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发室来了信,窗边传来一声喊:“吴岳,来拿你的信!”
一群人刚从山里头拉练下来,吴岳长高长壮不少,显眼混在人群里,闻声立马掉头朝收发室跑来。他晒得黝黑,剃了铁短的寸头,脑门亮晶晶往下落汗,进屋后使劲把脏手往裤子上擦,接过人递来的信。
他把信往兜里一揣,飞奔去食堂吃饭,干了五个大肉包子,一大碗肉丝面和一碗绿豆汤,后回到宿舍胡乱拿毛巾摸一把脸擦干净手,往桌前一坐,拿出信拆开看。
信封里掉出一页信纸,一张照片。
吴岳拿起照片看,上头初冬穿一身白衬衫,浅色长裤,背着个书包,手里还抱着两本书,正朝镜头笑。他的背后是一片湖,湖中荷叶田田,远处一座密檐宝塔耸立,杨柳垂抚。
上一封信里吴岳说还没见过他在大学里念书的模样,也不知道那赫赫有名的首都大学长什么模样。于是初冬就请摄像馆的人拍了照,特地洗出一张寄给他看。照片背面依旧是初冬灵秀可爱的小字,标注了拍照的地点。
吴岳看了很久,左右看宿舍无人,立刻起身走到自己睡的上铺前,小心把照片放进枕头底下压好。
末了感觉自己做了件挺羞耻的事,红着脸挠挠头,收拾好信出门训练去了。
***
转眼两年过去。初冬考完了大二学期的最后一门近代文学史考试,进入暑假。
他背起书包离开教室。外头烈日炎炎,初冬匆匆扎进太阳里头,沿着一路的树荫往收发室去。
他得赶时间,拿了信过后要赶紧吃饭,吃完饭就得去把前几天写好的稿子交给校文学杂志社,之后作为杂志社编辑之一的他还要审稿排版。
收发室的老师给他一封信,西北那边寄来的,接过来还有点沉。初冬把信装进包里,一路又顶着烈日回到宿舍,进门时一张小脸都晒红了,脖子里淌下汗来。
他拧开吊扇,拿了盆去走廊尽头接来清水,细细擦洗过脸和胳膊,这才回到宿舍坐下。
他从信封里拿出一叠纸币,一共是十五元。吴岳又把军队给的津贴全寄给他了,每次写信都要他多买点吃的。初冬笑一下,把钱卷起来拿橡皮筋绑了,收进抽屉。
吴岳天天担心初冬一个人在首都吃不好穿不暖,不知道初冬每回稿费至少都能拿五六块钱,还不算字写多了的。初冬也不吭声,把吴岳寄来的补贴全拿橡皮筋绑成卷,整整齐齐堆在他的小抽屉里,拿钥匙一锁。
他又拿出一枚小小的胸章,中间是红色的五角星,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信里吴岳说他被抽去在全师军事大比武里拿了团体第一,师长亲自给他们颁了奖状和锦旗并授予集体三等功。回来后班长还单独奖了他一枚红五角星的胸章。吴岳看胸章漂亮,转头就装进信封,寄到了远在首都的初冬手里。
初冬用毛巾擦了擦五角星胸章表面,转身坐到床边把胸章放进枕头底下,压好。
***
第三年夏至。
吴岳临近退伍,却听闻首都学生动乱一事愈演愈烈,已惊动最高层。西北这边陲之地都受到波及,偶有几名十五六岁的学生在部队大门前眈眈徘徊,手里握着石头,却都被门口站岗的战士吓走。
吴岳无比担心初冬,给他写了封信仍是不够,跑到通讯室想打电话。当时值班的通讯员正好是他室友,问他要打去哪里,吴岳答首都大学,室友差点跳起来,说不行不行,这电话是要从总线那里转的,这种时候还往首都大学打,不要命了。
电话不许打,电报也不许发,吴岳只能在基地里干着急。过几天又听全国各地方开始往首都调战士,首都全城已不许人出门上街。吴岳只能安慰自己初冬好静,肯定不会参与这种事,怕只怕有好事之人硬拖着他下水。
