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重的人不能得闲,闲了就容易生病,所幸还没容刑鸣闲下来瞎想一想,整个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云南地震了。明珠台是全国反应最快的媒体,第一时间就派了浩浩荡荡、百人有余的记者团队,扛着长枪短炮奔赴灾区。但在第一批记者到来之前,刑鸣已经发回好几篇报道了。
刑鸣是在候车大厅里听身边人说出了这个消息,那时灾情尚不明朗,电视里一条相关新闻都还没播,他就自己拍板决定,买票去受灾城市。
余震消息传来的时候,虞仲夜正跟骆优在台里的餐厅里吃午饭,听秘书汇报说刑鸣已经先人一步到了前线,这会儿人失联了。菜还没上齐,虞仲夜已经放下了筷子,拿餐巾擦了擦手。一系列动作示意用餐完毕,他毫无表情地看着骆优,声音也低沉得可怕:“谁让他去的。”
这事其实倒跟骆优没关系,刑鸣是擅自去的,但骆优一个字没解释,似乎也带了点脾气,说:“记者奔赴前线,就是履行他的传播责任,谁派他去的重要吗?他就应该在那里。”
好一会儿,虞仲夜才缓和了脸色,低声“嗯”了一声。
但骆优仍旧看得出来,他的虞老师并不高兴,即使只是一个记者尽了他的职责本分。
所幸后来人又联系上了。7.9级地震,鲁甸县是震中,昭阳、巧家、宁南、昭通也是受灾较重的地区,一开始,灾区连电与最基本的传送设备都没有,刑鸣必须每天在昆明与灾区间往返,才能把拍好的新闻传回台里。
记者大概真是挺嗅觉敏锐的一群人。满目疮痍里,一个颇有姿色的女记者哭着报道地震新闻,结果被网民传为“最美记者”,粉丝暴涨几十万,第二天不少记者都在采访时哭了起来,眼眶微红的,哽咽失声的,梨花带雨的,哭声此起彼伏,好像不哭就是政治错误。
其实也不怪他们感情丰沛,在灾难报道中最常提到的一个词儿叫人性,最丑的,或者,最美的。中国最普通老百姓的力量就在这里,平日里怨天怨地怨政府,真到了紧要关头,却能守望相助,疾病相扶。足以感动中国的人物太多了,真要碰上点感动的事儿就哭起来,一准泪流成河。所以刑鸣一直表现得很冷静,即使一开始,跟着部队医护人员一起抢救伤员,面对血淋淋的创伤,他的情绪也毫无起伏。
灾情基本稳定之后,国务院领导亲自下前线慰问,记者们蜂拥而上,刑鸣没打算在这个时候贪功,反倒去了志愿者大本营。
很大很结实的帐篷,里头挤着一些怀着一腔热血来拯救灾民的志愿者,男女老少都有,但其中大部分人无事可做。刑鸣逮着一个,一连抛出几个问题,你有什么技能?你来这里几天了?都做了些什么?
那人没见过提问这么犀利的记者,支支吾吾半天,说自己是外企的项目经理,就拍了些照片,准备发朋友圈。
同事提醒刑鸣,这些素材即便拍了也是不能播的,大灾面前只能展现大爱,你报道志愿者无所事事,是质疑有关部门的管理协调能力呢,还是打击老百姓们的救灾积极性?
