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清肃十分贪恋活人的体温和呼吸,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忍受自己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
这和他年幼时遭遇的那场绑架关系很大，在拔了电的冰棺内，他被捆缚住手脚,和一具死尸待了好几天,当时天气又很热,他能清晰地闻到尸体逐渐腐烂的味道，隔着衣服感受到对方冰冷而僵硬的身体。
那具尸体也算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警察叔叔打死绑匪时，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脸,绑匪也变成了具尸体，按理说他该对尸体心怀感激和谐共处,但事实却是在十岁之前,他看到家里任何血肉和虫子的尸体都会发出惨烈的尖叫，他甚至无法忍受家里存在任何红色的物体，后来一度演变到他看久了一种颜色就会恶心崩溃。
温恬和韩轩为此找遍了许多医生和专家,甚至开始相信玄学的手段，但无论如何治疗，韩清肃的心理创伤始终无法治愈。
出事后的三年里，韩清肃无法忍受自己一个人睡觉，必须要温恬和韩轩陪在身边,后来韩清然长大些，韩清肃偶尔会挤到他的小床上,抱着弟弟睡觉。
但韩清肃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
随着年纪渐长,他也逐渐意识到这样会给家人增添许多麻烦,于是他开始强迫自己一个人睡觉,带来的后果就是长时间的焦虑和失眠,他会将房间的灯光开到最亮,躺在床中央，周围塞满了各种柔软的玩偶和抱枕，可他依旧会在睡梦中感到窒息，惊悸着醒来。
温恬和韩轩忧心忡忡，连韩清然都会找各种借口陪他睡觉，但他却不以为意，就算睡眠不足，他依旧有精力上蹿下跳，后来干脆严禁任何人随意进出他的房间。
他不可能永远依靠别人。
十岁之前，他一直在吃药，那些记忆朦胧颠倒，像是踩在棉花团里捉迷藏，但温恬和韩轩给了他足够的爱和陪伴，韩清然像个成熟的小天使一直对他格外照顾，所以他过得很幸福。
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忍受孤身一人。
青春期的到来解救了他。
他喜欢和兄弟们勾肩搭背，感受着活人的心跳和呼吸，触碰到对方柔软温热的呼吸，伴随着荷尔蒙的悸动，这种喜欢和贪恋逐渐就变了味道。
他开始喜欢上谈恋爱。
可以无所顾忌地和一个人亲密接触，肉|体的刺激和精神的欢愉给他带来的快乐极大地缓解了他心底的不安和焦躁，他开始享受，开始迷恋，开始心安理得。
他的初恋是出国读高中的第一年，对方是个混血，他奔放叛逆喜欢刺激，带着韩清肃体验了许多极限运动，在另一种极度的恐惧之下，仿佛在噩梦中惊悸醒来也变得没那么可怕。
对方有个双胞胎姐姐，两个人经常互换身份捉弄他，甚至于还闹出了乌龙让父母以为他在和姐姐谈恋爱，韩清肃也不恼，大多数时候只是温柔地笑一笑，然后准确地抱住自己的男朋友，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呼吸。
他的初恋很快乐，也很美好，他扮演着一个完美的情人和合格的恋人，让周围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对他的小男友充满艳羡。
可有一天对方却向他提出了分手。
“清肃，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没有爱意？”
韩清肃疑惑地看着他，神色温柔道：“我爱你。”
对方摇了摇头：“你只是爱我的身体。”
他这样说好像也没错，韩清肃爱极了他的呼吸和温度，也爱极了那一瞬间灭顶的欢|愉和刺激，他甚至觉得可以和对方就这样度过一生。
可对方不是傻子，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他的诡计。
“清肃，如果你无法交付真心，就不要轻易说爱一个人，祝你早日能寻找到自己的幸福。”
于是韩清肃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韩清肃内心并没有多大的波动，伤心是有的，但并不足够深刻，更多的是遗憾和惋惜。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技巧——谈恋爱的技巧。
他对所谓的爱情没有感触和幻想，在他眼里的是一具具活着的尸体，而恰好他拥有一副绝佳的皮囊，外加上他真挚诚恳的喜欢，只要是他看中的人，通常都会手到擒来。
他不再奢望和恋爱的对象谈论未来和一辈子，因为他发现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他这些过于浮夸和表面的喜欢，人类是天然细腻和敏感的生物，一旦他们接受过真正的爱，就会自然而然分辨出其中真假，而这份爱最开始通常由父母给予，最为纯粹无瑕。
