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
度上衡撑着伞信步闲庭走在山林间,脚下像是重物爬过的痕迹已在大雨中糊成一团泥泞,但好在还残留着妖族的微弱气息。
度上衡刚超度完一只厄灵,循着气息寻到一处挨着水的破山洞。
山洞中漆黑一片,还未靠近就嗅到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山鬼转了个圈,率先进入洞中,剑柄上一抹金纹轻轻闪现,照亮四周。
度上衡抬步进去,还未往前几步,就听到里面传来声凄厉的阻止声。
“别进来——!”
……嗓音隐约带着哭音。
度上衡停下步子,语调温和:“别怕,是我。”
里面安静了好一会,才再次传来声音,重复了一遍:“别进来。”
度上衡无可奈何:“让你孤身一人对付厄灵是我不对,是伤到了吗,让我瞧瞧好吗?”
闻言,封讳立刻炸毛似的开口反驳:“没伤到我!我一口吃了它,一根头发丝都没伤到,我厉害!”
度上衡:“那为何不让我进去?”
好半天,封讳才带着哭腔地说:“丑,呜呜。”
度上衡:“?”
度上衡屈指一弹,将金光化为一盏漂亮繁琐的灯漂浮在周身,他缓步上前,最先看到的便是盘了几乎半个山洞的蛇身。
感受到度上衡的靠近,整个蛇身都在微微发抖,尾巴尖更是抖得和石头相撞,啪嗒啪嗒地响。
度上衡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在山洞最角落寻到了封讳的脑袋。
他上半身是人的模样,从腰腹以下便是蛇身,察觉到视线,他怯怯地抬起头来,眸瞳化为蛇类的冰冷竖瞳,脸侧脖颈处布满鳞片,整个人显出一种妖异渗人的诡异感。
度上衡见惯了大世面,看到如此诡异的场面,神色依然淡淡。
被这样注视,封讳眼眶一红,泪水瞬间啪嗒下来,呜咽一声往山洞角落一躲——仔细看那处似乎是被他自己挖出来的,脑袋刚好能钻进去。
度上衡失笑,走到他身前轻轻道:“怎么还被自己吓到了,乖,不丑,出来。”
封讳肩膀一抖,试探着将脑袋从洞里伸出来,小心翼翼观察度上衡的神色。
……好像并不是看怪物的眼神。
封讳终于安心了,呜咽一声往度上衡怀里一扑,哭着道:“我好丑……我变不回去了,崇君救救我。”
方才封小蛇用脑袋挖洞,头发和脸上全是脏污,直接将度上衡的白金道袍蹭脏了。
度上衡连喝的水都得是仙露,超度厄灵也从不会脏了自己的手,更何况这种脏泥,不过他并没有排斥,只是罕见愣了一下。
度上衡甚少和人这么亲密,更没有体会过被人全身心信赖的感觉。
他愣了好一会才伸手轻轻抚摸了下封讳的后脑勺,温声道:“谁说你丑?你只是要长大了。”
封讳满脸泪痕,迷茫抬起头看他:“我……早已经长大了。”
度上衡笑起来:“你如今只是少年期,等再蜕一次皮便可成年,就是大蛇了。”
封讳似懂非懂,伸爪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干巴巴道:“真、真不丑?”
“嗯。”
封讳小心翼翼看他:“崇君还喜欢我?”
度上衡失笑,无可奈何地哄他:“嗯,喜欢。”
封讳这才笑了。
只是一咧嘴,就感觉脸皮一紧,紧接着耳畔传来轻微的“滋啦”声,他的脸像是裂开般,皮裂出一道道蛛网似的痕迹。
度上衡似乎也是第一次亲眼看着蛇保持着人形蜕了皮,神情控制不住,微微挑眉露出些许讶异之色。
封讳离得近,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见状“呜”地一声又哭了,将脑袋往洞里一塞,任凭度上衡怎么哄都不肯再出来了。
让他死在这里得了。
度上衡:“……”
不过封讳没哭太久,便彻底化为蛇形,扭曲着身形开始蜕皮。
蛇蜕皮并不算痛,只是封讳是半妖,灵力充盈进入成长期,整个身躯的骨骼像是被打碎重组,极其痛苦。
度上衡又因上次“剥皮”之事不敢上手帮忙,只能坐在那催动灵力来安抚他。
蛇痛得几乎要在偌大山洞中翻滚,身躯撞在山壁上发出砰砰砰的巨响,但他即使疼得意识模糊,也努力控制着不要伤到度上衡。
就这样折腾了近乎一整日,封讳缓缓在山壁间盘桓,蜕下雪白巨大的皮膜,整个身躯也也比之前要庞大了不止三四倍。
本来他只占据山洞的一小半,如今却是满满当当盘着,将度上衡裹在最中央的空地上。
度上衡见他意识似乎清明了,终于将灵力收回来。
封讳见状,轻轻一蹭将巨大的脑袋凑到度上衡面前,因为进入成年期,那双清澈的蛇瞳显得莫名的森寒冰冷,宛如要吞人般。
度上衡挑眉,伸手轻轻在脑袋冰凉的蛇鳞上抚摸了下。
大蛇眯起眼睛,吐了吐漆黑的蛇信。
他的蛇鳞也从之前的深蓝色变得越发深,几乎接近黑色。
度上衡问:“能变成人形吗?”
