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六点,天黑了个七八分。车从高铁站心急地鱼贯而出,而后不分高低贵贱地堵死在高架上。
裴延不甚有耐心地连按了两声喇叭,脚踩油门,十分惊险地截断了前方一辆小白车的“插队之路”。
“我就跟你说坐地铁吧,” 副驾上,周达非打了个哈欠。他应是有些挡不住的疲倦,可神色和声音都并不明显,“这还不知道要堵多久,刮了蹭了更麻烦。”
他低头敲着手机,从对话框内容来看,仍旧是在工作。
裴延看了周达非一眼,没说什么。
自那次银云奖落幕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周达非太忙了。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时刻拿鞭子抽打自己。别说停下来了,连稍稍转慢些都不肯。
这么多年,裴延对此已经习惯了。他明确知晓自己的爱人是一个世上罕见的天才而执拗的人,拥有超乎常人的坚定和毅力。
年少时曾被不止一次地击溃过梦想,长大后又默不作声地闷着口气向前追赶——周达非不愿意输给裴延,哪怕他们是爱人也不行。
周达非彻底而决绝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点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
裴延曾经希望,《屠龙》斩获银云奖能够让周达非放慢脚步喘口气,但似乎事与愿违。
“你怎么了?” 察觉到裴延罕见的安静,周达非抬起了头。他有些不明所以,“这么排斥坐地铁?”
“.........”
“...不是。” 裴延微抿了下嘴,克制地咽下了没有说出口的话。他道,“你最近是不是都没好好休息。睡会儿,反正这一路还早。”
周达非用力眨了几下眼皮,方才的困意似乎被驱跑了。
“我还行。” 他说完,视线并未离开裴延。
前方堵死的车队开始松动。
“你这几天...不太忙?” 周达非没再看手机。他冲窗外掠了眼,前方车队蜿蜒,密集和杂乱中拼凑出一种只可远观的风景,在苍穹黑色的幕布下一闪一灭。
“什么?” 裴延控制着刹车,车缓慢向前动了起来。
“我本来以为你会让司机来接我,或者李秘书。” 周达非说,“不是说在写剧本吗,不写了?”
“.........”
“在写,我效率高不行么?” 裴延无奈地笑了两声,慢条斯理道,“周导,除了督促我搞艺术创作,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别的话题很有趣的。”
裴延的语气轻飘飘的,周达非却熟练地从中听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勾引。
“高架上呢,你好好开车。” 周达非鼻尖逸出一声含混不清的轻哼。
车驶过车水马龙。顺着熟悉的道路,两侧的建筑物半新不旧,与十年前并无多大翻天覆地的变化。冬季潮湿的冷被隔绝在车窗玻璃外,穿过枯败苍劲的树林,他们回到了湖畔的家。
多年前刚刚在一起时,裴延曾经不动声色地担心,周达非会排斥这个有过诸多糟糕回忆的住所。
但事实证明,周达非并不怎么在意,他似乎对住哪儿根本无所谓,就像他对世界上大部分他不关心的事情一样——只要没人提,他压根儿注意不到这也能是个问题。
而裴延,还是很喜欢这里的。他常常一个人独坐在湖畔发呆,想电影、想公司、想周达非。独处和沉默是他习惯的思考环境。
事实上,比起包括周达非在内的很多人,裴延在幼年和少年时期都要更加孤独。
裴延的父母都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父亲给了他对电影的兴趣和天赋,母亲给了他恃傲的性格和意欲掌控的自负——他们不约而同地教给裴延的最好的一课,就是近乎自私的独立。
和周达非一样,裴延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这个世界没有其他人,也不需要有其他人。
直到有一天,周达非出现了。
在周达非身上,裴延觑见了自己没有选择的那条路。然后,周达非挥舞着拳头抬起了头。
透过那双执拗的、明亮得晃人的眸子,裴延看见了现在的自己。一个用世俗追捧自我麻痹、在心灰意冷的不作为中自欺欺人的失败者。
他外表高大华丽,内里却是一团颓废,浑身上下挂满了用来点缀的沉甸甸的废物,闪着俗不可耐的金光——那些非他所求的勋章,都不过是破铜烂铁。
于是,裴延孤身一人的荒野里第一次冒出了一颗野草。
周达非来到了他的世界。
(二)
回家后当然是先吃晚饭。
饭后周达非去洗澡,裴延在楼下接了个电话,似乎是工作上的事。
这几年裴延的生意逐渐转型。似乎从裴延拍出《左流》起,他导演的身份和商人的身份就分得愈发的开了——比起靠裴延一个人的电影赚钱,公司找到了更便捷的盈利来源:电影投资。
比较离谱的是,周达非作为一个科班出身的人,却在这件事上给不了半分钱的有用建议。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只会判断电影好不好,而永远学不会评价它是不是一个优秀的投资项目。
