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运车开回了临时羁押的看守所，沈浩将在这里度过最后一夜，明天就可以换到集体宿舍去吃牢饭。律师高明胜利完成任务，达成了一鸣惊人的夙愿，他不再打搅沈浩，去喝庆功酒了。
沈浩回到单人间，获得了一片静谧。他看着外面的星光，闪闪烁烁，没有一颗能亮过小玉的眼睛。沈浩没有睡意，他站在窗前，仰望苍穹，回忆起那些细碎的往昔，那些流淌在他心底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了小玉还在与他姘居的时候。
有一天，小玉看偶像剧中毒了，突发奇想，问他：“浩哥，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会怎么办？”
沈浩在换衣服，说：“你少发神经。”
小玉凑到他跟前，换了个问法：“好吧，那假如你明天就要死了，今天你会怎么过？”
沈浩回头给了他一下，骂了句乌鸦嘴，把衣服塞给他：“去洗衣服！”
小玉哼了一声，接过衣服，穿着绒拖鞋，吧嗒吧嗒跑走了。
小玉这个小兔崽子，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开始发白日梦，搞什么春花秋月的调调，沈浩一笑而过，叫他按时上课，不要浪费学费。
小玉抗打击能力很强，经常惨兮兮地趴着，一转脸就又精神起来。沈浩从来不担心他会想不开。直到有一天，沈浩下班，已经是半夜了。
回到家里，他发现小玉趴在阳台上，失神地望着空荡荡的大街。
沈浩洗了个澡，喝了一大杯水，发现小玉还在那里，姿势都没变。沈浩走过去，打破了他的静夜思：“你在干什么？”
小玉像被惊醒一样，猛然回头，看到是他，松了口气。
沈浩看到，小玉的双眸中充溢着从未见过的情绪。
小玉颤动着眼睫，向他走来，带着被夜色浸染的浓郁悲伤，小玉说：“浩哥……我妈妈病了，恐怕要死了……”
第一次听小玉说起家人就是这么劲爆的消息，沈浩吃了一惊，把烟拈灭，慢慢用手摸住他的头，说：“你要回家看她吗？”
小玉抬头看着他，眼中流转着惶恐，泫然欲泣道：“他们都不喜欢我……不给我回家……”
沈浩皱起眉头，说：“你爸呢？”
小玉的眼泪淌到了下巴上，哽咽了一会，低声说：“我没有爸爸……”
沈浩听了，无言以对，他不会安慰人，只好给小玉套上衣服，带小玉去买火车票。
那也是一个冬季，刚到12月，商家迫不及待打出了圣诞节的招牌，摆出了圣诞树，挂起了无数彩灯气球，极力营造出和暖的节日气氛。
小玉在那一片华光之下，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哭声。
商场里传出甜蜜的歌声，声音充满磁性，旋律十分轻快。沈浩觉得，小玉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音符，一个被全世界都抛弃的残次品。
小玉吸着鼻子，跟在他后面，一路走着。
沈浩停下来，走进一家24小时超市里，买了牛奶棒棒糖和金兔子牌暖宝宝。
小玉嘴里含了棒棒糖，身上贴了两片暖宝宝，哭声渐渐低下去，上去牵着沈浩的衣角。
沈浩考虑到小玉的妈要没了，值得同情，可以随便任性一回，就转身牵住他的手。小玉扑到他身上，呜咽着。
沈浩拖着小玉，终于走到了车站，他去售票窗口买了一张车票，递给小玉。
小玉迟疑的接过车票，目光闪烁起来。沈浩知道，小玉每次撒谎的时候，都是这个眼神，他沉下脸，催促小玉进站。
小玉支吾了一会，沈浩掏出钱，数了几张票子给他，塞到他口袋里。小玉拿着车票，依然站在大厅里，动也不动，好像钉在地上一样。
沈浩催了半天，心头起火，猛推了他一把，喝道：“票给你买了！你到底走不走？”
小玉被推得踉跄一下，跌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沈浩低声咒骂了一句，懒得理他，转身回家去。
他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小玉在后面发出了惶恐的叫声：“浩哥！”
沈浩耐着性子，回头看他。小玉抽噎了几下，眼里一片灰暗的绝望，对他说：“不用回去了……他们通知的时候，我妈已经死了……”
小玉的眼泪倾盆而出，把候车大厅脏兮兮的地板打湿了一片。沈浩怔怔的站了一会，过去把他捡起来，放到座位上，拿拖把擦了一下地。
他们顺着灯光熄灭的街道，漫无目的游走着。
小玉的眼泪好像流不完似的，沈浩拿纸巾给他擦鼻涕。
当彩灯熄灭后，星星终于绽放出一点光晕。沈浩拖着歪歪倒倒的小玉，路过了一个小学。他把小玉托起来，让他翻过围栏，自己再跳过去。
小玉坐在小秋千上，沈浩给他一下一下的摇。秋千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等小玉哭完了，沈浩去买了点热饮料，给了小玉一杯，自己坐在他旁边的秋千上喝。小玉鼻尖红通通的，喝了点热牛奶，安静下来，和沈浩一起看星星。
