延转过来,和周达非对视,目光深沉专注,“到底是什么?”
周达非吸了口气,一字一句道,“我看过《沉睡小火车》,它是个烂片。”
“好。” 裴延嘴角竟噙上了一丝笑意,“我现在相信你说的话了。”
“.........”
周达非抬眸,认真道,“我真的喜欢《十诫》。如果您和我一样,我相信您可以拍出更好的作品。”
“我不关心你喜欢什么。” 裴延饶有兴致地凑近了几分,“我想看见,你自己贡献的那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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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the powerful play goes on, And you may contribute a verse.” 是惠特曼的诗。
“What will your verse be?” 是《死亡诗社》里John Keating在课堂上引用上述两句诗后接上的对学生的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