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
除了前灯照亮的地方,夹道两侧都被浓重的夜色包裹。
安安开得并不快。
「看得清路牌吗?」我问,「要不要帮你打手电?」
自从搬来以后,我还没有去过医院。
「没事,这条路我很熟。」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啊,」安安看我一眼,「我怎么感觉陈林都要哭了。」
「胡说八道,哪有这么夸张。」
我搓搓鼻子,「他叫我们『注意安全』。」
「然后呢?」
「然后说『其他的话等回去再说』。」
「就这些?没别的了?」
见我点头,安安一掌拍在方向盘上。
「活该,哭死他算了。给他创造机会都不知道珍惜。」
……
他哪里会哭。
明明灯亮之后看上去比谁都正常,仿佛之前和我说话的不是他。
我将窗户摇下来。
街景在后视镜里快速倒退着。
刚刚,陈林的身影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的。
不过……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说「从来不曾答对」……
我正想得出神,车窗突然被摇上去。
「到了。」安安轻声提醒。
我抬起头。
医院大楼的巨大阴影耸立在路旁,犹如一只静待猎物的猛兽。
安安绕着围墙寻找入口。
车灯缓缓扫过门诊大楼,玻璃幕墙的阴影随之略过前厅。
「别开进去,」我拉住她,「就停在外面吧。」
我们解开安全带下车。
四周静得出奇。
医院的正门口支着一顶专供防疫检查的白色帐篷。
隔着马路眺望院区,视线所及范围内竟没有看到一只丧尸。
「怎么回事?」安安皱起眉头,「难道这里没被感染吗?」
不可能。
医院人流量这么大,应该是感染最严重的地方才对。
这种反常让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我们一会儿去哪里拿药?」
「门诊大楼,」安安指着最前面的一栋,「疫苗在中心药房,纱布绷带和药品耗材估计在注射室和抢救室。」
「好,」我看了眼手表,刚过12点,「走吧。」
「沙沙——」
树影摇曳。
落下的枯叶因无人打扫早已铺满街道。
惨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将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就在我们即将踏入帐篷之际,我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咳嗽。
前进的脚步一顿,我伸手拉住安安。
然而还不等我仔细确认,声音又消失了。四周只剩下树枝摇动的「唰唰」声。
「怎么了?」安安的声音很轻。
是我听错了吗?
我摇摇头,示意她继续前进。
穿过帐篷,急诊大厅就在眼前。
我拧亮手电。
这是一栋六层高的红砖房,看上去有些年代了。
写着「急诊」二字的灯牌灰蒙蒙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
手电扫过。
医院里面同样空无一人,只剩横幅孤零零地挂在大厅。
「祝您早日康复」几个大字已经有些褪色。
我推了推玻璃门,全部都上了锁。
急诊竟然关门了。
而且和我预想中的一地狼藉相去甚远。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整洁有序。
安安提着消防斧凑近观察:「这个玻璃应该很容易砸碎。」
「等等,」我拦住她,「先绕一圈看看,说不定有开着的窗户。」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屋外的草坪上。
我和安安逐一检查各个科室的窗户,然而每扇都关得严丝合缝。
医院虽然人去楼空,但这显然是一场有条不紊的撤退。
盯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我突然反应过来。
「我想起来了……」
「这里没有丧尸是正常的——这个院区很可能在病毒爆发前就被关停了。」
在封城初期的政府令中有过规定,除了指定的保障型医院,其余医疗机构一律关闭门急诊服务。
这家医院估计就在停工的名单之中。
想到这里,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这么走运吗?」安安有些不敢置信。
「我们这是倒霉日子过久了,」我叹了口气,「难得遇上点好事都要疑神疑鬼半天。」
就在这时,一阵咳嗽从前方转角传来。
我们瞬间僵在原地。
2
这次,安安也听到了。
我下意识地捂住手电。
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过了许久,我的眼睛才重新适应这种光线条件。
谁在咳嗽?
是丧尸还是其他幸存者?
「咳咳……」
声音离得很近。
按照这个距离,对方一定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可他为什么没有反应?
甚至连遮掩咳嗽的意图都没有,就直接将自己暴露在了我们面前。
我和安安对视一眼,无从判断对方是敌是友。
她指了指旁边的人行道。
我点头。
我们一边远离大楼外墙,一边继续向转角前进。
一会儿破窗的动静只会更大。如果对方存在敌意,这场冲突根本无法避免。
随着步步接近,一个贴墙而坐的黑影缓缓进入我的视野。
他垂着头,一动不动。
我咬牙打开手电。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枚印着「SWAT」的肩章。
这竟然是一名特警!