沈浩喝了咖啡，不困了，点起烟慢慢吸。
小玉喉咙沙哑，叫了一声：“浩哥……”
沈浩恩了一声。
小玉说：“我妈妈得癌症死了……”
沈浩回头看他。小玉的神情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说：“我妈妈在酒吧上班……她很漂亮的，很多人喜欢她……”
沈浩摸了下他的头，小玉惆怅道：“后来她结婚了，她的对象不喜欢我是玻璃……把我赶出来了……”好像怕被误会似的，又赶紧加了句，“浩哥，我妈对我很好的，但是我回去会影响他们的感情，再说我也长大了……”
沈浩点了下头，说：“没事，你在我这挺好的。”
小玉又开始抽动，沈浩递给他一包纸巾。小玉忍住抽噎，开始碎碎念，说他妈妈如何美貌多情，绝色温柔。沈浩默默听着。
小玉故事说得太传奇，沈浩一点也听不出他本来的身世，也不知道他爹妈姓啥名谁。小玉不说，沈浩也不问。
小玉说了半天，突然萧瑟了起来，安静了一会，掉头问他：“浩哥，如何我得了绝症，需要很多钱，你会救我吗？”
沈浩皱着眉头看他：“你这么小小年纪，就会得绝症？”
小玉哼唧了一会，沈浩想了想，妥协道：“会救你的吧……”
小玉对这个答案感到沮丧，眼巴巴的看着他。沈浩加重语气：“应该会的。”
这个不诚恳的态度伤透了小玉的心，小玉不理他，扭过头，重新开始抽噎。沈浩没奈何，搜肠刮肚，找点话来敷衍他。
小玉用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看着他，眼里写满了“你骗人你坏你根本不喜欢我”，比刚才更苦逼了。
沈浩心头充斥着烦躁，混合了一点陌生的酸软，对他吼道：“好！救你！没钱我卖血救你！行了吧？”
小玉被他吼得吓了一跳，毛都呲起来了，抱着秋千链子，缩在板凳边缘。小玉呆了一会，眨巴着眼，突然爬起来，猛扑到他身上，大声嚎泣。
沈浩有气无力的拍了他几下，觉得毅力饱受摧残。小玉把刚才喝的水又全部哭了出来，不断抽噎着，直到晨曦微露。
沈浩把他扛起来，在天亮之前，翻出围栏，回到家里。
沈浩把小玉放到床上，看着他昏睡的面容，难得苦恼了一下，心想：如果小玉明天继续这样下去，自己要不要请个假？
沈浩的担心纯粹多余。小玉睡了一觉，好像细胞自动修复了一样，不再提起那件令他整夜痛哭的事情。后来，他再也没有说起过往事，每天照常看芒果台。
沈浩松了口气，该干嘛干嘛，没想到，他突然感冒了。
沈浩七八年没生过病了，他琢磨，可能是被小玉折腾了一下忘记穿棉衣？或者是连上了好几天夜班？总之他病了，需要躺在床上休息一下。
小玉如临大敌，主动熬了白粥给他吃。小玉捧着碗，泪汪汪地看着他，好像他马上就要死掉一样。沈浩嫌弃地看着白粥，说：“你怎么什么都不放？”
小玉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废话，劝告他如何清淡饮食好好养病。
沈浩听得倒牙，决定不吃了，睡觉。
小玉落寞的跑到厨房，把肉丝和皮蛋切进去，煮给他吃。沈浩吃了小玉的爱心大餐，病情并未好转，反而发起烧了。
小玉惊恐的含着泪，把毛巾从冰箱里拿出来，小心的叠成一片，放在他头上。沈浩觉得自己像烤肉一样，把毛巾烤得滋滋响，冒起白气。
伴随着沈浩冒烟的声音，小玉不可抑制的哭丧了起来。沈浩如果不是太热，一定会把毛巾从头上拽下来，揍扁他。
小玉的眼泪，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他伤心欲绝，颠三倒四的说：“浩哥，你不会有事的，如果你得了白血病，我会给你捐骨髓的，没有钱，卖肾也可以……”
沈浩被他前半句差点气死，后面，却莫名被安慰了……他把抬起来准备抽小玉的手，缓缓放下，摸住小玉的腮。沈浩摸着这个兔崽子的脸，觉得他的肉少得可怜，骨髓大概也没有几两。
小玉抱着沈浩的手，偎依在他的被子旁边，睡着了。
第二天，沈浩退烧了，他爬起来的时候，发现小玉还睡在他旁边，发丝柔软的卷着，像个毛孩子。
后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小玉还是经常不乖，导致沈浩认定，小玉那天肯定是脑子坏掉了，才肉麻成那个鬼样子。
那天早晨，小玉抱着他的手，缩在旁边，梦里好像受尽了惊吓与折磨，他眉头纠结，无意识的呓语着：“浩哥……你不会死的……”
沈浩把手抽出来，默默看了他一会。
沈浩觉得，小玉就像一片柔软的云朵，自己永远也搞不清他是什么形状。小玉在空中飘来飘去，有时候变成蓬松松的、兔子形状的白云，有时候变成乌七八糟的黑云团子；还有时候，云彩累了，就会下雨，淅淅沥沥。
小玉像云朵一样流动着，没有形状。
他把小玉装在杯子里，小玉喝水不说话。
他把小玉装在房间里，小玉看电视洗泡泡浴，很高兴。
他把小玉装在他的怀里，小玉呻吟着，靠在他的肩窝里。
他把小玉装进心里，小玉低声呼唤着，在他心底激起了一片回音……
沈浩想很久，决定把小玉，装在他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