裴延知道,周达非嘴上说着不会,其实更深层的原因是他不愿意会。他已经理解并接受了资本在所有行业不可取代的重要意义,也不再排斥去欣赏一些优秀的商业电影(除了裴延拍的),但有些事,他就是执拗地不愿意会。
裴延公司转型电影投资的事,给周达非带来的最大影响是:他会时不时地在百忙之中抽空关心一下裴延的精神状态和工作进度,生怕这个已经拿过银云奖的家伙被钱冲昏头脑,彻底不干电影了。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裴延欲盖弥彰地拿上几件换洗衣服,敲了两下浴室的门,然后也不等里面应声,直接推门就进去了。
浴室里雾蒙蒙的,比外面更加湿热。花洒落下的水声细细密密,不一会儿停了。
淋浴间里暖黄灯光下高大的身影模糊一动,布满水雾的门哐当从里拉开。周达非顶着一头湿哒哒的头发斜站在门边,一滴水从耳畔落到肩上,向下滑去。
“给你拿了几件衣服。” 裴延说着,目光率先不知廉耻地将面前的身体自上而下吻了一遍。
周达非没什么表情。他看了裴延一眼,转身让出一个缺口,“有的借口,找了还不如不找。”
这场亲密而激烈的肢体交流从浴室一直持续到书房,最后停留在老地方:影音室。
干净的换洗衣服当然也是没人穿,而且早不知被扔到哪儿去了。
地上是狼藉一片。两人身上都散发着勃勃热气,黏腻的呼吸在交错间此起彼伏。
“最近…工作怎么样?” 空气中翻腾着的因子渐渐平静。裴延食指在周达非额间眉心轻按了下,那里还滚热,散发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还行。” 周达非翻了个身,重重地又躺回了裴延怀里。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裴延每次都问,而周达非每次都不会认真地答。
“拍电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周达非多补了一句,“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哦。” 裴延答道。他努了努嘴,对这个答案并不失望。
“有酒吗。” 周达非仰着头,胸膛微微起伏,静下心能听见不均匀的呼吸声。
“我去拿。” 裴延说。
裴延从书房的酒柜里拿了一瓶香槟,往玻璃杯里扔了两个冰块。他回到影音室,地板上周达非已经蜷缩着睡着了。
裴延失笑。他放下酒和杯子,寂静的室内响起冰块碰撞杯壁的清脆声音。
周达非没醒。
裴延其实早知道周达非今天很累,他甚至没有挑一部电影作为背景音。
又或许是一时忘了。
睡着的周达非眉仍是紧锁着的。他像个难以安分下来的孩子,仿佛梦里有操心不完的事在追杀他,跑慢一步就万劫不复了。
“宝贝儿,” 裴延在周达非身旁蹲下,啧了一声,“你这样可不行啊。”
说着,裴延戳了戳周达非的鼻尖,又捏了捏他的耳垂。
软软的。
睡着的周达非似乎不是很有安全感。他会把自己蜷成一团,自己抱着自己。
周达非的头发很硬,扎手,只有刚洗过的时候才柔软些。裴延弯腰凑近,在发丛间嗅了一口,而后他胳膊一伸,一把将周达非从地上抱了起来。
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重量压在裴延的双臂上。他尚能抱得动,但绝非轻而易举。
好在过了这么这么久之后,周达非终于不会在梦里对裴延拳打脚踢了。
这似乎是一个让他感到安宁的地方。他紧抱自己的双臂放松了些,在裴延的怀里安分地、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卧室里只有周达非一个人。室内大灯都是关着的,留了一盏瓦数很低的夜灯,窗帘拉开一条小缝儿,偶能听见湖上空吹着的风声。
周达非赤身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家了。他手机不在身边,床头的电子钟显示着时间:凌晨两点三十分。
裴延还没睡。
拖鞋不在床边。周达非从衣柜里抓了条宽松的裤子套上,赤脚走了出去。
二楼静悄悄的,书房和影音室都没有人。周达非朝楼下去,只见客厅外檐廊下,墨色的湖水连接着朗月疏星的夜空,一时分不清界线。裴延的剪影落在这幅暗色的画里,湖畔唯一的光点是他手中举起的酒杯。
裴延正一个人对着湖面发呆,寒冬腊月里也没多穿几件。拉开玻璃门前,周达非从衣架上扒拉了一件厚大衣裹上,他希望裴延半夜不睡觉是在思考些有意义的事。
譬如,他的剧本。
“你醒了?” 裴延看起来不太意外。他抬眸朝周达非看去,手点了点小桌上的另一杯酒。
外面天寒地冻,冰块甚至没怎么化。浅金色的液体包裹着它,反射出纸醉金迷的光泽。
“在想你的剧本?” 周达非在裴延身旁坐下,哆嗦着拿起酒杯,一口灌了下去——很爽,很刺激。
他咂摸片刻,又自己添了点儿,“我看你不在书房,也不在影音室。”
裴延深深地看了周达非一眼,半晌有些无奈地挪回目光。他此刻面色深沉宁静如湖水,令人捉摸不透,“剧本已经写完了。”
“写完了?” 周达非没诧异几秒,也没问裴延大半夜在想什么。他连忙道,“那准备准备建组吧,班底和演员有眉目了吗?”
