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用力,铅笔笔尖在画纸上折断。
我叹了口气。打开背包准备换一支新的。
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小何——」
安安穿着一袭白底碎花长裙,站在路边朝我挥手。
她身上的伤口大都已经愈合,只在双臂留下了细密的疤痕。
但她并不在意,依旧大方地将自己的肌肤袒露在阳光之下。
在明媚脸庞的映衬下,这些伤疤显得神秘而要眇,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
周默站在一旁,依旧是一身军装。
两人被红绿灯拦在对面。
我也冲他们招招手,起身收拾画板。
「小何,你怎么在这里?」
安安一阵风似的飞奔过来。
「我在写生啊。」
我晃晃笔筒。
「少来了,就你这画画水平……」她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神功大成,指日可待。」我眨眨眼。
「嗯?周默呢?刚刚还在的。」
「这个嘛……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她也卖起关子,「小何,你今天穿得好像有点多哦。」
「多吗?」我低头看看自己。
短袖长裤,外加一件针织外套。
今天最高温度才十五度,明明是她穿得太少了。
「现在还是春天啊,安安大小姐。」我搓搓鼻子,「穿裙子约会,小心着凉拉肚子。」
「胡说八道,」她瞪我,「哪来的约会。」
「你们两个都快成连体婴了。」
我毫不客气地戳穿她。
「别瞎说,」她撇撇嘴,「周默比你还小一岁,这种想法也太罪恶了。」
「不会吧……」
周默竟然比我小。
「很震惊对不对,我就说他长得老,他还不承认。」
「这么算起来,我上大学的时候他才刚初中毕业……真是奇怪的年代感……」
她搓搓双臂。
「所以,你和陈林不许拿这个做文章。」
「陈林?」我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他回基地了吗?」
「这倒没有……不过——」
安安话没说完就被喇叭声打断。
一辆军用皮卡在我们面前刹住,驾驶座上的正是周默。
「走走走。」她立刻拽起我的手腕。
「等等……」我手忙脚乱抓过长椅上的背包。
「去哪啊?」
「回家!」
晕晕乎乎地上了后座,车子又发动起来。
「怎么回事?」我顶着发懵的脑袋问周默,「你叛变啦?」
「不对不对,」我摇摇头,「你戴着臂章,肯定是有任务在身。」
「别,那你还是当我叛变吧。」他立刻否认,「我现在没有任务,只有带薪休假。」
什么……
这家伙倒戈了?
我看看安安又看看周默。
很好。
当我还在傻了吧唧地到处乱转,试图绘制出基地城防图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替我把游戏通关了。
正好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我终于可以从「义务」中抽身了。
「小何,你说陈林他们不会已经变成丧尸了吧?」
安安摸摸下巴,「他也就脑子还行,这下岂不是连唯一的优点都保不住了……」
「不要紧,」我从背包的侧边口袋摸出试剂摇了摇,「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
「从研究室拿的?」
「嗯哼。」
「你怎么会随身携带这个……」安安瞪大了眼睛,「小何,你不会也在悄咪咪计划着逃跑吧?」
她突然反应过来,「你的那张鬼画符是路线图吗?」
「什么鬼画符,」我纠正她,「那叫平面图。」
「是是是,平面图。」她连声应道。
「不错嘛……小何真的有长进,和原先不一样了。」
「她原先是什么样子?」周默接过话茬。
「怎么形容呢……感觉就是忧思过度。」
安安说起第一次咨询时的场景。
「当时我下的诊断是抑郁症、焦虑症以及一定的灾难恐惧症。」
「由于她的精神状况太糟,我甚至都无法判断『动物逃逸』是真的还是她幻想出来的。」
「因为我们的咨询室没有做mect的资质,我就推荐她去三甲医院进行治疗。」
「没想到再次碰见,竟然是在楼道里。」
「但是那个时候,她已经不记得你了。」周默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我们。
