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袈言,就像个本来刚被冷风吹了两下就要害寒病的人,给少荆河弄到温泉水里泡了一上午总算就要从那寒病里解脱了,结果就暖了这一下,又被硬拽进了冷风里。
虽然看起来迟天漠是忽然良心发要替他昭雪冤屈,可他只觉得厌烦。但凡旧事重提,无论是帮他还是害他,只要是和那事有关他都厌烦。因为在真相最需要昭白天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给他机会。
他和真相被一起关进了一个盒子里。所有的人为着各自不同的目的,争先恐后地上来堵住了盒面上每一个气口每一条缝隙。他坐在里面,在漫长而孤寂的黑暗里,看着真相一点点枯萎,再一点点死去。
而他,靠着词典在黑暗中坚持着。坚持到了现在,他把黑暗熬了过去,自己爬出了盒子。所以根本就不在乎那些人还想回到盒子里捣鼓什么,更不在乎外面的人知不知道真相,对他还抱着什么样的看法。
他接了警察的电话。挂断后,少荆河说如果他不想去完全可以拒绝,警方并不能强迫他。
是啊,他是真不在乎那些人了。迟天漠、学校、悠悠众口……只要他不理会,他们就是不存在的。
可是他又得在乎一个人啊。
少荆河。和他在一起,而且会畅想着几十年后他们是什么模样的人,他得在乎啊。
这个人虽然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心理十分强大,但他毕竟不真是孙悟空。他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也有家人,有亲戚朋友,有那许多认识他的人。他能跟他在一起,梁袈言已经很感激了。他不希望少荆河在“同性恋”之外再因为他受到什么指责--就算少荆河嘴上说不在乎,但指摘如果来自家人朋友,那感觉得有多难受呢。
少荆河想护着他,而他也想护着少荆河啊。
至少得让亲戚朋友知道,少荆河的眼光没有那么差,他喜欢上的并不是个那么坏的人。
梁袈言上了警车,少荆河跟在旁边陪着他。
从他答应协助警方开始,少荆河就表现得比较积极了。不是站在“配合警方”的角度,而是各种主动询问,要把事情问清楚尽快解决让他少受罪的意思。
“所以你们不是能根据IP地址直接上门吗?”一上警车少荆河就问了。
来接他们的是个姓张的警官,看着是工作多年的老警察,为人稳重,话也不多。对这问题先是思量了一下,像是在考虑怎么讲比较妥贴又便于应付:“嗯……是有这个技术,但……也不是每次都能顺利找到……嗯,能找到,就是比较费时。现在情况比较紧急……”
“那人家那些发微博自杀的不是比这个更紧急?”
“嗯……是虽然是,但有些地址好找,有些就不是那么好找……”
“你是说迟天漠使用了特殊的防追踪技术?”少荆河听到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双眉就习惯性地微蹙。
张警官想了想又摇摇头:“具体是怎么样我门这边还不清楚,反正就是暂时还没能锁定他的位置。技术人员那边还在加紧追踪。”
少荆河微微点了个头,他也约莫能理解警方的难处。也是,如果是碰到个迟天漠这样有财力的嫌犯确实麻烦。
有财力就有技术有设备,还能找到最佳的藏匿地点。如果是精心策划有备而来,短时间内警方除了慢慢排查确实拿不出一个立竿见影的办法。
他紧了紧手里握着的梁袈言的手,低声安慰:“没事,迟天漠应该也就是想当回好人,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梁袈言把眼光从窗外调回来,转头看他,还是有些担心:“我觉得他现在不太正常……”
少荆河伸手摩挲几下他的肩膀,抱了抱他:“没事的。他那贴子写得文从字顺条理清楚,就算可能一些事情做得诡异,但本质上我觉得他脑子其实清醒得很。”
梁袈言歪头在他颈窝里靠了片刻,很快就提起来了:“嗯,希望吧。”
他抬头的时候,少荆河顺势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下:“别担心,这不还有我吗?”
梁袈言就对他浅浅一笑,也没再说话。
他们坐在后座上窃窃私语,举止还有些亲密,坐在前座的张警官带着好奇在后视镜里看了正着。等他们腻歪完了,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们,呃,一起多久了?”
少荆河又紧了紧他们握着的那只手,答:“没多久。”
他这并不想多谈他们的口气让张警官有些悻悻,干巴巴地点了个头:“那,挺好的。”
少荆河也礼貌地笑笑,没接下去。
过了一会儿张警官又提出个疑问:“那个迟天漠……和你们,不是,呃,什么三角关系吧?”