“快过年了,你抓点儿紧,不然就得拖到年后了。”
“………”
“怎么了?” 见裴延不说话,周达非问。
“周导,” 裴延朝椅背靠了靠,“你这到底是要卷死谁啊?”
“我卷…” 周达非哐当放下酒杯,撇了两下嘴,“裴延,你差不多得了啊。”
“是你差不多得了,宝贝。” 裴延漫不经心地笑了两声,缓缓道,“这个剧本,我暂时不打算拍。”
“什么?为什么。” 周达非严肃了些。他眯眼想了想,“觉得剧本写得不好?”
“我写的。” 裴延竖起一指,指了指自己,“怎么可能不好。”
“只是我暂时不打算拍,搁搁再说吧。” 风掠过湖面,掀起风琴般的层层涟漪。裴延云淡风轻,微抬了抬下巴,极目远眺。
周达非盯着裴延,欲言又止了很久,最终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行吧。”
裴延知道,这个“行吧”并不代表周达非认同或接受他的决定,只是因为他们曾经约定过,互不干涉对方的工作。
爱情是个没有边界感的东西,还常常令人丧失理智,将不讲道理当作理所当然。这个约定最初之所以会被提出,是周达非为了约束裴延——他不希望自己和裴延的私人关系影响到工作;他愿意和裴延谈论艺术、生活甚至是爱,可他不能接受丧失自由。
到目前为止,裴延都很好地遵守了这个约定。他偶尔会点到即止地向周达非提出些许建议,却从不曾越界。
而周达非…周达非大部分时候只关心自己的电影。
是的,大部分时候。
“你不好奇原因?” 裴延问。
“不好奇。” 周达非干脆利落,也并未掩饰自己的不赞同,“我只在乎结果。”
“如果我以后都不再拍电影了,你会…” 裴延顿了一下,咽下了那个心照不宣的问题。
这个问题过于尖锐,而且来得没头没脑的。周达非的脸上没有半分柔和,“不会。”
“不会什么?” 裴延追问。
“不会因为这个分开。” 周达非说着,平淡地看了裴延一眼,“我说过,不会干涉你的工作。”
裴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另一种失落却在心底弥漫开来。
周达非真的相信——或者至少是,周达非确实认为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裴延再也不拍电影的可能性。
对周达非来说,他在这个世界上从未放弃的是电影;而裴延从未放弃过的只有周达非。
裴延还有很多话想讲,可今夜已经不合适了。
“走吧。睡觉。” 裴延推开酒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语气里有一种故意为之的轻松,“今晚想睡在哪里?”
“等等。” 周达非却没有站起来。他竖起二指点了点,耐心道,“其实,我还有件事。”
“哦?” 裴延没坐下来,双手抱臂,“什么事。”
“前段时间,我跟沈醉见了一面,为了新电影试镜的事。” 周达非微抬起头,与裴延对视,“沈醉最近搞了一个公益项目——也许是和他早年经历有关,他资助了很多家境贫寒的孩子,供他们上学。”
裴延听完,点了点头,“嗯,这事儿我也听说过。怎么,你想捐钱?”
