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半年后项目完工,两家公司的项目参与人凑在一起聚餐,任意那时候已经升任项目经理。
聚餐结束时下起大雨,大家都有人来接,陆续都散了。任意站在酒店廊下,望着大雨发呆。傅言归出差在外地,远水解不了近火,他叫不到车,只好傻站着等雨停。
这时,一辆越野车打着双闪停在台阶下。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驾驶座开门下来,撑伞走上台阶。
透过密集的雨幕和雾气,任意认出来,是傅陶然。
一时之间他有些激动,又有些踌躇。自从那次傅陶然去过他家之后,对他的态度就发生了很大转变,不再没事约他谈工作,也很少见面,有事都交给下属和他对接。他一开始有些疑惑,担心是因为自己的性取向让朋友产生了抵触。后来想想,人家一个公司老总,哪有那么多时间和他这样的小经理接触,毕竟职位不对等。
虽然想明白了,但他还是有点失落。他很喜欢傅陶然,不知所起,不明原因,好像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自然而然,对傅陶然有一种完全不设防的信任感。
“走吧,”傅陶然将伞倾了大半在任意头上,“送你回家。”
12、
车在雨幕中踯躅穿行,像在汪洋中割开一道裂口,漫天席地的水,将他们包裹成一个孤独的世界。
车厢内很安静。任意刚开始还找了几个话题,试着活跃一下气氛,但傅陶然不搭话,眼睛盯着极速摇摆的雨刷,像是一尊雕塑。渐渐地,任意也安静下来。他有些无措地望着窗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惹得傅陶然对他态度大变。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傅陶然突然轻声开口。
任意看过来,心里没来由地难过。
“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从小就喜欢。”傅陶然声音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给他。”
任意很慢地眨眨眼,认真听着别人的爱情故事。
“可是他想要我哥。”
任意转头迅速看了一眼傅陶然,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故事走向这么狗血。
“我知道,他喜欢我哥,我哥也喜欢他,他们在一起,应该会很幸福吧。我什么也做不了,很难过,后来一个人想了好久好久,打算和自己和解,既然他喜欢,那就好。”
傅陶然声音里带出一丝疲惫,重复道:“……那就好。”
13、
车子堵在一条长长的车尾后面,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任意瞄了一眼中控时间,晚上九点。
傅陶然长时间没说话,任意忍不住问:“后来呢?”
傅陶然笑了:“后来,后来我就死了。”
“确切地说,我是为了救我哥,被我喜欢的人炸死的。”
任意睁大了眼,这下是真说不出话来了。这故事走向太离谱,但傅陶然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也不像是异想天开。他抓着勒在身上的安全带,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我死了,但还有意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想再看看他。”傅陶然视线扫过雨幕,望向远处,“那里也有很多水,很深很黑,我飘在水里,盯着夜空,想他什么时候再回来看我一眼呢。想着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到死都没亲口告诉他我喜欢他。”
“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真的回来了,就站在礁石上。”
“我知道,他本意是想放我们走,没想到阴差阳错,我死了,他和我哥也分开了好多年。他现在回来,是要替我报仇。我亲眼看着他杀了那个人,然后看着他走到海边,站在礁石上,叫我的名字。”
“我怎么会不原谅他呢,我一直都没有怪过他。他想要我哥,我都让步了,更别说想要我的命了。”
“我不怪他,我只是太孤单,太想他了。我想让他下来陪我,我好想他啊。”
“可是他真的要往下跳,我就舍不得了。他吃了那么多苦,应该安稳地过完余生,而不是跳到这深海里,陪我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待着。”
“我不能让他死。”
“我让他回去。”
“我用了全力告诉他,我不怪他,也不恨他。他感觉到了。”