梁袈言眉头轻轻皱起,这回没让少荆河说话,他自己先答了:“当然不是!迟天漠就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还企图对我不轨。我和他除了加害者与被害者以及师生关系外完全没有其他关系。在一开始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呵呵,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张警官打着哈哈笑,“你别激动。我们只是针对他的各种信息都要收集,因为对作案动机现在还不能排除各种可能嘛。”
少荆河正色说:“张警官,迟天漠已经出国三年,中间甚至改了名字,和大学里的人都彻底断了联系,这还不足见他和梁教授的关系吗?所以对于他,我们所知道的情况和你们是一样的。之前在电话里关于他的那些问题我们是有问必答,知道的已经全都说了。这件事我们不是嫌犯也没有报案,是你们请我们去协助调查。如果你们不相信我们说的那些,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不是你们的嫌犯,没有必要非得配合你们对一些问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也不是不相信……行吧,”张警官玩味地笑笑,“我们先到局里,再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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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人数超过二十万了。”
迟天漠看着屏幕对许立群通报,说完又把本子移开,看着他说:“许教授,你就算开网课,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同时来听吧?所以还犹豫什么呢?这不就是最好的广告宣传吗?就算你以后当不了教授,也已经是个网红了。网红赚的可比教授多多了。你也不用再想着找谁拿钱。自食其力,不是挺好的吗?”
高光下的许立群已是满头大汗,照得久了甚至脸上还照出了满面油光。汇聚成溪的汗珠滚过他脸上的油光滴落下来,那副场景实在是让人很容易联想起一块正被架在火炭上滋滋冒油的猪头肉。
因为灯光下水汽蒸腾,他的眼镜片也蒙了层汗雾,汗水还进了眼睛里,腌得他眼泪也下来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许教授喘着气,被照的时间太长,他不仅浑身大汗,嗓子也渐渐跟着冒烟。可是尽管外表上一塌糊涂狼狈不堪,身体也承受着不小的折磨,但精神上他依然是坚韧的。
他依然坚持着“打死也不说”的原则。
他这一辈子,学术上没有多少建树;教了三十多年书,在学生里也没获得过多少崇拜和喜欢;也不能像楼上楼下的同院教授们可以出去四处捞点外水,全因他学的还是当年报考被调剂去的全国最冷门专业,没有之一。
对于自己的人生,许教授其实早就总结过,最荣耀的事莫过于当上了B大的教授,而后又是博导。要再往更深的地方说,那就是东古语这样一个系虽然冷门,但终归是不平凡。既有大师又涌现了精英,可是学术平平的许教授硬是撑过了大师陨落,熬到了精英离职,一个人笑到最后。这等境界光靠运气是决然不行的。
可不都这么说吗?人生就是场马拉松。许教授在这跑道上溜达了这么久,不贪快也求不得精,只慢慢边走边等,这眼看也快能溜达到终点了,怎么能在个时候掉链子,失了节?
他孜孜以求的也就是在B大稳稳当着教授直到安全退休,若果还能在双语词典的主编那栏写上名字,那就真是人生也落得圆满了。
自古以来的读书人,一生所求不就是个“名”么?钱当然也是好东西,但明火执仗公然地去追求,庸俗!
更别说还在二十万人面前直播了。
--若迟天漠不开直播,在私底下他们两人商量、操作、玩……怎么说都好,说不定他还不至于这么“不屈不挠”。
可谁让这个神经病非要让他这么出名呢?--唉!
他现在已然成了这副倒霉模样,如果还为了钱连人也不要了,那不是连最后的底裤都要掉光?就算拿了钱出去,之后还怎么见人?
再说五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赔上辛苦半辈子拾掇出的脸面,不值得。
许教授的脑筋是很清楚的--至少他认为比迟天漠要清楚得多。所以当迟天漠第一次提出那五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回答一概是“不知道”、“不是”。
他自硬气。不过迟天漠也不是当年了。
穿着睡衣裹着绑带,躲在镜头后面的迟天漠,就像趴在草丛下面转着眼珠子张望世界。
他张望着许立群,任他不屈不挠,也不急不恼,甚至也不惊讶。当然,也没这么容易就放了他。
他只是面容平静,眼睛继续笔直而空洞地看着他,宣布:
“好,那我们来第二轮。同样的五个问题,每个娃娃的价值提高到二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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