“那倒不是。” 周达非说完后停了片刻。他看了裴延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也想做一个项目,专注于发掘和栽培国内的青年导演。”
差不多有足足一分钟的时间,裴延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
周达非大体上是个好人,某些时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个善良高尚的人——然而,这并不代表周达非是那种会为了拯救别人而奉献自我的人。
裴延曾经很主观地给周达非的内心重要性等级排过序。这项工作并不难,在裴延的概念里,对周达非来说,他自己的电影大于裴延的电影大于裴延大于其他所有。
其中,第二项和第三项可以视情况调整次序。再有别的调整,就绝对不能接受了。
“你怎么了?” 见裴延久不说话,周达非问。他看起来平静而认真,“我想…我们可以为这个行业做些什么,也让后来者心怀希望。”
“你觉得呢?”
这一次,裴延沉默了比上次更久的时间。他转过身去点了根烟,等它熄灭后才又转回来。
“周达非,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导演。” 裴延把烟扔进烟灰缸里,尽量语气克制,“所以,你能为这个行业做的事,就是不断拍出更好的电影。”
“所以,你不同意?” 周达非眨了眨眼,好像也不是特别意外。
“对。我不同意。”
“百年树人这种事,交给夏儒森他们去做吧。”
裴延言简意赅,“你是个导演,而我有时是导演、有时是商人——总归不是老师,也不是慈善家。”
周达非静静听着,忽的挑了下眉。
“…我的意思是,” 裴延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从容改口,“我只是你一个人的老师,永远。”
“你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慈善家。” 周达非露出一个不深不浅的笑,“对么。”
裴延半蹲下来,捧住周达非的脸,四目相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表情了。在周达非的印象里,上一次见应该还是他被裴延控制着的时候。
那时,他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会和这个人共度余生。
“对。” 裴延指尖摩挲着周达非的脸颊,柔软的肌肤下是坚硬的骨骼,“所以,我也不允许你在别人身上浪费我给你的善心。”
“绝不允许。”
“这不是工作。”
(三)
周达非在原定日期之前就又离开了家。
这并不纯粹出于和裴延的赌气。这次回上海,原本就是他难得的几天假期。
至少周达非是这样自己告诉自己的。
对于周达非的提早离去,裴延没有太大反应,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因此妥协。
也许这次周达非是生气了。毕竟他要做的是一件如假包换的大好事,而裴延居然不同意。
居然不同意!
这种意见相左不至于会影响到裴延和周达非稳定的关系,但足以令他们在沉默中各自烦躁。
裴延开车送周达非去机场,一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话。
“过年能回来吗?” 在下客区,裴延平淡地拉住了正准备下车的周达非。
“不知道,看情况吧。” 周达非嘴唇动了动,面无表情的脸上唇角向下耷着。
周达非走了。
裴延出了一小会儿神,直到后面的汽车不耐烦地连续鸣笛。
周达非是真的生气了。或许是他已经不习惯裴延强硬的拒绝,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下意识认为裴延应该是那个会永远无限纵容自己的人。
送别永远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裴延心情沉重,刚回家没一会儿,就接到了闫尤打来的电话。
“喂,表哥。” 闫尤是一如既往的阳光开朗,一开口就让人想打他,“周达非回来了吧?姑姑喊你们今天过来吃饭!”
“.........”
“周达非临时有事,又走了。” 裴延说。
电话传来闫尤咚咚咚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而后安静片刻,才重新响起闫尤的声音。
他跑去请示完意见,才重新拿起话筒,“喂,表哥,你还在吗?”
裴延:“.........”
“有话就说。” 裴延不耐烦道。
“你一个人的话...姑姑说你想来就来吧。” 闫尤说。
裴延:“.........”
裴延跟父母的关系一直谈不上亲近。尽管他们之间从未闹到过如周立群和周达非那般势如水火的地步,但一年到头见面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
裴延的父母很多年前就离婚了,那时裴延年纪还小。之后他们又各自走上了人生新的道路,裴延的父亲拿过银云奖的最佳摄影,母亲则是国际上颇有声誉的编舞师——而在他们实现自我的那些年里,裴延不声不响地自己长大了。
裴延谈不上责怪父母,毕竟他从未对他人抱有过什么期望,也已经不习惯多余的情感牵扯。他跟父母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见面时商业互吹,逢年过节群发祝福和礼品。
相对而言,如今裴延跟母亲这边走动得稍微多一些。这一方面是因为有闫尤这个现眼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周达非。
周达非对裴延的母亲闫飘飖女士十分尊敬。这种尊敬跟裴延本人关系并不大,而是因为闫飘飖虽然是个不及格的母亲,却是个能打200分的艺术家。
她年过六十仍然高度自律,始终以极强的韧性和毅力维持身材,并持续不断地进行着高强度的艺术创作工作——周达非尊敬闫飘飖,跟尊敬夏儒森差不多。
中午左右,裴延一个人到了母亲家。
就地理距离而言,这里离他自己家并不算太远,但他确实不常来。
这里是裴延母亲的家,却不是裴延幼年时居住过的地方。这里没有他玩闹过的痕迹,也不曾承载半分他成长中的回忆。
裴延到时,闫飘飖正在工作。她盘腿坐在客厅的地上,旁边摆放着电脑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面前的大屏幕逐帧播放着舞蹈视频,她微皱着眉,眼睛盯着屏幕一眨不眨。
这个场景莫名的熟悉,裴延自己剪片子时也是这样的。他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下,没有吭声。
舞蹈播完这一小节,闫飘飖按下了暂停。她从地上站起来,摘下老花镜,直截了当道,“你跟周达非吵架了?”