「嗯。」安安点点头,「忘记了也好,反正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亏我当初还在绞尽脑汁地圆囤货的谎。
这家伙分明知道得比我还多。
「但是现在不一样啦。」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
「没有稀里糊涂地认罪。」
「一边尽职地工作,一边也没有放弃去救朋友的想法。」
「不过呢……」她话锋一转。
「小何,你要承认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就是没有上帝视角也无法未卜先知。」
「这些丧尸幸存者——只要没有威胁到生命安全,我们都不曾虐杀或者滥杀过他们。」
「所以,不要拿莫须有的罪名惩罚自己。」
安安撞撞我的胳膊,「你这个人最容易钻牛角尖了。」
「我哪有。」
嘴上虽然否认着,但是听她说完,我心头的阴霾莫名散开了许多。
2
就这样,车子在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两天后,终于到达春申市。
沿途的服务区已经在军队的控制下恢复运转。
这样看来,盘根错节的运输路线很快会恢复生机,救援行动也会更加顺利。
熟悉的街景在窗外飞驰而过。
两旁的行道树葱茏蓊郁,一扫冬日里的颓唐和萧条。
小区近在眼前。
车子一个右拐开进正门。
小区里空空荡荡。目光所及竟没有看见一只丧尸。
奇怪……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到了。」周默将皮卡停在51号楼下。
我打开车门跳下来。
铺天盖地的蝉鸣声如同浪头拍打而来。
骄阳似火,在树叶的间隙里投下明晃晃的金光,让人不由得头晕目眩。
还没等我适应这炎炎暑气,一声中气十足的猫叫从大堂传来。
「猫哥!」安安喜出望外。
听见有人叫它的名字,猫哥立刻朝这边跑来,肚子上的肥肉随着脚步一颤一颤。
「怪不得尸群不搭理你,」安安挠着它的下巴,「原来你是只丧尸小猫咪啊。」
「好像不止,」周默抱着双臂靠在车边,「还有一群丧尸小猫崽。」
我抬起头。
一群蹒跚学步的小家伙正从大堂里探出头来。
猫哥身板柔弱的男友也在。
奶牛猫通体雪白,只在额头和鼻尖有两块黑色斑纹。
看上去倒像某个顶着斜刘海和板刷胡的奥地利落榜艺术生。
提着行李回到楼内,消防通道没有上锁,我们顺着楼梯来到902前。
「叩叩」
安安抬手敲门。
「来了来了,」里面很快传来回应。「今天怎么这么早?」
随着房门打开,穿着花围裙的张一帆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时间,两边都愣住了。
「那个……你们……」张一帆立即扯下围裙,「我、我在做饭……陈林他出去了。」
安安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粉红围裙。
「你们两个看起来……还挺幸福的。」她表情纠结,「没发生什么故事吧?」
「什么故事?」张一帆迟钝地反问道。
「就是晚上睡在一张床上的那种故事……」
「怎么可能!」
「那还好……看来都挺保守……」
「等下等下,」我拦住即将跳脚的张一帆,「锅好像糊了……」
他们三人随即转移战场。
我趁机溜进房间。
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安安说我穿得太多。
才没一会儿,我就已经汗如雨下。
换好衣服回到客厅。
家里的摆设几乎没有改变,还保持着当初的样子。
时间仿佛静止,而我们似乎从来不曾离开。
「小何。」
安安盛来一大盆鱼汤,「这个是给猫哥的,它刚生产完。」
「这要放在哪里啊?」我双手接过。
「放露台吧,它的窝在那儿。」
张一帆又穿上了花围裙,一边颠锅一边答道。
我端着鱼汤,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
猫哥和猫崽们果然都在露台上。
不锈钢盆一落地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倚着栏杆,饶有兴趣地欣赏它们狼吞虎咽的模样。
突然,一阵粗重的喘气声在身后响起。
回过头。
一人一狗正穿过空地,朝大堂走来。
「汪汪汪!」