而韩清肃也发现单独一个人对自己的吸引力是有时效的。
如果相处久了，他时常会觉得对方变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也许会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死去，哪怕他还可以享受到欢愉，却失去了最开始的刺激——就像他的体贴温柔和幽默绅士，对方会在相处中剥开他优越的外壳，看见内里贫瘠空洞的灵魂。
这通常使得他的每段恋情都无法长久。
彼此因为欲|望和皮囊靠拢，也终将因为逐渐消褪的欲|望和看腻的皮囊而分开。
最开始，韩清肃并不习惯这种分离，他希望能找到一个不嫌弃自己不爱他的人，毕竟他可以给予对方足够的金钱、陪伴还有忠诚和这具身体，但很可惜只有一次次的分手和批判。
那就去他妈的。
韩清肃从来不是个为难自己的人，既然找不到，那就拉倒。
他开始流连于形形色色的人之间，抱着游戏和无所谓的态度，很快就找到了其中的诀窍。
对方图钱图他长得帅，那就可以谈场以利益为前提的恋爱，他可以给对方提供充足的情绪价值和陪伴，给予足够多的金钱和安全感，应心得手地扮演着一个完美的情人，享受着欲|望和身体，等到一方腻了之后，便好聚好散。
他主动提过分手，也被分手过很多次，但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场等价交换。
极少有人会对此有异议。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种日子就像警察叔叔开枪打死劫匪的那一瞬间的爆响，刺激又安全。
他和大部分情人都是和平分手，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好每一段感情，给这段“交换”划上个完美的句话，尽管他花心滥情的臭名远扬，但他毫不在意，等着哪一天为生活所迫，找到一具完美又合适的“尸体”结婚，永远地扮演下去，直到死亡。
事实上，他对每一段感情都十分地投入，但也十分地没有印象，毕竟都大同小异，都能总结出一个固定流程出来——遇见，追求，在一起，对方发现他是个人渣，分手，给钱，或者他感到腻了，分手，对方象征性地挽留，他给更多的钱，双方愉快分手。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林木寒对他来说稍微有点不一样，但归根结底也没多少不一样。
他们能够在一起还是因为钱，如果不是林木寒缺钱要给家里人治病，这种清高傲气的大学霸余光都不会分给他一个。
然后他就发现这小孩儿挺好玩——他和韩清肃之前谈过的对象都不一样，他似乎天生缺少对爱的辨别能力，看不出韩清肃的虚情假意，一门心思地喜欢韩清肃，句句不离结婚。
想要和韩清肃结婚的对象也不少，无非是看中了他背后的韩家，韩清肃并不介意这一点，但他需要挑选一个有能力有手腕的人，最起码不会是一个还没毕业的小书呆子。
他只会敷衍地应和，但每次看到林木寒满心满眼地看着自己，憧憬地规划着他们的未来，饶是他这种没良心的东西也难免有些心虚。
他偶尔会想，其实能力和手段以后可以培养，将来真和林木寒结婚也不是不可以，虽然这小子在床上没多少情趣，但架不住人好看性子又乖，虽然有时候挺瘆人的……
他喜欢林木寒的身体，也喜欢林木寒的温度和呼吸。
还喜欢他看向自己时的眼神。
但也不是真要非他不可——他们才认识多久，如果以后林木寒和那些人一样，发现他不过是个披着温柔外皮的骗子，恐怕会厌恶地有多远走多远。
林木寒不爱钱，他给多少钱都哄不回来，也留不住。
韩清肃为此很是苦恼了一阵。
他开始暗搓搓地在林木寒身上留下痕迹，他第一次这样做，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和莫名奇妙的羞耻，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他一遍又一遍地对林木寒说爱，他爱极了林木寒的这幅身体，也爱极了林木寒总是想揍他的那副隐忍克制的神情。
但想到林木寒迟早会离开，他就开始无端地焦虑和恐慌，在林木寒说要结婚时，更甚。
他迟早会失去林木寒。
不过也无所谓，本来就没有谁会留在他身边。
他很早就想和林木寒提分手，趁着这死心眼的小孩儿还没陷进去，赶紧给钱打发了了事，但每次对上林木寒的眼睛，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
“哥，你可以陪我去实验室吗？”林木寒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好。”他一口应下。
结果后来他发现A大的实验室管控十分严格，非本专业的学生不让进，他干脆就怂恿韩轩向A大捐了两栋楼，一度让他爸以为他要洗心革面钻研科学为祖国的物理学事业做贡献。