“.........”
裴延不喜欢到母亲家来的另一个原因是,闫飘飖是一个过于洞若观火的人。
今天的午餐有裴延、闫飘飖和闫尤三人。饭桌上基本靠闫尤一人活跃气氛,他还带来了自己养的一只小狗,绕着桌腿跑得欢。
“你新剧本进度怎么样了?” 闫飘飖问。
裴延:“.........”
裴延:“写完了。”
“那什么时候打算拍?” 闫飘飖对身材控制十分严格,每一样食材都精打细算着吃,“年后?”
“.........”
裴延忽然觉得,周达非如此尊敬闫飘飖,确实是有充分原因的。假如今天周达非也在,光靠他俩就能把一场家庭聚会变成一个业界沙龙。
“没定。”
闫飘飖闻言眉一抬,锐利的目光扫向裴延,一眼看出背后有事。
裴延直接假装没看见。
闫尤端着饭碗头都不敢抬。他用余光左看看右看看,没找到合适的插嘴时机。
小狗扒着桌腿汪汪叫了两声,这段对话被截断了。
说是来吃午饭,但毕竟不能真的吃完饭拔腿就走。
闫飘飖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工作笔记,闫尤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和小狗玩拍爪子游戏。
电视上播放着老少皆宜的午间新闻节目。裴延背过身去,给周达非发了条微信:「到了吗?」
发完他又转回身来,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放进口袋里,佯装无事发生。
闫飘飖瞥到了这一幕,笑了两声。
“你和周达非真没吵架?”
“没有。” 裴延不甚耐烦地抿了下嘴,语气强硬中有些许别扭。
闫尤忙着抬头吃瓜,一不留神手下的小狗就撒蹄子跑了。
“多多!” 闫尤一惊,忙不迭爬起来,“回来!别乱跑!”
快乐小狗多多在客厅里东奔西跑,时不时还汪两声。闫尤在后头追得满头是汗,闫飘飖又没忍住笑出了声。
裴延偷偷拿出手机瞄了眼,微信还没收到回复。
哐当——!
多多终于惹祸了。
它撞翻了电视机旁的架子,磁盘碟片散落一地。
裴延循声看去,发现其中夹着一卷有些老旧的录像带。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17岁时拍的第一部 获奖短片。
“多多!今天晚上你没有骨头吃了!” 闫尤怒吼道。
多多似乎知道自己干了坏事,眨着两只无辜的眼睛蹲在原地甩尾巴,乖乖地被闫尤薅了起来,抱着坐回了沙发上。
裴延有些意外。他是没有想到母亲会留着这卷录像带的,在他的印象里母亲对电影兴趣并不大。
“上次周达非过来,我拿给他看的。” 闫飘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哦...” 裴延点了点头,思索着道,“那我怎么...”
“当时你接了个电话,好像公司有事,临时开了个视频会议。” 闫飘飖说。
确实有这回事。当时某个项目的尽调报告出来了,似乎有些问题,风控部门就给裴延打了电话。
裴延嗯了声。三人一狗继续坐了一会儿,裴延起身告辞。
他没有告诉闫飘飖,其实周达非早就看过这个小短片,那时他们甚至还没有真正在一起。
走出屋门,裴延的手机叮了一声。
周达非:「嗯。」
(四)
离开上海,周达非并没有去片场。他回到了北京,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这几天迟宛有一个公益画展正在举办。跟周立群离婚后,她又重新拿起了画笔,开始画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周达非不算多么懂画。可他能看出,如果不是为了自己,迟宛在艺术上原本应该有更高的成就的。
至少,她不会蹉跎这么多年。
年纪更小的时候,周达非会为此自责羞愧、为此愤愤不平;如今,他已经不会再多说些什么——过去已成定局,多么浓烈的情绪都是无用的。
今天迟宛本人并不在场,周达非没有告诉母亲自己会来。展上人不少,他还看见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应该都是周立群曾经的学生,专程过来捧场的。
周达非拿出事先准备的黑口罩,严实地戴好。
成长给周达非带来了很多。他从一个过分早慧而执拗的人逐渐变得多了几分包容,包括但不限于包容裴延拍的电影、包容不长脑子的投资人和包容没有梦想的艺术家。
然而,周立群始终不在周达非包容的名单之上。他至今无法和平地与周立群同屏出现,他尊重并鼓励母亲追求自己的幸福,却不能接受母亲居然没有干脆利落地拒绝周立群。
看上周立群一次已经足够离谱,怎么还能有第二次?!
