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影城门外的阵势让人想起春运。
早上八点,拱门外就人头攒动,充分体现了大都市的人口密度。写着Universal标志的蓝色球体周围聚满了拍照的游客,让许戚立刻放弃了在门口合影的念头。
江羽一点也不关心仪式感,他心心念念要去霍格沃茨城堡。
哈利波特区在影城的东北角,许戚循着地图箭头很快找到了。四大学院的旗帜在城堡前随风飘扬,霍格莫德村古朴而温馨,蜂蜜色的石头小屋,带有草顶的酒馆,还有售卖各种奇异魔法物品的商店,每一处都能让人想起银幕和书页中的场景。
作为园区最火爆的打卡圣地,斜角巷里早就是身穿巫师袍的游客了。
如果他们有任何一个人提前做过攻略,就知道这些要在园区外租好,里面的商铺每一间都带着韭菜的气息。
但许戚没有时间,而江羽不懂怎么做攻略。他看着拿魔法棒的哈利波特迷们,眼里满是羡慕。
许戚拉着他的手腕,把他带进了一家商店,里面是各个分院的魔法袍、围巾和领带。江羽赞叹着在衣物周围绕了两圈,最后拿起绿色的魔法袍,递给许戚。
“这个适合你,”江羽说,“你肯定是蛇院的。”
既然江羽这么言之凿凿,许戚就把袍子套上了。江羽又拿起围巾,许戚配合地低下头,让他把围巾套在脖子上,虽然中午气温有二十度,自己已经开始出汗了。
江羽打扮好同行人,退后两步,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就要付钱。
“等等,”许戚拦住他,“我来买。”
江羽坚定地说:“我有钱。”
虽然许戚知道很多家政的工资并不低,但这个魔法袍加上围巾价格破千,都是华而不实的品牌税,怎么能花江羽的辛苦钱。
而且还是给他买的!
许戚对哈利波特以及周边IP都没有热情,进这家店只是觉得两个人穿巫师袍,勉强也能算情侣装——虽然按这个定义,哈利波特园区的游客互相都是对象。
“你呢?”许戚问,“你要哪件?”
江羽给许戚挑的时候迅如闪电,轮到自己却支吾起来了。犹豫了半晌,他说:“不知道。”
他回忆了电影第一部里,小主人公们分学院的场景。“如果分院帽遇到我……”江羽在脑子里试着模拟了一下,“它在我脑袋上,可能会急出汗呢。哪个学院都不能去的人怎么分呢?”
然后,他又摇摇头。“不对,”他说,“我就不会收到入学通知书。”
许戚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店门口问了问店员,对方含笑把货架上的一样商品拿下来。
许戚拿着它折返,走到江羽面前,把它戴在江羽的头上。
“我是分院帽?”江羽眼睛往上瞟。
“你是我见过最能看透本质的人。”
江羽凝神思考的空当,许戚已经把钱付了。江羽在抗议声中被他拉出了店铺。他们在城堡的尖塔前,霍格沃茨特快列车前,挂着海德威的笼子前拍照。许戚把手机交给其他游客,请他们帮忙拍照。他把胳膊搭在江羽肩上,江羽靠过来,头发扫过他的鼻尖——还是那股暖洋洋的气味。
他时常为江羽交付信任的轻易感到惊讶。只要他说是为了拍照,江羽就不介意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拍了一会儿,江羽忽然警醒了似的,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跑到几米开外。
“怎么了?”
“太不公平了,”江羽说,“都是用你的手机拍的。”
许戚没有说话。
江羽拿出自己的手机:“就站在那里别动。”
他一会儿站在许戚正前方,一会儿站在斜对面,一会儿半蹲着,试图用自己仅有的审美找出最合适的角度。
不过好在许戚怎么拍都好看。他连拍了几张,收起手机,露出小虎牙。
“现在我有你的照片啦。”他说。
许戚看着江羽,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他心跳如雷,即使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劲。
“我们去买黄油啤酒。”许戚说。
“我要付钱。”江羽说着立刻跑去排队了,他选了一杯冰沙的,一杯热啤酒,这样他就能喝到两种了。许戚在听到他的计划之后庆幸,做一个简单的人真好,既不介意共用吸管的暗示,也不在乎饮料和衣服的价格差距。
他们在斜角巷的小广场里找长椅坐下。魔法世界的休息区域和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张方桌两条凳。
他们面对面坐着,喝着名叫“黄油啤酒”但完全没有酒精的饮料。江羽喝了半杯热饮,转头看着四周,突然说:“我以前好像来过这里。”
许戚把自己的饮料和他的对换了一下:“你还记得?”
“嗯,”江羽说,“因为是和妈妈一起来的。”
许戚看着人潮涌动的石板路,眼前浮现出十几年前的江羽。那时候,他和妈妈也许就坐在这里,也许两个人也各自买了一杯黄油啤酒。
一切都没有变,除了坐在这里的人。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许戚问。
江羽问是什么。
“十年之后,我们再来这里,”许戚说,“再回到这个地方。”
江羽立刻就说:“好啊!”