他一身黑色作战服,侧身坐着,肩膀因为咳嗽而上下抖动。
就算预设了再多种可能,这一幕也大大出乎我的预料。
「……您还好吗?」我试探地问,「那个……我们是……」
听到我的声音,对方缓缓抬头。
全身汗毛忽地炸开。
我和安安当即转身狂奔。
身后,一声带着悲鸣的低吼划破夜空。
一时间四周全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不由得头皮发麻。
这片草坪上绝不只有三个人在奔跑……
「这边!」
安安一斧头砸碎诊室玻璃。
我们前脚刚爬上去,尸群后脚已经赶到。
窗台不高。挡不住我们的,同样也挡不住丧尸。
「等下,」我拦住安安,「衣服不要沾血!」
她立刻收回高举着的斧头。
我扯下两片窗帘,迅速用酒精濡湿。
诊室内根本没有多少可燃物。
我将医生的办公桌拖到窗前,铺上窗帘而后一把点燃。
火焰迅速蹿起。
但和商场不同的是,尸群并没有被驱散,而是停在了几米之外。
不仅如此,越来越多的丧尸还在朝这个方向靠拢过来,最终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窗台。
我们合力搬来另一张办公桌,将它扔在火堆旁边。
「可以嘛,放火这么果断。」
她靠着墙壁平复呼吸,「我说什么来着,好运能降临在我们头上就有鬼了。」
「它们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借着火光,窗外的尸群一览无遗。
穿警服和防护服的很少,大多都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衫。
特警站在最前面。
头盔下的皮肤像是被开水烫过,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
由于脸上已经没有肉了,皮肤紧紧粘在颅骨上。这些水泡简直就像是从骨头上长出来似的。
而这种情况在尸群中并不少见。
「估计是住院部来的,」安安眯起眼睛,「我把这茬给忘了。」
「那里收治了很多病人,还有不少陪床家属。」
「离它们远点,这些丧尸本身就是病人。天知道它们身上携带了多少种病菌。」
「走吧,」她提起背包,「我们去找药。」
走廊很黑,就连手电也无法照到尽头。
关上门后,尸群的嘈杂声立刻转小。
安安走得很快,我跟在她身后。
夜晚的医院更显复杂逼仄。
横穿大半个院区,我们终于回到急诊大厅。
前厅的蓝色塑料椅上已经蒙了一层薄灰。光柱扫过墙壁,「胸痛中心」四个大字下面画着醒目的引导箭头。
「就是这里。」
安安将手电递给我,抡起消防斧向中心药房的窗口砸去。
这扇玻璃倒是比看上去要结实得多,一斧头下去竟没有立刻碎掉。
「药房有门禁,我们进不去。」安安喘了口气,「小何,我们好像搞了很多破坏,以后不会让我们赔吧?」
「搞了这么多破坏,也不差这一扇了。」我甩甩胳膊也加入进来。
「哗啦——」
玻璃终于应声爆裂。
「药品都是分好类的,你注意货架上的标签,」安安交代我,「我去抢救室看看。」
「好。」我撑着柜台跳进去。
药房很大。
在安安的提示下,我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西药区。
针剂区摆放着各类注射剂,还有成箱的盐水吊瓶。
很快,我就找到两种类型的破伤风疫苗。
一种是紫色包装的破伤风人免疫球蛋白。另一种是蓝色包装的破伤风抗毒素。
分不清它们具体有什么区别,我索性将两种针剂都装进背包。
从窗口探出头。
大厅的玻璃门外不知什么时候也围了一群丧尸。
估计是被刚刚的动静吸引过来的。
抢救室的门紧闭着。
安安似乎还没有完成搜刮。
趁着这段时间,我准备多装点药品回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医院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穿梭在货架之中,我艰难地辨别着各种晦涩的药名。
今晚发生的一切也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回放着。
有点奇怪……
但是问题出在哪呢?
——「心脑血管类:卡托普利片。」不需要。
不是因为咳嗽。
也不是因为互相传染的疾病让它们看上去更骇人了。
——「呼吸系统类:白葡萄球菌片。」不需要。
那个特警丧尸……为什么会坐在地上……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丧尸摆出那种姿态。不然我也不会贸然上去搭话。
——「抗菌类:阿莫西林分散片」
嗯?
