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雁来回国前,Judy给他办了场十分夸张的告别宴。包了整个地下一层,凌晨两点是还在群魔乱舞。
与其说为了告别这位优秀的同事,不如说是找借口爽了一把。
不可避免的,裴雁来被灌了酒。他酒量大,也难免感到头昏,于是靠着吧台,看着手机屏幕里一男一女对坐吃蛋糕的照片,很久都没动,但姿态依旧优雅。
Judy点着烟凑过来的时候和他碰了下酒杯。
“说实话吧,回去到底想干嘛?”
裴雁来不动声色把手机锁屏,收进兜里,他笑了笑,像是有点无奈:“工作,还能做什么。”
Judy阴阳怪气地重复:“工作。”她想到什么,继续道:“是那家前几年就挖过你的律所吧,我了解了一下,名气很大。怎么这次改口了?”
裴雁来抿了口酒,“对方答应了我的条件,权衡之后,回去更合适。”
“那句古话怎么说?无利不起早,很适合你。”Judy转过身,问吧台要了块盐渍橄榄,半认真半调笑道:“非去不可?你要是走了,就只有我一个人受Boss折磨了。还有那间你给取名的酒吧……甩手掌柜做得也太彻底了。”
片刻的沉默。
Judy猜不到裴雁来在想什么。没人猜得到裴雁来在想什么。他只是垂下眼,神色莫名阴沉,没发出声音地笑了下,什么也没说。
“……”Judy愣怔一瞬,很快又举起酒杯:“不劝你了,我可能也留不久。来,干杯!”
“铛——”
酒杯相撞,裴雁来半闭着眼,仰首,一饮而尽。
一个月后,裴雁来回国。落地的第一天,他见到了林小山。
——时隔三千多天,在刚易主的办公室里。
林小山依旧表情很少,但露出一个相当错愕的面孔,像白日撞鬼,睁着眼睛见到一位死而复生的故人。
裴雁来清楚,他可能从没想过再见自己一面。
只是不欢而散的高中旧友,谁能记挂九年?
于是他故意向前几步,和他握了下手。对方温度冰凉,肌肉僵硬,实在不算好看的姿态。
……很快,林小山木着脸离开,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留。
办公室的大门合上,胡逢阳在替出岔子的下属开脱,而裴雁来在口袋里摆弄刚刚掉落的木盒,边颔首边温声应答。
胡逢阳刚错身往门口去,他就垂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还真什么都不记得,林小山。
同在一栋建筑,法律这行当平均工时又很长,胡逢阳身体出问题,把工作和助理一并打包转让给了自己,于是林小山无处不在。
在律所门口,在办公室,甚至在郁行野那位少年老成的男友一手操持的俱乐部。
尽管每周都有三张高价拍的照片准时发到裴雁来邮箱,林小山的成长轨迹他并不陌生,但毫不意外的是,九年前他就搞不明白林小山想做什么,九年后也分毫未变。
同事在火锅店聚餐,他盯着自己看,一言不发;鼎润门口,他生疏地叫自己的名字,说好久不见;办公室里敲门送来眼药水,又冷着脸说从前……
态度暧昧,裴雁来在这上面吃过苦头,所以对过去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直到在射箭馆门口,林小山呼吸微急,伸手拦人。
裴雁来看了林小山很久,问,你想做什么。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
明明猜得到答案,还是会忍不住报反向的期待。
如果不是裴雁来在漫长的推拉中被磨得足够理智,他差点再次一脚踏进九年前那条激流,以为性向可以随着年龄增长流变。
果然,林小山拽住他的衣角,说来叙旧,因为他们以前是朋友。
是,朋友。
九年前是,九年后还是。
什么都没变,什么都不会变。只有一位企图与旧友修复关系的昔年同窗。
裴崇以前常说裴雁来肖父,夸他狼子野心自私自利。
但眼下裴雁来忍不住笑了两声。他太冲动了,看到林小山和女性相亲就慌了阵脚,像个傻逼,坐了十几小时飞机,在大洋彼岸降落时脑子还是空的。
头脑发热注定会丑态百出。可他没多思考,没有期待,没留退路,没得选。
不想重蹈覆辙,于是裴雁来主动往后退了一步。
但林小山就像一座沉寂的活火山,无法预测爆发的方式和时间。他思维模式极其诡谲,总能出其不意。
