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嘉屿是在下飞机之后接到那通电话的。
电话来自一个跟他玩了多年的好友, 他们是留学的时候认识的,都在美国读本科,读的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
毕业之后他留在当地做了点投资项目, 原本父亲的意思是等他把钱败光后就能乖乖回来继承家业了, 结果还没等到亏空, 那些项目居然奇迹般地经受住了投资市场第一轮大浪淘沙的洗礼, 好歹站稳了一点脚跟, 他也就一直没回国,以一个稚嫩的投资人身份建设着自己刚刚起步的事业。
而对方则是一毕业就回了国,他家据说全国各地每个省市几乎都有一两套房子, 堪称新概念四海为家, 去哪旅游都不怕没地方住;好友刚回国就接手了爸妈的房地产生意, 这个说法比较好听, 实际上就是当包租公,每天除了收租就是睡大觉,偶尔才会干点正事,看看房市最新的波动情况,有觉得靠谱的就再入手几套。
一接通, 对方懒懒散散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怎么样,到C市了吗?”
“刚下飞机。”洛嘉屿一边说一边拖着行李箱从人山人海的机场出站口挤出去,顺便扯了扯围着脖颈的毛衣领, “这边天气是真热啊, 要不是日期上明明白白写着10月, 说是7月都有人信。”
“南方嘛,再说今年的高温天气多得不正常, 厄尔尼诺现象还是拉尼娜来着,反正全球变暖以来这天气就跟开盲盒一样, 没几年是稳定的。”朋友说完后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都10月了,热不了多久,再过两天就该急降温了。”
“合着连个秋天都没有啊。”洛嘉屿挽起袖子,顺手从路边派发宣传单的大妈手里拿了一张,毫无形象顾忌地站在原地给自己扇起风来,全然没有一丝海归精英该有的架子,“对了,你那套市中心的房子怎么走?给我个地址。”
电话里传来“呃”的一声,洛嘉屿一挑眉,还没等他张口询问,对方就继续说道:“有个特殊情况。”
“怎么,房子炸啦?”
“不是……主要那套房子本来是出租用的,合租房,你给我说这事后我忘记把广告撤下去了。”朋友说,“前阵子刚有人联系我,想要租这套房子,就来看了一次,定金立刻就付了,手续也弄好了,特痛快,我一上头,我就……”
“你就租给他了。”洛嘉屿体贴地帮他补完后半句话,“不是合租吗,他室友呢?”
“就是你啊老伙计!”朋友一拍大腿,“他本来想直接整租的,但我说这是合租房,他就说他先垫着其他房的租金自己住着,我一琢磨,你不是跟我说想来C市度假俩月,正好跟他凑个合租,也省得他再垫钱了。”
“……”洛嘉屿一时间没弄懂这冤种朋友的清奇脑回路,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然后匪夷所思道,“你还挺能替他考虑的?”
“主要那个房客长得是真好看。”朋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啧了一声开始回味房客本人的样貌,沉迷的口吻让洛嘉屿听得想揍他,“不是一般的好看,是超出普通帅哥之外的精致式好看,接近于漂亮,气质有点高岭之花的感觉……”
“你在加州读了几年书中文都变成机翻了吗?”洛嘉屿没心没肺地打断他,完全没有在意对方那一套夸张的外貌描述。
“你见见他真人就知道了。”朋友又是一拍大腿——那个清脆的响声,也可能是在拍肚皮,“不懂美丑的男人,活该你单到现在。”
但是洛嘉屿不想见,没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成年人会愿意和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两个月。
“我单到现在是因为帅得和周围人有壁,帅就算了,还这么天才,到我这个程度找到一个看对眼的很难的。”洛嘉屿跟他扯完皮后回归正题,“你在市内还有其他的房子吗?”
“没了,就这一套。”朋友一咂嘴,“你来得不巧,其他几套全被我置换掉回血去了。”
“……”天才帅哥眯起眼睛,怀疑对方是故意坑他,“我早几个月就跟你说了要来C市,这时候突然来个房客,你小子故意坑我的是吧?”
