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雁来第一次见到林小山亮出利齿,是在高一下学期的四月。
学校超市后门有一块荒地,乱草丛生,碎石满地。半坍的灰白矮砖墙上缠着爬山虎,墙后是一条浮满绿藻的废弃河沟。
人迹罕至,但不代表没有人会来。
几个混日子拿高中毕业证的常在这儿抽烟,角落里的铁桶里丢满烟屁股。
荷塘中心的小山坡上有座亭子,裴雁来晨起或凌晨常来,安静。他喜欢放空,从这里,能把这片荒地的动静尽收眼底。
他第一次在这儿见到林小山,是在某天早晨的五点三十分。
墙两米多高,林小山穿着短袖,塞着耳机晃到墙根,三两下攀上去,坐下,姿态很灵巧。
没几分钟,探头探脑地聚起一小撮躲来抽烟的男男女女。
领头的抽了两口,一抬头看见耷拉下来的一条腿,吓得尾巴骨着地,烟头把裤裆烫出个洞。疼得鬼哭狼嚎。
因为安静,所以他听得清楚。
领头的从地上爬起来就破口大骂:“你妈/B,装神弄鬼干吊毛?给老子滚下来。”
不知道是耳机声音太大,还是不想搭理,林小山对挑衅声无动于衷,闭着眼靠坐在窄窄的断裂处。
领头的刚想抬脚踹墙,巡逻的保安就闻声循过来。
中年男人浑厚的嗓音一出,几人顿时如惊弓之鸟四散。裴雁来饶有兴致地看,林小山猛地睁开眼,一滚,从墙上滑下去,从河沟边一人高的芦苇荡里逃之夭夭。
第二次就是在第二天的晚间。
领头和几人抽烟的事败漏,当天一早在广播里朗诵检讨书,一通邪火无处发散,于是蹲点在荒地,目的很明显。
为了抓人。
十一点,宿舍楼准时熄灯。裴雁来半边身子埋在晦暗中,半边身子露在月光里,被繁枝茂叶的树影遮住。
林小山几乎是准时出现的。
他塞着耳机,手里抓着本书,这种距离,裴雁来看不清楚书的封面,但看厚度,大概不是教辅类用书。
几个来找茬的藏在矮墙后面,黑梭梭挤成一团阴影。
林小山甫一趴着墙沿翻上去,几人就一窝蜂涌上去,分工明确。拽脚的拽脚,拉腿的拉腿,砸手的砸手。
这场突袭起码开端很顺利。林小山不负众望,连拖带拽摔在地上。
高矮不一,有男有女的一众把人围在中间,吃一堑长一智,这次骂的声音很小。稀奇的是林小山,他像一坨烂泥,被打也不吱声,不知道的以为已经昏过去了。
裴雁来站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劲,于是转身想走。但视线的尾巴还没来及挪开,局势却发生变化。
林小山不知道怎么从人群包围中脱出。
他很瘦,个子高,皮肤偏白,在夜里露出一截后颈,月色偏爱,甚至显出一种古怪的圣洁。
像是大梦初醒,他触底反弹,以一敌众,竟然不落下风。
动起手来毫无章法,但又狠又阴,显然经验老练。围堵的鳖孙大抵也没想到碰到硬茬,倒了两三人后就想撤。
但林小山不懂什么是见好就收,用得寸进尺形容似乎更合适。他从墙角随手拿了根生锈的钢筋,抬手就要朝领头的后脑抡。
幸亏领头躲得快,带人逃也似的跑了,不然这场夜斗要如何收场,尚且不好说。
人走了,钢筋砸回地上。林小山卸了力,活动活动肩颈,看耸动的频率是在喘息。
没过多久,他又捡起地上的书和耳机,没什么表情地离开。
看着背影,许久,裴雁来忍不住笑了下。
林小山,他咀嚼这个名字,很像一条不要命的鬣狗——寡言少语的面孔下,有一股漂亮的疯劲儿。
高二分科,很巧,林小山和他同班。
距离变近,冒犯也在逐步叠加。
有次午休发作业,或许林小山还以为自己目光收敛,实际上,从他站定在过道开始,裴雁来就察觉到黏稠又滚烫的视线。
他不进也不退,似乎站在一条无形的、不可逾越的线外。
裴雁来难得感到不耐,于是冷着脸转动手腕。但意外也不意外的是,林小山闻嗅到危险,甚至进一步向他伸出舌头。
饥饿和干渴,太明显的情绪。裴雁来越来越觉得有趣。
于是就有了第一次试探。
那天傍晚下着雨,冬天天黑得早,身后湿答答的脚步声格外刺耳——走读后,林小山有意无意的跟稍,他其实一清二楚。
裴雁来讨厌雨天,就像讨厌裴崇和情人落在自己床单上的体/液。黏腻,不清不楚,与此同时弄脏他的所有物。
这天晚上他心情很差,举着伞,直到被女人绊住脚步。
真的是很脏的一双手,很糟糕的一道人影。头发被雨淋湿,女人骨骼上几乎不挂着什么肉,显得眼睛出奇得大。说着乡音,间杂呜呜咽咽,说实话,很吵人。
裴雁来低头看了两人一眼,余光又瞥见身后的影子。他停下,他就停下。简直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犬。
但也不太一样。
他懒得搭理,不甘愿再耽搁时间,所以拨开两双手。但衣角上沾了泥,这让他不悦。他把衣服脱下,随手扔在一边。
女人伸出手要拉扯自己的裤脚,于是他抬脚跨过去,她惨兮兮喊了一声,或许是被吓到,或许是愤懑。他不感兴趣。
他更感兴趣的,是林小山会怎么做。
幻梦被打碎的滋味并不好受。美丽的皮囊会腐化,良善的形象是欺诈,林小山会怎么样……他想知道。
像彻底推开一扇咧了半条缝的门,事情大概就是从这天开始脱轨的。
这天之后,林小山的视线简直如影随形,裴雁来所过之处,必有他的影子——比起以往,症状严重程度翻倍。
是近乎盲目的崇拜,还是狂热之至的怪癖,裴雁来最初没有深究的意思。
但这是个完全不无趣的答案。
如果你长久地给予同一只被压在玻璃台板下的飞虫关注,那么无关乎有意无意,你都将能够大体描述出它的结构,精细讲,可以数清它有几对足。
裴雁来逐渐发现,林小山这人很奇怪。
他偷窥自己、跟稍自己时,他们像是一类人——偏执,过火,不可理喻,不去刻意把握交际的分寸和尺度。
可如果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这种特质又会消弭得像是被风刮散的烟。林小山变成了普通人,和自己走在两条全然不同的路上,如果不特地偏过头去,就不会注意到。
有人说同类总会吸引同类,也有人说异性才会相吸。但这些论调都是人类为了自我解放找的借口,裴雁来并不把这些当作信条。
只有林小山。
因为古怪,因为相似,因为相异,裴雁来开始好奇。
在一个二月的晚上,裴雁来终于懒得惺惺作态,不再维持和林小山之间微妙的安全距离。
于是穿过那条崎岖又昏暗的巷子,在那尽头,他几步一停,诱导林小山推开那扇生锈的铁门。
像是一场未被明言的约会。
裴雁来的视线穿过瞄准镜,观察这人的反应。
而当林小山“追随”的信号如期而至,裴雁来感到欢欣——前所未有的。
面貌迥异的人类恒河沙数,他想,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