我抬起头,这一排全是各类抗生素。
每样拿了两盒,我将它们全部塞进背包。
而且……
火的效果也大打折扣……
这是为什么?
还是说,我的假设本来就存在问题……
就在沉思之际,一声巨响突然传来。
我被吓了一跳,迅速合上拉链,翻出药房。
「安安?」
我推开抢救室的大门。
然而里面空无一人。
3
灰色的地板,白色的吊顶。比起抢救室,这里更像是一间大型病房。
七八张床铺在右手边一字排开。手电扫过,不锈钢支架反射回冰冷刺骨的光芒。
护士台在左侧。
几辆急救推车靠在墙边,上面空空如也。
急诊厅外,受到惊扰的尸群已经开始攻击玻璃幕墙。
「咚咚咚——」
沉闷的锤击声回荡在大厅。
除此之外,院区再没有其他动静。
整条走廊安静得出奇。
刚刚到底是什么声音……
是丧尸入侵进来了吗?
还是安安遇到了别的危险?
迟疑片刻,我踏入抢救室。
病床上空空荡荡。各类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孤零零地悬挂在床头。
过道里凌乱地摆放着家属陪床的坐椅。
我小心地绕过它们。
手腕转动,光柱随之在房间内游移。
突然,一扇侧门闯入我的视野。我这才发现抢救室内竟还有一个房间。
房门紧闭着,门口的标识已经掉漆,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安安,你在里面吗?」
无人应声。
我将手电咬在嘴里,提着消防斧缓缓前进。
工具包不在身上,也没带酒精。
我几乎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看来这次真的要和丧尸短兵相接了。
越是靠近,越是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当我来到门前时,这股臭味也随之达到了顶峰。
「咔哒」
我猛地压下把手,而后将门一把拉开。
刺目的光线倏地从门后射出。
突如其来的强光让我几乎无法睁眼。
模糊中,一张扭曲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下意识地举起斧头。但在砍下去的前一刻,我硬生生刹住了动作。
别过脸,强光随之消失。
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我急促的喘息声。
我取下手电,扶着洗手台站了好一会儿。
这是一间无障碍卫生间,面积很小。在摆放了马桶和洗手台后,剩下的空间勉强够我转身。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可怕,乍一看和丧尸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甩甩头。
不在抢救室……
那应该是完成搜索了。
对了,她说还要去另一个地方……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
将近24小时没有合眼,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已经接近极限。
我竟一点也想不起来她说的是哪里。
就在举棋不定的时候,我听见抢救室的大门被「吱」地一声推开了。
谁?
我熄掉手电。
黑暗立刻吞噬了周遭的一切。
是安安吗?
不……不对。
如果是她,为什么不打手电?
大门还在吱吱扭扭地响个不停。
我甚至能听到门板来回甩动的声音。
进来的不止一个。
是它们……
它们真的到医院里来了……
后背瞬间冷汗直冒,我靠着墙壁蹲下来。
从尸群的状态判断,不像和安安遭遇过。
她应该还是安全的。
刚刚的声响她肯定也听到了。
她一定会回来找我。
只是……我该在哪里等她?药房,还是抢救室?
她能预判到我已经来找她了吗?
更糟糕的是,现在医院内部伸手不见五指。
就算擦肩而过我也没把握能认出她来。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先离开抢救室。
大厅有整整一面玻璃,可视情况应该会稍好一些。
将手电和斧头塞回包里,我半蹲着摸出卫生间。
暗。
整间屋子没有一扇窗户。
睁眼和闭眼竟感受不到任何区别。
我贴紧墙壁,凭着记忆慢慢朝外摸索。
尸群很安静。
不……
更准确地说,是它们根本就没有走动。
整间抢救室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病床、仪器以及胡乱摆放的座椅在此刻都成了致命的障碍。
绝对绝对不能碰到。
我放弃了原路返回,准备从护士台后方绕行。
等等……
特警丧尸的模样忽地浮现在脑海里。
它们不走动……
是因为坐下了吗?
