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在野烧完纸,没多留就走了,没顾一直在后面追他说要补偿他的杨景辉,也拒绝了杨景辉想留他地址跟联系方式的要求。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自称是他爸,林在野现在很乱,他还没反应过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以后不想跟杨景辉有什么联系,更不需要他的补偿,他甚至不想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天快大亮了,林在野不想被人看见,戴好帽子跟口罩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听不见杨景辉喊他的声音了。
他还得去个地方,他这次回来,不仅要给他妈上坟,还想顺路去省城看看朋友。
还是之前的小道路口,还是之前的那辆长途车,这辆长途车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换过坐垫,永远脏兮兮,永远浸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渍,永远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车上人不多,林在野挑了个靠窗的座位,一坐下就打开窗,把头伸出去吹风,闻着空气里干燥偏冷的山林味道才好了不少。
人跟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是会互相模仿的,车开出去很远了,林在野才发现,坐在这辆车里把头伸出窗这个动作,是他以前跟许如青学的,学会了就没改过。
大山就是大山,七年前的路坑坑洼洼,现在还是坑坑洼洼。
坐在车里晃得厉害,晃得林在野迷迷糊糊,脑子里光怪陆离的影像长了腿似的自己乱跑。
这趟车七年前他跟许如青坐过无数次,来来回回,有时候许如青睡着了,会直接晃到他肩膀上,或者他睡着了,窝进许如青身上,直到汽车开上省道,两个人的距离才不会总是被动划破。
林在野想过,他跟许如青后来好的速度那么快,跟这个多多少少有点儿关系,那是跟脱了衣服给他当模特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们穿着衣服,不同的季节,在公共区域里,周围有很多人,他们什么都不能做,但是身体会在惯性的推动下碰撞在一起。
那碰撞不可避免,就像后来的一切都不可避免一样。
到了省城已经是大中午,日光发白,但是寒气却从脚底往上钻。
林在野踩着两脚寒凉,先打车去了城东,买了一盒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儿的核桃酥,把核桃酥揣进兜里捂着,又打车去了大学城。
出租车在大学城周边的几条街七拐八拐,停在一家旅社楼下,旅社旁边是一家室内攀岩馆,虽然位置不太好找,但生意不错,进进出出都是附近的学生。
他们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左右,跟那年的许如青一样,直接,灿烂,含着露珠,满满的意气。
林在野站在台阶上看着从攀岩馆里出来的几个学生走远了,又抬头看了看,这片已经被改造过,外墙都翻了新。
旅社在二楼,跟隔壁的攀岩馆之间夹了一条窄小的楼道,入口的墙上贴着“桃枫旅社请上二楼”的提示语,林在野背着包,捂着核桃酥,钻进小道楼梯上了二楼,推开拐角玻璃门就是旅社前台。
“老板,开个房间。”林在野倚着柜台,曲着手指敲了敲柜台桌面。
柜台后的男人认真看着电视上的球赛,坐在轮椅上的拳头攥着,皱着眉,看起来球赛很紧张,他没回头,只是把手伸到柜台上:“麻烦给我下身份证,哎呦,没进……太可惜了。”
柜台后男人坐的轮椅是特定的,坐着也能轻松够到柜台,林在野直接掏出还热乎的核桃酥,捏起一块放在他手心里:“陶小淘,别看了,核桃酥,还热乎着呢,快点儿吃。”
陶小淘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听出是林在野的声音,梗着脖子深吸了一口气,脖子挺着一抬头,直接从轮椅上站起来了,另一只手还捏着核桃酥,从柜台后面跑出来,抓着林在野胳膊开始晃。
“野哥,你回来了,你怎么突然回来的,坐的火车还是汽车?你也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我好让秦枫去接你。”
林在野摘了口罩,也拿了一块核桃酥咬了一口,很香,核桃味很足,还有几分芝麻香,只有城东那家老铺子能做得出这个味道,陶小淘最爱吃的那家,但他平时很懒,很少自己去,以前都是想吃了,蹭着他跟他一起去买。
“我妈忌日,我回来上坟,然后过来看看你。”
说完话,林在野视线才后知后觉落在陶小淘的腿上,嘴里核桃酥没咽下去:“陶小淘,你腿……好了?”