在胡逢阳“托孤”的办公室里,林小山客气地对他说“谢谢您”,随后抬手就泼了自己一身咖啡。衬衫和里侧的背心迎面湿透,薄薄布料下的体态一览无余。
窄而漂亮的一段腰腹,形状流畅的胸肌,还有……
裴雁来这种星。癖的人大多重。玉,但大概只有他在过苦行僧的日子。照片里的人就站在眼前,咫尺距离,他心火烧得旺,几乎立刻就起了反应。
林小山却摆着一张不冷不淡的脸,虽然有些无措,有些茫然,但不比他难堪。
他明知道林小山喜欢女人,明知道林小山觉得同性恋变态,明知道林小山的一切靠近都只是为了做“朋友”。
只有他居心不良,只有他万般下流。
裴雁来难得这么恼怒。为自己的失控。
他扯下领带又摔上门,看向林小山的那一眼像残酷的捕食者,又深又重。
爱恨交织,欲壑难填。
他真是有病。自找的。
之后的事果然在继续脱轨。
他早知道林小山是个怎么样的人。说好听点儿叫有毅力,说难听点儿就叫异常固执。
平板电脑里放的小提琴曲、花语是个性与创意以示友好表达祝贺的暗红月季、盯梢的视线、跟踪的脚步……甚至是跨年夜醉酒后的那个吻。
他亲了他三次,下面半*着,睁着眼,眼里一片漂亮的水光,赤诚得像专属于谁的小狗。这些,他的一切,催生裴雁来拥有,摧毁,然后吞吃的玉望。
裴雁来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下坠。
他从不想要不完全属于他的一切,可贴过来的是林小山。
一场火烧起来,他很清醒,清醒到从没这么清晰地感知过愤怒这种情绪。
裴雁来做出回应,尽管姿态凶恶。
他想让林小山记得,不要像许多年前那个醉酒的深夜,这个人扑到自己身上,在自己颈窝嗅着味道拱来拱去,那么坦荡地将腹部紧贴,那么亲密。
然后第二天一早全部忘掉。
只是醉酒失态,面对的不是自己,是别人,是猫猫狗狗,也都一样。
这么多年……不允许他再这样对他。
裴雁来想让他痛。
就算大脑不记得,至少疤痕要记的。
假期后,裴雁来在他桌子上放了瓶漱口水,目的是求证,看看他对那晚发生的事到底有没有印象。
但林小山没给出任何反应。
甚至路过茶水间,裴雁来听到谢弈跟同事打趣,不知道哪位芳心暗许的女同事送林助一份礼。正泡茶的同事八卦地问,那林助打算怎么办啊。
谢弈哈哈笑了两声,答,还能怎么办,又猜不出是谁,先收着呗。
刚巧刘律师经过,误打误撞看到裴雁来靠在墙边一言不发,她没往听墙角那方面想,只担心这位俊美绅士的年轻上司是不是身体不适,但碍于面子没开口。
于是她关切问:“裴律,您没事儿吧?”
裴雁来缓慢抬眼,沉默两秒才温声道:“我没事,就是突然想到件事儿,觉得有点难办。”
刘律师热心,问:“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
裴雁来眨了下眼,笑起的一瞬,刘律师恍惚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意。
“不麻烦您。”裴雁来颔首,转身:“是一点私事。”
腾源国际找上门,裴雁来并不意外。
裴崇年纪大了,到处撒种,但就算是想私生,也没有第二个儿女。此举有意求和,裴雁来却没有握手言欢的打算。
他心眼儿小,睚眦必报,那一刀见血,很痛,留了疤。他怎么可能让裴崇如愿以偿。
但送上门的肉没有拒之于口的道理。
腾源的人约他见面,先是在富丽堂皇的大酒店,酒饱饭足后有意有所指地要来第二场。
几个男人,喝了点酒,到了晚上顿时真容毕现,嘴脸夸张。
一位高管叼着烟,嘴里喊着裴雁来“大少爷”,一边企图搭着他的肩,谄媚地暗示认识好姑娘。
裴雁来能力过硬又手握资本,教养良好,姿态优雅。他是野心家,在社交场里如鱼得水,享受完美的假面为他带来的一切权和利。这点和裴崇确实像得十成十。
裴雁来五官锋利俊美,但笑起来太漂亮,甚至显得温柔:“我是干这行的,所以提醒一下。漂/倡犯法。”
“还有,”
他抬手折了高管的手,重重按上高管嘴里正在燃烧的烟头。
“裴董是不是忘了说,‘大少爷’这个叫法我不喜欢听,换一个,可以么。”
酒桌上听到很多次裴崇的名字,实话说,裴雁来心情并不好。
他知道林小山和耿一直去了新开的酒吧,于是叫代驾中途转弯,目的地文化街。
裴雁来开了卡,但酒吧新开业人太多,上桌人走了,桌上酒瓶还没清。
恰逢耿一直从舞池里疲惫脱身,普通路过,撞进卡座,大叫了声我操班长,然后顺口就问一起坐坐?
