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日如年地熬过七天,周五下课的铃声刚响起,游阳就背起书包冲出教室。
他几乎是跑到校门口,一抬眼就看到马路对面的席冲。
“哥!”游阳冲过去,树懒抱树似的抱住了席冲。
席冲歪过头,感受到游阳滚烫的气息喷在脖子上,忍受了两秒,才伸手扯开他。
“你看谁像你这样,跟猴子一样。”
游阳回过头,见大部分出来的学生都是一个人,根本没人来接。比如杨浩杰,他就自己背着书包往马路另一头走。
也有家长来接的,都没这么夸张,最多亲热地说着话,把书包卸下来给家长拿,确实没有人像游阳这样立刻扑上去。
“我见到你高兴啊,”游阳不满,“抱你一下不行?”
“行,”席冲敷衍地点头,抬手拍了下身侧的自行车,“走吧,回去了。”
游阳这才看见席冲是骑自行车来的,好奇地绕着自行车走了一圈,抬头问他:“这车哪来的?”
“偷的。”
“你怎么不骑摩托车来接我,我觉得那个酷一点。”
“废话这么多,你坐不坐?”
游阳伸手摸了摸车后座,刚想说这么硬,肯定很硌屁股,就听见熟悉的不悦耳声音。
他回头,看见小叔小姨从不远处的车上下来,这下也不多话了,立马跳上自行车,搂住席冲的腰,催他:“快走快走,别让小叔看见我。”
席冲腿很长,轻轻一蹬,自行车就窜出去几米远。
游阳在后座被风吹得眯起眼睛,不得不侧过头,把脸贴在席冲的后背上。
贴了一会儿,他说:“哥,你的背真硬。”
风吹散了游阳的声音,席冲没听清,微微回过头:“什么?”
“没什么。”游阳嘟囔一句,抬起脸,任由风吹上来,自在地闭上眼睛。
回到废品站,还没进门游阳就已经闻到肉香,他立刻松开席冲的腰,快步跑进屋。
“冬哥!”他像个炮弹一样推开门。
项维冬手中举着铲子,差点没掉进锅里,惊魂未定地怒吼过去:“你个兔崽子要死啊!”
游阳嘿嘿一笑,凑过去看锅:“炖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你爱吃的呗。”项维冬不耐烦地拍开他的脑袋,“走开走开,碍不碍事?一会儿热气熏上来再烫到你。你要没事干,就去把桌子摆了。我新买了瓶酒放在柜子里,你也拿出来。”
“好嘞。”
吃饱喝足,游阳赖在房间不走,跟项维冬一起打游戏。
直到项维冬嫌他话太多,总是瞎指挥,每次指挥完还都团灭。气得项维冬着他的鼻尖怒声让他滚,他才滚回二楼去找席冲。
趴在床上,游阳去扒席冲的眼皮,问他:“哥,你睡得着吗?”
“……”
“我睡不着。”游阳说。
席冲拿开游阳的手。
“我不想住校了。”游阳把脸趴在枕头上,侧头看黑暗中的席冲,“住校好麻烦啊。”
“上厕所要排队,洗澡要排队,连打电话都要排队,浪费好多时间。
“宿舍里也是,好吵。无时无刻都有人在说话,睡着了他们嘴也不闲着,还要说梦话和磨牙。
“洗澡也不是分开的,大家全挤在一起,每个人都光着屁股蛋,跟屁股蛋鉴赏大会似的,你都不知道我的屁股蛋被多少人看过了。”
席冲终于说话了:“你的屁股蛋金子做的?见不得人?”
游阳皱了皱脸:“那我也不想看别人的屁股蛋啊。”
“矫情。”
“食堂吃饭也要排队,去晚了都没饭吃。”
“你不能快点?”
“我不想跟他们挤嘛!”