如此熬了两个月,两人的联系全断了,也不知吴岳两个月前寄的那封信有没有到初冬的手里。好在听闻动乱最后被压下,首都也恢复了正常秩序。
吴岳正好办完退伍手续,本想给首都那边打电话,可通讯员这回不是他室友了,电话机被锁着,通讯员问他有什么要紧事,吴岳老老实实答想给在首都的弟弟打电话问平安,通讯员便说没有要紧事就不要打电话,反正都退伍了,想做什么出去以后便做什么去。
吴岳只好去收拾行李。班长嘱咐他早点回老家去到给他分配的单位去报到,别弄丢了推荐信云云,吴岳使劲点头答应,与战友们告别后便背上行囊,转头踏上了前往首都的火车。
从西北基地到首都的火车要开三天两夜。正值部队返乡潮,吴岳没买着坐票,买了一张站票,背个行军囊,提一个大织布袋子,硬生生在火车车厢连接处站了三天两夜。饿了渴了就吃自己随身带的馒头、芋头和水,困了就就地一坐,抱着袋子睡觉。
火车哐当哐当地晃,窗外从一望无际广阔荒凉的山野到林间田地,到绿荫连绵,再到城市的风景。
吴岳这辈子第一次到首都,火车站人头攒动,他艰难挤到卫生间去洗脸,用力搓一把自己汗津津的脑袋,背着包站在车站门口看墙上贴的城内交通地图,后出站乘坐公交,前往首都大学。
夏末的天依旧炎热,吴岳背上的汗湿透了作训服。他到首都大学门口被拦下,保安问他做什么来的,吴岳说自己来找弟弟,报了初冬的名字,专业年级,宿舍楼地址。保安见他是当兵的,便把人放进了校门。
吴岳方向感好,一路在偌大的校园里找到初冬住的宿舍楼,眼见那白楼安安静静耸着,仿佛就看见初冬这么安静站在自己面前等着。吴岳心情激动,背着包一头扎进宿舍楼,被里头阿姨咋呼拦下,“哎!年轻人做什么呢,哪里来的,找谁?”
吴岳忙扎稳身形站住,“我找我弟弟,他叫初冬,文学院的,大学三年级了。”
“初冬?就是那个文学院的初冬啊?”阿姨说,“他回家去了呀!”
吴岳当头一懵,“回、回家?回老家去了?什么时候?”
“就一个星期前,咱们这儿刚通车他就买票回去了,给你看他在我这儿签的字,喏,你看,28号走的。”
吴岳连忙把包放下,“阿姨您这里有电话不?我赶紧给他打个电话。”
阿姨犹豫,“有是有,不过你不是我们这儿学生......”
“麻烦您!真的麻烦您!”吴岳急急从包里拿出他装钱的布包,从里头取出一叠零钱——这是他当兵三年存下的所有钱,毛毛角角,加起来一共两块。吴岳冲到阿姨面前把钱塞人手里,“我真的需要给我弟打个电话,我找他找疯了我。”
阿姨被这人高马大的当兵小子吓得一后退,眼瞅着吴岳那粗壮的胳膊和大腿,钱也没敢和他收,“哎行行行,也不是说不给你打,你去吧,去吧,长话短说啊。”
吴岳马上进屋去拿起电话拨号,等了半天那边才接起来,问他是谁,找谁。
吴岳报了自家地址,门牌号,他爹妈的名字,说自己是吴岳,刚当兵退伍,急着找他妈。那边人便说好,你等着啊,现在给你找人去。
然后吴岳就等着,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把他在地里干活的妈等来。
“吴岳?你从哪给我打电话呢?不是退伍回家呢吗?”
吴岳含糊说刚退伍,正在部队里头给她打电话呢,然后问,“初冬是不是回你那了?”
“是呀,他不知怎么从首都跑回来,到家里来说要找你,我说你还在部队里头呢,怎么跑家里来找你了。他也不说清楚,没在家里待就又走了。”
吴岳简直抓心挠肝,“他没说他走哪去了?”