他顺利地进了实验室，老老实实陪林木寒做实验，上课，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腻歪在一起。
枯燥，平淡，和他以往刺激放荡的恋爱截然不同。
但他就是能在实验室里一呆一整天，盯着林木寒鼓捣那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也能在课堂上一坐两个小时，只为了睡一觉醒来就能陪林木寒去吃个午饭。
他甚至心血来潮，在A大旁边买了个小公寓。
他想送给林木寒，但林木寒坚决不要，这让他有些挫败，但是看见林木寒开开心心地收拾房间布置家具，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哥，我们住主卧，这里当成书房，那边给你做健身房。”林木寒给他比划，“这里再放上个大沙发，养盆发财竹。”
“好。”韩清肃全部应下，见他又往厨房走，跟了上去。
“哥，到时候我给你做早餐。”林木寒眼底带着笑意，“我们还可以养只小狗。”
韩清肃挑眉：“狗？”
“叫发财怎么样？”林木寒笑着问他。
韩清肃赞同地点头：“可以，祝我们林同学早日发大财，养我。”
林木寒凑上来笑着亲了他一口，韩清肃顿时觉得这狗必须得养了。
林木寒喜欢大狗，他就从国外找了个朋友，想要条纯种赛级的阿拉斯加，不过对方说要等半年，他就先交了定金，拜托对方一定要找只好看点儿的。
因为林木寒这小子看脸。
韩清肃第一次下厨，是给林木寒做醒酒汤。
这小子酒量不行，喝醉了就吐，他被吐了一身，因为当年那几个绑匪喝醉了就会打他，导致他对醉酒的人深恶痛绝。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给林木寒洗了澡换了衣服，抱着人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狂风巨浪拍打着礁石，心底的恐惧逐渐蔓延，却又被林木寒温热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安抚下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但随之而来涌上心头的是另一种恐慌。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分不清自己这到底算不算爱林木寒，如果林木寒哪一天发觉这都是假象，对他肯定只剩下厌恶，更别提真的和他结婚。
“哥。”林木寒靠在他怀里小声的喊他。
“嗯？不舒服？”他伸手给林木寒揉了揉肚子。
林木寒低声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韩清肃干笑了一声：“我害怕什么，我又不怕黑。”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不怕自己一个人待着。”
更不怕林木寒发现他的真实面目。
“那就好。”林木寒抱住了他的腰，“哥，我爱你。”
韩清肃迟疑了片刻，低头吻在了他的额头，或许是习惯使然，或许也真的掺杂了些真情实感，他回答：“我也爱你。”
后来林木寒有个机会要出国交流学习，他在分手和沉溺之间摇摆不定，等回过神来，已经在林木寒交换的大学附近买了房子。
只是随便买买，也算做投资。
他还找到了那个大学的董事会，以个人的名义建立了奖学金，专门资助来自A大的交换生，后来还跃跃欲试准备申请个硕士深造一下……
大概是他动作太多，终于引起了韩轩和温恬的注意。
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查到了林木寒身上。
这天他路过书房，听见韩轩叹气：“……不是说他不能和男人谈恋爱，他在国外那些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他哪里像能定下心来的样子？短则几个星期，最长也没超过一年，而且你看看他交的男朋友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再这样下去这孩子就废了。”
“这个孩子是A大的……听说是给爷爷治病缺钱……”温恬惋惜道，“清肃这孩子这次有些过分了。”
“何止过分，简直就是胡闹！人家好好的孩子根本不喜欢男人，结果被他逼得在一起……”韩轩恨铁不成钢，“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这次绝对不能再这么纵容他了……我们迟早会有离开的一天……”
“是不是要问一下清肃的意见？”
“不用问他，直接找这孩子，如果他愿意接受我们的道歉，我们可以给他补偿……最好是定居到国外……以后也不会有什么牵扯……”
“可要是他们是真心相爱……”
“什么真心相爱，人家孩子才十九岁，对方的父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还不是被韩清肃逼得，几百万几百万往人家卡里打，除了医药费全都被退了回来，他还想缠着这孩子去国外，以后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简直被我们惯得无法无天！”
