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交代你的就这么多,下午公开课上一定要好好表现。对了,雁来,你顺便帮老师把八班的练习册也抱回去吧。”
天气冷,办公室老旧的空调和窗户上的苍蝇一样嗡嗡闹人。
数学老师盯着屏幕,目不斜视,几个小时后就要使用,但PPT还有部分细节没能完善。
裴雁来校服外套里搭着件高领的灰色毛衣,很有质感。他左手还叠了一摞自己班的练习册,笑笑,“好的。”
练习册垒得很高,几乎和鼻子平齐,落在臂弯后,因失衡猛地一歪。
数学老师无知无觉,但隔着三张办公桌,却有人下意识往这边急走几步。
局面并没有走向狼藉,裴雁来小臂一曲,练习册重新被掌控。小小的意外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那人反应很快,随即停住脚步,敛下目光。
裴雁来在余光里看清他——裹着件羽绒服,个子高,面色苍白寡欢,英俊但阴沉。
林小山,他认得。
住在隔壁宿舍,开学时见过。
他阴沉、孤僻、抗拒社交,就算和裴雁来迎面又错身而过,也不会抬眼对视或打声招呼。
但这已经不是裴雁来第一次,在种种无关紧要的场合发现这个不擅藏匿的尾巴。
高文馥和裴崇的结合于两方背后的资本而言是场两全的买卖,想要利益交换顺利且稳定,婚姻关系的存续并非最佳保障,而是孩子。
准确的说,“裴雁来”是一个计划。
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应该在什么时机降世,顺产还是剖腹,未来接受怎样的教育……早在受精卵产生前就有所筹谋。
但诞生的是裴雁来。
是集父母双商优势于一身的天之骄子——也是不服管教的最大变数。
十三岁时,他捅伤裴崇被流放陵市的最开始,监视就没有停止,因此,他对窥探的视线极度敏感。
阴谋论根植于裴雁来的思维模式,林小山出现的频率太高,不会是巧合。
裴雁来开始注意他。
办公室之后是球场。
全市高中举办篮球联赛,陵市一中校队成绩不错。
裴雁来是首发的控球后卫,大局观、控制力和体能都极其出色。加上这张无往不利的脸,平时练习但凡他上场,翘午自习围观的男男女女都前赴后继。
遑论比赛。
月底是决赛,对手是陵市七中。
早上八点热身,裴雁来就在篮球馆旁侧门看见了林小山。穿一身黑,垂着头踢石头,沉着脸,远看显出微妙的冷漠,眼神却在放空。
裴雁来在不远处站定,很古怪的,像是装了雷达,在投去视线的一霎,林小山几乎立刻抬起头。
视线未及交汇,林小山就如同一匹受惊的马,匆匆转身朝树林深处奔去。
速度极快,几乎掀起附着于地面经年不散的尘土。很拙劣的跟稍,但裴雁来觉得有些有趣。
这场篮球赛裴雁来原定打全场,但比赛开始前的半个小时,他突然提出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下半再上场。
如果换成另外的人临阵讲这种话,大概要挨骂。
但这是裴雁来。性格好是一方面,积威深重也是原因之一。队长面露难色,到底没说什么。
第一节 哨声吹响时,裴雁来连板凳都没坐。
半场的观众都是冲他来的,一时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停,赛事进程反被冷落。
看台最后一排的角落有扇半掩的门,门后黑魆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万众瞩目中玩失踪的裴雁来就倚在这扇门后,观察一个焦躁不安的后脑勺。
开球前后,林小山的失落就十分明显了。
周围坐着的多是女孩子,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只有他格格不入。
裴雁来注意到,这些人不全是在议论自己,话题和视线逐渐转移到林小山身上。只不过主人公对此无知无觉。
第一节 结束,一中落后八分。
第二节 结束,一中落后二十七分。
哨声吹响,中场休息。场上两色球衣,白的垂头丧气,黄的欢欣鼓舞,连观众割席成两路。一边唱衰,一边沸腾。
裴雁来不急不躁,目光平静到不起波澜。他又盯着林小山看了一会儿,这人沉默得像个木偶,他不冷不热地笑了声,突然觉得无趣。
转身刚迈出几步,如预期相仿,队长打来电话,语气焦急。“草,裴雁来,祖宗,你能行了吗?下半场能不能上?”