“没有!”朋友中气十足地一声吼,然后恢复懒懒散散但是很实在的语气,“主要是他长太好看了,我舍不得放走。”
这个不要脸的理由意外地合理,洛嘉屿十个狐朋狗友里有九个都是这种不着调的类型,一听这话反而平静了,毕竟他也是这种人。
洛嘉屿已经在手机里搜附近的度假酒店了,正值节假日旺季,档次好点的那批果不其然早早就被预定满了,要不是朋友一口答应来了就给他安排房子,他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关注过一眼酒店信息,眼下还真就无处可去。
他退出软件,重新将手机放到耳边:“你那个房客有说愿意合租吗?”
对方又是“呃”的一声:“没说。不过我昨天跟他说过我有个朋友想过来住两天,问他愿不愿意合住一阵子,他半天没回,最后发了个‘可以’。”
“听起来不情不愿的啊。”洛嘉屿拖动行李箱,点开软件叫了辆车,坐在路边开始等车来,“我说二狗子,你这么为难人家,我现在没别的地方住,别人也没多愿意让我进他屋,大家都不高兴,何必呢。”
“啊?怎么就都不高兴了?”对方没头没脑地反问,“他不是说了可以吗,你搁这给人做阅读理解干嘛?”
“我听你的描述就感觉出来他不愿意。”洛嘉屿说,不过话一说出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笃定,明明他自己就是个有啥说啥的人,不会绕口是心非的弯子。
仿佛他能千里之外感应到对方的情绪一样。
“那是你自己喜欢想东想西,什么时候染上的这毛病,风投搞多了神经也变敏感了?”
聊天间叫的车已经来了,司机下来帮他开后备箱,他一边将行李箱放进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住完今晚就走。”
“随便你,有看中的酒店记得告诉我,我帮你订。”
朋友大大咧咧地说完后就挂断了,电话挂断后,耳边短暂地回归了清静,洛嘉屿坐上车后随手摇下了车窗,丝丝缕缕的清风吹进来,才依稀有了点秋天的感觉。
他是上个月才回国的,加州那边的项目进展很顺利,第一批产品已经投放上市,效果好得超出预期,直接把他投进去的钱翻了个倍,这下一改往日在爸妈眼中“败家儿子”的形象,他自己也乐颠颠的,终于有时间给自己放个假犒劳一下,本来想来靠海的南方小城C市疗愈一下自己被资本浪潮侵蚀过的心灵,结果不巧赶上节假日,现在他快被人群和暑气淹没了。
对了,还有对不靠谱的冤种朋友的怨气和对即将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待见谁的未来室友的烦心。
他朋友大学的时候除了读商科还喜欢四处跑画展和雕塑展,算半个业余搞艺术的,对长在他点上的人更容易有对待艺术品般欣赏和爱惜的态度,所以洛嘉屿也能理解他为什么没拒绝那位房客。
但洛嘉屿不一样,首先他是个搞钱的,其次他还是个自恋的搞钱的,就算读书期间玩过rap,也是怀着“老子天下第一谁与争锋”的心态去唱的,中间他赢过很多地下rapper,但对方的具体面容他早就记不清了;他只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能比他还帅的人肯定还没出生,每天盯得最久的除了钱就是镜子里的自己。
就这么一个人,让他对其他成年男性的容貌产生兴趣,比登天还难。
一直到按着好友给的地址一路找到了对应的房子门前,他都带着一股“好烦一点也不称心但还是要公事公办”的不爽感。
朋友没有事先给他钥匙,他琢磨着对方也跟租客打过招呼了,里面的人知道自己会来,于是很自然地按了两下门铃,等着对方来给自己开门。
他等了有一阵子,又按了两下,门内才响起一阵轻微的动静,然后是把手被转动的声音,门由里向外打开一条缝,探出小半张青年人的脸,低垂着眼帘,看不清表情,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冷淡。
过了一会儿,对方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看他。
门缝开得太窄,他看不清未来室友的模样,但是那双眼睛很漂亮,眼尾上翘,旁边还缀着一颗泪痣,望着他的眼神里带着几丝紧绷。
“你好,我是房东推荐来的租客,来这里住两天。”他按照惯例介绍自己的身份,但和面前人说话时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放轻了一点,对方看起来年纪不大的样子,受惊的眼神让他联想起某种小动物。
门缝又打开了一点,露出青年的一整张脸,他站在门后,细不可微地点了下头,声音比他的动作还要轻,带着一点鼻音,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困的:“进来吧。”
眼睛还是低垂着的,始终没有看他。