任意久久说不出话来,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巾,默默递给傅陶然。他接过来,紧紧攥在手里,眼泪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淌下来,滴在西装裤上。
14、
故事还在继续。
“大概是我们两个都心事已了,我再睁开眼,就来到这里。”
一个完全迥异的世界,一个没有故人的世界。
“一开始,我觉得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没什么欲望,也没什么盼头,按部就班地上学,工作,做一个平常人就行了。可是……”
几分钟后,任意没等来“可是”后面的话。
直到下车,傅陶然都没说完“可是”后面的话。
车开到楼下,傅陶然把伞递给任意,说“天太晚了不方便,我就不上去了”。
任意举着伞,看着傅陶然大步走进雨中,心中莫名酸痛,一着急跟在后面追了几步,有个名字就要从嘴中脱口而出,不是平常喊的“傅总”,也不是“傅陶然”,是……是什么?任意嗓子似乎卡住了,怎么也叫不出声。
他在后面追得脚步太急,傅陶然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他。
雨幕中看不清傅陶然的神色,但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说,“我又遇到他了。”
15、
雨下了一整夜。
任意吃了药,也没拦住高烧和感冒来袭。他自小身体差,每一场流感都没逃脱过,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生病。父母带他去看过老中医,人家说他是从娘胎里带下来的气血不足,怎么补怎么锻炼都无济于事,只能好好养着。
他父母健康,家庭和睦,自小在爱里长大,生活一帆风顺。唯一的一次受伤是刚工作那年发生的车祸,那次其实挺严重的,撞他的司机将他送到医院,一直守着,端汤喂药,大小事务一力包揽。
他伤了神经,但不影响正常生活,只是很遗憾,不能从医了。
后来他出院了,那肇事司机依然跑前跑后照顾他,并且将他介绍到自己朋友公司去上班。再后来,他就和那肇事司机结婚了。
婚礼那天,傅言归抱着他,轻声在他耳边说:“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婚后几年,他们过得平静而幸福。傅言归无限度地宠着他,甚至没让他做过一次饭,干过一次家务。他连家里的吸尘器都不会用,更别说豆浆机这么复杂的小家电了。
他只会用微波炉,打开门,放进食物,定好时间,然后拿出来开吃。
16、
他坐在餐桌前,拿勺子吃蛋炒饭。那是傅言归出差前炒好的,放在冰箱里,他想吃就拿出来热一热。冰箱里除了蛋炒饭,还有很多,都是傅言归给他准备的。冰箱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第一天吃什么,第二天吃什么,这代表着哪些食物可以留的时间长一点,哪些要尽快吃掉。
饭还没吃完,傅言归电话便过来了,说自己看天气预报下雨了,问他有没有回家,是怎么回来的。任意照实说,傅言归沉默少顷,说“好的”。
然后又问:“他送你到楼上吗?”
“没有,他说太晚了不方便,我自己上的楼。”
傅言归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嘱咐任意吃点感冒药预防一下,并说自己尽快忙完回家。
17、
任意还是感冒了,高烧,做了一晚上噩梦。
梦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他在那个世界里有很长一段时间过得很辛苦,他流着眼泪醒来,久久回不过神。
第二天上班,同事发现他神情恍惚,整个人呆愣愣的,不说话,饭也不吃了。老板看他那样,怕他老公上门兴师问罪,赶紧给他放了假,让他回家休息。任意前脚走,老板后脚就给傅言归打了电话。
18、
三天后,傅言归把工作压缩到极致,终于坐上返程航班。
任意执意要去接傅言归,他拗不过,便让人捂严实了,直接把车停到地库,然后走电梯上来,不要经过户外,万一风一吹再生病了,可怎么得了。
任意嫌他啰嗦,但还是听话照办。
到了机场,飞机延误,还要等半小时落地。他无聊,便四处溜达着逛精品店,走来走去,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是傅陶然。
手里提着行李箱,正在低头看什么东西。
任意怔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傅陶然却像是有心灵感应,突然抬头往这边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避无可避。
藏在袖中的右手又开始不可控制的抖动,任意用左手抓了一下,稳了稳情绪,慢慢向傅陶然走去。
“出发还是到达?”任意问。
“出发。”傅陶然神色平静。
“去哪儿啊?”