陶小淘在林在野面前转了个身,还抬了抬腿:“复健了这么多年真的有效果,最近这两天才能彻底站起来的,但不能太长时间站着,医生说得慢慢来,我怕没好利索空欢喜一场,就没跟你说。”
林在野弯了弯腰,隔着裤子看看他腿:“你再走两步我看看。”
陶小淘往前走了两步,还不太利索,左腿比右腿吃力,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之前他一直坐在轮椅上,医生都不报什么希望,现在看着他腿好了,林在野眼睛开始发热。
陶小淘人很乐观,整天乐呵呵的,反过来哄林在野:“好了好了,真好了。”
他还有个外号“小桃”,他的名字里有淘,但他的人跟他的名字完全不同,他身上没有男孩子的淘气样,反而长得桃花眼桃花面,从小就跟个小姑娘似的,很漂亮是林在野对陶小淘的评价。
他们是一个地方的,小时候林在野不爱跟他玩儿,主要也是没机会,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陶小淘父母很宠他,小学之后就转到城里去读书了,从小长到大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
后来他们长大之后在省城里碰见了,毕竟都是一个地方的,陶小淘也不排斥他,两个人吃过两次饭,互相帮了几次小忙,慢慢地就熟悉了,性格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处成了不错的朋友。
陶小淘的腿伤跟他有关系,是他招惹的人找上了门,当时陶小淘也在,跟着他一起倒了霉。
这些年林在野一直很愧疚,好在现在好了。
“好了就好,”林在野一直看着陶小淘的腿,“对了,秦枫呢?”
陶小淘边往嘴里塞核桃酥,手往隔壁墙上一指:“在攀岩馆里还在给人上私教课呢。”
俩人正说着话,秦枫从柜台后一个隐藏的门里走出来,他们两家已经直接打通了,方便了陶小淘跟秦枫。
秦枫是陶小淘男朋友,也是隔壁攀岩馆的老板,白天在隔壁攀岩馆当老板,晚上就来旅馆当老板。
他穿了件黑色露肩背心,已经被汗湿透了,肩膀上搭着一条擦汗的毛巾,一把一把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胳膊上的大块儿肌肉很有冲击力,看到站在柜台边的林在野,不咸不淡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秦枫不待见林在野,因为陶小淘的腿。
林在野已经习惯了,主动跟他找了两句话说。
陶小淘转头贴着秦枫胳膊站着,把手里咬了一半的核桃酥放进秦枫嘴边,秦枫脸上的冷漠瞬间变软了,他不爱吃甜食,但还是张开嘴咬了一口。
“好吃吗?”陶小淘问。
“还行。”
陶小淘乐,秦枫在他头顶摸了一把,扶着他坐回轮椅上,林在野就在旁边看着他们。
“野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待几天再走吧,玩一玩儿。”陶小淘说。
“我就请了三天假,明天就得回去。”
“这么急啊?”
“工作上忙,老板不给假,”林在野吃完核桃酥,拍了拍沾在手心里的沫子,“对了小桃,最近有没有人来找我啊?”
陶小淘想了想,又看看秦枫,摇摇头说:“没有啊,怎么了。”
说完,陶小淘想到什么:“那个贱人又找你了?”
“我碰到了胖子。”
“那你小心一点。”
“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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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林在野跟他们就在楼下的烧烤店一起吃了饭,几个人喝了不少酒,天南地北扯了半天,但又默契地不提以前。
晚上林在野直接住在旅馆里,半夜睡不着,出来溜达,陶小淘已经睡了,秦枫坐在柜台后。
“小桃睡了?你不休息啊?”
“这两天前台姑娘请假了,我值晚班。”
林在野掏出烟盒,递给秦枫一根烟,两个人走到阳台上去抽。
“睡不着?”
“睡不着,小桃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腿在慢慢变好,就算不好,我也会把他照顾得很好。”
“嗯。”林在野相信这点,虽然秦枫话不多,但对陶小淘好到没话说。
秦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攀岩馆钥匙,你可以进去玩一玩,消耗下体力说不准就能睡着了。”
林在野没客气,接了钥匙,从柜台后面的小门出去,直接去了隔壁。
林在野刚走,秦枫烟抽了一半就听到有人上楼,掐灭了烟头回到柜台。
虽然很多年没见过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许如青,许如青走到哪里都会给人深刻的印象。
许如青拎着一个商务行李箱,直挺挺站在那,秦枫没等他开口,主动指了指柜台后面的门:“找林在野?他在隔壁攀岩馆呢。”
“谢谢。”
许如青放下行李箱,也熟门熟路从柜台后门出去了,顺着楼梯拐了个弯,攀岩馆门没锁,许如青一推就开了。
攀岩馆很大,一共有三个区域,大厅一号区域开着灯,许如青一眼就看见挂在墙上的林在野了。
林在野已经爬了三分之一,他从小上山下水,但毕竟这么多年没爬过了,没有之前那么快,但比没爬过的普通人还是强了不少,所以很快就爬到中间了。
他是徒手爬的,身上没有保护措施,虽然地板上有很厚的气垫,就算摔下来也不会有事,但许如青还是看得直皱眉。
林在野听到开门声了,以为是秦枫进来了,怕转头看分心掉下去,专心往上爬。
但落在脑后的那道视线太热,不是秦枫,也不是陶小淘。
虽然那个可能性很小,但没别的可能了。
是许如青,他来了。
不看是不可能的,林在野停在半空中,扭头看下面的人。
许如青身上终于不再是严肃西装,长款大衣敞着,里面的雾蓝色毛衣配休闲长裤,只看打扮,比平时多了很多松弛感,只是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
“你怎么来了?”
