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确认,密码锁发出短促的解锁声。
许戚打开门,一踏上玄关的地毯,就听到客厅传来震耳欲聋的罐头笑声。他反射性地皱起眉,原本阴沉的脸上添了几分不耐烦。
他拐过餐厅的酒柜,看到母亲许知雅歪在沙发上,脚垫在另一条大腿底下,随着综艺发出笑声。
许戚走到沙发旁,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他比母亲高不止一个头,一坐一站,俯视感更明显:“你怎么又来了?”
“给你做晚饭啊,”许知雅抬头望着他,“菜都凉了。你怎么每天都加班到这么晚?这样下去身体可吃不消。”
“我说过很多遍了,晚饭我可以自己解决,”许戚看着她,“我也说过,这是我的房子,来之前要跟我打招呼。”
“你饿了没有?”许知雅站起来,“唉,肉得重新回下锅,南瓜还要再蒸一蒸。”
许戚的脑子又开始嗡嗡响。他跟母亲之间好似隔着一条天堑,是世界上距离最近却永远无法交流的邻岛。
“对了,你请的新家政不错,”许知雅边往厨房走边说,“屋子干净得跟新的一样,连床底下都没灰。”
这么说,就是她已经进过卧室了。许戚失去了继续交流的欲望,回到书房,将客厅里的声音隔绝开来。
灯光照在落地窗外的阳台上,他站在玻璃前望了眼阳台地砖,发现母亲所言不虚。确实非常干净。
公司走上正轨后,他几乎没日没夜加班。连轴转之后回家,最烦的就是看到家里一团糟。因此,搬来这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靠谱的保洁。
楼里其他业主向他推荐了一家公司,于是他预约了一次日常保洁。一般在家政上门时都会留一个人,以免丢失贵重物品。但许戚在家时已经不是工作时间,所以预约后直接把门锁密码发了过去。家里监控全覆盖,能有什么问题。
以这一次的表现来看,这里住户的眼光不错。
许戚看着焕然一新的阳台栏杆,察觉到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家事无忧公司”请他对今天的服务做出评价。他犹豫了一下,点进了链接。难得遇到满意的家政,留意一下吧。
在常见的打星、评价栏上面,写着本次服务的人名:工号058,江羽。
许戚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半晌,攥着屏幕的手出了汗都浑然不觉。
重名吗?不是罕见的名字。
他忽然转过身,走到书桌前,打开显示屏,点开监控回放。下午两点,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蹲下来穿上鞋套。
下一秒,那人抬起头,许戚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缓慢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指逐渐松开鼠标,大脑一瞬间一片空白。
然后,就像黑暗中亮起的一束光,回忆奔涌而来。
那个时候他还叫瞿睿衡。
小升初那年夏天,本来为学区房、北京户口发愁的母亲忽然兴冲冲地告诉他,从今往后,他可以去一所名为兴城中学的私立上学。
“老师都是一水的博士,海归!”许知雅喜上眉梢,“你好好念,将来也出国弄个洋学位回来!”
他问上学的费用从何而来,母亲神神秘秘地说,以后就知道了。
几天后,许知雅把他领到一个中年男人面前,让他叫叔叔。男人旁边站着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生,许知雅让他叫哥哥。他盯着父子俩看了半晌,还是叫了。
“我一说你上学的事,你周叔叔马上打电话给兴城的校长,”许知雅摆弄着新烫的长鬈发,“现在啊,我们店长对我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你周叔叔还说要给我盘个店面呢。”
他看着母亲眼里熠熠闪光,知道母亲又想起了南长街那家被人砸掉的店铺。
在住进那个男人家之前,许知雅告诫他:“你热情一点,嘴甜一点,别成天挂着个脸,以后说不定是你爸爸呢。”
“你们结婚了吗?”他问。
许知雅短暂地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人家家大业大,多考虑一会儿也正常,”她说。
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这次肯定是个好人”“这次肯定有希望了”。
没有。
那位地产开发商并没有和许知雅结婚,她和儿子一直只是借住在那里的、身份尴尬的外人,但许知雅依然对明天充满信心。
而他不是。
从进兴城开始,他就跌进了漫长的地狱里。那位新哥哥和他上同一所学校,他的身份很快尽人皆知。就像一众珍珠里的鱼眼睛,他很快就被人挑出来,成为众矢之的。
他成为了球童、服务员、清洁工,给在一个教室的同龄人端茶送水。回家时,许知雅问他新学校怎么样,他说同学不太友善。
“都是娇生惯养的,脾气差也正常,”许知雅看了眼二楼书房,“不是大事的话,忍一忍算了,别像以前一样打架啊,人家都是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打伤了可不得了。”
许戚看了眼母亲。
忍一忍算了。
然而,要忍的事情越来越多。
某天傍晚,他在一楼吃饭,吃的稍微久了一点。刚要回去做作业,就听到开锁的声音,然后房子的主人——他的叔叔——走了进来,脚步虚浮、浑身酒气,明显是喝醉了。
那人让他倒杯水去,他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端了过去,放在那人跟前。玻璃杯底和茶几撞出响声。
那人忽然站起来,扇了他一巴掌:“你甩脸子给谁看呢?”