楼道昏暗又静默。
裴雁来垂着眼,神色极其冷淡,一级级走下楼梯,嘴角却牵起弧度:“我没事了,马上就来。”
“……草!”队长松了口气,痛骂道:“对面九号打球太特么脏了,要不是……算了,不说这个了,待会儿你盯着点儿那孙子。”
篮球馆维护工作做得不好,地上虫子很多。落脚处刚好有只硬币大小的蜘蛛,裴雁来没给眼神,把它踩死:“好。”
七中的九号比裴雁来矮近一头。
队长说得没错,这个人打球脏,是下绊儿的老手,但因关节灵活,反应速度很快,很难被判违规。
替补裴雁来的控球后卫就是被他使阴招,脸着地摔下去,鼻子脸侧手部膝盖均有擦伤。
裴雁来出现时,观众席明显热闹起来。
九号留着板寸,隔着球场,朝裴雁来比了两个大拇指。挑衅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正被处理伤口的替补气得从板凳上弹起来,踉踉跄跄地要往前冲,带着几个队员也怒火上头。
裴雁来展臂拦住。他也没做多余的动作,侧目一眼,怒气冲冲的几人没来由地像熄火的炮仗,反应过来时已经退回休息区。
九号擦着汗,仍旧意味深长地打量,来者不善。
裴雁来只很轻地笑了下。
第三节 打得格外顺畅。
九号专防裴雁来,但他没被小动作不断的防守束缚住拳脚。常年的实战训练,培养出他对肢体反应近乎可怕的预判。
内线配合得好,传球九号拦不住,命中率又在八成以上,一小节结束,分差追到十二分。
但第四节 出了意外。
九号把一中的小前锋换下场,替补素质差了一节,得分速度骤减。
最后的两分钟,分差僵持在三分。
但随着倒数四十秒的哨声吹响,裴雁来远投一个三分空心球,比分追平。
场下欢呼不断,裴雁来却突然兴趣缺缺。
他的护腕已经被汗湿,继续戴着不怎么舒坦。心情不算好,但在抬眼掠过观众席时,他看见了林小山。
距离太远,以致面目模糊,但或许是目光过于滚烫,成功穿过鼎沸的人声,被裴雁来清晰地捕捉。
恶念就是在此刻陡生的。
裴雁来企图带球突破,九号果然死死防守。
太关键的时机,致命的二十多秒,成败只在呼吸之间。九号明显乱了阵脚,汗浸湿衣物,滴落在地面。
裴雁来轻笑一声。
这个反应显然惹怒了九号。冲动的大脑会释放错误的信号,他再次试图膝击——但没想到,裴雁来躲过半场所有的阴招,唯独在最后二十秒被撞了个结实。
因为情绪失控,九号这次的动作过分明显,裁判当即吹哨罚下,比赛暂停。
裴雁来皱起眉,看起来挺疼,他坐在地上,垂头看不清表情。
场下议论纷纷,有甚者破口大骂,队内众人旋即团团围上来。
“我草他全家!打这么脏,也不知道一路怎么上来的!”
“妈的!回头叫几个哥们儿去七中堵人,我他妈咽不下这口气我!”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裴总,你没事吧?”
“……对对对,你怎么样?还能动吗?”
裴雁来膝关节内侧很快青了一片。他摆摆手,自己从地上撑着站起来,几人抢着去扶,都被不动声色拦住。
“能动。”裴雁来眼神恹恹,额头上有汗,像是疼的:“还有十七秒,能撑。罚球。”
队长原本想劝,但犹豫片刻,还是点头:“行,我们待会儿待你去医院。”
裴雁来笑了下,没说话。
人群散开,他的目光扫过观众席,这次最后一排少了个脑袋。
他不着痕迹收回视线。
裁判举手,球递到裴雁来手里。
全场寂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粗重。
裴雁来低着头,没什么表情,额前的发被汗润湿。篮球在他手下落地又弹起,声音很闷,很重,抓耳得要命。
球在手上停住。
他扬起头,眼睛在光下显出十足的冷漠——
万众瞩目下,球的轨迹格外漂亮。
“咣——”
裁判吹哨,加一分。全场沸腾,联赛结局已成定局。
比赛结束后,队长叫了人,要带裴雁来去医院。裴雁来拒绝了。
“我有数。”他坐在场边的凳子上,神情认真而沉静。
本人咬死不去,队长找不到强迫的理由,只好说:“那行,你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定联系我,我手机为你二十四小时畅通。”
旁边一哥们儿露着大牙猥琐地笑:“队长,你这话可说得可有点gaygay的。”
裴雁来垂眼笑了下。
队长用肘击回击:“滚。”他又盯着裴雁来的腿看了看,九号撞得猛,但意外的是,伤处却并没有想象得狰狞:“哥几个回头一定帮你报这个仇,你不要我扶你回休息室,那我就先走了啊。”
裴雁来点头:“我自己可以。”
等到人群散尽,裴雁来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内侧肌肉确实青肿,但这种伤痛于他而言不痛不痒,甚至走路姿势如常。
休息室在走廊最里,队员明明都已经离开,但大门敞开一条缝,灯还开着。
裴雁来沉默着站在拐角,透过这道窄窄的缝隙,看清柜门边僵立的人影。
来人脱了外套,很瘦,手里拎着一袋消肿喷雾和药膏。
并不意外于林小山偷偷送药的行径,但接下来他做的事,让裴雁来提起兴致。
柜子里挂着自己早上穿来的毛衣。
林小山犹疑半晌,才抬手把毛衣取下来,埋首凑近。从背影看,只能看到他肩膀贪婪地耸动几下,后颈逐渐变红,像在汲取一些残余的气息。
裴雁来想。
他记得第一次在宿舍见面,林小山就表现出对那瓶香水与众不同的关注。
他想到什么,觉得有趣,然后踢了踢脚边的垃圾桶,故意弄出声响。
林小山果然如同受惊的马匹,僵着身子把衣服和药丢进柜子,戴上卫衣的帽子遮住脸,匆匆跑掉。
脚步声渐远。
或许是恋物癖,或许是偷窥狂。裴雁来看着他的背影变成一个空茫的点,在转角处消失无迹。
大家都想从他这儿获得什么。
为名为利,烂俗的情爱亦或浅薄的交际。
但林小山似乎从没想过索取什么。他扔掉的垃圾、打碎的香水、无视的目光——靠这些编织虚妄的伊甸。
搞不清楚,裴雁来想,但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