封讳眨了眨眼,乖乖地催动灵力,直接在度上衡面前化为人形。
和之前都不到度上衡下巴的少年模样不同,封讳好似脱胎换骨,整个身量拉长,宽肩窄腰,几乎超了度上衡小半头,得低头才能对视。
封讳面无表情,高大的身形极其有压迫感,只是心智却还像之前那般,下意识就往度上衡身上挨。
度上衡“唔”了声,无奈地道:“起码先穿件衣服吧。”
封讳全身上下未着寸缕,满头黑发披散下来,该遮的一点都没遮,大大剌剌露在外面。
听到这话,封讳才后知后觉,讷讷地四处去找他的储物袋。
度上衡耽搁了一日,走出山洞催动灵符来寻裴玄询问情况。
好在短暂一日并没有出什么紧要之事。
度上衡轻轻松了口气,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封讳找到了储物袋,只是之前的衣袍显然太小,上衣只能穿进去一个袖子,露出左边赤裸的臂膀和宽阔的胸口;裤子更是套不进去,只好将宽松的衣袍草草在腰间围了一圈,用腰封束缚住。
瞧着不伦不类,但配着封讳那张俊美的脸,显得莫名野性。
度上衡视线在他脸上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落在封讳的手上。
封讳脸上的肌肉已经放松,露出个笑来,高兴地将他收集的雪白蛇蜕捧来给度上衡看:“漂亮不漂亮?”
度上衡没懂小蛇的意思:“嗯?”
封讳说:“可以拿去做衣裳,能护体,全部送给崇君。”
度上衡笑了,虽然知晓自己用不着,但还是将蛇蜕收了下来。
封讳更加开心起来。
半妖的蛇蜕坚硬无比,上面还有残留的灵力,若做成衣袍必定无坚不摧。
那时的他并不懂让度上衡穿自己蛇蜕时的满足感到底是什么,只以为自己能替度上衡做什么而觉得愉悦。
时隔三百年,仔细想来,那或许是小蛇第一次想用自己的东西在心上人身上打上记号,那是和挚爱近距离相贴的满足和占有欲。
“可是……”封殿主幽幽地说,“可是,可是蛇蜕你直接就扔了,这几百年也根本没见你拿来做衣裳过。”
离长生:“……”
离长生心说坏了,徐观笙怒砸春晖山的事儿才刚告一段落,封殿主怎么又从犄角旮旯找了个事来挑他的刺。
有完没完了。
要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离长生决定不惯着封讳的臭毛病,侧着身将衣袍一件件穿好,遮掩身上的牙印和红痕,就当没听到。
封讳随便裹了个衣袍,快步上前:“蛇蜕,我的蛇蜕呢?”
离长生被烦得受不了,忽地停下步子回头看了他一眼。
封讳对上他这个视线微微一挑眉,他很清楚离长生这个表情,心想:“他想打我。”
故意无理取闹了一个月,终于将好脾气的离长生折腾得不耐烦了。
果不其然,离长生冷着脸朝他走来,抬手朝着他的脸侧而来。
封讳一动不动,瞳孔收缩成竖瞳,垂下头来注视着离长生,躲都不躲。
就在他等着时,忽然感觉那带着桃花香的手轻轻揪住封讳的耳垂——这龙长得太过高大,离掌司做不出踮起脚尖的姿势,索性强行让封讳俯下身来。
……然后给了他一个不耐烦的吻。
封讳一愣。
“不是没用。”离长生注视着呆住的小蛇,淡淡道,“在望春台对付度景河时,储物袋毁了,里面的东西一个不剩,包括蛇蜕。”
封讳呆了半天,才骤然反应过来,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离长生。
他……竟然在向自己解释?
被闹得这么烦躁,竟然也没想动手扇人。
离长生看到封讳通红的耳尖,心想自己根本没用力,怎么给揪红了?
他松了些力道,问:“弄疼了?”
封讳猛地反应过来,每次确认自己在离长生心中很重要时,他都会莫名兴奋起来,差点想不管不顾将刚从床上起来的离长生再次把人拖床上去。
但也只是想一想,像是要把人死死揉进怀里融为一体,难掩高兴地道:“等我下次蜕皮,再给你做漂亮衣裳。”
离长生:“……”
有没有一种可能,龙不会蜕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