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态保护,年保玉则景区已经关闭了很多年。
不过目前有几个湖泊可以合法从外环绕边缘地带靠近,所以他们决定出发。又是岁聿云暮,年末寒冬时节,青海体感温度动辄零下十六七度。
巴颜喀拉山主峰恰好压在青海与四川交界,于是在青海省界内地区是年保玉则,在四川省界内是莲宝叶则。
一年将尽,气温低,高海拔,人少。
他们开着租来的越野行驶在G345国道。梁愿醒开车,段青深在副驾驶飞无人机。前后二十公里不见一辆车,路面多暗冰,导航提示着“事故多发路段,小心慢行”。
放在从前,梁愿醒多少会有点绷着,如今已然身经百战,各种地形路况驾驭自如。
他握着方向盘,过起伏冰面时慢慢减速,缓刹车,稳方向,叹道:“怪不得都说钓鱼的,遛狗和拍风光最容易发现野外抛尸。”
段青深操纵着无人机,笑了笑:“可惜了,出来之前应该在网上看看悬赏,搞不好还能挣一笔。”
“为什么能挣?都抛过呀。”梁愿醒不解。
“听说凶手都喜欢返回犯罪现场。”
“合理,再开个直播,标题叫‘赏金猎人实时追击中,gg位招租’,我们俩一个追杀一个跟拍,我靠,改行吧深哥,我们有先天优势啊!”
段青深将无人机飞到车前上空悬停,拍一个固定机位下车辆驶过的画面,说:“行啊,那要用运动相机拍,这几个追焦跟不上的话,还得喊凶手停一下。”
“……靠。”梁愿醒失笑,“跟凶手说:‘别动啊,稍等对个焦,好了现在继续跑’。”
他们聊天内容总是这样,越聊越离谱。终于,车抵达了县城,在这里加油,购买补给,果洛藏族自治州东南大部分区域海拔在3500米以上,接下来行程最高海拔将达到5000,氧气瓶也要买。
在冬天拍摄年保玉则峰绝不是件轻松的事。开过桑赤山垭口土路时可以看见旁边的牧道,不过这个时候牧民们早已完成搬迁,视野之内不见其他生灵。
在没有被积雪完全掩盖的山岩上能看出融水冲刷痕迹,他们在路边停下,让无人机返航。梁愿醒用相机几乎贴着岩壁拍照,落雪积存再消融,加上主峰顶端古老蓝冰年年融化流淌的冰川水,在山岩上保存了路径痕迹。
微距拍摄可以看见更清晰的细节,梁愿醒拍完,看着相机屏幕发了一会儿呆。
段青深收好无人机,偏头看他:“怎么了?”
“嗯?”梁愿醒回神,“想起那颗星星,它下一次来地球是六万年后,年保玉则主峰冰川更是几十万年前就形成……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深哥,人生太短了,幸好跟你遇见的时候时间还早。”
——幸好是年轻的我们,扛得动镜头爬得动山,还能在积雪暗冰的路上开车。幸好没有相见恨晚,幸好往后还有大几十年。
保护区围栏就在山脊,围着封闭地区拉出一个警戒区域。他们的车开在山脊土路,因为保护区不得进入,只能在围栏外支起相机。
两人一车,两天一夜。
有时候叭叭连续聊好几个小时,一通乱聊,扯得没边。从外星人长什么样呢聊到从医学角度来看欧洲1347年的大瘟疫,又商量着明年夏天去杰维斯湾坐船拍鲸鱼迁徙。
有时候就沉默着,一直沉默。安静地坐在路边,或者车顶。
这样的状态让两个人都很舒服。期间梁愿醒出现了轻微的高反,他闭着眼睛靠在段青深背上,段青深牵着他的手。接着,巴颜喀拉山下起雪来,他们在山巅,成为这一带最先碰到雪的生灵。
因为年保玉则和莲宝叶则属于同一山脉,跨过去就是四川,所以接下来前往四川阿坝县。
川西高原有两位朋友等着他们。
段青深在开车,问:“几点了?”