扶着墙壁的双手立刻僵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阵布料摩擦声从前方传来。
有什么东西缓缓靠上了我的手背。
全身的血液当即直冲头顶。
大脑宕机似的一片空白。
我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
时间仿佛静止。
直到肌肉的阵阵颤栗让我回过神。
我压抑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试图将手慢慢抽回。
慢一点……
再慢一点……
没关系,它还没有发现你……
很好……
就差一点了……
眼看着即将脱身,一只手掌牢牢钳住了我的手腕。
「小何?」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安安……我差点被你吓死。」
「我才是要被你吓死了。」她长出一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药拿到了吗?」
「嗯,」我用气声询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从二楼绕路过来的,尸群没发现我。」
「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了……」我的鼻头有些发酸。
「话是好话……但总觉得不太吉利……」
……
亏我这么担心她。
她居然还有心思讲冷笑话。
这个女人没有心。
我揉揉眼眶,言归正传:「外面情况怎么样?」
「乱七八糟。」
她又凑近了一些,轻声说道,「火估计灭了,那堆木头桌子很可能根本就没烧起来。你看这个医院破成什么样了,一扇木门挡得住尸潮就怪了。」
想起她刚刚提到的2 楼,我问:「楼梯离这儿近吗?」
「就在边上。」
「带我去。」
一层丧尸太过密集。
与其在尸群里寻找出口,不如上楼。
不知是不是因为交谈的缘故,房间里的丧尸又活跃起来。
我们立即噤声,继续朝着门口前进。
4
「嗒哒……」
一只丧尸拖着步子从身旁经过。
整个房间充斥着鞋面与地板摩擦的沙沙声,皮跟落地的声响仿佛就叩击在我的心头。
不知前行了多久,安安停住脚步。
我伸出手。
面前是一堵坚硬的水泥墙。
很好。
到头了。
我们贴着拐角转向。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抢救室的出口已经近在咫尺。
一步。
两步。
三步——
木头的质感从指尖传来。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安安也后退一些,等待着我将门拉开。
然而就在我摸索把手的时候,刺耳的摩擦声骤然响起在身后。
我猛地回头。
过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被徐徐拖行。
「嘎吱——」
是椅子……
丧尸踢到它了……
这个念头才刚刚闪过,那张木椅就已经咣当一声摔倒在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房间回荡开来。
下一刻,手电被唰地拧亮。
安安一把将我拽起,另一只手迅速拉开抢救室的大门。
月光洒进前厅。
黑漆漆的走廊上人头攒动。
密密麻麻。
这一眼几乎让我失去了战斗的勇气。
「这边!」
安安闪身进入楼梯。
她的喊声瞬间让我清醒过来。
跑!
撒腿狂奔。
偏偏这时,台阶却像融化了似的让人无从使劲。
每次踩下都仿佛深陷泥潭。
抬脚。
落脚。
手电的光柱随着奔跑剧烈晃动。
光影在墙上飞速交叠。
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只剩下眼前忽近忽远的灯光。
跑。
一次性跨上三级台阶。
我根本不敢回头。
身后——
脚步声。
喘息声。
夹杂着鞋底打滑的声响混在一起,在幽闭的楼道内不断回响。
胸膛急促起伏。
口罩使得每一次呼吸都变得万分艰难。
太多了……
太多了!
就算现在跑进诊室也无济于事。
薄薄的门板根本挡不住它们。
「安安!」我冲前面的身影喊道,「先甩掉它们!」
没有回话。
又绕过半层。
巨大的数字「4」出现在眼前。
安安突然顺着出口拐入四层内部。
「拿着!」她将手电朝我扔来。
「帮我照路!」
我立刻手忙脚乱去接。
另一边,尸群已经冲出楼道。
我们绕着巨大的回字长廊飞奔。
安安一把拉开背包。在下一个岔路口,她猛地掷出手里的东西。
「当当当——」
金属制品在瓷砖上弹起又落下。
最后不知撞上什么,发出一声闷响。
我紧紧跟着她。
奔跑似乎成了本能。
哪怕全身各处都在叫嚣着让我停下来,双腿还是在机械地摆动着。
「哗啦——」
又一扇玻璃被丢出去的工具击碎。
安安整个人被笼罩在光芒之中。
背包已经挪至胸前。
她从里面摸出了什么。只是这次她没有扔掉,而是将它紧紧攥在了手里。
「准备上楼!」她低声提醒。
我扬起手电,另一条消防楼梯就在尽头。
我咬紧牙关,提高速度追上去。
就在即将跨入通道的前一刻,我用力将手电朝相反的方向扔出。
「轱辘轱辘——」
光源瞬间黯淡。
在一片漆黑中,我们互相搀扶着向楼上跑去。
门口不断有脚步声掠过。
我无法确定有多少丧尸被引开了,又有多少跟着我们进来了。
蜿蜒的台阶终于看到尽头。
顶层到了!
