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裴延是炙手可热的新锐导演,杂事不少、交际许多,演讲完就走了。
他留下了私人邮箱,又友好地“邀请”周达非加了自己的微信,美其名曰掌握周达非的学习动向。
“.........”
周达非感觉哪里怪怪的,却找不到说辞拒绝。
裴延很快回国,开启了新电影项目。周达非继续洗盘子和学电影,生活日趋充实和平常,两人交集甚少。
直到这一年的十二月,《沉睡小火车》摘得了金翎奖。
当时正值期末,周达非刚在图书馆熬了个通宵。他有些困惑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
《沉睡小火车》。
金翎奖?
周达非急躁地站起来,连外套都忘了穿。
他跑着冲出温暖的图书馆,直到被凉意透了个满身,才意识到屋外已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周达非大口呼吸着,微微仰起头有些晃神。
忽然,手机响起微信电话提示音。
“喂。” 一个春风得意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半真半假道,“看来你学习不怎么认真,期末考试周的早上还能秒接我的电话。”
“.........” 周达非说,“我昨天没睡,通宵到现在。”
“看见新闻了吗?” 裴延啧了声,“《沉睡小火车》的。”
“看见了。” 周达非平静下来,才觉出冷。他缓步往图书馆里去,“恭喜你。”
“对此,你有什么感想吗?” 裴延颇有些恶趣味。
周达非没有忘记自己是因为谁才能在这里读书。
“时无英雄,” 他顿了顿,嗓音因熬夜有些低哑,“使竖子成名。”
“.........”
裴延静了片刻,再开口时竟好似没有生气,“我真的很好奇,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
“在想能不能提前毕业。” 周达非说。
“不能。” 裴延轻笑一声,“我试过。”
“我要去继续复习了。” 周达非一本正经道。
“好。” 裴延的语气透着不惹人厌的阴阳怪气,“等‘英雄’你的成绩单出来,别忘了发给我这个‘竖子’看一眼。”
“.........”
在这之后,裴延闲下来时就会没事找事,拉周达非聊两句。
内容大多废话,语气十分欠扁。
周达非烦不胜烦。可每当他想把裴延拉进黑名单,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自己的学费账单。
人不能跟钱过不去,人也不值当跟深井冰计较。
每次回复裴延的微信,周达非都像诵经似的默念着,“不要与此人一般见识”。
裴延:我今天忽然想到,你为什么不管我叫师兄?
周大肥:师兄。
...
裴延:你这学期怎么选了门水课?对得起我交的学费吗。
周大肥:这世上本没有水课,摸鱼的人多了,才变成了水课。
...
裴延:我刚刚看了你的成绩单[严肃]你为什么每门课的成绩都好得千篇一律?
裴延:竟然没有教授讨厌你,说明你缺乏艺术坚持[指指点点]
周达非:“.........”
周达非终于忍无可忍。
周大肥:[发怒.jpg]
裴延:[哦?.jpg]
裴延:[得意.jpg]
周达非把裴延的备注改成了竖子二字。
竖子:你这个暑假,应该要开始自己拍短片了吧。
周大肥:[冷漠一嗯.jpg]
竖子:要不要来给我打工?
周大肥:[严词拒绝.jpg]
学校前两年的课程偏重理论,之后才是实操。一整个暑假加上秋季学期,周达非的重心都在这部10分钟的短片上。
他揉入了所学的一切知识和技巧,真诚地讲述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故事。
按照惯例,期末时全系学生的短片将在大礼堂依次播放,同学、老师和受邀的部分业内人士将一同观看。
所以,当周达非在嘉宾席看见裴延时,他的内心毫无波动。
时隔将近两年,再次见面时,裴延一点也不令周达非感到陌生。
裴延一身笔挺昂贵的黑色西装,毫不掩饰地冲周达非露出一个张扬的笑,还挑了挑眉。
周达非面无表情地走到后排学生席坐下,眼前的这个裴延与微信里的形象无缝契合。
他甚至有种错觉。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很熟了。
放映会一共两天。播放顺序是根据姓名的字母排序来的,周达非排在第二天。
第一天的放映在下午五点结束,裴延在拥挤的礼堂门口等到了周达非。
“请你吃个饭?” 裴延风度翩翩,十分自然地上前与周达非攀谈。
周达非想了想,“行。”
两人开车去了学校不远处的一家高级餐厅。尽管车程只有10分钟,周达非此前却从来没去过。
这里的小费都够他吃好几天的了。
裴延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从前菜到主食,点起餐来得心应手。
“你成年了吗?” 点完酒后,裴延坐得优雅,目光落回周达非身上,耐人寻味。
“你没看过我的资料吗。” 周达非却十分随意。
“看过。” 裴延刻意压低声音,笑意更深了,“不过有的时候,人问的问题,不是它本身。”
周达非听懂了裴延的意思,一抬眉,旋即笑了。他前牙轻咬着唇尖,年轻的脸上有几分斯文痞气。
“你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周达非大方直接,“但我不喜欢你的电影。”
“这话说的,” 裴延却不以为意。他笑着点根烟,吸了一口后悠悠吐出,“难道你想跟一本教科书约会吗?”
