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蛮荒之地,风作鬼哭,盈年盘桓。
黄土之外的世界,墓中人冷耳旁听了许久,已经可以靠耳朵勾勒出一个广袤无趣的世界。
偶尔,温雪尘会同身侧人说上两句话,讲讲外间路过的动物。
多的话,他并没有。
以他的性子,也说不出太多动听的话语。
(二)
某日,沉睡着的温雪尘被轻微的地动震醒。
墓中人略微蜷了身,捂住了身侧娇小骸骨的耳侧,把她真正当做枕边人来呵护。
外间雷声滚滚,地动声声,外界动物如临大敌,纷纷逃窜,而这狭小的墓穴也不住筛下细小灰尘,一方小天地好像随时会崩解开来。
温雪尘将妻子尸骸纳入怀抱,侧身替她挡去灰尘,指尖轻轻拍在她纤细的后背骨骼上,是安抚的动作。
(三)
他觉得外面的天雷声响似曾相识。
好像若干年前,他曾亲眼见到殃云集聚,而他的好友在一场惊险的激战后,带伤获得了元婴之体。只是他仿佛在蛮荒中长眠三世,也有些倦怠,不想去想得太多,只想让这怪异响动快些过去。
直到他捕捉到了一丝熟悉到过分的气息。
温雪尘微阖着的眼睛猛然睁开了。
(四)
在暗雷声声的蛮荒天空下,在天道之雷的怒吼声中,周北南缁衣横飞,紫电盈身。
他将拂到脸侧的衣带单指拈下,垂首望着下方坟墓,横槊于身前,轻诵几句法诀,广袖一转,便容万千星辰碎片一样的游魂自八方而来。
(五)
在徐行之并孟重光一同登上上界的第一天,徐行之就开始着手寻找秘法。
能让人复活的秘法。
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法。
他们心内有太多遗憾,想要去填充。
而在三日之前,那复生之法,终于被他们找到了。
(六)
能让死人复活的法门,名为“搜魂术”。
只是条件过于严苛。
第一,欲复生之人,尸骨须得完整。
第二,欲复生之人,神魂必得存于一方天地之内,可以碎裂,但绝不可缺少。
秘法所言,若人心有挂碍,有大忧怖,即使魂核裂碎,离散风中,只要不肯离去,只要仍有一丝心火吊着,那便有复生之机。
这是极痛苦的,因为这样活着,凝不成人,化不成形,连梦也入不了,自始至终,只能是孤零零的一个残魂,只要泄了一口气,即入轮回,再无转圜之机。
不是有万千舍不下的执念羁绊,是不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继续残存于世的。
(七)
即使如此,周北南仍是来了。
(八)
秘法残卷是徐行之寻来,昧旦晨兴,加以补全。
布阵所需是曲驰、孟重光四处搜罗而来。
陆御九带数万鬼将,持卷下界。
施法之人,则是一心想要复活之人的血脉至亲,周北南。
(九)
背后是如狮虎低吼的天雷,而聚魂之术,燃烧的完全是施术者的精元。
大股大股灵力从周北南体内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让他的躯壳逐渐变得透明,在空中一明一灭,仿佛随时会如灯烛上的残烟一样,袅袅散尽。
陆御九不敢去细看周北南的模样,收敛心神,一心一意将自己的灵力反注入他体内。
几万鬼将,都和他一样,发了狠,发了疯。
其中有两千清凉谷旧人,更是竭尽全力,不惜消耗,将体内全部灵力输入周北南的体中。
周北南咬紧了牙关,仍是有血沫从嘴角溢出。
他发着狠用手背抹去时,身后一阵天雷涌过,直劈他的身躯。
施法中途,他不可轻易挪位。
他不闪避,用后背硬接一雷,形影甚至被打得溃散了片刻。
(十)
陆御九失声:“北南!”
好在,周北南的身体迅速弥合了。
他泛着紫色刻印的双眼死死注视着那座旧墓,眉间的深紫色鬼火-瞬间炽盛到刺目。
“回来……”
“回来……”
他破口大骂:“都他妈的——给老子回来!!”