刑鸣点了点头,没说话。
同事也就不搭理他了。这位遭遇贬谪的刑主播是很晦气的,沾上了多半没好处,他原来组里那些人就是前车之鉴。
待身边同事走干净以后,刑鸣拆了一袋方便面,一边干嚼,一边坐在还没建起来的灾民临时住所前写稿子。有个经常开玩笑管他叫“刑求恩”的灾民远远地喊他:“刑主播,你们台里来人了,来了一位姓虞的先生点名找你。”
灾区洗澡特别困难,又兼餐风露宿,他知道自己这会儿铁定不好看。刑鸣一瞬间手足无措,僵立了好几秒,然后一下清醒过来,他迅速拧开矿泉水瓶,当头浇下,洗掉脸上的积灰,抚平东凸西翘的发。
来的人是虞少艾。
根本不用本地人带路,虞少艾老远就在人堆里认出了刑鸣。走哪儿都鹤立鸡群的一个人,不难。
“怎么?看你这表情,挺失望啊?”虞少艾笑嘻嘻的。
“你怎么来了?”刑鸣盯着虞少艾的眼睛看了十来秒,表情也持续匮乏。谈不上失望吧,倒是有点可笑。百家姓起于赵钱孙李,与“虞”同音的姓氏不下十个,他偏偏就想到了最不该想的那一个。
“我本来就是实习的,这次是随大部队一起来的灾区,新闻中心都炸了,我爸直接坐镇——”
虞少艾及时闭嘴了,刑鸣低下头,“哦”了一声。
虞少艾简单讲了讲上回直播事故以后就被老子从家里撵了出去,暂住外公那里,但仍在找房子准备搬出来。老美这个年纪的男孩早独立了,所以他也没多大意见。虞少艾很快发现,这位刑主播比上回一起出去调查更沉默了,但对方这么温柔又悲伤地注视自己的眼睛,却不是头一回了。他还没自作多情地以为刑鸣对自己有意思,那天回去以后,凭着记忆上网查了查“惟有一点似羲之”,无端端的就有些难受。
虞少艾没跟任何详细打听过刑鸣跟自己父亲的关系,因为基本也没什么必要。母亲早死,他父亲这么些年外头有些消遣,也很正常,何况虞家人天生都有副好皮囊,又兼人在高位,襄王无意,神女还有心呢。他起初非把自己安排到刑鸣手下,就想看看这位神女到底什么来头,他虚虚实实地刺探,别有用心地挑唆,贪多务得是人之天性,他料定刑鸣不会放弃已经到手的荣誉地位。
结果却是猜中了故事开头,没有猜中故事结局。那点因母亲而来的不痛快不知何时就消散干净了,对于这位年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小刑老师,虞少艾是真心佩服。
虞少艾告诉他,说是这回红会与各相关部门的反应都特别及时,一来是党和人民都看着,二来外头有句话,若尤会长还在台上,赈济灾民的善款至少得被侵吞一半。
这话刑鸣也听见了,还听见了不少回。网上有那么一些声音开始替他抱不平,但他不觉得自己居功至伟,只是低着头,继续嚼他的方便面。
“你这吃的也太糙了。”
“这个时候有的吃就不错了。”
虞少艾又盯着刑鸣看,确实瘦得都有点脱相了,问他:“后悔吗?”
刑鸣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良久才回答:“不知道。”
虞少艾作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由衷地说:“你太伟大了。”
“伟大个屁。”刑鸣大约已经过了自怨自艾自舔伤口的时候,说话挺不客气,“如果咱们位置互换,遇见这样的事情,你也会这么做的。”
虞少艾也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说:“我也不知道。”
虞少艾在刑鸣手下实习,《东方视界》的赞助商又是盛域,他当然不可能对盛域这些年的作为一无所知。
他看书时有意去查了查“大义灭亲”的意思,后背上一层冷汗。吓的。