狗狗似乎发现了我,兴奋地狂吠不止。
「kk。」戴着草帽的男生制止道,「安静一点。」
然而对方压根听不进他的命令,自顾自地在原地疯跑起来。
「汪汪汪!」
「汪汪!」
忽地,男生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
日光倾泻而下。
蝉鸣似乎也在此刻沉寂。
四目相对间,草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陈林抿了抿嘴角。
微风乍起,细碎的日影在他的发梢上跳动。
「小何,你回来了。」
3
这一回,饭桌旁满满当当坐下了五个人。
「这是周默。」安安向两边互相介绍道,「这是陈林和张一帆。」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周默举起杯子和两人碰了一下。
「久仰?我们?」张一帆有点摸不着头脑。
「是啊,王忆安说的。」
周默指指我,「小何——差点儿手刃了陆长风,还把对方吓得跪地求饶。」
我就知道……
虽然上次在病房外只听了开头。但是很明显,我拿的是一个女战神剧本。
他又指向张一帆。
「张队——能在枪林弹雨中取敌方上将首级,于百米外一举击毙敌人。」
「夸张了、夸张了……」后者不好意思地挠头。
「陈林……嗯……陈林的话……」
说到这,周默突然支支吾吾起来。
「看来不是什么正面形象。」陈林笑了一下,「说吧,是游手好闲还是不务正业?」
「怎么可能,」安安否认,「我用的都是褒义词好不好。」
「嗯,」周默点点头,「她说你骁勇善战、孔武有力。」
「……」
陈林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我出场的时候……有穿衣服吗?」
「好像没有。」
「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周默安慰他,「冲动是人之常情嘛。」
「……」
陈林目光幽幽。
安安立刻移开视线,假装四处看风景。
「谁没穿衣服啊?」张一帆还在状况之外。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两个胡说八道。」我抢先一步截住话头,「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甩了甩左肩:「还行。」
张一帆的手臂恢复得不好不坏,依旧不能提拿重物。
随后,他讲起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
我们走后,楼里的尸群发生过一次大暴动。
那些被关在家里的丧尸竟然打开房门冲进了楼道。幸好遇上前来搜查的军队,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陈林说第二次来基地之前,楼上曾传来一声巨响——你们还记得吗?」
我和安安摇摇头。
时间隔得太久,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估计那就是丧尸开门的动静。」张一帆解释道。
「后来它们被一队引走了。其他楼栋的铁丝封锁也被全部打开。」
「可是我们进来的时候没看见尸群啊?」我问。
「现在天气太热,全在地库乘凉呢。」
……它们还挺会挑地方。
「为了避免伤亡扩大,军队在临走前告诉了我们不少事情。」
「被杀掉的丧尸都是普通人,」张一帆神色复杂,「这谁能想到。」
是啊。
谁能想到呢?
不论是丧尸也好,幸存人类也罢。
能活下来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对方的鲜血。
似乎是感受到了餐桌上凝重的氛围,安安岔开话题:「对了,你们是怎么救下kk的?」
陈林看了眼趴在脚边的大金毛,又看看我们:「它自己回来的。」
「自己回来的?」
「嗯。全身湿透,可能是为了躲避丧尸跳进河里了。」
「楼下的尸群没有攻击它吗?」
陈林摇头。
看来kk也是携带者。
之前会受到围攻估计是因为毛发上沾染了血迹。
接到指令跑去河边后,反而阴差阳错地洗掉了血液的气味。
「你们还是小心点,」周默提醒道,「kk和猫哥大概率都携带了病毒。」
「果然还有感染源。」他们两个看上去并不惊讶。
「你们已经知道了?」
我看了眼陈林。
这家伙不会连这都推断出来了吧?