梁愿醒看了眼中控:“刚刚过两点。”
顺利的话,今天跟夏骁屿和纪延能吃上一顿晚饭。
同为风光摄影师,纪延和夏骁屿和他们不太一样,这两位比较痴迷于西藏这个地方,多年来他们依然觉得西藏还有太多可探索可拍摄的东西。而段青深和梁愿醒则希望在体能尚可以跋山涉水的年岁中去更多地方。上次直播卖杂志大家互相加了微信,这次听闻两人去拍年保玉则,他们刚好很巧在川西,于是约个饭。
进入拥堵路段后,梁愿醒叹气,给夏骁屿发微信:堵上了。
夏骁屿回:很正常,不急。
“下车透透气?”段青深问。
“好啊。”梁愿醒解开安全带,“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
这条省道虽然是双向车道,但因为是山路,实际上在冬季可行驶宽度约等于单车道,所以堵上一阵子是常态。
手机信号不太好,姜妤发过来一个视频,她今天去工作室查看保存,给它喂猫条。卡了好一会儿才能流畅播放。只见保存在姜妤怀里跟妖精似,拿脑袋蹭她下巴,爪子勾着姜妤的头发,捏着嗓子喵喵叫。
梁愿醒给他看:“保存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赛道。”
段青深:“勒索?”
“撒娇!”梁愿醒怒道,“保存要是上过学,此时此刻已经在写诉状!”
“它不是拽姜妤头发呢?”段青深无辜。
“那是梳毛,它要把头发勾到嘴边舔舔。”梁愿醒叹气。
主要是二人养猫分工明确,梁愿醒比较喜欢在网上搜猫咪习性,小猫行为代表什么意义,而段青深主要负责研究猫粮配料表。
接着姜妤又发来一条消息:你俩真是命好啊,小流浪能这么跟人贴贴,幸亏你们忘记关窗。
……还挺羞耻,梁愿醒没来得及把手机从段青深面前挪开,隐隐地耳廓红起来。
段青深发现了,手绕过他脖子捏了捏他耳朵,然后靠近他。省道依山而行,山坳风声呼啸,大家车头堵着车尾,他小声地贴在梁愿醒耳边:“保存难道不是亲生的吗。”
梁愿醒回复姜妤后,把手机揣起来,起初还嬉笑说:“挺行啊,俩男的生一猫……”
接着,他听懂了,从嬉笑变无奈,抬眼看向段青深:“年纪越大越流氓。”
——那可不是亲生的吗,大致逻辑和亲生差不多,那晚他们在卧室做/爱,第二天有小猫咪。
堵车慢悠悠地缓解,前面几辆车发动的时候他们跟着上车继续开。
抵达县城时天已经黑透,两个人动作一致地脱外套挂在椅背然后坐下,梁愿醒接过纪延倒的热茶:“太堵了。”
“没事,马上元旦,出来玩的多。”夏骁屿说,“来,看看菜单。”
“你们点吧。”段青深笑笑。
“对。”梁愿醒跟着说,“你们在这熟,我俩没忌口,现在主要问题就是饿。”
小餐馆几张桌子都坐满了,地方不大,有几桌加了椅子,占了一半过道,服务员要侧着身子才能走过来。
夏骁屿说:“环境有点一般,但这家口味很好。”
“我靠你这话说的……”梁愿醒擦着手,说,“风餐露宿人在乎这个?”
那确实不在乎。
四个男人食量都挺大,边吃边聊,纪延照例痛心一下当年一万多买尼康z5,再交流一下大家设备器材和最近都拍到了什么。
梁愿醒把平板拿出来,说:“喏,今天早上,把日出拍成恒星爆炸了。”
“哟。”纪延拿过来看,“满级大佬犯低级错误。”
梁愿醒吃饱了,懒懒地靠着椅背:“你往前翻。”
纪延滑了一下,接着眼睛骤然睁大:“嘶,文措湖。”
“可以啊一眼就认出来了。”梁愿醒笑着说,“虽然是无人机拍,但正好湖面有浮冰,湖水翻动的时候,浮冰不停地折射阳光。”
当时两个人很幸运,那几分钟没有风声,能听见浮冰在翻涌水中碰出清脆的响声。那样声音很难收录在设备里。
“你们的呢?”梁愿醒又问,“拿来看看,都快一年没见了。”
拿过来他们平板电脑,梁愿醒跟段青深一起看。边坝县冰洞,玛旁雍错喝水野生动物,南迦巴瓦峰荚状云……那边他们也在看自己的,喀纳斯水,格陵兰岛雪山,日内瓦湖。
“啊,那张。”夏骁屿说,“你放大看,就段老师手指那个位置。”
“嗯?”梁愿醒不解。
“放大看,那团白是的正在雪崩。”夏骁屿补充。
梁愿醒依言放大照片,惊叹:“哇……多少焦段拍?”