“还能走哪去呀,回学校上学去呗。”
“什么时候走的?”
“就两天前吧。你俩这是怎么了?”
“没事,妈,我过几天就回。”
“好好,回来妈给你包猪肉饺子吃!听说你还立了个三等功,可把你爸高兴坏了!就知道你小子有出息,读书读不成,总有一点能成......”
“是集体三等功,集体的。”吴岳强行耐着性子听他妈使劲夸她,末了只得打住说好好好,有什么话回来说,电话费好贵,便把电话挂了。
吴岳把浑身上下的两块钱塞给阿姨,不停道谢,阿姨使劲说多了多了,哪来的傻小子乱给钱,硬是没要。吴岳又是使劲道谢,背起包昏头昏脑出了宿舍楼,离开首都大学的大门。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心里头已不知该哭该笑,唯一的想法就是把那到处乱跑的小傻子抓过来摁在怀里狠狠揉一顿。他很快理清思路,在学校附近找了家便宜招待所开一间房放包,再从包里拿出一整天的口粮,提着大水壶去招待所前台请人灌满了水,一齐背在身上出门,坐公交又回到火车站。
他在火车站大门附近找了个好位置,就地一屁股坐下,拧开水壶灌一大口,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在这里可以看到所有出入火车的人。
他算了时间,初冬是两天前从家里出发的,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到首都。车站上挂着块显示屏,慢吞吞滚动进出的列车信息,吴岳一个一个看,记住了今天唯一一列会经过他老家那边、于晚上八点抵达首都的火车。
***
初冬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下列车时已是晚上八点。
他只背了一个书包,里面装一点衣服和日用品,几天前匆匆上了回家的火车,没有找到吴岳,又失魂落魄买了回首都的车票,一路没有胃口吃东西,连水几乎也没喝几口。
他苍白着张脸在站台上发呆,身边人来人往的喧嚣都与他无关。过一会儿初冬甩甩脑袋,心想明天还可以去公安局找人,总会有办法。
他往站台外走,瘦小的一个混在人群里,游魂似的。外头已天黑,车站里亮起灯,灯影晃晃,初冬好像听到有人喊他。
他心不在焉,以为自己太累了,结果下一刻被一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肩膀,整个人差点被从地上提起来,“你小子,到处乱跑!”
初冬吓得回神,看到吴岳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吴岳黑了不少,个子已高出他一个头,肩膀壮得像石头。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没有一丝改变,正焦急又明亮地望着他。
初冬半天才喘出一口气,活过来一般,眼泪从眼珠子里滑下来。
吴岳还以为自己太激动把人吓着了,忙手足无措弯腰把人放开,“捏痛你了?”
初冬望着他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后抬手紧紧抱住他,手指抓紧他作训服。
“我以为你出事了,写信……呜……写信你不回,打不了电话,联系不到你,又不能出门,出、出去以后,又听到有当兵的被打死了,烧死了,呜呜……”
初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吴岳这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心疼得受不了,只能把人抱在怀里不停揉脑袋,“想什么呢,我在西北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出事?”
怀里的人哭得发抖,吴岳摸着感觉他都快背过气过去,干脆弯腰把人抱起来。初冬这阵子吃不好睡不好,瘦得衣服都快拢不住,吴岳抱在手里都轻得没感觉。他心下恼火又无奈,最后只剩心痛。
吴岳抱着初冬赶上最后一班去首都大学那边的公交,上车后把初冬放在靠窗的位置,一手环紧他纤瘦的背,低头不停摸初冬的额角,拿袖子给他擦眼泪,“哥就在你学校附近的招待所住,这几天都陪着你,白天就来学校找你。”
初冬摇头,倚在他胸膛前不肯松开,“我和你一块住。”
他又开始掉眼泪,“我还猜你是不是退伍回家了,就买车票回家去找你,结果也没找到你……刚才下车我还在想,明天我就去公安局找人,牺牲的那些兵哥哥肯定有登记在册,我就去找上面有没有你的名字……”
他是真哭懵了,稀里糊涂在那说胡话。吴岳实在顾不得周围人目光,捧起他小脸不停给他擦眼泪,小声哄着抱着。
就这么哄了一路,才把人哄冷静点。
公交到站后,吴岳一手拎着初冬的包,一手把人牵着,往招待所去。他拜托前台给房间烧了热水,领着初冬进房,打开灯一看,多漂亮一张脸都快哭肿了。
他只好拿出自己的毛巾拧了冷水,把初冬的脸拿冷毛巾捧着,给他敷脸。
两人面对面坐在床上,初冬渐渐平静下来,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吴岳,嗓子软哑,“你怎么一退伍就来找我了?”