「猜测而已。」
陈林停下筷子,「我听军队提起过疫苗。如果没有其他感染源,这类研发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自从有了这个猜测,他们变得更加谨慎。
猫哥和kk的窝都搬去了二楼。
对河水的处理也更加小心。
在伤口没有愈合前,两人都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
「没关系,」安安摆摆手,「反正小何已经研究出了解药,就是不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如果真的不小心感染,你们两个就准备挨针吧。」
4
客厅再摆不下多余的床铺。
午饭后,大家七手八脚地将901收拾出来。三个男生一起搬去了隔壁。
电扇送来阵阵暖风。
一天的气温在此时达到了顶点。
虽然太阳能板已经工作得十分勤勉,但储备的电量仍不足以带动家里的空调。
好热。
躺在阔别已久的床垫上,我望着天花板发呆。
这时,安安推门进来。
为了给男生们腾出地方,她索性将私人用品通通搬来我家。
「收拾完了?」
她比了个OK的手势,瘫倒在床上。
「周默脸皮也是够厚的,就这么住下来了。」
安安翻了个身咕哝道,「家里的怪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小何,」她支起半个身子凑过来,「刚刚这么好的独处机会,你们有没有说点什么?」
「当然说了……」
我缩缩脖子。
不过都是些废话而已。
「陈林说见面以后你就只说了声『你好』。」
安安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这不会是真的吧?」
「……是真的。」
都怪他出现得太突然,害我把想了一路的开场白全忘光了。
眼看着安安就要开骂,我连忙找补:「你不要小看这两个字,这是朴素而有力的问候。」
「你是在做阅读理解吗?」她捏紧了拳头。
「算了……没有语言,有行动也可以。」
她不死心地追问,「有没有拥抱一下?朋友之间的那种也行。」
「……我们握手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向她,「这算吗?」
「你说呢?」
她瞬间抓狂。
「问完好再握手——这是在领导人会晤吗?你们在搞什么啊?」
安安一脸恨铁不成钢。
「你也太呆了。小何,这样下去你会输给张一帆的。」
「……」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也不知道张一帆听到这种言论会有什么反应。
「离开了这么久,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吗?」
见我没反应,她尝试着循循善诱。
「嗯……」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我立刻点头,「有的。」
「那还等什么?」安安双眼放光,「去啊!」
「可是……感觉有点唐突……」
虽然很好奇……
但是直接问真的没有问题吗?我有些犹豫。
「不会,绝对不会。」
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快去快去!」
902的房门虚掩着。
徘徊了几圈。我一咬牙,径直推门进去。
「怎、怎么了?」
坐在沙发上的男生被我的气势吓了一跳。
旁边的两人也面面相觑,不敢多问。
「有点事情想请教一下。」我说得一板一眼。
「请教我?」他指指自己。
「嗯。」
在陈林和周默的注视下,张一帆乖乖跟我来到走廊上。
「怎么了,小何?」
他颤颤巍巍地开口,「你想请教什么?」
「你和安安——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终于问出了埋藏已久的困惑,「你是不是喜欢安安?」
「啊?」张一帆突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是她让你问的吗?」
「嘶……」我迟疑了一下,「算是吧。」
半晌,他轻轻点头。
「我就说嘛!」我激动地锤了一下手心。
张一帆挠头:「很明显吗?」
「恰恰相反,是太不明显了。」
我学着安安的口吻,「张队,这样下去你会输给周默的。」
「什么?周默他也?」张一帆瞪大了眼睛。
「你看不出来吗?」
我痛心疾首地叹气,「人家直球都打了几百回合了。」
接着,我将这几个月来周默的所作所为一一细数给他听。
「这不就是司马昭之心嘛。」我恨恨道,「你要有点危机意识才行啊。」
「小何,那我该怎么办?」张一帆这时也有点慌了。
「要我说……你首先得防守住周默的攻势,不能给他表现的机会。」
他默念两遍,点点头:「然后呢?」
我正准备继续指点,楼梯间突然传来笨重的脚步声。
「陈林哥,你也太懒了吧。」来人气喘吁吁地抱怨道,「再不收获,这些土豆都要烂在地里了。」
5
赵衡抱着麻袋脚步踉跄地走出来,与站在门口的我们撞了个满怀。
袋子一下脱手,小山似的土豆瞬间砸在他的脚背上。
「哎呦……」
他疼得嗷嗷直叫。
然而等对上我的眼睛,他的哀嚎就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顾不上解救自己受伤的右脚,赵衡扯着嗓子朝楼下大喊:「楠姐——嘶……快上来!」