一开始明珠台自查、尤会长落马,网上的消息沸沸扬扬,喊打喊杀,而今鲁甸地震,同胞有难,网民们便又立刻众志成城起来。风波看似就此平息了,但对上层建筑里的那些人来说,事情远没过去。不得不说,虞台长这事儿办得很不地道,即使官位高人一等,如此出尔反尔也犯了官场大忌。骆优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趁着近期社会舆论的焦点全在灾区灾民身上,便设了个宴,请一些平日里走动频繁的官员一起吃个饭。
多大的席面办多大的事儿,中国特色的圆桌文化,无事赖以沟通感情,有事则能解决问题,俗话怎么说?“民以食为天”嘛。骆优用公筷替身边一位部长布了菜,笑笑说:“虞老师不会不卖这个面子,是那个姓刑的主播擅自做主,自己在节目里——”
骆少爷话还未毕,虞台长已经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跟台里那个小朋友没关系。”
骆优一惊,立马转头看着虞仲夜,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是醋蒙了心,一心想把这祸水引向刑鸣,但若往深里想一层,确实也没比“主持人擅作主张”更能安抚人心的借口。
虞仲夜沉默一下:“我交代了反省自查,结果那孩子会错了意思,直接把态度亮在了节目里,现在也已经接受处分了。”
这话一出,原还想打圆场的部长秘书只能讪笑,眼睛瞥向桌上半满的酒杯,拿起来,提了提音量道:“我敬虞叔一杯。”
骆优仍打算替虞仲夜挡酒,虞仲夜却推开他的手,自己把酒杯接了过来,轻笑道:“治下不严,这事只能怪我,我先干为敬,几位随意。”
这一顿酒,因胃病几乎滴酒不沾的虞台长没少喝。
离开宴席时,虞仲夜显然有些醉了。他在骆优的架伏下上了车,老林问说去哪儿,虞仲夜皱着眉头阖着眼睛,抬手撑扶着额头,半晌没有回答。
这个男人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身份何等矜贵的骆少爷竟也怵了,想亲近,又不敢僭越。他小心翼翼地问:“头疼吗?”
虞仲夜“嗯”了一声,仍没睁开眼睛。
骆优体贴地靠过去,双手拇指贴于虞仲夜的太阳穴,轻柔替他按摩。
虞仲夜闭目享受,忽地一伸手,捏住了骆优的手腕,将他带近自己。
醉酒的人手劲很大,骆优本能地挣了一下,没挣脱,脑袋旋即一阵嗡嗡乱响。心跳快了些,他直视虞仲夜的眼睛——虞仲夜的眼睛吱吱燃烧着一重暗火,像凝视着他,又像完全穿透过他这个人,烧往别处。
骆优大着胆子反过来抓握住虞仲夜的手,将其带往自己的颊边。他向着他的掌心侧过脸,一边轻轻摩擦,一边反复吮吻虞仲夜的手指。
他柔情蜜意地唤他:“老师……”
他从他的眼睛里再次看见自己,仿佛看见十来年前那个孤单的剪影。
骆家兄弟姊妹好几个,起初骆优的母亲并不太讨骆优的外公欢心,好像是嫁人的时候不肯接受政治联姻,非要自己选择一个一穷二白的英俊小子。骆老爷子是个狠心的,骆优母亲过了一段与家族不相往来的贫寒日子,终在某一天醍醐灌顶:爱情就是狗屁!不多久骆优改了名字随了母姓,他的父亲一声怨言没有,权势可以重塑很多规矩,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骆优母亲将儿子送回骆家,叮嘱他一定要豁出命去比任何人都优秀,也一定要费尽心思讨得外公欢心。
离开父母的日子对十岁男孩而言很难适应,骆老爷子很忙,空有“亲人”这个名衔,一年到头却难见人影,警卫员也都忌惮他的身份,令行禁止之外,基本不敢跟他搭腔。骆优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只是埋头苦读,不曾开口跟外人多一句话,直到某个老春初夏的闲适午后,那人步履轻轻地过来,问他,你是不是骆总理的外孙?