他看了那人一眼,这一眼又被理解成了挑衅。那人拿起茶几上的檀木摆件朝他砸过去,他没吭声,转身抬起手护住脑袋。余光里,新认的哥哥靠在二楼扶手上,冷冷地看着他。
睡前他看了眼后背,有块碗大的青紫。
忍一忍算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这一年漫长地像是把一生的忍耐和幸福都消磨完了。
初二,九月的一天,棒球社比赛,他不是社员却被拉来做后勤。新哥哥让他去活动室找球棍。他刚走进房间,就听到咣啷一声,等他回过头,门已经关了。
他走过去拧锁,发现拧开了也推不动门,大概是外面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呼喊求救,没人应。
时间一点一点流过,他忽然有种错觉。他会不会死在这里,直到变成一具白骨,直到整个世界没有留下一丝他的踪迹。
然后,突如其来地,活动室门缝里涌进了水。水流凶猛,迅速淹没了他的小腿、大腿,很快跟他的肩膀齐平。下一秒,水就会从他的鼻腔涌进去。他无法呼吸,他要死了,他肯定要死了。
水流淹没了他的头顶,他死死攥着门把,声音越来越小。
然后,在他即将窒息的一刻,门开了。
瞬间,水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忽然照进门里的阳光刺目,他眯起眼睛,看到一个男孩站在他面前。
对方看到他,先是呆滞了一阵,然后突如其来地绽放出一个笑容。
“是你呀,”那个男孩说,“你怎么在这里呀?”
他坐在地上,等着眼睛逐渐适应逆光的刺激,面前人的面庞变得清晰起来。
白皙清瘦的脸,下巴有点尖,黑眼睛永不疲倦地笑着。
他在光芒中眯起眼睛:“边羽?”
“是江羽。”对方纠正他。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老家。那时候,南长街的命案刚刚尘埃落定,他父亲背着三十五年的刑期进了监狱,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里都带了点什么,除了江羽。江羽总是黏着他,问他在干什么,他说看书。说了一次还要问,好像看书是什么很难懂的事。有次他实在烦不过,就把书签送给了江羽。
江羽高兴得眼睛都笑弯了。
那笑容让他短暂幸福了一瞬间。但不久之后,他发现,江羽对谁都这么笑。
每次看到江羽的笑容,他就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这股气日渐膨胀,终于在一次打架中爆发了。他一打四,把同班的几个男孩打的鼻青脸肿,然后拿着其中一个人的美工刀,往自己后背上来了一下。
在办公室里,他坚称自己是被欺负的那个。许知雅按着他脖子上的伤口,血还从她的指缝往下流,在这个骇人的场景下,对面几个家长哑口无言。
他一直不觉得这跟江羽有什么关系,虽然那几个男孩叫江羽“白痴”,但主要原因是他们看不起自己。
之后,江羽很快就转学了。他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在北京的学校再见。
“你怎么在这?”他问。
“哥哥带我来的,说让我看看学校,”江羽看着他,“他们都跟朋友在操场上打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没有朋友。”他说。
江羽想了想,眼睛亮起来:“我来这里上学怎么样?我可以做你朋友!”
他看着江羽,许久没有回应,然后江羽朝他伸出手。
“我浑身都湿了。”他说。
江羽往四周望了望,感到很奇怪:“这里哪有水啊?”
他没有动弹,江羽就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他望向四周,阳光从活动室的天窗洒下来。
他以为江羽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过了几天,老师当真把江羽领进了教室,说这是班里转来的新同学,学习上有困难,大家要多帮助他。
傻子。他在心里默念。傻子,傻子,傻子。
这个傻子居然真来了,他以为自己能帮他什么?