(四)
裴延称自己在纽约暂无住处。于是为了省钱,周达非只能带着他回了自己的公寓。
“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也住在这一片。” 裴延在周达非狭小的一居室里转了圈,从屋内唯一的窗户向外看了看,“怎么不租个大一点的?”
“一个人住,不需要。” 周达非把床上一侧堆着的手稿和分镜码整齐,抱着放到了沙发上。
“你不会真的愿意跟剧本和分镜约会吧。” 裴延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着,开玩笑道。
“难说。” 周达非面色正经得好像接下来的节目是探讨电影基础理论一样,“搞不好你还不如它们。”
“.........”
裴延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相较于剧本、分镜和教科书的优越性。
结束后,两个人都不怎么困。
“要不要找个电影看看。” 裴延捏了捏周达非的鼻子,“《十诫》?”
周达非没有说话。
公寓的设施都差不多。裴延爬起来,在床前的电视机上投起了《十诫》。
“上次,” 周达非抱臂靠在床头,他年轻挺拔的身体散发着未尽的意韵。
“什么?” 裴延回头问。
“那天你回国之后,” 周达非淡然道,“我去看了你的毕业论文。”
第二天的放映会是早上九点开始。由于剩下的学生不是很多,上午就结束了。
周达非的短片在礼堂播放,教授们普遍评价甚高。裴延看完,却神情严肃,若有所思。
放映会散场后,裴延照旧在礼堂门口等到了周达非。
“你现在去哪里?”
“学院餐厅。” 周达非说。
他们被裹在人群里往前走,大多数人的方向是一致的。今天中午学院会举办自助式的午餐宴会。
裴延对免费午餐兴趣并不大,却还是点了下头,“一起去吧。”
“你去吃饭?” 周达非停住脚步,问道。
“不然呢?” 裴延有些莫名其妙。
周达非顿了顿,“我是去刷盘子的。”
“.........”
周达非今天排的班是两个小时。他刷完盘子才出来吃饭,用餐高峰已经过去,剩下的食物也不多。
周达非似乎对此已经很习惯。他拿了两块披萨,挖了几勺沙拉,然后接了杯美式,端着就近找了个空桌。
他刚坐下没一会儿,对面的椅子被拉开了。
“经常这时候才吃饭?” 裴延在周达非面前坐下,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周达非嚼完嘴里的披萨,随意道,“差不多吧。”
裴延静静坐着,脸上有一抹淡笑。他目光深沉,端详着周达非。
“怎么了?” 周达非被盯得有些不太舒服。
“我给你出的那笔学费,真的很重要。” 裴延语气轻缓,“对么。”
裴延的认真让周达非不太自然,他不习惯于矫情。
“不然你以为,” 周达非若无其事道,“我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把你拉黑。”
“你看起来不像家里没钱的样子。” 裴延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跟父母关系不好?”
“你已经问过了一个问题。” 周达非抿了口咖啡,平等地直视着裴延,“现在轮到我了。”
裴延一笑,“行。你想问什么?”
周达非想都不像,脱口而出,“为什么要拍《沉睡小火车》。”
“我记得你说过,喜欢《流苏》。” 裴延说,“可夏儒森应该没余钱给你交学费。”
周达非低头,佯装在挖沙拉。
裴延也不戳穿他,只坐在对面,并不说话。
这晚裴延再次以“没有住处”为由,混进了周达非的公寓。
“你想看看我大三时拍的‘十分钟短片’吗?” 裴延带了瓶红酒,找了两个杯子倒上。
“我看过。” 周达非接过一杯,并不嘴硬,“学校网站上有历届优秀作品。”
裴延微微一笑,对此不再多言。
半拉的窗帘下透进冷色的月光,照出一地凌乱的衣服。
床上只有一条曼妙的薄被,裴延和周达非并肩躺着。
“毕业后,来我的公司工作吧。” 裴延夹了根没点的烟。
周达非眼睛是睁着的,却并没说话。
“我不会亏待你的。” 裴延又道。
周达非起身,去浴室里冲了个澡。
裴延一个人靠在床上。他看着这间逼仄小屋内成堆的手稿,想起了很多回忆里的过去和未来。
“如何?”
周达非洗完澡出来后,裴延又问了一遍。
周达非随意地摇了下头,语气平淡,却显然无法动摇,“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