骆优回过头,仰起脸,适逢那天太阳大,他被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晃花了眼睛,诚惶诚恐地点头,是,我是,我叫骆优,骆总理的骆,优秀的优。
此后这个男人就常常过来,说来也颇不可思议,每次他来之前骆优都有预感,好像是枝上的喜鹊叫得特别欢畅之时,好像是院子里的月季香气格外浓郁之际,总之,但凡有好事发生,那个名叫虞仲夜的男人就会来了。
后来虞仲夜半开玩笑地告诉他,我不是来找你外公的,我是来找你的。
与十来年前相比,虞仲夜的脸庞经过岁月琢磨,当然有了些许变化,老是真的老了,但更好看了。
两个人难得挨得如此亲近,骆优被虞仲夜身上带点酒味的气息撩得气喘,他先夺《明珠连线》,再争《东方视界》,他可以温驯乖巧,也可以凌厉逼人,全看虞台长怎么安排、怎么需要。他有点意乱情迷地说,老师,今晚我跟你回去吧。
大概真的醉得厉害,虞仲夜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眯着眼睛,以拇指拨弄着骆优漂亮的唇瓣。
车窗外头突然传来一个挺脆生的男声:“怎么又将了,再来!”
虞仲夜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把手从骆优手中抽出,顺着声音方向把目光移向窗外。
虞仲夜一直扭脸看着外头,骆优便也沿着他的视线望出去,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上。
八月份,暑气惹人浮躁,天黑得晚,街心公园这个时间了仍很热闹,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看上去至多也就十八九岁,正跟一个在公园门口摆着棋局的老头杀得昏天黑地,斗得难解难分。
许是输了还不服气,年轻人再次嚷起来:“再来再来,再来一盘!”
虞台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角微微翘起,神色温存得几近陌生。
骆优沮丧得厉害,只是一个叫不上名字的路人,街头巷尾的随处可见,哪里值得虞仲夜如此温柔看待。
虞仲夜又盯着那个下棋的年轻人看了片刻,才吩咐老林:“开车,先送小骆回去。”
“老师……虞老师!”骆优突然抗争着喊了一声“老师”,“他可以的我都可以,不就是脱裤子张腿那点事情……”他的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声音像突然打碎的器皿,从胸前深处刺穿出来,“我也可以的……老爷子早晚会死的!”
这话太不敬了,老林打着方向盘的手一个哆嗦,亏得是亲外孙说出来。老林及时开口规劝:“骆少,我送你回去吧,虞叔最近头疼犯了,今儿也实在太累了……”
送走了情绪几近奔溃的骆少爷,虞仲夜大概是真的乏了,一路都一言不发地仰靠在车后座上,抬手扶着额头。
老林大着胆子问:“叔,是不是又头疼了?”
虞仲夜眉头皱紧了些,“嗯”了一声。
“我载你去医院看看吧?这么个疼法别是出了什么问题……”老林斟酌字句,不敢把话往重里讲。
“不用。”许是街边下棋的少年唤醒了他的某部分记忆,虞仲夜突然睁眼问老林,“小刑……去云南多久了?”
“半个多月吧……”这个名字久未从台长口中听见了,老林楞了一下才回答,“他去的早,估摸快一个月了吧……”
“才一个月么……”虞仲夜的气息沉了,又阖上眼睛,大概真累了。
又过了半个月,刑鸣才结束了自己在灾区的工作,回到台里,第一时间骆优就把他传进了自己办公室,主要是进行表彰。
新一期《明珠连线》刑鸣也看了,从志愿者的角度做了一期地震专题,大约也是最后一期,不喧哗,不煽情,也不审问,不批判,在普天同悲、集体的大环境下,不得不说是一期相当有质感的节目。
这是刑鸣采访的内容,甚至有他在灾区现场写的解说词。
骆优倒是不专美,着重肯定了刑鸣作为一名记者的采访能力与新闻素养,又为他添了一项新的任务,让他周五亲自去一趟盛域。盛域花了十年时间与美国知名肿瘤机构共同投入肝病研究,治疗晚期肝癌的药物仍在临床,治疗丙肝的肝药已经准备上市了,原先的独家冠名权因《东方视界》被合并变为了单元板块的赞助商,台里打算再与盛域合作,做一期节目推广新药作为补偿。
骆优在说话,刑鸣在思考,一个笑容堆了满脸,一个目光飘忽不定,最后还是骆优先看出刑鸣的心不在焉,挑了挑眉,连激带问:“怎么,怕了廖晖?”