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出楼梯间。
出来之后可视条件勉强好了些许。
环视一圈。正想躲进最近的诊室,安安却一把拦住我。
与此同时,身后的丧尸也终于显形。
它们还是追来了!
无暇多问,我们立刻朝着医院深处撤离。
几次变向后,安安一个急转拐进科室走廊,随即将我拉至身侧。
左右打量一番,我心下一沉。
这竟是一条死路。
5
「哒哒」
尸群在走廊岔口停了下来。
我浑身僵硬地靠在墙后。
骤然的安静似乎让它们失去了目标,脚步声一下子变得迟缓而分散。
离开了吗……
就在我全神贯注竖起耳朵的时候,一张五官模糊的脸突然越过转角,几乎要与安安撞在一起。
与此同时,蓝紫色的光弧在黑暗中亮起。
「滋滋滋」
由于离得很近,我甚至闻到了阵阵焦味。
人影随即抽搐着倒在地上。
安安后退两步,死死盯住前方。
被她握在手里的,正是一支警用电棍。
等了许久,外面都没有一点动静。
我们对视了一眼探出头。走廊上空空荡荡,尸群早已不知所踪。
我长出一口气,贴着墙面滑坐在地上。安安也一把扯掉口罩,在我身边坐下。
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我将口罩拉下来。
「我是在笑——丧尸也不过如此嘛。」
明明上一秒还在狼狈逃命。这个家伙居然还能说出这种大话。
「我说真的,小何。」
她掰正我的脑袋认真地说,「丧尸在变强,我们也是。」
「你不这样觉得吗?」
注视着她的眼睛,我不由得一阵晃神。
是吗……
我们也在变强……
以前的事情仿佛已经离我很远了。
只是依稀记得,在爆发前期我总是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时常在想,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忧虑的呢?
没有被感染。
没有被分食。
没有渴死或者饿死。
囤了满满一房间的生存物资,我明明应该觉得庆幸才是。
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这只能说明,这些并不足以构成我的安全感。
充足的食物、药品、饮用水。
足够坚固的避难所。
这些都不足以构成我的安全感。
我如何能假装看不到整个世界正在走向毁灭?
又如何能够就着残阳下的尸群大快朵颐冰箱里的美食?
萧条的末世并不能将我的家衬托得安全又温馨。
游荡在楼下的丧尸只会让每一顿饭都味同嚼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根本无从躺平。
而这种情况,却在走出家门之后得到了缓解。
每一次和丧尸的交手,反倒在重塑我的安全感,在纠正我对未知和失控的恐惧。
我开始了解它们的习性,研究它们的行为逻辑,甚至思考它们在害怕什么。
丧尸似乎成了我的老对手。
虽然面对它们,我仍然感到害怕。
但是这种害怕已经不足以剥夺我的行动力。
安安说得很对。
至少半年之前的我绝对无法想象,自己敢在某天深夜潜入危机四伏的医院之中。
「嗯。」我重重点头。
「相信自己的能力,是把它发挥出来的前提。」
安安一字一句地说道,「小何,你总是在低估自己。」
她松开双手,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的丧尸变得好怪。」
我也收回思绪。
没错。
不是单纯能力上的增强,而是出现了许多令我无法理解的变化。
「你发现了吗?」安安看了一眼地上的丧尸,「它们竟然没有叫。」
这一下点醒了我。
不只刚刚的追逐。
从第一次遭遇特警丧尸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除了零散的几声喊叫之外,医院的尸群安静得有些诡异。
我一时也理不出头绪:「这些等回去再好好讨论吧,说不定陈林会有什么想法。」
安安头也不抬地收拾东西:「他也就脑子能派上点用场了。」
这两个家伙真是隔空都能掐起来。
我站起身,准备从最近的一间诊室离开。
「咔咔」
门竟然从里面上锁了。
「六楼是设备层和档案室。基本每间都要上锁,我们进不去的。」
安安重新戴上口罩。
「而且我想了一下,就算是诊室,里面也没有能够固定绳子的地方。」
「那怎么办?」
