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的前一天，所有人的心早飞了。教室里浮躁嗡鸣，吹进窗的风都是热的，蝉哇哇地在窗外叫。老师管不住纪律，自己也热得一脑门汗，干脆宣布提前放学。
教学楼立刻闹腾起来。小孩们甩起书包吆喝同学，勾肩搭背商量去哪玩，课桌被兴冲冲的人群撞歪，走廊上到处有人撒欢跑跳。
“去不去水泥厂探险？”
“走啊！”
“吴岳！一起去！”
有人挤到吴岳身边笑得贼兮兮，“咱们班花也一起去玩，你去不去？唉唉唉，她看你呢，吴岳！”
吴岳手忙脚乱收拾书包，“我不去了，我有事。”
“都放假了，有什么事？”
“我跟人约好了。”
吴岳把包往背上一扔，几步就溜到教室后门，“过几天再找你们玩，走了。”
他腿长步子大，一溜烟就跑到一楼，寻到一班门口，只见初冬早早就在门边等着了，见他过来，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哥。”
吴岳过去把人脑袋一揉，“走，带你吃好吃的去。”
初冬一脸期待粘上来，“什么好吃的呀？” “去了就知道了，跟哥走。”
吴岳带着初冬去了自己从小到大最常光顾的一家凉粉铺，买了两碗凉粉，两份肉夹馍，又在门口卖甜水的小车里买了两杯酸梅汁。铺子旁边是一片居民小区，小区外竖着不高的围墙，墙里生出一棵槐树，密密的绿叶开着，落下大片阴凉。吴岳就领着初冬坐在树下的台阶上，一人抱着一碗凉粉吃。
吴岳两筷子扒完凉粉，狼吞虎咽一个结结实实的肉夹馍，一口气把酸梅汁吸见底，他吃得飞快，转头看初冬，才刚吃完凉粉。 “好吃不。”吴岳问他。
初冬点点头。夏日的高温蒸得他脸颊绯红，一张小脸热得汗津津的，鬓角碎发粘成小缕贴在皮肤上，吃凉粉吃得嘴唇沾了红油，不停舔自己嘴。
他在被太阳晒成深色皮肤的吴岳身边更显得白，坐姿又规矩，不像吴岳大剌剌盘着个腿，短袖卷到肩上，一背湿漉漉的汗。他吃东西也秀气，细嚼慢咽的，只吃了半个肉夹馍，就放下纸袋子，“这个好吃，可是我吃不下了。”
吴岳拿过他手里的肉夹馍吃掉剩下的，继续带人去玩。
不上课的时候，吴岳就和伙伴们在小小的县城里到处跑，今天串这家的门，明天串那家的门。小县城坐落在大山里，有的小孩不敢往山里跑，吴岳胆子大，皮实，从小就漫山遍野地玩，是同龄人中的孩子王。
吴岳把初冬的书包背在自己身上，牵着人跑进山里。山林里比外头凉快，林间小溪潺潺，绿荫凉爽。吴岳教初冬认藏在灌木和树根底下的野蘑菇，捡树上绿油油的细长蚱蜢放进初冬手心，一棵枇杷果树上结出黄澄澄的果实，吴岳捡了根树枝把果子够下来，摘一串枇杷果给初冬，初冬吃了一个，含糊说好甜好甜，剥一个喂给吴岳，吴岳吃了，酸得眼泪直飙。
林木之间，光影变幻，飞鸟从树梢掠过，太阳坠向连绵的山脉，晚霞倒影溪流，漫山遍野的红。两人玩到傍晚，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休息，俱是一头一身的汗。初冬脱了鞋袜，挽起裤脚，白生生的脚踩进溪里，晃来晃去。吴岳则像只不讲客气的大狗，直接踩进水里弯腰给自己的汗脸泼水，弄得水花飞溅。初冬忙躲开，“哥，水弄到我身上啦。”
吴岳一抹脸，把水珠往初冬身上弹，两人闹起来。初冬佯装生气要过来扑水，谁知一站起身脚心就踩到滑溜溜的水底石，差点摔倒。吴岳飞快将人一抱，把他抱起来好生放在水边的石头上，“小心点，衣服湿了可是要感冒的。”
初冬的脸上沾着点水珠和汗，白净的脸红扑扑的，抿嘴“嗯”一声，露出温软的笑容。 吴岳的心脏漏跳一拍，忙转过头去，茫然挠挠后脑勺，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
夏日太热，家里只有电扇和蒲扇，根本呆不住。除了和伙伴们一起出门玩耍，吴岳最喜欢去水库游泳。他会游泳，胆子又大，大人都不敢去水库游泳，他贪图凉快，一个人偷偷跑去撒了欢地玩，游得一身肌肉健硕，皮肤也晒得黝黑。
他没有找初冬玩，因为拿不准初冬是不是需要呆在家里念书。而且初冬安静，吴岳总觉得自己漫山遍野跑的娱乐活动不大适合初冬。
可一阵不见吧，吴岳莫名怪想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蹲在家门口穿鞋，出门，照例准备去游泳。
谁知刚下楼就见初冬站在他家楼下的阴凉地里，穿着一身浅色清爽的圆领衬衫和短裤，踩着双白球鞋，一副想进楼里又不敢进的样子。见他下来，惊喜睁大眼睛：“哥。”
吴岳见他脖子上有汗，叉腰问他：“怎么不晓得上来？”
“我还没上过别人家门......”
