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小白简单介绍余樊,她伸出手,和他握了下:“你好,我叫白孟希。”
余樊个子高,五官俊朗,平时也是社交好手。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动作有些僵,松开后,眼睛还盯着小白的手。
有点尴尬,我打破短暂的沉默:“已经九点了,你不回学校?”
研究生和本科生门禁时间一致,这家超市离学校还有段距离。
余樊这时候才回过神,哦了声,解释:“今天不是中秋么,我今天和社团的朋友一起外宿,批过假了。”
“社团?”
余樊似乎有些无奈,说:“是音乐社团。我们宿舍的墙角放了琴包,那是我的吉他。”
“这样。”
……我其实没什么印象。
余樊看了眼小白,嘴唇张张合合,半晌才吐出一句:“你,你们中秋假期也不回老家?”
小白有些迟疑,但还是做出回应:“嗯,不回的。”
我点头,以示情况相同。
余樊的表情却更不好看了。
排在前面的母女结完帐,收银员从柜子里抽出一沓可降解塑料袋,才转头叫,“下一位。”
我挨个把购物车里的东西捡出来,又顺手把小白的篮子接过来。
小白摆摆手,一着急,机械义肢碰到一侧的栏杆,发出声脆响:“小山哥,不用的,我自己……”
扫条形码的红光正滴滴地闪。
“小心。”
我冲她轻轻摇头。
我把小米当弟弟,她又是小米珍之重之的恋爱对象。我年长这姑娘快六岁,正值中秋团圆,总不好意思没点表示。
小白很快明白我的意思,笑了下,不再推脱。
收银员扫完最后那两盒冈*,堆在商品最上面,问:“一共一千三百元,微信、支付宝还是购物卡?”
“抱歉,稍等。”
我往后扫一眼,在余樊身后没再排队。但商场九点半左右开始清场,工作人员和顾客神情都带着点燥。
裴雁来还没回来。
棉拖货架在这一层的电梯旁,一来一回确实需要不少时间。
我迟疑两秒,小白敏锐察觉,悄声问:“是在等裴律师吗?”
小白快速解释:“上次笑笑姐和小米聊天,我不小心听到了。”
李笑笑看着百无禁忌,实际上口风很严。她和小米聊天既然能被小白听到,就意味着她把小白当自己人,没什么可防的。
她看人的眼光我信得过。
我抬头,却发现裴雁来不声不响站在余樊身后。
余樊追着我的目光回头,神情明显一怔:“……裴律师?”
裴雁来轻扫他一眼,视线掠过,并不冒犯,也没什么特别。余樊看起来却莫名不安,挺胸平肩,叫了声“您好”。
今天大降温,裴雁来穿了件大衣。
他只是从大衣口袋摸出手机,连着拖鞋一起递过来,我会意接过,手机自动扫脸开锁。
余光里瞥见裴雁来侧过头,在余樊脸上顿了一瞬。他很淡地笑,轻声道:“你好。燕大的学生?”
余樊愣了会神,目光也在裴雁来手指上短暂驻留,听到这句才神似回笼一样:“是,刑法学研一。上次裴律师您主讲的分享会我有幸参加……哦,对了,小山哥是我同班同学。”
裴雁来很客气,淡淡道:“挺巧的。”
“……久等了,”我有点头疼,不想再听,叹了口气对收银员道:“支付宝。”
好在这段交际没持续太久。
余樊刚结完账,就接到一通电话。应该是朋友催了,说了点带气的话,他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招呼匆匆打完就拎着东西告辞。
把小白送回家,然后车停到附近拐角的暗巷,监控的死角。
后座被购物袋挤满,我挤到驾驶座。
裴雁来抓着我的手,和我十指扣在一处,戒指卡住指缝,又和我蹭了蹭鼻尖,肌肤微凉的触感让我腰/眼发麻。
只要对视,目光就很难挪开,就像磁铁的南北极。
他舌尖轻滚过我不安的喉结,说。
“他看你的眼神,我不喜欢。”
国庆假期后,班里组织团建。
我本来没打算去,不是同龄人,共同话题寥寥无几,我又话少,挺没劲的。
本来打算请假,但临到团建日期,上面又下强制通知,每班数人头,非正当理由不能缺席。我没办法,只能跟上去。
按计划,白天爬山,晚上聚餐。
晚餐后,团支书提出去KTV唱唱歌解压。一呼百应。
我是想拒绝的,但意外的是,我竟然是他们重点挽留对象。十多双眼睛看着,我只好点头。
包厢很大,我随便找个地方坐着,位置比较偏,旁边没有人。桌上铺着很多啤酒,像进军的战士。
班里姑娘多,开场就是几首大热的男团曲。
刚刚十月中旬,包厢里就开了空调。我只穿了一件宽松的圆领毛衣,没外套可脱,只能卷起袖子。
抬眼,却发现啤酒边上被递来一瓶气泡水。
余樊笑笑:“刚从冰柜里拿的,没开封。哥你喝吧。”
“谢谢。”
我接过,但没开,随手放在桌上。
余樊动了动挂在脖子上的耳机,也没说什么。那晚超市偶遇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又变了变,几次看见我都欲言又止,这次也不例外。
快刀断水比抽丝剥茧更适合我。
我叹了口气,说:“有话直说吧。”
余樊一怔,半晌揉了揉头发,看着有些烦躁:“哥,不然我们出去说?”