我回忆了一遍一楼诊室的布局。除了几张桌椅,整个房间确实光秃秃的。
她思索片刻:「跟我来。」
凌晨2:34分。
我们重新回到医院长廊。
安安无声地指指前方,那里是一片休息区。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为三四列铁制长椅镀上一层银边。
追上六楼的丧尸不多,一眼望去只有稀稀拉拉的七八只,并不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
我转头观察四周。
在这里抱头鼠窜了一晚上,直到现在,我才看清整个门诊大楼的设计。
两条消防楼梯一左一右遥遥相对,将院区一分为二。
二楼以上都是中心镂空的设计,像一个大写的「回」字。
站在栏杆边上,我隐约可以看到一楼的挂号收费处。
六楼三面都被科室环绕,剩下的一面则是一个巨大的休息区。
这正是我们的目的地。
「就是这里,」来到休息区,安安指着面前的窗口轻声提醒,「从这下去就是医院正门。」
我们当即分头寻找绳子的固定点。
余光扫过。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候诊椅旁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
正想定睛细看,一个人影已经蹿出走道。
「小心!」
我立刻出声警告。
但是已经晚了。
安安瞬间被扑倒在地,贴着地面滑出数米。
丧尸双手紧紧钳住她的脖子,仿佛想将她的脑袋整个拧下。
我冲上去掰它的指节。
然而任凭我怎么拉拽,丧尸都纹丝不动。
为什么?
明明已经这么瘦弱了。
为什么力气还这么大?
斧头。
拿斧头。
我手忙脚乱地解开身上的背包。
却在摸到斧子的那一刻停住了。
不行。
整栋楼的尸群还在虎视眈眈。
不能杀掉。
电棍!
对了,电棍呢?
不在她手上。
一定是刚刚撞掉了!
我连忙趴在地上寻找。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骨骼的脆响。
6
等不及找到电棍。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死死勒住丧尸的咽喉。
它立即剧烈挣扎起来。
枯瘦的双掌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巨大的力道仿佛能将骨头直接捏碎。
左手反扣住右手。
我咬紧牙关,将臂弯圈得更紧。
随着氧气耗尽,它的撕扯也变得愈加疯狂。
尖利的指甲在防护服上刮过,衣服几近变形。
「咚——」
混乱中,我们二人一起仰面摔倒在地。
我顿时觉得头晕眼花,但是双臂却没有松懈分毫。
收紧。
再收紧。
眼前发黑,口罩不知什么时候蹭掉了。
丧尸的头顶紧紧贴在我的脸侧。
稀疏的毛发在脸颊上不断摩擦,一股油脂的臭味窜进我的鼻腔。
我突然有片刻的失神。
这一刻,我仿佛不是在杀一只丧尸。
而是在杀一个人。
怀里的挣扎逐渐无力。
在这期间,我似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控。
一切好像就发生在瞬间,又好像持续了很久。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在喊我。
「小何?」
「咳咳……」安安闷声咳嗽着,声音嘶哑,「小何?」
直到她爬过来,我才后知后觉地甩开怀里的丧尸。
后者已经不再痉挛,身体早已变得冷硬而僵直。
头痛欲裂。
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挑动我的神经。
我背过身子干呕起来。
胃部的反酸一阵阵灼烧着喉咙。
刚刚的记忆一下子涌进脑海——
它躺在我的身上。
死了。
再也不动了。
体温在飞速下跌。
我却没有松手……
我放火烧死过它们。
见过它们互食与自食。
目睹过它们以各种方式死在自己的面前。
甚至用斧头直接削掉过它们的脑袋。
但是这次……
人体抽搐的真实感让我不由得生理性反胃。
「没事吧?」
安安轻轻推了推我。
我摇摇头,接过递来的水猛地灌下一大口,忽地想起刚刚可怕的骨裂声:「你呢?你怎么样?」
「差点看见走马灯了……」
她揉揉脖子,「陈林那家伙力气确实大,我掰断一根指头都费劲,他居然能把丧尸的手腕扭断。」