(十一)
一卷法诀诵毕,周北南舒出一口气,已然难支,周身抖如残叶,身形立时溃散,被陆御九及时收入了青玉符箓中。
陆御九心急如焚,纵起芥子袖,收揽其他鬼奴后,留恋地望了一眼墓碑,深礼一记,伸手抛了一枚用丝线系着的残光碎片,挂在了墓碑顶上。
他不敢淹留,侧身避过一道落雷,纵身直登九霄。
他要赶快回阆苑,给周北南补足精元。
(十二)
天道之雷近些年已经倦了,累了,承受不来了。
总是有人藐视规条,偷跑下界,说来就来,说跑就跑,一点也不把它放在眼里。
(十三)
外界异常的摇撼停止了。
温雪尘拥住怀中骸骨,怔怔望着面前的黄
泥,“北……”
是他。
温雪尘温柔地抚一抚爱妻的亡骨:“是你兄长。”
(十四)
说完这话,墓穴里又是一片沉静。
温雪尘闭上双眼,思考周北南为何来此。
想着想着,他疑心自己又发了幻觉。
怀中的骸骨渐渐有了温度,有了实感,肌肤充盈柔软,玉石一样触手生温。
温雪尘没有放开。
这是很难得的好梦,他要好好做下去。
直到梦中人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说了话:“我知道呢。”
(十五)
温雪尘的身体僵住了。
(十六)
很多很多年前。
魂核碎裂的周弦立在蛮荒中,静静看着放风筝的女儿。
刚过二十岁生辰的陶闲在旁为她鼓掌。
曲驰在找小石子做糖。
元如昼蹲在溪边,身穿斗篷,沉默地为众人浣洗衣物。
孟重光去寻他的师兄了。
她的哥哥则郁郁寡欢地枕着手臂,遥望着晦暗阴沉的蛮荒天空,视旁边的陆御九为无物。
她与他分明一母同胞,如今也落到了同样的境地。
不得不说,像是天意戏弄。
周弦走近他的身边,俯下身去,俏皮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他看不到她。
但即使如此,她也放不下。
她回身望去,收敛裙裾,也在周北南身侧坐下了,和他举目望向了同一片天空。
女儿,哥哥,挚友,还有生死不知的尘哥。
她统统放不下。
(十七)
原本,当徐行之到来、蛮荒之门得以重启时,知晓了一切的她,原本是打算就这样散去的。
直到温雪尘将自己埋入了她的墓中。
她陪在他身边,轻轻牵着他的衣带,想,不走了。
(十八)
现如今,魂兮归来了。
她躺在她的尘哥身旁,有温度,有知觉。
她感觉得出来,温雪尘很冷,而且身体在微微发着抖。
然而,这墓穴实在很小,很静,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这很好,能让他迅速消化这一事实。
而温雪尘又聪明得很。
——周北南冒着天雷,突然到访,一定是有理由的。
现在,这个理由,就活生生地躺在了他的身边。
(十九)
他尽可能地远离了周弦,低下头去,精心掸去了袖子和发间的灰尘,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认一切无虞后,才试探着抬起头,直面了那张脸。
周弦拾起了那枚被盘玩得温润生光的青玉铃铛,捏在了掌心,同样看向了温雪尘。
她张开了嘴,正要唤一声,就见她的尘哥微红了那张严肃的面孔,抬起手来,替她一点点拂去发上的灰尘。
他的神态那样认真,仿佛在侍弄一个一触即溃的梦境。
周弦握住了他的指尖,贴在了自己脸上。
“我不是梦。”周弦轻声道,“抱抱我,抱抱我就知道了。”
(二十)
温雪尘:“不可。”
周弦:“为何?”
温雪尘别开脸去,轻声道:“不可……在此地。”
(二十一)
要在日光下,要在鲜花中,要在他和她都安然无恙的、干干净净的地方。
他温雪尘有罪,周弦却是一身剔透,从来无罪。
她必须好好的。
(二十二)
“请问,您是哪位?”
一头雪发、面目清癯俊秀的青年不再多看周遭的风景,倒转椅轮,望向了他。
他的胸前,配着一点流光溢彩的碎片挂饰。
那是陆御九提前复刻好的、只可使用一次的蛮荒钥匙。
他身侧,立着一个美貌的女子,未语先笑,动人绝伦。
然而即使有佳人在侧,青年眼里一点经年不化的冰雪,还是看得被守门小魔道通传前来查看情况的寒云边身心齐齐一凛。
“劳驾。”白发公子轻声道,“敢问封门主可在?”
寒云边见来人气质卓绝,绝非凡品,心中先生了几分敬畏,拱手礼道:“敢问先生名讳?可有拜帖或是礼物?我往内报一报。”
(二十三)
“无拜帖,无礼物。”
“你便告诉他,是清……”
那病弱公子低眉沉吟片刻,再抬起眼时,嗓音平静间,仍然不失昔日傲岸:“是蛮荒故人,温某。”寒云边温和询问:“那么,您来此有何贵干?”
温雪尘:“敢问不世门中,可有干净的、可供容身的殿宇?”
(二十四)
温雪尘自知清凉谷已亡,身为法力俱废之人,正道已无他的立锥之地。
他的最好归处,终究还是魔道。
好在,如今魔道的执牛耳者,是故人之徒。
(二十五)
而封如故的噩梦,也从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