我摇头:“在这儿就行,你说。”
“……哥。”
余樊似乎为难,他嘴唇开开合合,往我身边靠了靠,低声问。
“哥,你和她,你们是形婚吗?”
“……”我眉心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他说什么?
余樊环视一圈,确定没有人往这边凑,才低下头,从兜里摸出电子烟。荔枝味,他吸了一口,又吐出去。
“我最开始其实不确定,你真的太帅了,看着不像gay。但你对我的靠近太敏感了,一般直男不会有这种觉悟的……可你又说你结了婚。”
我没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那天我在超市遇到你们,你和嫂子看着挺生疏的,很客气。是形婚,对吧?圈子里不少见。”
我刚反应过来他话里提及的是谁,眼角忍不住抽了抽:“你说我和白孟希?”
余樊似乎有些紧张,手指在抖,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清我说了什么。他啊了一句,转过来看我,见我没有重复的意思,才又抽了口电子烟。
他没动静,我也就不出声。
直到半分钟后,他终于开口——
“哥,既然你们各玩儿各的,”
“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我草,这下我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像被一道雷当头降下,有那么几秒钟,我脑子是空的。
我和白孟希形婚?
考虑一下谁?
还没来及缓过劲儿,我下意识接问:“各玩儿各的?”
余樊看我一眼,目光在我无名指的戒指驻足良久,有点意外:“哥你不知道啊。”
“我该知道什么?”
“白孟希在民谣圈子里名气很大,我去过几次她的现场。八月中下旬那次,我亲眼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后台接吻。那人挺瘦,皮肤很白,长得清秀。”余樊尴尬地摸摸脖子:“你信我,我真没骗你。那天我前男友和别人约被我抓到,*裂了还要找我借钱,所以印象很深。”
哪儿跟哪儿……
挺乱的,我实在做不出什么表情。
余樊就问:“哥,你认识?”
能不认识么,除了小米还能有谁。
我捏了捏作痛的山根,起开一厅啤酒,仰头喝了两口。
沉默了有段时间,我才转了转戒指,说:“你搞错了。”
余樊会错意,顿时有点着急:“哥,说真的。我第一次见你就对你有好感,越接触,就越觉得你好。只要你在,我就总想一直看着你,和你说话。”
我刚要开口,他却打断:
“我们这类人小众又边缘,我能理解你迫于社会压力和女人结婚,这屡见不鲜。你和白孟希之间没爱,我有眼睛,看得出来。”
他把电子烟塞进口袋,语气郑重:“哥,你考虑考虑我。我想追你。”
他讲完这番十分荒诞的话,而我一言不发,三两口喝完一厅酒。
易拉罐被我捏住,丢在一边。
我看向他,不耐烦的浅表情绪悉数变质,不必照镜子也清楚,此刻我的表情很不好。
“余樊,你听好。”我终于冷下脸:“我不理解。”
余樊像是被吓到,愣了下:“什么。”
“先声明,我不喜欢说教,但我现在确实很生气。同性恋迫于社会压力和异性结婚算骗婚,国内有多少女性深受其害,这个数据应该不用我告诉你。如果连这种最基础的道德观都没能建立,恕我直言,你不配学法。”
我一脚踩上易拉罐,罐身顷刻扁下去。
“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明知我‘已婚’,还坚持向我求爱。但我明确告诉你,我认知的亲密关系,忠诚是最基本,也是要求最低的素养。
“你那一套我恶心。
“我对我的婚姻绝对忠诚。
“所以刚刚那些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我站起身,余樊却还愣坐在原地。
他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下去。
“还有,她不是我老婆。”我低声重复道:“你搞错了。”
我去了趟厕所,再回到包厢时,十九个人正围在一起真心话大冒险,一人面前摆一瓶酒,玩儿不起就喝,说是能加速团队破冰。
余樊坐在角落里,这次不再抬头看我。
我被拖进去时,其实意兴阑珊。
“林小山已婚”在这十几个人里已经不是秘密,但没想到抽到我,问题大多都关于鼎润。
大所是什么风格?职场是不是局势诡谲风云变幻?