吴岳挺不好意思的,咳嗽一声,“怕你在首都有什么事,就想先来看看你。”
“有人叫我跟他们一起,我没去,什么事也没有。”
“有没有人欺负你?”
初冬终于露出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没有。”
他笑起来温软美好,眼角还挂着点泪意,看得吴岳发怔。
三年不见,初冬出落得愈发白皙美丽,脱离了高中时幼稚青涩的感觉,像一朵含苞的花渐渐绽放开来,露出内里鲜艳柔嫩的花瓣。
初冬拿过冷毛巾擦一下自己的脸,觉得自己身上有点脏了,便说,“我想洗个澡。有点累了。”
吴岳忙站起来,愣头青年般,“我去看看水烧好没有。”
初冬洗澡的时候,吴岳坐在外头凳子上,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傻愣愣听着浴室里的水声。他坐得笔直,三年的部队生活让他养成了正襟危坐的习惯。吴岳盯着面前泛黄的墙壁,想起刚才抱着初冬时柔软的触感,近距离看到的初冬雪白的皮肤。
他猛地干咳一声,下狠劲掐自己大腿,疼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脑袋清醒点了。
熬到初冬洗完出来,吴岳立刻以作战速度拿了换洗衣服冲进浴室。谁知浴室里全是香香的肥皂味道,热水蒸得初冬身上的香味满屋子漫延。吴岳差点气血冲头,立刻抬手拧开冷水,兜头朝自己冲。
吴岳在浴室里把自己狠搓了一通,出来时身上还挂着冷飕飕的水珠,一身短袖短裤,四肢修长健壮。初冬早已换好了睡觉的衣服,还把他进浴室前乱扔的脏衣服收起来拿楼下去洗了一遍,这会儿正一件一件往窗台上架子挂。
吴岳一眼看见他拿起自己内裤,面红耳赤大步过去夺下,“我自己,自己来。”
他那条内裤从入伍那会儿就在穿,这几年都快洗破了,前头那块地方还被撑得又松又垮,叫吴岳平白害了臊。
初冬倒全没在意的样子,打个哈欠爬到床上坐着,软软叫他哥,“哥,睡觉吧。”
屋子里就一张床,也没沙发。两人从高中那会儿就睡一起,现在吴岳却不自然了,磨蹭到床边,刚掀开被子躺进去,初冬就马上钻进他怀里贴着,手脚并用抱住他。
吴岳立马僵了,“抱这么紧,也不嫌热。”
“我想你。”初冬就不撒手,“哥,我天天想你呢。”
吴岳又心软得厉害,一手搂住初冬,“哥也想你。”
“我们再不分开了好吗?不然我受不了,哥。”
“不分开。”吴岳闻着初冬身上的香味,被他一把软绵绵的嗓音哄得晕头转向的,“以后你去哪哥都跟你在一块。”
“你可不许骗我……”
“不骗你。”
初冬望着他,摸摸他的脸,“哥黑了好多呀。”
然后又好奇捏吴岳的胳膊,“也壮了好多,像大力士。”
吴岳却摸到初冬背后突出的肩骨,上头有点肉没有。他心疼不已,低声哄,“早点睡觉,明天一早哥给你买好吃的去。”
初冬“嗯”一声,依旧紧窝在他怀里,乖乖闭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