吴岳无奈，心情却又很好，问，“不写作业了？”
初冬摇头，凑过来，“哥，你要去哪玩呀。”
“我去游泳。”
“我们一起吧，哥，我想和你一块。”
吴岳被这一声声“哥”叫得晕乎，带着初冬往水库去。
路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牵起人拐了个弯，“不去那边，我们去溪里玩。”
水库水深，吴岳下意识不愿意把初冬往那儿带，赶忙就拽着人往山里去。山里的溪水浅，最多只到初冬的腰，特别好。
吴岳脱了上衣和短裤，哗啦踩进水里，冰凉的溪水流过皮肤，十分舒服。他转身见初冬蹲在溪边不动，催他，“快下来，水里可凉快。”
初冬抱着膝盖，脸有些红，“不......我还是不下来了。”
“怎么了？”
“我不想脱衣服。”初冬拉一拉自己的衣角，不自在地说，“哥，我看着你玩就行。”
吴岳还以为他是害羞，“我不看你，你脱完直接下来就行。”
初冬还是摇头。吴岳不勉强他，顺手帮他脱掉鞋袜，让他的脚舒舒服服放在水里，自己扎进水里乘凉。
初冬坐在石头上，低头看清凌凌的水波从自己的腿边滑走，溪水清澈见底，可见水下石滩，形状各异的鹅卵石在阳光的照耀下色彩斑斓。
他又抬头去看吴岳，看身姿挺拔的少年漫不经心玩水，叫他一声，“哥。”
吴岳起身踱水过来，“怎么？” 他一身湿淋淋的水珠，皮肤深麦，五官英挺明朗，像个大哥哥一般。初冬出神看着吴岳，后微红着脸收回视线。
“哥，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人？”
“啊？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吴岳甩甩短发，坐到初冬身边，思考一阵，“喜欢心地善良的，眼睛大的。”
他不知初冬怎么提起这个话题，好奇问，“你有喜欢的人了？”
初冬害羞点头。吴岳觉得稀奇，逗他，“你们班上的？告诉我呗，哥帮你一把。”
初冬安静拨弄水面，忽然说，“哥，我有一个秘密，从小到大，我不敢和任何人说。” 他抬头看一眼吴岳，一双温润的大眼睛有些不安闪动，“我藏得很辛苦，不敢交朋友，不敢和班上的同学来往，只能自己一个人呆着，看书，念书。”
吴岳不自觉抬手摸初冬的脑袋，想要给他安慰，“你想告诉我？我一定保密。”
初冬轻声说，“我的身体有缺陷。”
吴岳一愣，小心扫一遍他的身体，只觉得漂亮，美好，看不出有任何问题。他很担心，“你生病了？能治好吗？”
“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天生有缺陷。”初冬抿嘴笑一笑，伸手温软去握吴岳的手指，吴岳便张开五指将他的手一牵。初冬也不嫌他一身水，依赖地靠过来，脑袋轻轻倚着他的肩膀，“哥，你答应我，无论我是什么样，你都不要嫌弃我，好不好？”
吴岳把他的手牵紧，认真道，“你这么好，我怎么会嫌弃你？不要瞎说话。”
初冬露出笑容，双手抱住吴岳的手臂，亲昵玩他的大手。吴岳随他撒娇，心跳一阵一阵的，坐在一旁紧张抓自己头发。
***
暑假过去，高三来临。还有一年，所有人的人生将迎来一个重大的岔路口。 初冬成为整个学校老师和领导的重点关注对象。他的成绩非常优异，开学第一次模拟考试位居年级第一，甩掉第二名近一百分，已远远超出这个普通小县城中学历年学生的最高水平，老师们都盼着他能考上全国一流的名校来为整个学校带来名誉。
吴岳早早就没打算考大学，已经报名全国征兵计划，并顺利通过体检和体能测试。他的学业实在不行，确定毕业入伍后便没有花费太多精力和时间在念书上，转而开始重点照顾他弟。
初冬依旧在他的寝室里午睡，慢慢的有时候晚上也会跑来他家里睡。后来吴岳才知道初冬的父母因意外去世，初冬一直寄宿在姑妈家里。大人自己有小孩要养，对初冬心有余而力不足。
吴岳左右无事，干脆担起这个责任，每天给初冬送饭，放学送人回家，中午也不跑出去打球了，就在寝室陪着初冬休息。晚上初冬跑到他家里来睡，睡前吴岳就陪着人看书写作业，或者去一旁给初冬洗脏衣服。
他把初冬当自己亲弟弟一样疼，初冬想吃什么喝什么东西，自家附近若是没有，他就是跑去隔壁县城也要买回来。冬天的时候天冷，初冬的围巾还是他姑妈几年前打的，破旧得漏风。吴岳就把自己的围巾给初冬戴，帽子和手套大了，他就厚着脸皮求自己妈妈给初冬打一套。初冬怕冷，晚上裹着棉被也小声喊哥，说好冷，吴岳一年四季手脚暖热，干脆把人抱进怀里捂着睡。一捂就是一整个冬天。
两人的关系这样好，吴岳身边的同学都看着稀奇。有人打趣吴岳，“你说你以后一当兵的，和人高材生走这么近干嘛？到时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毕业后有来往才怪。”
吴岳说，“想那么多做什么？他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家里也没个人照顾他，一个人饭都吃不好，怎么专心学习？”
“老吴，你自己成绩差，倒是关心起别人学习了。”
吴岳笑骂，“什么别人？他现在就是我弟，亲弟，你有意见？”
“嗨哟，算啦，等到时候他考去北京飞黄腾达了，看他还认不认你这便宜哥吧。”
吴岳再没搭理对方。他想照顾初冬是自己乐意，他就是想看着初冬考去好大学。至于未来如何，谁都无法决定。
就算以后他们渐行渐远，那也是命运安排，不能怪任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