「没事就好。」
我松了一口气。
并肩靠在候诊椅的扶手上。
云层不知何时遮住了月亮,建筑内的光线又变得黯淡起来。
这已经是第二次吃亏了。
我还是无法习惯它们的突然转变,又一次草率下了结论。
六楼丧尸远不止看到的这七八只。
它们没有变得聪明,也没有学会隐蔽。
然而单从结果来看,姿态的改变确实使得尸群更加难以察觉。
在那些隐秘而黑暗的角落里还蛰伏着许多人,我却总是忘了这一点。
安安丢过来两条巧克力棒。
我接住,用嘴咬开包装。
胃还在抗拒食物。但是理智告诉我,必须要吃下去。
谁知道一会儿还要经历怎样的战斗。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体力、积蓄能量。
将巧克力塞进嘴里,我继续打量这个休息区。
盆栽。
候诊椅。
饮水机。
视线兜兜转转,最后落在一旁的立柱上。
「你想绑在那上面?」安安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会不会离窗户太远了?」
「没办法了,试试看吧。」
我将绳子一端系好,另一端穿过走廊,从窗口垂下。
「够长吗?」她问。
「看不清……」
窗外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巨大竖井,绳端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我从包里翻出仅剩的一支手电。拧亮。
「不行,才到3 楼。」
确认位置后,我立刻熄掉光源。
这根攀登绳至少有20m长。
应付一般的住宅楼绰绰有余。
只是医院层距比普通住宅楼要高出不少,再加上横穿走廊又浪费了十余米。
现在长度竟然不够了。
「这么说……我们至少得下到四楼,绳子才能落地?」安安好半天才开口。
想到四楼的情况,我不禁头皮发麻。
刚刚才脱离虎口,难道现在又要回去吗?
我默不作声地解下柱子上的绳索,在心里重新勾勒一路走来的路线图。
我们通过消防A梯上到4 楼,而后穿过回型走廊,从消防B梯来到6 楼。
这条路线现在已经被尸群污染。
重复推演几次。
我发现不管怎么走,都很难绕开它们下楼。
然而这次,我们不能再铤而走险回到尸群当中了。
因为接下来是向里推进,而非向外撤离。一旦发生状况,被丧尸包围的我们连突破的方向都没有。
安安拿来酒精,我配合地展开双臂。等从头到脚被消毒一遍后,我接过喷壶替她消杀。
「嘶……」
「怎么了?」
「好凉啊……」她缩缩脖子,「我还是自己来吧。」
她从包里翻出新的口罩让我带上,而后开始一点一点清理自己身上的打斗痕迹。
我收回视线,再一次陷入沉思。
不能直接下去的话……
要用火吗?
可是谁去放?又该放在哪里呢?
而且可燃物也不够。
一楼诊室自动熄灭的火堆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或者……把它们引开……
通过什么?
声音?
不够。还要再强烈一些的刺激才行。
气味?
沾上我们味道的,也只有穿在防护服里面的t桖和长裤了。
只靠这点就想支开它们,很难。
……血液?
对,血液。
我立刻抬头看向过道。
那里黑黢黢的,但我知道有一具尸体就躺在那里。
我们不能留下伤口。
要用它的。
7
「安安……」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怎么了?」
「我想过了,要把尸群从四楼引开,用鲜血是最保险的。」
「但问题是——具体该怎么做?」
「如果直接在这儿放血,还没等目标上来,我们就已经被同层的丧尸包围了。」
安安思索了一会儿:「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既要保证它有足够的出血量,又要和它保持安全的距离。」
「没错。」
靠着窗户,我突然想起陆时雨来。
当初他靠着一发子弹引爆尸潮。
因为根本不在第一现场,所以也无需担心该如何撤退。
不得不承认,他的方式是解决目前困境的教科书式答案。
可是我们没有枪。
总不能用斧头吧……
还是要做个陷阱?
不行。
太复杂了,可行性都不高。
「这样的话……」
安安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如直接把他从回廊丢下去,你觉得怎么样?」
嗯?