“事真多。”
游阳不高兴了,赌气地翻过身。
反正他说什么席冲都要说他,在席冲眼里他哪里都不好,哪里都是毛病。
可他就是不想住宿舍啊。
他就不能跟小叔说住校,跟学校说走读吗?这样只用解决游一哲,保证游一哲不说漏嘴就可以。
游一哲很好摆平啊,免费帮他写一年卷子就行,这样他巴不得替自己保密。
越想越不忿,游阳转过身趴在席冲身上,质问他:“哥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我?没有我你睡觉肯定特别香吧,没有人吵你了,也没有人跟你抢被子,更没人烦你——”
“你也知道你烦人。”
游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席冲竟然说他烦人。
可没等他来得及伤心欲绝,席冲就突然翻了个身,像忍受够他了,把他压在身下,半威胁半警告地说:“都叽叽喳喳一晚上了,我看你的嘴也不闲着,赶紧睡觉。”
游阳一肚子话就这么熄火了。
耳旁清晰传来平缓的呼吸声,半边身体也能感受到席冲的温度,游阳在黑暗中的脸慢腾腾红了起来。
幸好没有人发现,为什么会脸红呢?心跳也好快,好奇怪。
他想推开席冲,但犹犹豫豫,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回抱住席冲,心情复杂地把滚烫的脸埋在席冲脖侧中。
一夜无梦。
没有烦人的起床铃声,游阳睡到了中午,直到肚子实在饿得不行在体内抗议,他才慢悠悠转醒。
睁开眼,引入眼帘的不再是破旧得墙皮都脱落的宿舍天花板,游阳怀揣着好心情起了床。
他蹦蹦跳跳下了楼,活力十足地去找席冲。等被席冲嫌烦了,他就去房间里找项维冬。
再被项维冬嫌烦了,他终于心满意足,去厨房吃给他留的午饭。
晃晃悠悠,左摸摸又摸摸,一下午很快过去。
接近黄昏时,项维冬从窗户里探出头,喊他:“游阳!有你电话!”
游阳正在院子里洗自行车,闻言放下水管和刷子,一边走过去一边问:“找我的?”
“对,说是你同学。”项维冬把听筒放在窗台上就扭头继续去鼓捣他新腌的萝卜去了。
走到窗前,游阳把湿了水的手在衣服上抹了下,拿起听筒:“喂?”
“是游阳吗,”杨浩杰的声音响起,“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啊。”游阳眨眨眼,忘了还有这茬。
因为在学校借用杨浩杰的小灵通打电话,他被迫接受杨浩杰提出的条件。
他们约好了今天去杨浩杰家,做一套据说是很难的数学卷子。
抬头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游阳说:“要不明天我再去吧,今天有点晚了。”
“不要吧,天都还没黑,你现在过来来得及。”杨浩杰顿了下,“我已经等你一天了。”
听他这么讲,游阳不好再推脱:“那好吧,我现在过去。”
和席冲说了一声,游阳就出门了。
杨浩杰提前告诉过地址,游阳本以为会不太好找,可没想到才走到附近,就见杨浩杰站在路边正卖力对他挥手。
游阳走过去,杨浩杰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怕你找不到,我就先下来等你了。往这边走,我家在后面那栋楼。”
杨浩杰家住楼房,进门后客厅有些凌乱,茶几上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盒看起来才吃完没多久的泡面盒。
见此景,他不好意思地扶了下眼镜,解释道:“我爸妈经常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住,所以有点乱。”
游阳耸耸肩,不在意。
杨浩杰也不跟他寒暄,直接把人带进卧室。
“卷子是我表哥的,他特别厉害,今年保送清华了。”说到这,他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我将来也打算去清华,所以在他去北京前,我就问他要了所有的学习资料。”
游阳叹了口气,实在不能理解杨浩杰为什么非要盯着自己。如果只是想找对手,大可以去和那个去清华的表哥比一比呀。
是比不过吗。
可他已经答应了,今天这卷子怎么都得写,还不如早点写完早点回去。
“卷子呢?”他问。
“哦哦哦,在这里。”杨浩杰连忙转身从桌子上拿起卷子,对游阳说:“公平起见,我们分开写,你在这里写吧,我去我爸妈房间。时间就定一个半小时,怎么样?”
“行。”
杨浩杰满意地笑起来:“那,那开始吧。”
游阳坐在杨浩杰的书桌前,可以看出来杨浩杰平时学习的习惯不是很好,桌上有很多杂乱的东西,几根丢了帽的中性笔无家可回,四处流浪。
桌面左下角还有用铅笔画的小动物,他研究了很久,才看出来那是一只小猫在舔毛。
做几道选择题,游阳就走神一会儿,想晚上吃什么,他有点想吃烤鸭了。
走之前应该跟席冲说一声的,那样回去就能吃上了。
断断续续地把视线放回卷子上,游阳好不容易集中注意力,把烤鸭从脑中剔除,认真写起卷子。
花了一个小时写完,游阳推开卷子,百无聊赖地把笔立在桌子上,等笔倒下,他再捡起来重新立。
不知道杨浩杰什么时候才能写完,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啪——
笔滚到了地上,游阳弯腰去捡,指尖才碰到笔,视线就被旁边床底的黑影吸引。
仔细看过去,似乎是一本书。
把笔捡起,游阳又伸手从床底把那本书勾了出来。
他想应该是杨浩杰不小心掉下去的,杨浩杰的房间和项维冬有得一拼,都乱糟糟得像垃圾场。别说在床底发现一本书了,就是发现一碗白米饭,游阳都不会吃惊。
直起腰,游阳本想拍拍书上的灰,却疑惑地‘咦’了一声。
手中是一本杂志,本是很寻常的,但它的封面并不寻常,并且还十分奇怪。
封面是两个裸着上身的男人。
废品站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旧杂志报纸,游阳无聊的时候就会翻来看,有时也会看到尺度大的,会被他像烫到手一样直接扔到角落里。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见过用两个男人的照片当封面的杂志,更别提这两个人还抱在一起,表情十分暧昧,好像……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身后的门发出响动,是杨浩杰推开了门,探进头轻声问:“游阳,你写完了吗?”