傅陶然扬一扬手中的广告彩页——是那种旅游宣传画册,机场广告栏里随处可见——笑着说:“刚知道要去哪儿。”
“你呢?”傅陶然问。
“我……来接言哥。”
傅陶然垂下眼,盯着任意垂在一侧的手。无名指指跟上有一枚素戒,之前没见过他带过。可能是因为手受过伤不舒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可现在,他戴上了。
傅陶然抬起头,神色没变,说:“小意,我走了。出去散散心,如果没什么事,可能就不回来了。今天遇到你,就当你给我送行了。”
他脸上扬起一个笑容,眼底却积聚出湿气,冲着任意挥挥手,转身大步离开。
19、
“小五!”
一道清冽嗓音响起,穿过来往人群,穿过时间桎梏,穿过千万种不可能,来到傅陶然身后,将他双脚狠狠钉在原地。
手里的彩页掉在地上,而同时,任意向他狂奔而来,扑进他怀里,两只手用力圈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肩上。
片刻间,肩上的布料湿了。
“你叫我什么?”他嗓子抖得不成样子。
“小五。”
20、
“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见过你21岁之后的样子。我常常拿着你21岁之前的照片,想象着你25岁、30岁、40岁、80岁的模样,是胖了还是瘦了,但肯定是高了,是变成帅老头还是帅大叔,但肯定皱纹多了。”
“你高了,也很壮,我们再来打一场,我可能坚持不了半小时。对,我身体太差,可能连一分钟都坚持不了。而且,现在这个世界禁枪,连刀都是管制用品,我要跟你比射击是没有机会的。我怎么也赢不了你的,得意吗?”
“我都想起来了。”
“小五,对不起,我总在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
“小五,我爱你,言哥也爱你。你知道的,我们都爱你。可是……”
“可是……”
21、
可是在这个世界,我依然什么都给不了你。
22、
傅言归下了飞机,在到达大厅转了一圈,才看到坐在角落里发呆的任意。
他快步走过去,蹲下,两只手拢住任意的膝盖,抬头看着对方通红的眼眶,是刚刚哭过的,眼周很肿,表情也木木的。
“怎么了?”傅言归小心地问。
任意慢慢回过神,看着傅言归扁扁嘴,眼泪又掉下来。
“是不是不舒服?都让你别来接我了,非要来。”傅言归不敢大声数落他,只敢小声抱怨,“你出来这一趟,要担心死的是我。”
见任意状态很差,肉眼可见地萎靡不振,傅言归默了默:“你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任意环抱住傅言归的脖子,用嘴唇贴住他的肌肤,那里很热,给了他一点勇气和安慰。
“刚才我遇到陶然了,他去旅行散心。”
傅言归沉默着,听任意继续说。
“他说这次走了,可能就不回来了。我们正好遇到,就告个别吧。”
“他说缘分太浅,这一世……就到这里吧。”
23、
傅言归沉默着开车,脑海里响着任意的话。
他不知道任意是什么意思,但看任意的反应,除了伤心,并没有别的。那个叫傅陶然的人,是怪了一点,但并不令人讨厌。在这之前,他一直是个在感情上控制欲很强的人,霸道强势,还很喜欢风声鹤唳。稍有对任意不错的人出现,不管男女,他都如临大敌。
可是唯独对这个傅陶然。
竟然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心疼在里面。
他搞不清自己的想法,也懒得搞清楚。反正那人已经走了,走了也好,就不会打扰到任意了。
车子拐下高架路,再走两公里,就到家了。傅言归疲惫的心迎来一丝归巢的迫切感。他想着自己藏在行李箱里送给任意的礼物,想着拍的那些好看的还没和任意分享的照片,想着任意温软的身体和炙热的呼吸。
任意却突然打断他的思路,开口叫他的名字,用一种难言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