裴雁来笑着说巧,颔首让他先坐,自己去前台点了几瓶酒。
灯光昏暗,色彩混乱,烟雾缭绕,在夜店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裴雁来一转头就看到了林小山。
他嘴上还留着点未痊愈的疤,额前碎发零散,像冷着脸的渣男——身边缠着个男孩儿,卷发,搭眼一看就是0。
裴雁来盯着他们,一言不发。
他看林小山和卷毛交流,神色很平静,甚至在卷毛贴近时只是制止,并不明显看出恶心、恐慌,又或是极度反感的情绪。
酒精确实会让人不清醒。
裴雁来有一瞬间在想,时代变了,社会风向也变了,有没有可能林小山也没他设想的那么坚定。
很快,林小山发现了他,喊了声“裴雁来”。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裴雁来放纵希望生长,就如同沙漠里见到绿洲的旅人,尽管大概率是蜃楼,还是要往前走一走。
他让他跟上来,然后三个人坐在一个卡座。
——相谈甚欢,他和林小山。
这种场面时隔多年重现显得格外罕见。
酒吧门口。
林小山有些忐忑,踩了一脚耿一直才继续开口。他有求于他,是胡逢阳派的任务。
裴雁来猜得出。
但他只是看着林小山,看了很久,几次把过去和现在倒错。他透过林小山在看林小山,好的,坏的,笑着的,还是哭着的,像走马灯,一刻不停交迭,几乎逼着他朝前迈去一步。
直到卷毛突然出声打断。
“那个,打扰了,我……”
林小山的注意力被全数吸引。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冷下脸,问:“你想做什么。”
卷毛的演技很糟糕,戏码并不新鲜:“我朋友先走了,我手机又没电了,能不能请你们捎我一程。我,我住的不远!就在大学城。”
林小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可卷毛越走越近,抬手,不知道想要抓住林小山还是裴雁来的衣角。
也就是在这一刻,视野里,林小山的表情变得十分冷漠。
“我警告过你了。”林小山推了卷毛一把。
这幅表情裴雁来很熟悉。
在大洋彼岸无数个日夜的空暇里、在首都燕大收到林小山模拟志愿报名表时、在林小山毫无波澜地发给自己一条小狗视频时,他都会自虐一样,反复回忆这张脸,以及此时此刻的这幅神情。
——在裴雁来认定的一切都坍塌时,露出的那副神情。
那时候KTV红红绿绿蓝蓝的镭射灯从上而下扫过,林小山就是这样坐在体委身旁的位置,他们刚刚聊了很久。
耳边同学议论隔壁班gay骗/炮的声音模糊又清晰。
他就这样的表情看着自己,冷淡,平静,又显得有些难堪,然后说,
“同性恋,是挺变态的。”
林小山推完卷毛,插着口袋,说。
“滚。你这种人,我恶心。”
什么东西终于重叠在一起。
裴雁来看着林小山又说着恶心,让卷毛滚。
他其实并不算意外,只是很愤怒,几乎想要将一切都毁掉。但洪水无处倾泻,突然又有点想笑。
他到底在想什么。
林小山回过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又闪着些期冀,可裴雁来毫无波澜,不想再看。
裴雁来只是给车门开了锁,然后告诉他,语气淡淡。
“不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