周达非混在人群中,在一幅幅画前驻足。迟宛的画里没有她的前夫,也没有她的孩子;周达非第一次有一种感觉,这么多年他其实从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母亲。
迟宛或许是一个和周达非一样固执的人。在没离婚的这些年里,她始终是封闭内心的,她将自己套进了一个与自己半点也不相容的躯壳里,去扮演一个合格的母亲。
周达非已经没有任何立场能去反对迟宛的任何决定了,他从来就没有。从懂事的那一天起,小周达非就希望母亲能获得自由、能活出自己,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现实却并不如他所期盼的那样。
“周达非?你是周达非?” 一个现场负责人员认出了周达非。他是迟宛的学生。
周达非看了那人一眼,竖起一指示意他不要声张。
那人颇为兴奋地点点头,压低声音道,“迟老师没说今天你会来啊。”
“我临时来的,没有提前打招呼。” 周达非说。
“那你...”
“我待会儿就得走了。” 周达非朝门口看了眼。那里聚集着一群周立群的学生,或许因为今天是周末。
那人闻言有些失望,“你不打算跟迟老师说?”
“之后再说吧。” 周达非冲那人点了点头,在被更多的人认出前转身走了。
已经过了中午,周达非却还没吃饭。他不想回家,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应该再去打扰父母的生活了。
手机上有一条微信,是裴延问他到了没。
周达非回了个“嗯”,回完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应该是在跟裴延闹别扭的。
撤回也没用了,还显得欲盖弥彰。
站在十字路口,干冷的风仿若夹带着冰碴子,呼呼地往周达非脸上招呼。
他把手揣在兜里,竖起领子缩着脖子,大衣的下摆被风吹得乱舞。
十分钟后。
周大肥:「我依稀记得,很久以前你说过评上副教授要请我吃饭来着?」
对面很快回复了。
照无眠:「.........」
周大肥:「现在评上了吗?」
照无眠:「..................」
洋洋得意羊蝎子火锅店这么多年都没倒闭。不仅没倒闭,还兼并了隔壁的店面,越做越大了。
幸亏赵无眠去年评上了副教授,否则周达非可能要饿死在今天的北京街头。
火锅热腾腾地煮了起来,羊蝎子泛着热汽的香味驱散了些许冬日的寒意。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跟裴延吵架了,你就一个人来了北京。” 听完周达非关于青年导演培训班事件始末的叙述,赵无眠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
“你俩为什么吵架啊?” 赵无眠抱着奶茶吸了一口,继续追问,“就只是因为对青年导演培训项目意见不一?”
周达非拌着调料,“他太幼稚。”
“哦。” 赵无眠立刻点了点头,“你就不幼稚。”
“虽然你逃课、翻墙、打架...还离家出走,但是你从来都不幼稚。”
“.........”
周达非啪的一声放下筷子,面色有些匪夷所思,“赵无眠,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值得去做的事吗?”
“事情本身是很值得。” 赵无眠说,“可是确实不像是你会去做的事。”
“我问你,你读书的时候主动参加过公益项目吗?当过志愿者吗?支过教吗?”