“韩轩，我觉得你这样说过于武断了，我们还是找个机会，好好和清肃聊一聊。”
韩轩沉沉地叹了口气。
“归根结底，还是怪我，当年要不是……”
韩清肃在外面沉默地听着书房里父母的自责，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哥，明天我们几点去游乐园？】
【礼物我已经准备好了。】
【记得也要带你的礼物给我。】
【哥，我爱你。】
韩清肃盯着屏幕上的那三个字，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要不还是算了吧。
与其等林木寒看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厌恶地抽身，倒不如就此打住，还不会耽误林木寒的大好前程——他也跟着林木寒听过不少讲座，知道他多热爱自己的专业，也知道他的理想，如果他真的去了国外定居，恐怕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他编辑了好几次短信，都没能发出去，最后还是陪林木寒去了游乐园。
他们疯玩了一天，躺在地上看星星，林木寒给他讲天体，讲行星，讲时间和空间，讲宇宙的浩瀚与起源，他安静地看着林木寒，看他眼睛里倒映出来的星辰。
韩轩的短信发了过来。
【小肃，今晚回家，我们谈一谈。】
他按灭了手机，吻上了林木寒。
这是他处理得最糟糕的一次分手，慌张忙乱，像个卑劣逃跑的懦夫，分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他编辑了一上午的短信，最后只发出去了一句话，然后删除了林木寒所有的联系方式。
直到韩清肃打电话，说林木寒要来家里找他。
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出了门逃进了酒吧，却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他脑子一抽，花了大价钱给自己找了个“新男朋友”，开车带人回了家，“正巧”被林木寒撞了个正着。
糟上加糟，彻底歇菜。
他硬着头皮下车，故意展示出自己真实又恶劣的一面，不出所料地挨了林木寒一拳，差点被林木寒揍懵。
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却又如释重负。
他看着林木寒孤零零地一个人走远，草草打发了“新男友”，像一具彻底失去了活力的尸体，瘫在床上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心里空落落的，又酸又疼，这种陌生又不适的感觉让他很不喜欢。
他有点想念林木寒，但又成功说服了自己。
这样对大家都好，他这种人渣对林木寒这种好孩子来说就是绊脚石，再说他得到了人，林木寒也解了燃眉之急，不过是谈了几个月的恋爱而已，只占了林木寒人生很短暂的一部分，除了结局略显仓促以外，皆大欢喜。
人家要当科学家的。
嘿，林大科学家，说不定以后还能在电视上看到人。
韩清肃自顾自乐了一会儿，划着手机里两个人的合照，沉默地删了个干净。
拉倒吧，过去的就过去了。
他消沉颓废了一段时间后，又生龙活虎地回归了自己的舒适区，花花世界里是心知肚明交换利益的双方，没人傻到会像林木寒一样真的相信他口中的爱，更没有人会和他谈未来和一辈子，大家各取所需，清醒着沉沦，纸醉金迷。
很快他就将林木寒抛在了脑后，变成了一段尘封起来的记忆。
直到陆漫季在国外给他打电话，说挑好小狗了。
“什么小狗？”他拥着新欢，笑着喝下了对方渡过来的酒，在嘈杂的音乐声和欢呼声里笑得轻佻又浪荡。
“阿拉斯加！你要的赛级阿拉斯加！发财！！”陆漫季扯着嗓子吼，“刚满月，带回去就跟你俩亲生的一样！！！”
韩清肃喝得半醉，闻言笑道：“发财好，恭喜发财，你喊声爸爸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陆漫季怒道：“你还要不要了？你知道我给你搞来费了多大功夫吗？！”
“不要了。”韩清肃哼笑道，“给别人吧。”
“韩少，什么呀？”旁边的小男生缠着他问。
韩清肃搂着人亲了一口，浑不在意道：“没什么，一只小狗而已。”
“那给我好不好呀？”小男生眼睛发亮。
韩清肃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乖，我不喜欢养狗，养你一个就够了。”
小男生笑着埋进他的怀里。
韩清肃心情大好，当即又给他转了一大笔零花钱。
醉意朦胧里，韩清肃忽然有点记不起林木寒的样子了，心情顿时又好了几分。
这样最好。
他压根就不爱林木寒，和他这种混蛋谈爱，那才是惊天动地的大傻逼。
再他妈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