“出差,顺便。”
林在野没追问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总之许如青已经来了,就站在他眼皮子底下,仰着脖子看着他。
这面攀岩墙一共十二米高,林在野已经爬了三分之二,大概三层楼的高度,林在野往上爬了一层,但右手一滑,整个人晃了下,身体紧紧贴着墙壁,好在又抓住了旁边的岩点。
“小心。”许如青出声提醒他。
林在野不再继续,他现在已经没心情爬了,开始往下走,就快到底的时候,脚底还是踩空了一下,虽然只有两米高,但失重感上头时还是会带来恐惧。
许如青在下面接着他,两个人一起砸在气垫上,林在野身体回弹了一下,两条腿压在许如青身上,能听着他的心跳跟呼吸。
他们躺在气垫上,大口喘气。
“以前咱俩比谁快,我总是追不上你,”林在野躺着看攀岩墙上一个个凸起的岩点,“要不要再比一次。”
“不比了,”许如青坐起来,“又不是小孩子了。”
“对,只有小孩子才比赛,”林在野也坐起来,“长大了就没劲了。”
“不过我们那时候也不算小了,为什么跟现在不一样了呢。”他又说
“人总是会变。”他自问自答。
许如青沉默着侧了下身,突然凑近林在野脖子上用力闻了闻,鼻尖就要蹭到林在野动脉皮肤上,有很重的烟味冲进鼻子里。
“你不是戒烟戒酒了吗?”
许如青说话时的呼吸全都喷在林在野脖子上,他往旁边挪了一下,快速站起来,在脖子上摸了一把:“只抽了一根。”
两人一起回去,林在野把攀岩馆钥匙放在柜台桌子上,秦枫看了他们一眼问:“需要再给你们一把房间钥匙吗?”
林在野没矫情,他跟许如青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摆摆手说:“不用了,我俩一间房就行。”
秦枫继续看电视,没管他们。
许如青拎着一个行李箱,跟着林在野上了四楼,他们的房间很大,两米二的大床。
攀岩确实能消耗体力,虽然时间不长,但林在野躺下之后就开始犯困,听着许如青进浴室洗澡,听着他开门出来,上床,钻进被窝躺在他身侧,还带进来一股水汽。
就在林在野快睡着的时候,床头手机响了,他怕是紧急信息,撑着眼皮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竟然又是陈明的短信。
“林先生,许总在你那边吗?”
林在野几乎要骂出声了,膈应,还反胃。
林在野删了短信,拍了拍躺在他旁边也快睡着的许如青:“你助理是你爸给你找的,看着你的?”
“不是,是我自己招的,跟我爸没关系,你怎么想起来问他了?”
“你把他辞了吧。”
“为什么?”
林在野乌溜溜的眼睛睁着:“他好像看上我了,总给我发奇奇怪怪的信息。”
“你知道的,虽然我没试过,但我觉得我在上面也没问题。”
“陈明长得白白净净,还挺养眼的。”
要论坏心眼儿,林在野从头到脚藏了不少,他知道怎么说怎么做,可以最快速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他的坏心眼以前都是很直接,只有用在许如青身上时才会拐弯抹角。
许如青被林在野一连串儿的话砸了下,跟石头一样:“他给你发什么了?”
许如青想上手抢林在野的手机,林在野抬高了一些:“信息我早删了,看着怪心痒痒的,我怕我哪天把持不住。”
他越说,许如青的脸越黑,最后手机还是被抢走了。
许如青直接找到“陈助理”的号码,拿着林在野的手机拨了过去。
“林先生……”听筒里那声林先生硬生生被许如青解读出了十八种韵味来,许如青听得直咬牙。
“陈明,你被辞退了,”许如青冷声说,“明天开始不用去公司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