好像……可以。
又在心里推敲了两遍,我完全认可了这个方案。
此时再回头看,我当即发现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我总是太过关注细节,又容易一条路走到黑,往往忽略了最单刀直入的办法。
而安安和我正相反。
不管怎么说,总算可以离开这里了。
「你这家伙怎么武力值和智力值都这么高,这合理吗?」
我假装忿忿道。
出乎意料地,她没有接我的茬。
「小何,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让你开车的话,你认得路吗?」
「绳子一次只能下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怕局面会很混乱……」
「所以——我觉得我们两个都要做好开车的准备。」
安安从包里找出笔记本,「谁先上车,谁就坐驾驶座。」
「那等摆脱尸潮之后再换你来开嘛。」
我皱着眉头,总觉得这个提议有些奇怪。
安安不置可否。
光线很差。
抹黑画完草图,她将本子凑近鼻尖,仔细校对着。
「别画了。」我摁住她的手,「你这样……我很不安。」
「噗,」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在担心什么啊?克制一下想象力好不好。」
「我郑重声明啊,我只对医院附近比较熟悉。你到时候要是给我开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荒郊野岭,我们就都不用回家了。」
「真的……」
「真的真的。」她连声应道,「嗯?光线变好了。」
窗外,云层终于散开。
月光重新照射进来。
安安低着头认真作画。头发垂在脸侧,露出她白皙修长的脖子。
我仔细打量着她,没有看到什么伤痕。
是我想多了吗……
注意到她的口罩有些歪了。
我伸出手想帮她扶正,她却像触电似的弹开了。
两两对视。
我才这看清她的口罩下面竟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几乎完全罩住了她的右脸。
安安不知所措地移开目光。
「让我看看。」
我的声音很轻。
这次,她没有再躲。
揭开纱布,一条贯穿脸颊的擦伤映入眼帘。
颧骨到下巴的皮肤红肿得厉害。
好在已经结痂,没有继续渗血。
……
一定是摔倒时受的伤。
丧尸拧住她的脖子,也是因为嗅到了血腥味而想将她的脸扭转过来。
刚刚用酒精给安安消毒的时候,她肯定很痛。
轻轻叹了口气。
我从包里翻出一瓶双氧水,准备先用棉签替她处理一下。
「小何……你生气了吗?」她嗫嚅着开口。
见我不说话,安安懊恼地皱起眉头:「都怪我太不小心了……」
得知需要重返四楼后,她就开始担忧这个伤口是否会影响我们正常撤离了。
清理完毕,我给她换上新的纱布。
「安安,我确实很生气。」
「但是我应该气你什么呢?」
「是气你另有打算,还是气你早早替我想好了退路?」
「安安,你要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了,我们四个人的性命早就绑在一起。」
我从笔记本上撕下地图,揉成一团丢下窗口。
「你要相信我。」
「相信我可以带你回家。」
安安眨巴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见她这副模样,我的气又不打一处来:「下次再敢骗我你就完了。」
「绝对没有下次了。」她乖乖保证。
幸而她伤得不重。
只要计划顺利,这点伤口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
不再磨蹭,我们抬起丧尸朝玻璃护栏靠近。
凌晨4:02分。
站在回廊内侧往下看去,医院仿佛一张深渊巨口。
「三、二、一。」
「松手!」
楼下随即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尸群的暴动。
十秒。
二十秒。
三十秒。
整整一分钟过去。
偌大的院区竟没有一点动静。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地流逝,我终于坐不住,拧亮手电对准一楼。
门诊大厅里,被丢下去的丧尸就躺在中央。
鲜血顺着瓷砖流了满地。
尸群围在它的左右,机械地将模糊的血肉塞进自己的嘴里。
看着稀稀拉拉的人群,心头莫名涌上不好的预感。
……数量不对。
我立刻调转方向,将光柱对准四楼——
它们竟然没有下去!
为什么?
我不由得愣住了。
就在这晃神的几秒里,已经有丧尸感知到了光线,转头朝我的方向看来。
安安一把夺过手电熄灭。
而后拉着我退回窗边。
「为什么会这样……」
好不容易确定的方案却被证明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
我感觉自己的思路再一次被全部打乱。
它们为什么闻不到了?
明明之前都是可以的——除夕夜那晚,被吸引着跳下露台的丧尸最高可以追溯到7 楼。
医院4 楼离地最多十余米,还是封闭空间。
血腥味怎么可能飘不上来?
是丧尸的缘故吗?
它们已经对同伴不感兴趣了?
可一楼的尸群分明还在狼吞虎咽。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丧尸和以往遇到的都不一样?
这种陌生感和错位感从踏入医院开始就一直围绕着我。
难道说……它们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所以之前的情报和结论才会在它们身上失效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些丧尸会有传染性吗?
一个个问题飞速掠过脑海,让我浑身冰凉。
这些根本无从验证。
试错的成本太大了。
绝望如同海水一般逐渐漫过我的脖子。
就在这时,安安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
「小何……这……这……」她瞪大了双眼,「你看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