按说承接广告这不在一个记者的职责范围内,但骆优说的也在情在理,谁捅出的篓子,便该由谁把这事情摆平了。刑鸣不是怕事的人,虽嫌廖晖难缠,但确实是自己的原因才导致赞助商的利益受损,于是点点头:“我明天去找盛域的Candy,下午就不回台里,我的大学老师过世了,得去看看。”
骆优恢复亲切笑容,点点头表示批准,又额外奉送四字安慰:“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字典上说是节制哀伤,顺应变故,实在是太轻描淡写。
季蕙没等到夏教授刑满回家,还是走了。刑鸣倒也不太悲伤,丙氨酸西洛尼已被康乐乐接手,季蕙悬壶济世的心愿得以满足,该是能够含笑九泉了。
刑鸣向领导告辞,准备投入工作,深入研究一村没有脊椎的小孩,骆优却突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嗳,刑鸣。
刑鸣在门口回头,立得笔管条直,以目光询问。
骆优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会下象棋吗?
刑鸣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答,会。
这回换作刑鸣在沉默,骆优在思考。他不怨虞仲夜,相反还理解得很,再优秀的男人也撇不开七情六欲,离不了生理需要。骆少爷打小常见各色名人政要、巨商大贾,没一个能与虞仲夜一根指头相比,身边都已莺莺燕燕环绕不绝,像刑鸣这种以色侍人的浅薄贱货,此去彼来,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只是这么一个靠皮肉营生的,还处处拿自己当个角儿,他有那么三五分的嫉恨,但更多的只是看不惯。
今儿天好,骆优的办公室又在这广播大厦较高层,得天独厚地享受着阳光。大颗的灰尘在光线下无所遁形,金光闪烁,像是被谁绞碎的金箔。
他们就在这样暖融融的情境下互相对视,磨磨蹭蹭地盘算与打量,最后刑鸣实在忍不住了,问,我能走了?
然后骆优嘴角动了动,像叹息,也像苦笑,说,行了,你去吧。
这个周末确实是个适宜出殡的日子。天气无端端地由晴入阴,全赖冷空气忽然造访,伴着秋风送了点雨,这点雨水就一直淅淅沥沥又悲悲戚戚地下到周三。虞仲夜晚上约了人,下午四点钟让老林备了车,离开明珠台。
刚刚驶出明珠园,一个像是等候已久的年轻人便冷不防扑出来,追着他的宾利跑。老林率先从后视镜里发现后头跟着个人,问虞仲夜:“要不要停车?”
虞仲夜也察觉车后有人跟着,问老林:“认识么?”
老林记性好,眼又尖,隔着蒙蒙细雨辨认一会儿,便认出这张脸孔,向小波。
虞仲夜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直接说:“不用停了。”
老林答应了一声,但还是轻轻带了一脚刹车,说了一句,这是刑主播的便宜哥哥。按说刑鸣这个名字他近来是不太敢提的,生怕一不当心就逆了龙鳞,犯了忌讳。但他也担心真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待虞台长缓过劲来事后追究,自己一个司机兜不住。
虞仲夜的沉默耐人寻味。
纵是精怪如老林也吃不准了,原以为虞台长就是晾这不安分的小情儿一阵子,如今看来像是真动了怒,他跟着沉默片刻,犹疑一晌,正想脚踩油门,身后的虞仲夜终于发话了:“停车。”
车停了,向小波总算跟上来了,上回骨折还没恢复利索,他拖着条残腿在车后追了两条街,倒也其情可嘉。
虞仲夜仍旧坐在车里,向小波透过放下的车窗,气喘吁吁地对他说:“我女朋友跟你小情儿私奔啦!”