对方比他要矮半个头,洛嘉屿进来之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了一点,他才注意到面前人穿着一套睡衣,不知道是不是睡到一半刚被他的门铃从梦中吵醒。
他把行李箱搬进来,关上门,再次面朝着自己的室友,转过身来的一瞬间刚好对上对方望过来的眼神,四目相对的下一秒青年不自觉抿起了嘴,仿佛这样的对视让他很紧张。
“介绍一下,我叫洛嘉屿,来这里旅游的,你叫什么?”他朝对方伸出一只手,露出交际时的招牌阳光笑容,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他本来其实不必做这些,也没心情做这些,再加上对方看起来很内向,言谈举止间有点抵触交流的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进了门后,他就跟鬼使神差一样,忍不住再次张口自报了一遍家门,似乎是期待能从面前沉默寡言的青年嘴里多听到一些话。
对方的动作和反应都要比他温吞一些,过了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来,动作肉眼可见地僵硬,洛嘉屿摸到他的手指冰凉:“初喻。”
说完后又补了一句很轻的:“你好。”
洛嘉屿感觉他的声音就像天空中半卷半舒的云,每每想要抓住一缕的时候,很快就会化为水汽散在风里,和风一样飘忽。
后来他才了解到这是私人领地被侵占后的紧绷反应,对初喻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每天居住的一亩三分地,一通电话过来让他让出了一半的地,就像私人舒适区平白无故被侵占了一样,高度紧张下的他没法用正常状态的声音说话,跟陌生人交流耗费的精力更是让他没力气大声。
但他不会表露出任何的攻击性,甚至都没有拒绝他的到来,气质第一眼看过去比谁都冷淡,实际上底线松得可以一退再退,容忍度也很高。
“你刚刚在睡觉吗?”他没忍住想要和对方闲聊的欲望。
初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睛看向客厅里的长沙发:“在画画……画到一半睡着了。”
他一边说一边迈向客厅,洛嘉屿注意到他没有穿鞋,光裸着双脚在地板上行走,从前厅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一直走到客厅地面铺着的羊绒毯子上,脚背的皮肤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
初喻弯下腰将沙发上的平板和触控笔收起来,夹进胳膊间,还想将沙发上快揉成一团咸菜的小被子一起抱进卧室里,毕竟以后的客厅就是公区了,他也不会再出来窝着沙发了,打算一并收拾掉:“我先回卧室了,你……你随意。”
“等一等。”
初喻疑惑地看向他,洛嘉屿牙齿咬了咬嘴唇内侧,他还没想好后面跟什么话,刚才一冲动就把人叫住了:“没事,你放那边吧,平常我不会来打扰你的。”
“……哦,好。”初喻闻言又将平板和笔放回去,再拿被子盖上。
“对了,我住哪间房啊?”洛嘉屿提起行李箱,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让面前这位青年紧绷的情绪缓解一些。
初喻指了指连接客厅的走廊,那里左右依次关着三扇门:“我带你去。”
洛嘉屿跟在他身后,看见他路过客厅的时候被放在地上的乐高积木绊了一下,虽然抓着墙壁稳住了重心,但耳根不自觉红了,大概是因为这一幕被人看见了。
洛嘉屿笑了笑:“你也玩乐高啊?”
前面的青年先是揉了揉发红的耳垂,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反应过来似地回过头看他:“你也玩?”
“世界级专家水平。”洛嘉屿绽开一个天才大帅哥特有的自信笑容,呲的一口大白牙能反光,“有空一起玩啊。”
“……好。”
进了屋子后,初喻先是开了灯,然后蹲下来陪洛嘉屿一起收拾行李,两个人面对面半跪着,洛嘉屿这才发现对方黑白条纹的棉质睡衣上还绣了一只史努比,仿佛是童装店里买来的。
画画,贪睡,喜欢玩乐高,还很怕生,看向他的眼神也很干净,洛嘉屿哪怕读本科的时候也没从同龄人中见过那样的眼睛。
对方的年纪肯定很小,看起来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但是……
低头弯腰收拾东西的时候,本就宽大的衣领会松松地垮下来一截,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洛嘉屿只瞥了一眼就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过了一阵子,他才发现自己喉咙有点干。
……心跳跳得有点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