傻子确实什么也不会做。可是,从江羽转学过来的那天起,许戚的处境突然变好了。
因为江羽变成了新的目标。
相比于他,江羽傻乎乎的反应显然更好玩,随便一个简单的谎话,都能把江羽骗的团团转。他们让江羽去校门口接不存在的“讲座老师”,把四十几斤的矿泉水从超市搬到三楼,在国际文化节上让江羽做靶子,用木箭砸他的脸。
即便如此,江羽看起来仍然高高兴兴的,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他不开心。
于是他们变本加厉地欺负他,好像觉得他不配开心。
而许戚就这么默默地旁观这一切。
他好不容易脱离了旋涡的中心,获得了一丝喘息,他希望这时间能久一点。
但江羽对此毫无察觉。江羽既不因为他的沉默而委屈,也不因为他的疏远而失落。江羽仍然像小时候那样,热情地、积极地找他说话。
江羽会在课间跑到后排,蹲在他旁边,问他:“你在看什么书?”
他还没有回答,杨天骅就兴致盎然地问:“你们很熟啊?”
几张熟悉的脸朝他望过来,里面还有他的新哥哥。
他心里一沉。糟了,他们关注的焦点不能再落到他身上。他现在需要做一个隐形人,而江羽就像一座灯塔,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离我远点,”他冷冷地推开江羽,“别跟我说话。”
江羽睁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可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走开了。
他松了一口气。
后来,江羽果然没再来烦他,他成功做回了那个默不作声的旁观者。
直到某次体育课,老师组织他们班跟隔壁班踢对抗赛,抢球的过程中,一个同学绊了他一脚。他摔在草坪上,抱着腿,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
老师让那个同学搀着他去医务室,那人抱着手说:“老师,比赛还没结束呢。”
另一个男生说:“不是有个人不比赛吗?”
老师转向草坪边缘。从比赛开始,江羽一直坐在那里,没人愿意跟他组队。“江羽,”老师说,“你送他去医务室。”
江羽犹豫着跑过来,可一直在他两米外徘徊。他咬着牙忍了好久,江羽还是不动弹。
“你在干什么?”他快疼疯了,“快点过来。”
江羽“哦”了一声,走到他身边。他把胳膊搭在江羽肩膀上,借着力站起来。江羽比他矮一些,头发有股阳光的味道,暖烘烘的。
他们缓慢地挪到了医务室。医生检查完了,给他敷上冰袋,让他躺在休息室的床上歇一会儿。
医生询问他的伤势时,江羽就在背后拧着手,局促地站在旁边。他躺下了,江羽先是坐在他病床边上,才刚挨上床单,又站起来,跑到另一张病床上坐着。
休息室只有他们两个人。
江羽低头捻床单,时不时悄悄抬眼瞟他,再迅速低头,好像以为这样他就发现不了了。
“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他问。
江羽没搭理他。
“你真觉得他们是你朋友?”他又问。
江羽抿紧嘴,望向窗外。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江羽慢吞吞地转过头,看着他:“哦,现在我可以跟你说话了?”
他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
“你的脚扭了,我才能跟你说话?”
他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出声。
然后,江羽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那你天天扭脚就好啦。”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江羽。对方望着他,表情很认真。
他是个非常记仇的人。这个带着诅咒的愿望,他记了很多年。
当然,诅咒没有成功,他的扭伤很快痊愈。这是件好事,因为他还需要行走能力去收集照片。这花了他很大功夫,有时候他需要一整天不吃不喝,蹲守在一个不认识的女人门外。
他一直不觉得这跟江羽有什么关系,虽然他们欺负江羽,但主要原因是他们也欺负过自己。
照片事件后,江羽退学了,而他随母亲南下,在另一个城市生活。考上大学、创立公司、拿到投资、衣锦还乡,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胸膛里有一块巨大的空缺。每逢回忆靠近痛苦的童年,原本是心脏的地方就会呼啸着充满风声。
他看着录像里熟悉的面庞,忽然站起身,冲出书房,差点撞上许知雅。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他问,“你看到新来的家政了吗?”
“没有啊,”许知雅问,“怎么了?”
他望着光洁的地面,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没什么,”他说,“我想见他一面。”
许知雅有点糊涂:“你见他干什么?”
许戚忽然顿住了。
是啊,他想。他见他干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那风声久久没有停息。
Llosa
江羽:名字变得简单一点了!
作者:原来的名字太难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