老板怎么样?胡律,李律,还有裴律……到底都是什么样的角色?
我挑了点能说的说,遇到不方便讲的就喝酒。
班里女孩子多,打听李笑笑的不在少数,都把她当偶像,我有时间得告诉她。
最让我意外的是,快结束时,一个姑娘主动选了大冒险,然后和她室友表白了。两个女孩子边流眼泪边抱在一起,耳边尖叫、叫好、祝福声混成一片。
我喉咙发紧。
相同又不同的KTV包厢,相似又相异的昏暗灯光。看着两位依偎的姑娘,我突然想到那个一切都坍圮的晚上。
做假设是很没意义的事,我清楚。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
如果那时候我抓住裴雁来,裴雁来也抓住我,事情会怎样?
或许是过量饮酒让我晕眩。
被前所未有的强烈情绪唆使着,我摸出手机,给裴雁来发消息。
“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
我大概变成个疯子。
什么都不想顾及。
我好想见他,就在这里,就现在。
两位姑娘的恋爱喜讯给团建画上句点。
时间不早。
首都房价贵,只是租金都高得吓人。大多人都住校,得顾忌门禁,网约车司机正从东南西北赶来,最近的距离两公里。
一行人刚晃到KTV楼梯口,有的东倒西歪,有的还很清醒。
我喝得有点多,晃了下,但不至于神智不清。
余樊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想扶我。但我一向铁石心肠,没什么表情地躲开。他的手在空中滞了滞,又蜷起来,缩回去。
一哥们忽然想到我,大声问:“林哥,你怎么回家啊?”
团支书一拍手:“对啊,该给你单订一辆车的!你等着啊,我给你约。”
我拦住,说,不用了,我住得近。
都是成年人,我态度坚决,其他人也不再坚持。
但等到推开KTV大门,被初秋的风和噪杂的人声、车笛声迎面吹醒大脑。一群人本来闹哄哄的,不知道看到什么,竟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消音。
“哎,站那儿的是不是……”
“嘶,那不是那位吗?”
“这地方价位挺低的,怎么劳动他拨冗啊。”
“会不会是看错了?”
天于此刻授予我某种预感。
我站定,视线逐渐聚焦。
我手里本来抓着一瓶喝了半截的矿泉水,凉风一刮,“咚”地落地。
“那是……”
余樊在我斜前方,本来讷讷,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回头看我,神色异常惶惑。
“裴雁来。”
我眼里没有别的,近乎无声地叫他的名字。
人头攒动,CBD的光,纷乱的霓虹灯影,首都在夜晚仍旧车水马龙。距离不远,但我声音太小,他听不清,却偏过头。
一种难以言喻的、磅礴的宿命感让我头昏脑涨。我终于意识到,就算裴雁来和我站在世界两端,隔着几千个无法挽回的日夜……地球仍旧是个圆。
只要我向前走。
只要我抓住。
我突然笑起来,转了下无名指的戒指,深吸一口气,喊——
“裴雁来!”
万千个世界线仿佛在这一瞬间收束,裴雁来转过身。
他看见我了。
“走了,回家。”
裴雁来淡淡地笑,高大,俊美,挺拔,像尊比例完美的雕塑,不过在我眼里不再风蚀不化。
他在向和我站在一起的,此刻安静得如同被喂了哑药一般的同窗颔首致意。
恰逢蔡瑛刚从厕所跑出来,手里提着链条包,风风火火。
她不知前情,抓了抓头发,眯着眼睛问:“小山哥,谁来接你啊?”
我往迈出前两步,回头,笑着对她说。
“我爱人。”
今晚没有雨,秋风在呼啸,月亮没有被团簇的云挡住,他漂亮得一如破碎的光。
在这寻常又特别的二十二点,我穿过夜幕,向他奔跑。
而后如此病态又热切——
于人声鼎沸中,坠进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