“F8,360.”他说,“你们什么时候来西藏拍?等气温回暖些,我们要去拍格重康峰。”
段青深听见格重康,有些惊喜,但还是说:“不成啊,我们明年拍摄计划基本满了,春天去奥地利帮前几年那个做系统甲方拍桌面组图,夏天拍鲸鱼迁徙,秋冬等沙漠下雪。”
梁愿醒接着说:“我们还欠丁老板一个面霜gg,要不转手给你们吧。”
“不要。”纪延抬头,略带惊恐,“我们手里还欠一个车企gg,但我们最近去地方车子都开不过去。”
夏骁屿忽然想起来:“不过你们也挺久没更视频,江编催了没?”
梁愿醒粲然一笑:“别提了,有好几次我们假装信号不好,说着说着就‘江编?江编?你听得见吗?’然后挂了。你们呢?”
夏骁屿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幽幽道:“她打来第一通一般不敢接,第二通接着打的话,估计是真有事,才接。”
“……”
四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纪延还在翻着梁愿醒的平板,忽然倒抽一口凉气:“叛徒,你们有猫了!”
赫然是那张《太子监国》。
梁愿醒:“嘻。”
接下来就是纪延极度疯狂的输出:“凭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大家原本都苦哈哈地在外面风吹雨打,结果你们直接有猫了,还是一只白色小猫……”
段青深笑着往他杯子里倒茶:“没什么区别,现在我们跟它身份调换了,它是家养猫,醒醒和我是流浪人。”
“……”纪延愤恨,“小猫叫什么名字?”
“保存。”段青深回答。
“好名儿。”夏骁屿评价。
吃完饭在人家饭馆里聊了半晌,大家AA付钱出来,纪延问他们今晚住哪里,段青深说县城里订好旅馆了,明天一早进莲宝叶则。
最后他们互相帮彼此拍合照,这点是比较难得的,专业摄影师拍合照。纪延走远了些点了根烟,梁愿醒发现他们越野车车顶绑了个轮胎,问:“那是备胎吗?放车顶干嘛?”
夏骁屿抬头,说:“全尺寸备胎。”
“哦。”梁愿醒恍然,“确实需要全尺寸,我跟深哥有一年过保护区旁边的国道,胎破了只能换小尺寸。”
说着梁愿醒去观摩一下了他们的车,夏骁屿说车里还改了些别的,扩大了储存空间。
梁愿醒向里面看了看:“屿哥,备个油锯我能理解,这团鞭炮是干嘛的?拍到好画面的时候点串鞭炮庆祝一下?”
旁边段青深跟着开玩笑:“南迦巴瓦那雪崩不能是你俩炸出来的吧?”
夏骁屿很明显噎了一下,噗地笑起来,说:“你们……我俩疯了吗爬七千多米南迦巴瓦上去放炮仗?殉情吗?这是扎营之前在帐篷周围炸一圈儿,野兽闻见火/药味就不会靠近了。”
二人同步点点头。
纪延在的烟抽完,大家便要辞行。
和上一次在杂志社那边吃完饭辞行时大家说了一样的话:好好活着啊,下次还要见。
接着他们一辆车进藏,另一辆车去旅店。
段青深开车,梁愿醒在后座捆行李,用绳子是登山安全绳,把帐篷,三脚架和探照灯捆在一起,这样方便一次背。
捆的时候梁愿醒想起来个事儿,笑了下。段青深便问他笑什么。
梁愿醒说:“想起阿延他们为这个绳子吵架的事儿了。”
“喔……”段青深跟着也笑了,“挺好玩的。”
事情是这样。
前些年他们接的一个户外徒步装备厂商gg,那家做装备确实不错,阿延便来问了问具体质量如何,问完他们就顺便更新了一下自己的装备。
他们在西藏,多是高海拔雪山,安全绳两端各绑一个人,目的是万一有一个脚下滑了,另一个可以拽一下。
而纪延是个死脑筋,他有一回真的打滑,整个人顺着岩壁往下坠。夏骁屿比较冷静,毕竟绳子绑着呢,结果他手刚握住绳子一拽——发现纪延这人第一时间把安全扣给解了。
夏骁屿当时登山杖插在石头缝隙里,朝着下面破口大骂,大概就是纪延你他大爷最好是直接摔死否则我叫你知道什么叫求死不能。
那一带山体不算太险,纪延摔得确实比较惨,医院里躺了几天,医生叫静养。为这事儿夏骁屿跟他冷战一阵子。然后纪延在微信上问段青深:这种情况怎么办呢,我只是下意识不想拖着他一块儿死啊。
段青深给他发了个表情:摊手。
然后立刻把这事儿说给梁愿醒听。
纪延又问:他叫我道歉,但是我哪儿错呢?