消防通道里立刻传来「噔噔噔」的踏阶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石楠汗津津的小脸几乎立刻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她手握长斧,俨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小何?」
看清是我,石楠怔住了。
随即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圈:「你们还好吗?」
「嗯!」看着眼前的两人,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事情都解决了。」
赵衡还在一旁抱着右脚上蹿下跳。
他这一嗓子的动静着实不小。
屋子里的几人全都围到走廊上来。
石楠放下斧子,讪讪地推了推眼镜。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局促,张一帆上前一步拎过麻袋。
「你们两个也真是,」他皱起眉头,「天气这么热,不怕中暑吗?」
「张队,」赵衡龇牙咧嘴地摇头,「中暑了还能休息,我巴不得自己赶紧中暑。」
「自从分了一小块菜地给你们,陈林哥平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不浇水就算了,怎么连收获的时候都不见人影。」
赵衡拉着张一帆的手臂控诉道,「队长……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快撑不住了。」
「其实……」陈林摸摸鼻子,「土豆不需要天天浇水。」
「借口,」赵衡一点也不买他的账,「苍白的借口。」
石楠似乎想到了什么:「真的不需要吗?」
「楠姐,你别信他的。陈林哥为了偷懒什么话都编得出来。」
「真的,」某个信用破产的人似乎很无奈,「水浇多了会烂果。」
刚刚还在大吐苦水的赵衡突然收了声。
短暂地沉默了几秒。
「那请问……」石楠尴尬地抓抓头发,「如果烂果了,我们要怎么补救?」
看来……真的烂果了。
张一帆本想留下他们一起吃晚饭。
「今天不行。」两个人苦着脸,「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能抢救一下。」
匆匆告辞后,他们直奔菜地而去。
显然,没有硝烟的马铃薯保卫战已经拉开帷幕。
「看上去不错诶,」安安蹲在麻袋面前,「今晚可以吃炸薯条了。」
「那我去处理一下?」周默说着就要扛起土豆。
我立刻给张一帆使眼色。
「我来我来。」后者马上反应过来。
「这袋很重,你吃得消吗?」
「没问题的。」
「还是我来吧。」
两人边说边推推搡搡地往厨房去了。
窗外,石楠和赵衡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区主干道的尽头。
我收回视线:「我们似乎错过了很多。」
「快说说。」安安意有所指地催促道。
陈林想了想:「其实也没有『很多』。」
自从离开基地后,张一帆一直惦记着那边的情况。
六月上旬。
趁着尸群全都聚集在地库,他们一起去了一趟公园。
原计划是想找赵衡问问情况,没想到直接遇到了石楠。
她似乎也冷静下来了。
这次碰面出乎意料地没有火药味。
张一帆顺势将我们遭遇王勇并且收缴五金库存的事情解释给她听。
「石楠很聪明,情绪过去之后是能自己想明白的。」
陈林叹了口气。
「这件事就当它是个误会吧,想得太多双方都容易钻进牛角尖。」
「你们告诉她了吗?」安安问,「关于丧尸的真实身份……」
「还没有。」
我点点头,「这样也好……」
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
还没说上几句,厨房那边就传来周默的喊声:「王忆安——」
「又干吗?」
「过来一下——」
「真是的,」安安骂骂咧咧地进屋,「削个土豆而已,还能遇到什么世纪大难题吗?」
6
楼道又安静下来。
午后灼人的日光将玻璃熨得滚烫。
我们倚在窗台边。
夏风穿过树丛,掀起林海阵阵翻腾。
许久都没有人再说话。
我突然想起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
我们似乎也是这样靠着栏杆彻夜长谈的。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小何。」
陈林转过头,「我是不是让你紧张了?」
「……没有……」
我下意识地否认。
「没有吗?」他抿了抿嘴角,「你再拽这根绳子,百叶窗就要坏了。」
「……」
我默默抛掉手里的升降绳。
「如果真的很紧张,再握一次手也不是不行。」
「……」
很好。
这个家伙在嘲笑我。
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反击,我只好继续装鸵鸟。
「安安说……」他停顿了一下,「你有事情想问我?」
「……没有的事……别听她瞎说。」
「真的没有吗?」
望向我的褐色眸子清澈又深邃。
我不由得一阵晃神。
怎么可能没有呢……
我想问他分别前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想问他是不是在车库等了很久。
想问他这两个月过得是否开心。
我在与不在,对他来说是不是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每个问题都或多或少越过了朋友的界限。