向小波上回住院就看上了李梦圆,又因被刑鸣摆了一道,短时间内不敢出去嫖赌,闲来无聊,便一头扎进爱情的深渊无法自拔。他对李梦圆黏得厉害,朝接晚送,陪着倒班,李梦圆一时心软没以严词拒绝,向小波竟顺杆上爬,以小李医生的男友自居起来。
虞台长与刑主播的关系已是台里人尽皆知的秘密,虞仲夜不必在个无名小辈面前藏着掖着,反问老林:“地震报道工作开始收尾了,小刑最近在干什么?”
“听骆少提过一句,周一去福建那块儿跑新闻了。”
“听见了?”虞仲夜一眼不看向小波,估摸是嫌这人不能入眼。
“听是听见了,但人真的不见了。”向小波仍扒拉着车窗不让走,继续说他女朋友李梦圆与刑鸣周五一起去给老师送殡,此后便失去了联系,昨天他直接找去了医院,医院方面也说几天没见着人,李梦圆的家属已经报警了。但他越想越可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这俩可能旧情复炽,私奔去了。
虞仲夜的眉头渐渐紧了,倒不是信了向小波这些胡话。没有比官场更血雨腥风的地方,没有比做官更尔虞我诈的行当,权力这东西比法律更有效力,外头那些要弄一弄刑姓主播的传言他也听见了,他明着保,暗着护,那些台面上的人碍着虞台长这个面子,到底是没弄那个小玩意儿。但总有招呼打不到的地方,刘崇奇一案不止大官落马,还牵扯出了一串鱼虾,那些躲在暗处的,会不会报复又会怎么报复,就不好说了。
虞仲夜摸出手机,按了个号码。
屏幕上很快显示出一个名字,刑鸣。
这不是虞仲夜输进去的,而是刑鸣自己输的。
就是那不思早朝的三天。刑鸣闷着脑袋伏在虞仲夜的身旁,或许因为主场,又或许刚办完事儿头脑尚不清楚,他胆子比往常大了不少,居然自说自话地拨弄起虞台长的手机,而虞仲夜在一旁笑看着他,也没制止。
刑鸣将虞台长的手机摆弄一阵,总算回头过来,带点委屈地说,虞老师没存我的号码。
刚刚云雨完毕,刑鸣罗衫半开,双目水津津,双颊粉扑扑,双唇红润润,没一点平日里“不可亵玩”的冷漠姿态,虞仲夜抬手摸他头发,淡淡笑道,记着呢。
刑鸣竟还不信,又低头拨弄一阵虞台长的手机,他想给自己取个好记的外号,最后却是郑重其事地输入自己的全名,刑鸣。
然后回过脸来笑了笑,输进去了,忘了也不怕。
笑得太晃人眼了。虞台长欲随心起,刚刚偃旗息鼓的下身又亢奋起来,他把刑鸣抱进怀里,埋脸入他颈窝,细细吻了一遍,又把坚挺的性器喂入他湿润的穴里。
两个男人相拥着倒下去,刑主播轻哼,虞台长猛弄,芙蓉帐暖度春宵,听取淫声一片。
倘有这样的美人在怀,不早朝也就不早朝了罢。
虞仲夜沉着脸等待回音,可刑鸣关机了。
向小波一旁蔫头耷脑地插嘴:“不用打了,五天了,就没开过机。”
虞台长收了手机,听着向小波继续喋喋不休地控诉,一张脸始终未曾出现情绪波动。向小波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跺了跺脚,悻悻走了。虞仲夜便问老林借了火,点着一根烟,坐在车里。
虞台长从没在车里抽过烟,老林大着胆子揣测圣意,问:“晚上约了华能集团的瞿总,要不……推了?”