游阳顿了一秒,转过身。
“我已经写完了,你——”杨浩杰话没说完,视线落在游阳手中被翻开的杂志,立刻变了神色。
他扑过去,一边夺过游阳手中的杂志,声音都抖了起来:“你,你你你…”
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脸又红又白,像惊极了,也像在恐惧什么。
最后,他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声音飘得似乎稍用力就会碎掉:“……你看到了?”
“对不起,我不该乱动你的东西,我以为它是掉在床底的。”游阳说。
这下杨浩杰的脸倏地全白了,攥着杂志的手不停颤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你为什么看这个?”
杨浩杰像被冻住,根本说不出话来。
看着他的脸色,游阳抿了抿嘴,莫名其妙也生出几分慌张,心跳得十分快。
他知道有些杂志上会有暴露色情的照片,可那都是女人,他没看过男人的。
别提还是两个男人,两个男人怎么能干那种事,怎么,怎么能抱在一起亲嘴啊?
更大尺度的他根本没敢看,快速翻过去了。
“你,你不要告诉别人。”杨浩杰唇色惨白得像鬼一样,“求求你……”
他忽然给游阳跪下来,紧紧抓住他的裤腿,语无伦次地哀求他:“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就是好奇才买回来看的,我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杨浩杰却说不出来。
游阳被吓到,立刻把他拽起来:“我不会说的,你别这样。”
他让杨浩杰坐在床上,看着杨浩杰崩溃的脸色,自己也六神无主起来。
胡乱走了几步,游阳忽然待不下去了,仿佛得知什么巨大的秘密,此刻只想逃离。
“我真的不会说的,你放心。”他舔了舔嘴唇,放低声音,“卷子我写完了,我就先回去了。”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眼,杨浩杰垂头坐在床边,不知有没有听到他刚刚的话。
但游阳也顾不得其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黑。
游阳走在马路上,心中像是堵了一口气,似乎还没有从杨浩杰的房间中走出来。
他皱着眉,低头去踢路边的小石子。
踢完还是很不解,杨浩杰怎么会害怕成那个样子。就算真被其他人知道,顶多也就说他几句怪胎,有必要这么害怕吗。
而且他不懂,杨浩杰看这个干什么呢?
男人看色情杂志是喜欢女人,杨浩杰看,难道是因为喜欢男人?
可男人怎么能喜欢男人。
又不能结婚,也不能生小孩,男人喜欢男人干什么呢。
不知不觉走到废品站门口,游阳抬起眼,看见院中的席冲。
好像不论什么时候回来,他都能在院子里看到席冲的身影,就像席冲无处不在一样,根本不需要他费心寻找。
席冲如同生长在废品站,也长在他心上。
席冲转过头,也看见游阳,朝他勾了勾手指。
游阳缓步走过去。
手中拿着刚从冰柜里翻出来的北冰洋双棒,席冲对游阳挑了下眉:“狗鼻子这么灵,最后一根了。”
说着,他把手中的冰棒分成两半,大的那根递给游阳。
游阳直直看着席冲,心脏在缓慢有力地跳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开胸膛跳出来。
见游阳半天没接,席冲没什么耐心,直接把冰棒塞进他嘴中,咬了口自己那根,转身往屋内走去。
他的背影瘦而颀长,肩膀宽阔坚实,不知背起过游阳多少次,承载了多少次游阳的笑容和眼泪。
他宛如坚定的灯塔,长久不息地闪烁着灯光,好让狂风暴雨中的游阳可以找到方向,永远不会迷路,永远能找到归航的路。
月亮高挂天边,晚风轻拂,是废品站千万个日夜中最为平凡普通的一天。
这一刻,只有游阳的心被风吹乱。
所有的困惑都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