不要问。
我告诉自己。
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嗯,」我迎上他的目光,「真的。」
「但是我有。」
陈林的声音很轻,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荡过来。
「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我,你们就不会出门,也不会遇到这么多危险了。」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我不应该出现,也不应该留下,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曾设想过另一条世界线。
在那里,不会有陈林,甚至不会有安安。
对我而言,她只是「王医生」而已。
我不会遇到王勇、陆长风和陆时雨。同时,基地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猫哥将继续在小区流浪,kk也会被困死在露台上。
但我并不会为此难过。因为我们素不相识。
没有尸群、没有厮杀。没有危机,也没有故事。
我不会去超市,更不会去医院。
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每天用食物填饱自己的肚子。
昨天、今天与明天将不再有分别。
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地推着巨石上山,而我也将长久地困在同一天里。
这仿佛是历史皱褶里隆起的硬块,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一成不变中无休无止地重复。
太阳升起又落下,直至军队将我接走。
这会是更好的结局吗?
「不会的。」
我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不会有更好的结局了。」
他垂头不知在想什么。
夏日离群的飞鸟停在窗外,很快又飞走了。
不知站了多久,我打破沉默。
「那个……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陈林没有说话。
「陈老师?」
我伸手在他眼前挥动两下。
正纠结着要不要直接开溜,一只手掌突然轻轻攥住了我的手腕。
阳光下,陈林不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边,而是本身就在闪闪发光。
7
这次没有隔着防护服,手腕上传来的温度清晰而灼人。
或许我该表现得更若无其事一些。
又或者应该自然地反问一句「怎么了」。
但事实是……
除了呆呆地看着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小何,你觉得……」
陈林正要说下去,一阵交谈声突然从门口传来。
「那你也没说清楚啊。」
「这还需要说吗?正常人类都能想到吧。」
「我在帮你做事诶王忆安,不感谢就算了,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得了吧,没骂你们就很好了。」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我下意识地想拉开距离。
然而陈林扣住我的手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安安的身影很快走出转角。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向这边的瞬间立即收声。
狭窄的走廊上,我和安安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怎么了?」陈林笑了一下,「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也……不算……吧……」她盯着我被拉住的手腕,一副魂飞天外的表情。
周默不明所以地看了眼安安,补充道:「就是塑封机找不到了。」
「……要不要我帮忙……」我弱弱地开口。
「别,千万别,」安安推着周默往回走,「你忙你的。」
「……我……也没有很……」
「忙」字还没有说出口,两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何要去帮他们吗?」陈林低头看着我。
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点头,又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迷迷瞪瞪地在客厅站了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
储藏室的门敞开着,安安和周默正在里面翻箱倒柜。
「你不是说他们本来就是情侣吗?」
「哎呀,马上就是了。」
「人设和情节也有很多对不上……」
「艺术加工嘛。」
「…………我就不该信你。」
一回头,安安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