赵无眠灵魂三问,周达非张了张嘴,没答上来。
“都没有吧。” 赵无眠摊摊手,“这个世界上,有人天生是圣人,有人天生是能人。你就是那种能人。”
“你一直都很知道自己要什么,非常坚定、从不瞻前顾后,也不需要同行者。”
“或许在路上碰见,你会顺手帮一下,可你绝不是会为了别人换条路走的人。”
“拿这个青年导演栽培计划来说...要是换做以前,你一定会面无表情地讲人各有命,每个人想要什么就要靠自己去争取。”
“所以,裴延不同意很正常。” 赵无眠努了下嘴,“你会想要主动发起这个项目,就连我都会觉得奇怪呢。”
火锅里的汤汁沸腾了起来。周达非微微出神,没有应声。
赵无眠神色认真了些,他身体向前凑了凑,“哎,你突然冒出这个主意,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一顿火锅结束,赵无眠骑着共享单车走了。他最近有些忙,周六还要去学校写论文。
周达非不想去母校,他彷徨在北京街头。在这个是他故乡的城市,他找不到一个想去的去处,哪个家都不想回。
沿着熟悉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面前是一处散步公园。幼年时周达非曾在这里玩耍,那是他关于童年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
那个时候周立群还没有对他严格得近乎苛刻,迟宛也没有完全把自己锁进毫无情感的躯壳里。
或许那时这个家庭已经有些不幸了,可小周达非还太小,还没察觉到。
在老旧的长椅上,周达非独自坐着。来来往往的欢声笑语和鸡毛蒜皮换了一拨又一拨,日西垂了。
周达非给迟宛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今天去了她的画展。
“我知道。” 迟宛说话轻声慢语的,仿佛什么都不会让她吃惊。
周达非第一反应就是迟宛的那个学生,指望别人的嘴果然靠不住。
“今天你来的时候,我看见了。” 迟宛说,“你是不是又瘦了点?”
“没有。” 过了会儿,周达非才干巴巴道,“戴上口罩显脸小。”
迟宛笑了笑。她说,“下午裴延打电话过来了,问你有没有回家。”
“我说没有。他听起来有点失望。”
“妈妈,对不起。” 周达非微躬下身,呼吸有些不畅。他的鼻头被风吹得泛酸,“我...”
“我从来就不打算劝你原谅你的父亲。” 迟宛说,“他对你做过的事,足够让你永远不原谅他。”
周达非又不知在这里继续坐了多久。他四肢有些冻僵了,黑夜吞没了往来嬉笑,枝桠如鬼影般摇摇摆摆,风从高楼间穿梭而来,一声声凄厉的嚎叫此起彼伏。
远处高楼林立,在无边得能吞噬一切的夜空下,它们像高大而冰冷的侍卫,守卫着一片森严华丽的废城。
要下雪了。
周达非以为,今夜自己会被细密的雪花层叠落满。可最终,首先落在他肩头的却是一个掌心。
(五)
“你妈妈告诉我,你可能会在这里。” 裴延穿着一件与周达非类似的黑色长大衣,衣领竖起,没有围巾。他额前的头发微有些乱,可见一路风尘仆仆。
“她说你小时候一个人离家出走,就喜欢来这里。”
空坐了一个下午的周达非倏地就能感觉到寒冷了。他体内麻痹许久的感官重新开始发挥作用,这种能察觉到脆弱的时刻在周达非的生命里屈指可数。
裴延抱住周达非,在他额前郑重地亲了一口。
“虽然我还是不同意你那个项目,” 裴延歪了下头,在周达非耳畔轻声说,“可是谁让我一向厚爱你呢?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你不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做这个项目。但是,我愿意坦诚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同意。” 裴延搭着周达非的肩,双腿叠起来。他眯起了眼,唇角翘起,“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开始的吗?”
“一开始我想折断你,后来想驯化你;再后来,我明白那是因为在你的身上,我看见了少年时想要成为却最终放弃的自己。”
“所以,在电影这件事情上,我不想有任何第三人挤进我们中间;不瞒你说,有时我甚至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导演,我和你。”
“那天在银云奖典礼上,主持人问你的时候,你快要脱口而出的那个答案,是不是《左流》?”
“你有过哪怕一瞬间,想要成为我吗?”
公园里静得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般。良久,周达非没有说话。
裴延笑了下,食指轻描淡写地勾了下周达非的耳垂,“我明白了。”
周达非心高气傲,除了骗人以外,对裴延就没有过半句软话。他没有反驳、没有否认,他的沉默已经是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
“上次,你问我什么时候拍新写的剧本。” 裴延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他走到长椅后面,双手搭在周达非肩上,“其实,那次我是有话想说的。”
“什么话?” 周达非朝后偏了下头。
裴延按了按周达非的肩,声音沉稳了些。他似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我们还没有合作过。”
“你跟赵无眠合作过,跟沈醉合作过,甚至连闫尤都合作过!”
“.........”
裴延弯下身子,与周达非四目相对,眼神中有一种幼稚的怨念,“可是,唯独没有跟我合作过。”
“.........”