段青深回:这种情况我跟醒醒是默认了要死一起死,你的话,我建议你,夏老师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吧。
所以梁愿醒收拾登山绳的时候笑了。
车开到旅店,露营的东西放在后备箱最靠外边的地方。这辆车是租来的,之后还要开回去还,梁愿醒特意检查了一下三脚架不会刮蹭到后备箱内里的位置。
段青深看着他调整位置,再看看他身形,毛衣袖子下结实的小臂。不知不觉,这么多年一起走过来了。
“好了,去入住吧。”梁愿醒关上后备箱。
莲宝叶则是一个可以开车进去的景区,夏天游客比较多,这个时候太冷了。
梁愿醒看看手机上天气预报,再看看车窗外面天,说:“川西天……挺不给气象台面子的。”
段青深也发现了:“没办法的事。”
就在他们头顶这片,半边天晴着,湛蓝的,另外半边乌云密布。
因为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车里的氧气罐就放在副驾驶脚边。当黑色的岩石山体盖上白色雪,再从积雪中露出些许山体黑,就是自然本身黑白滤镜。
这晚在景区内露营,气温太低,网络不怎么好,但星空实在漂亮,梁愿醒挣扎了一下,决定直播一会儿。
4300米海拔一级暗空,两人坐在露营椅里,直播开了之后先禁用礼物功能,然后搁在支架上,镜头朝着夜空。梁愿醒喝了口水润一润,说:“网有点卡。”
青山醒已今非昔比,账号真的做起来之后才意识到从前那十几万粉的时候真是不过互联网浪潮中一缕水草,毫无存在感。
如今即便深夜开播,也能涌来一大群人。
青山醒这个号一直是梁愿醒说话比较多,他音色好听,发声有技巧。
“今天在川西,昨天在青海,年保玉则山那里。”
“我们当然知道那是封闭的……在景区外围绕了半圈,无人机飞起来拍。”
“好看吗?当然了。”天气太冷了,梁愿醒声音有些发颤,他看着弹幕,“你们…慢点发,我这边很卡,年报玉则为什么封闭……”
梁愿醒清了清嗓子,说:“年保玉则峰顶有很多冰川,藏族人认为的‘水从天上来’有一部分就是指冰川融水。但这几年因为环境变化,冰川消融速度太快……啊对了,过来之前我们看过一篇文章,由于冰川冻土融化,气温升高,黑颈鹤已经提前一个月回到鄂木措。”
梁愿醒垂眼看着屏幕,“不不,大家不要太焦虑,我们只是普通人,众生消亡是必然,做好份内事情就好。总之……要好好过生活,我们的观众里工作党比较多对不对?今天星星很漂亮,哎真的太卡了,感觉随时会断网,凑合看一看吧。”
段青深转过头,看着他。
梁愿醒依然是那个梁愿醒,从前一句“我们都会死的”让自己怔愣半天梁愿醒。时间没有动摇他,反而他愈加坚定。因为总会消亡,所以我们要去整点照片,做自己喜欢事,要勇敢地走出来。
然而也像梁愿醒在摄影师访谈里说,这些年,青山醒从没有发表过任何“辞职吧去旅行吧”这样的话。
他只说大家要好好生活,把那份远行当作信念。
星空很漂亮,澄净,高海拔夜。
“嗯?”梁愿醒看见屏幕彻底静止,接着提示无网络连接,“没网。”
段青深点头,拿过手机:“播不了。”
他切换几下网络环境,勉强重新进入直播间。恰好有条弹幕带着“大哭”表情说:来晚了,只看见一眼黑屏之前残破马赛克星空呜呜呜。
接着,黑屏画面里,一条主播弹幕飘了进来,没有人知道这条弹幕由是他们二人之间谁发出来的。
青山醒说:没关系,天地本不全。
作者有話說:
“天地本不全”出自《西游记》中“天地本不全,经卷残缺也应不全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