「回来了?怎么这次又这么快?」
什么叫又…………
我咳嗽了两声,不接她的话茬:「那个……我帮你们一起找吧。」
「别了,陈林都准备明牌超级加倍了,你还是留点体力应付他吧。」
「什么意思?」周默追问。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问这么多,等你长大就懂了。」
……
她又开始了。
终于,我们在角落的杂物堆里翻出了塑封机。
「对了,」我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们找这个做什么?」
「……嗯……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跟着安安走进厨房。
这下,我总算理解她那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了。
整整一麻袋土豆全被削了个精光,小山似的堆在两个脸盆里。
「是他先说要比赛的……」周默搓搓鼻子。
「我可没说要比赛。」
见我来了,本来萎靡不振的张一帆立刻挺直腰杆,「我只是说你削得没我快。」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安安更加上火:「你们两个多大了?」
吃了一记眼神杀,张一帆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
「算了算了,先装袋吧。」我有些头疼。
怎么说呢……
虽然这次确实没给周默表现的机会,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两个人的斗争路线也太剑走偏锋了……
我看了眼张一帆,又看了眼周默。
两人正凑在一起研究塑封机的使用方法。
周默也是的……
居然还真接下了张一帆的战书。
我不禁开始怀疑那八个单项冠军不会就是胜负欲的产物吧……
不过……
我收回视线。
神情复杂地看着其中的一个洗衣盆。
要不要告诉他们呢……
这个是专门用来洗袜子的……
8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继土豆风波之后,这两个家伙开始搞军备竞赛了。
上一次男人之间的冷战还得追溯到1947年。谁能想到,七十多年过去,铁幕又降下了。
某天半夜。
安安半睡半醒地推我:「小何,外面什么声音啊?」
「有吗……没听到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
「是不是进贼了?」她又问。
「算了,让他偷吧……」我应道。
等等……
末世第二年,哪来的贼啊?
这个想法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等我们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门,张一帆和周默正穿着整齐地坐在餐桌前吃饭。
kk趴在一旁,眯起眼睛打了一个哈欠。
「早上好啊,女士们。」周默朝我们招手。
我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天色,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
「又发什么神经,」安安骂道,「偷吃夜宵就算了,动静还那么大。」
「这是早饭。」张一帆小声解释。
「我管你早饭还是晚饭,」安安一拳捶在墙上,「你们最好给我小声一点。」
两人缩了缩脖子,立即将剩下的食物塞进嘴里,牵着kk出门去了。
陈林说,为了争夺遛狗的优先权,两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
不仅如此,所有的家务他们在日出之前就能全部做完。
不过还好。
这种早起早睡、勤劳勇敢的不良风气在安安的铁血手腕下很快得到了遏制。
没有了优先权的争夺,两人就只好在任务量上做文章。
所以现在……
鱼池一天要被喂两次。
某只皇家护卫犬也难逃厄运。
现在一看到牵引绳就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菜地就更不要说了。
眼看着我的白菜就要涝死在两人手里,我赶紧给他们划定了区域。
一人一半,收成和业绩挂钩。
然而每当觉得可以消停几天的时候,两人往往又会闹出新的幺蛾子。
比如……
制定了详细的内务评分标准,但是一旦到了打分环节就要互相掐架。
我看过评分表,没有哪次两人不是给对方打零分的。
再比如……
周默偷偷收集了kk的生物肥料准备大显身手结果被张一帆人赃并获。
罪行败露那天,张一帆就「作风问题就是dang性问题」发表讲话。
作为唯一观众的周默倒是老老实实听了一下午。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我也怀疑过张一帆是不是走岔路了。
但是转念一想,这些行动未尝不是拖垮敌人的精力的关键一步。
更重要的是……
我发现这家伙好像真的有些乐此不疲……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
每当这时,车库里的丧尸就会重新回到地面。
阳台上的塑料布和收集装置已经被我拆掉。
雨幕冲刷着天地间的一切。
里面会有解药吗?