风吹乱了周达非的头发。他面无表情,耐心得像在跟傻子讲理:“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能跟他们合作,是因为他们仨都不是导演。”
裴延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一个真正卓越的导演不可能只会当导演。我可是很全能的。”
周达非皱着眉、面色别扭。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摸了摸裴延的头。
两人一坐一站,漫然夜空下好像世界能永远停留在这个公园里,而时间永不逝去。
“之前有次见到夏儒森,我发现他正在看我的电影。” 周达非说。
裴延坐回周达非身侧,示意他继续。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夏儒森很幸运。” 周达非朝椅背靠了靠,“等到我们老了的那一天,去看谁拍的电影呢?”
“终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到拍不动电影。到那时,你不希望每年还能看到一两部愿意看的新电影吗?”
裴延大言不惭地评价道,“青年虽多,可大多是庸碌之辈。”
“我不这么认为。” 周达非平静地反驳道,“天赋对于个体而言是重要的,但就一个群体的发展而言,客观环境更重要。”
裴延想了想,又淡笑道,“周导,难道不靠你我,电影圈就没有后来者了吗?”
这个问题让周达非愣了一秒。
“你说得对,是我太自以为是。” 周达非很快答道,“不过,我还是想做点什么。哪怕只做了一点点,也是有意义的。”
裴延沉思良久,忽的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突然有了这个想法的?”
两人四目相对,无从躲闪。周达非没有说话,他漆黑的瞳仁里摇曳着裴延的影子。
那一刻裴延有一种错觉,周达非做这一切的初衷,是源于自己。
“有一次去闫老师那里,我看见她的架子上放着一卷老旧录像带,像是常看的样子。” 也许是突然之间,周达非觉得坦然也并不可怕。他呼了一口气,面前腾起一抹白汽。
望着周达非,裴延霎那间就明白了。
“我有点好奇,就问了她。” 周达非抬起头看向裴延,没什么表情,“当时你出去接电话了,挺忙的样子,她就把那卷录像带放给我看了。”
“就是你17岁时拍的那个小短片。”
“我问闫老师,为什么偏偏喜欢看这个。” 周达非说着笑了声,“她说因为在这部之后,你拍过许多烂片。”
“可是我多少能明白一点,她有些后悔,或者说是自责。”
“自责她没有察觉到你成长过程中的心理变化,没有在你需要的时候指引你、帮助你。”
裴延沉默了。
“今天中午,我跟赵无眠吃饭。我和他说了我想做的这个项目,他说这不像是我会做的事。” 周达非摸了摸鼻尖,“确实,我从来不是一个会为别人的命运涕泗横流的人。”
“可是那天,看着你的那个小短片,我忽然...” 周达非顿了顿,咂摸道,“我忽然跟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共情——不是用来当作创作素材、或是用来彰显自我、滴几滴眼泪后就丢在一旁不管的那种共情,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共情。”
“那一刻我想,如果当年有人拉你一把,也许...”
裴延喉结动了动。他的背躬了些,唇紧抿着像是生怕透出一丝脆弱。
“也许这个世界上就可以少一部《沉睡小火车》。” 周达非拍了拍裴延的背。
裴延:“.....................”
周达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如果这个公园的树木有记忆,它们会知道上一次听见周达非这样的笑声,已经是几十年前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 顺着裴延的怀抱,周达非把头搭在了他的肩上。他说,“如果那样的话,或许我们俩的人生都会容易一些。”
裴延怔怔的,目光随风,已经飞奔向了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暗夜涌动,山海豁然。
“我不想让你在栽培别人的项目上浪费时间,恰如你不想让我在投资上浪费时间一样。” 裴延喃喃道,“宝贝,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导演、最不羁的灵魂、最无可比拟的艺术家...你...”
“好了行了,差不多得了。” 周达非打断裴延过于汹涌的抒情。他清了清嗓子,“我当然会继续写剧本、拍电影,可我愿意将另一部分时间花在栽培后来人的事情上——或许在跟更年轻的导演们交流中,我也会有新的思路。”
“你没有放弃电影创作,我很高兴。我愿意考虑一下拍你写的剧本,” 周达非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具体档期你可以联系我的助手。”
裴延:“.........”
“《屠龙》不会是我最好的一部作品,也希望裴导不要躺在《左流》的光辉履历上混吃等死。” 周达非说。
“在电影这件事上,” 裴延嘴角挑了下,“现在的我和17岁时没什么本质不同。”
某种意义上,他们都已不再真正年轻。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世俗意义上的少年时光远去了,可明天仍旧是充满无数可能性的未知。
周达非伸出手,再次摸了摸裴延的头。
“What will your verse be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