许戚看着他,又感觉到心里的震动:“怎么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江羽抿了抿嘴,好像他在说傻话。“当然啦,”江羽说,“只要我能做到。”
就在这个瞬间,许戚知道自己站在了岔路口。他看着对面毫无防备的小傻瓜,选择了沉默。
许戚再度来到那栋别墅前时,天下着濛濛细雨,是北京反常的湿润天气。
十几年前,他就住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年半。他看着熟悉的盆景,熟悉的门廊,抬手摁下门铃。
他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开锁声,里面的人似乎是想故意延宕命运的到来。
门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岁月带来的变化是残忍的,印刻的皱纹、浮肿的脸颊,把原本的五官都挤得变了形。许戚看了一会儿,才确定这就是朝自己砸过镇纸的男人。
他怀疑男人是否记得自己,毕竟那一年半,对方没怎么正眼瞧过他。不过从男人逐渐露出的惊讶来看,对方还没有忘了他。
幸好。
“你来干什么?”男人问。
许戚举起手里的文件袋:“送收购协议。”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卫总是我的投资人,我有时会帮他处理一些事务,”许戚说,“他把这项工作委托给我了。”
男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动弹。
“进去签字吧,”许戚说,“我也很忙的。”
男人攥着门把的手紧了紧,转身进屋,许戚跟在他身后走进客厅。男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放着酒瓶和酒杯。许戚站在电视机前,扫了眼客厅。
“你重新装修了。”他说。
“协议呢?”男人冲他伸出手。
许戚把文件袋丢过去:“笔在里面。”
他看着男人在协议最后签上名字,从这一刻开始,奥源地产就正式易主,成为另一家集团产业链里的一部分了。
男人签好字之后丢掉笔,许戚把协议拿过来确认了一下,装回文件袋。
“你申请破产保护了吗?”许戚问。
男人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得意得很吧?”
许戚面无表情地看着男人。收购公司的不是他,但向有关部门举报建材问题,让奥源的项目停工,再加上政策收紧,结果资金链断裂,市值暴跌的确实是他。
“你今天来我这干什么?”男人动了动嘴角,“看笑话?耀武扬威?”
“要不然呢?”
男人两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我送你上学,给你饭吃,哪点对不起你?真是白眼狼……”
许戚忽然走到茶几前,抄起酒瓶往桌沿一砸。琥珀色酒液伴着碎裂声炸开,无数玻璃碎片闪动着银光。
他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领,按在沙发上,尖锐的玻璃贴住脖颈。
“你凭什么打她?”许戚低头看着他,攥着瓶口的手爆出青筋,“你怎么敢打她?”
男人想大声呼救,但玻璃碎片的触感太过清晰,最终只是张了张嘴。
“她什么都没有了,背井离乡跑到这里,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你怎么能就这么毁掉?”揪着衣领的手逐渐攥紧,“你怎么能骗她?怎么能给她希望又夺走?你凭什么!”
“你……”男人额头上冒出汗珠,“你冷静点!”
“你以为我忍那么久是因为你是大人?”许戚笑了笑,“我早该在你第一次动手的时候就这么干的,那你也不会有命打她……”
“什么?”男人涨红了脸,“我打她?”
“你不要告诉我她是自己把胳膊撞折的!”
“胳膊?”男人大吼,“她折条胳膊算什么?我都被她打出脑震荡了!”
十几年前,就在上面的书房里,一个普通的下午。他正在办公桌旁打电话,就看到同居的女人走进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
女人的一只手背在身后,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愤怒。他想她该不会又想起结婚的事了吧,女人虽然漂亮,哄起来可真麻烦。
他挂断电话,打算找个借口敷衍过去,就看到女人朝他走过来。在他开口之前,女人抬起手,紧接着,一根防暴棍直直地砸在他脑袋上。
“你竟然敢打孩子?”女人在第一下之后没有停手,棍子又挥舞过来,“你还是不是人?!”
他猛地挨了一棍子,脑袋嗡嗡响,接下来只觉得后背又一震剧痛。
这女人疯了!
“怎么?”女人说,“碰上个会还手的你就怕了?”
他当然不会平白站着挨打。几次被打到之后,他就握住了棍子,试图夺过来。女人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力气大得惊人,他一开始甚至没法逼她松手。
不过男女的力气毕竟有差距,他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女人撞在了书架上,胳膊被他打折了,漂亮的嘴角破了一大块。
这场争斗没有持续多久,楼下很快响起了警笛声。男人不知道谁会这么多管闲事报警,后来才明白是女人自己报的。
警察到来时,他脑门上往下滴着血,女人则鼻青脸肿,抱着胳膊痛呼出声。
在警察面前,两人各执一词,女人坚称是他先动手家暴,自己是正当防卫。
他的意见当然与她相反,他甚至说的是实话。
去了医院之后,他把脑科的检查做了个遍,还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出院后,他放话出去,一定要找人弄死那个女人。
这项追杀令最后不了了之。刚绑上纱布,女人就带着孩子逃跑了,还改了名字。他们在遥远的城市里住了很多年,才再次回到这个地方。
而这段故事,兜兜转转多年,现在才传到另一个当事人那里。
许戚放下了破碎的酒瓶。
他试着想象母亲拿着防暴棍冲进书房的场景,大概,就跟他小学时的那场群架一样。
他用美工刀划破了自己的背,母亲挨了那让她骨折的一棍。
他们总是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也许外人的眼光一直很准。
他很像他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