我伸出手接住屋檐上坠落的水滴。
第二天下午,天空终于放晴。
连日的雨水将夏日的闷热一扫而空。
云层在远方层层叠叠,连晚霞都比平时更鲜艳一些。
傍晚时分。我们正准备吃饭,门铃突然响了。
一开门。
赵衡和石楠提着大包小包站在外面。
「我猜就是你们两个,」张一帆迎他们进屋,「吃过饭没有?」
石楠摇摇头。
「队长,我们就是来蹭饭的。」赵衡笑嘻嘻地说。
「臭小子,早该来了。」
张一帆按着他们坐下,转身去隔壁搬椅子。
「你就是小楠吗?」
周默终于把脸和名字对应起来。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戴着圆框眼镜,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伸出一只手。
「你好。」
石楠迟疑片刻,还是礼貌性地握了一下:「你好。」
幸好今晚的饭有多,都温在电饭煲里。
我起身打算再盛两碗,却被陈林拉住。
「我来。」
看着他走进厨房,赵衡瞪大了双眼。
「怎么回事?陈林哥转性了?居然舍得让他的宝贝屁股离开椅子。」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安安故作神秘,「你们不在的这几天可错过太多了。」
「展开说说。」
赵衡竖起耳朵,石楠也凑近了一些。
「他,陈林,902最懒的男人。」
安安指了指厨房,「现在已经对添饭倒水熟能生巧、手到擒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的就是他。」
「……嘶……」赵衡皱起眉头,「所以……他给楠姐添饭是想……」
「不对不对,重点不在这里。」安安抓耳挠腮,「算了,我给你换个例子。」
很快,她重振旗鼓。
「他,陈林,902最没有浪漫细胞的男人。」
「现在居然隔三差五地带花回来。小区的绿化带都快被他薅秃了。」
安安示意他们看摆在客厅里的花束。
「事出反常必有妖。说的就是他。」
「嗯?」赵衡眯起眼睛,「这怎么长得有点像石楠花。」
「神经啊,」安安忍不住骂道,「这个季节哪来的石楠花?」
「算了算了,」她深呼吸一口,「我再换个例子。」
「他,陈林,902最不修边幅的男人……」
说到这她看了眼周默,又改口道,「……应该是最不修边幅的男人之一。」
「现在竟然、竟然…………」
「这个我一进门就发现了。」赵衡立刻接话,「我还担心陈林哥受什么打击了,都没敢问。」
「小楠,觉得这个发型怎么样?」
「嗯……」石楠斟酌了一下措辞,「挺别致的。」
「能不别致吗?这是张一帆剪的。」
「啊?」她哑然,「张队的审美也太奇怪了,为什么要把陈林的头发剪成那样……」
「可能单纯是手艺不行吧……不过这不重要啦。」
安安停顿了一下,「重要的是,有人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了。」
「你是想说,陈林哥有喜欢的人了。」赵衡替她总结。
「没错。」
「这又不是什么新闻了,」赵衡看看我又看看石楠,表情逐渐扭曲,「可我还不懂他为什么要给楠姐打饭。」
「……」
安安不说话,只是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我还是自己去问吧。」
赵衡被吓得一个激灵,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撞到了扛着椅子回来的Tony张。
「怎么了,咋咋唬唬的。」张一帆有些不知所以。
「没什么,」周默顺手接过椅子,「我们只是告诉他,按照你的顾客名单,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张一帆假装没有听见。
又等了一会儿,赵衡晃晃悠悠地从厨房出来了。
我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还没好吗?」
「饭不够,陈林哥又蒸了两个土豆,就快出锅了。」
「然后呢?」安安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你向他求证了吗?」
「当然。」
赵衡一屁股坐下来,「陈林哥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他说他喜欢的是小何,叫我不要瞎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