虞仲夜没说话,凝神打量着手中燃烧的烟。虞台长的烟瘾不大,但喜好味儿很呛的外国烟,老林的嗓子一阵发痒。
“刑主播这脾气……我怎么觉着可能出了事儿呢……”
虞仲夜依旧没说话,已经烧出一截的烟灰突然落了,落在车内地毯上。
老林深谙领导此刻沉默的意义,虞台长当然不可能主动向自己的情儿低头,可若真没把那爱惹事的主儿放在心上,方才就不会吩咐停车,更不用默许他把正事推了。老林信心更足,主动给那瞿总回了消息,又打了一个电话回台里。他没问骆优,知道问了怕也问不出什么,迂回地向《明珠连线》其它的记者打听,总算有个知道的,说是刑主播周五去了盛域之后,就再没出现。
虞仲夜踏入马术山庄的酒店时,廖晖正从里边走出来,左拥右簇一大票人,在养鱼的水池边上打了个照面。凑巧胡石银也在,不玩帆船就来骑马,反正都是有钱人的嗜好,反正胡四爷与廖总交情匪浅。
“哟,姐夫!姐夫来了!”廖晖一见虞仲夜便殷勤地笑、热络地喊,“你替四爷看看,宋代的钧窑八方弦纹瓶,好东西!”
胡石银也带着人,笑呵呵地吩咐手下打开一个古玩匣子,对虞仲夜说:“托廖总给我弄来的东西。”胡石银素来喜好弄点古玩字画,晓得财不外露,好东西更不能轻易见人,于是又说:“还是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请虞叔给鉴定一下。”
瓶形、线条、文饰都美,釉色也是特别罕见的胭脂红,千百来万的东西,但虞仲夜几乎一眼不看,也不跟胡石银寒暄客套,只冷冷盯着廖晖的眼睛:“人在哪里?”
平日里的虞台长八风不动,甭管见着大官儿还是小老百姓,都是不浓不淡三分笑,从没在人前露过这么明显的情绪,廖晖有些怵了,但仍装作听不懂:“什么人?什么在哪里?我听不明——”
虞仲夜没工夫跟廖晖废话,直接动手了。当兵的出身,动作利落得很。
廖晖压根没想到对方还有这手,没来得及反应,一张脸就被虞仲夜摁水池子里去了。
他只感到脖颈后头遭了巨大压力,紧接着脑门被重磕了一下,再后来冷水从五官涌入,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了。
好在就短短数秒钟的时间。
一池水虎鱼也没来得及反应,但下回兴许就没这么便宜了。
虞仲夜的手也随廖晖一同没入池子里,就是说同样有与水虎鱼的利齿亲密接触的风险,但他毫不介意,仍狠狠压着廖晖的脖子,迫使他的脸再次逼近水面:“我再问一遍,刑鸣在哪里?”
廖晖的手下都吓傻了,一旁干瞪着眼睛,只能喊,只能劝,虞台长既是领导又是亲戚,闲时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关键时刻也能不动手就尽量不动。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廖晖再怵也不能认怂了,反而死死扒住水池子,一边犟着一边骂:“你都打进冷宫的玩意儿,就不准我绑来玩两天?你他妈被那小狐狸精灌迷汤了吧,他惹的祸还不够?!他、他早晚把你都搭进去!”
胡石银是廖晖请来的,没打算袖手旁观,虞仲夜微微朝他侧了侧头,客客气气给出一句话:“四爷,这是我的家事。”
胡石银最后当了和事佬:“你那小朋友在我那里,来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没打也没碰。”
虞仲夜松了手,廖晖趴在地上喘得跟狗似的。
胡石银继续说,上回《东方视界》与警察联手打掉的那家地下赌场,其实是他下边的生意,廖总的一口气始终没咽下去,他也觉得这样的脾性不教育不行,但最后没动这小朋友却不是卖你虞台长的面子,小朋友挺知道怜香惜玉的,一直护着他那小女朋友。
廖晖扑腾出的水花溅了他一脸,水珠顺着深邃的面部轮廓下滑,虞仲夜面无表情,来到胡石银手下跟前,拿起那只价值连城的钧窑瓶看了看。
然后他手腕轻轻一斜,这只瓶子就砸在了地上,碎了。
虞仲夜说,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