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北觉得自己很有把任何事情都弄得一团糟的坏能力。
当他鼓起勇气跟经理提出离职时,男人的脸憋得像放了一个星期的黑猪肝,切下来能摆一整盘。
那会儿已经临近下工,门口没什么客人,经理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劈头盖脸将他一顿斥,“小林,当初是你自己说很需要这份工作,你没有经验我们也破格录取你,现在才多少天你就不干了,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没信用?”
迎宾小姐都对之投以同情的目光。
林向北自知理亏,低着脑袋不驳嘴,找男人骂得唾沫星子干涸咽口水润嗓子的间隙插话,“我干了二十一天,但可以只要半个月的工资。”
经理瞪眼,“你违约在先,还敢提工资?”
林向北被噎了一下,小声反驳,“总不能让我打白工吧。”
陆续有用完晚餐的客人出大堂,经理不耐烦地摆摆手,“客人快出来了,要走就走,别在这里碍事。”
“那我的工资……”
这人简直钻钱眼里了,为了不到两千块这么厚脸皮!
“我会跟公司财务跟进,回去等通知。”
林向北松口气,感激地笑着并鞠以一躬:“谢谢经理。”
今晚遇到贺峥是始料未及的事,他看着他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在日头正盛的午后趴在桌面上睡了一大觉,醒来天灰黯黯下着雨,整个脑子塞了浆糊似的有种分不清时间的迷迷茫茫,连见到客人的车都忘了上前招待。
辞职算是冲动之下的决定,原因很简单,为了那一缕可怜的自尊心,至少他不想再让到金沙用餐的贺峥见到他处于这么潦倒的境地,欣喜是有的,很微弱的也激烈的如一点凉水滴进烧沸的油锅里,极快地被生活的重压盖过,眼下林向北没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缅怀过去,他正赶着前往下一个工作场所。
好在停了雨,他把未干的雨衣胡乱卷成团塞回车垫下的储物箱,长腿一跨撑在地面,拿手指拨了拨掉漆的黄铜铃铛,是他拯救了这个小东西即将被丢进垃圾桶的命运,跟同样扎根泥塘里的林向北有奇妙的相依为命的缘分。
Muselbar坐落在深市商圈的黄金地段,通宵营业。
林向北是这里的酒保之一,他比所有人都拼,几乎没有轮休日,每晚十二点前准时打卡,今夜因为处理离职的事来得晚一些。
刚脱下的泊车工装又换成统一的白衬衫黑马甲,更衣室的门隔绝不了舞池里震耳的音乐,他有点累,只给自己五分钟的放空时间喘气,而后打开金属大门,迎面跟一个穿得清凉的喝得醉醺醺的陪玩撞上。
林向北扶了对方一把。
Muselbar的陪玩有男有女,以小时收费,灰色地带玩的内容尺度通常不小,加之推销的酒水抽成,敢嚯得出去的通常收入不菲,但如果不是缺钱缺得厉害,林向北不会选择这样的工作,日夜颠倒拖垮身体不说,面对骚扰还得忍气吞声陪笑脸。
老板是深市的富三代,姓姚名锋亮,嫌名字土气,大家叫他Colin。
林向北从社交软件刷到应聘消息,硬着头皮前来面试,Colin一见到他就亲热地搂着他的肩,当晚让员工带着他熟悉环境。
初来乍到的林向北对嘈杂喧闹的环境很不适应,学着弯腰给客人点烟加冰块,被摸了手,猫似的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僵硬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脑子只剩下“他干不来这种活”这句话,可还没等他找到Colin说明,那摸了他手的客人竟将一瓶价值一千五的洋酒的销售额算他头上——林向北能有一百五的提成!
这十年来,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又有过案底的林向北干过很多活。
他坐过牢的事从离开家乡后没跟任何人提起,自己也不太愿意回忆。
出狱后他先是去了号称打工圣地的广市,找了家可以包吃包住的工厂,可惜当时他的左手还几乎不能使用,跟不上流水线的进度,主管两天就结算工资打发他走。
在广市的六年林向北做过服务员、发过传单、送过外卖、当过保安,还摆过地摊,都是些勉强能糊口的辛苦活,去掉房租和日常开销所剩无几。
三年前坐大巴来深市,前后来来回回也是这些岗位。
前几年直播经济盛行,网上都在鼓吹那是普通人跨越阶级的机会之一,有几分姿色的林向北也学人在互联网发自拍开直播,他拍照技术烂得要命,照片还没本人一半好看,直播猫在出租房小屋里,面对镜头浑身刺挠般极不自在,盯着寥寥无几的滚动评论尴尬地说欢迎。
第一场直播实时观看人数始终没破两位数,两小时赚了十三块八毛。
钱没圈到,后台收到一堆莫名其妙的私信。
“全国可飞?具体怎么收费?”
“帅哥我们同城,约吗?”
“哥哥好帅,想舔哥哥的脚。”
“弟弟几岁了,原味卖不卖?”
点进主页全是男的,林向北气得七窍生烟,来回“滚,神经病,去死吧”几个词,嫌不够解气,又从网络上复制了一大堆骂人的文案一条条发过去。
因为骂脏话,他的账号被恶意举报,永久封禁,而打赏的礼物达不到提现的金额,两小时白干且收获无数骚扰的林向北从此断了靠互联网发家致富的心,脚踏实地靠劳动力养活自己。
直到一年前,林向北的爸爸林学坤查出尿毒症晚期。
手头没有积蓄的林向北一下子被压垮了。
他跟林学坤的关系很一般,他辗转于广市和深市打工,偶尔给背井离乡也在外地务工的林学坤汇钱,父子俩一年见不到两次面,如果不是林学坤在工位昏倒送医,医院用林学坤的手机给他打电话,他不会知道林学坤的病情已经到了很险要的地步。
不换肾,那就等死吧。
林向北把林学坤接到深市,父子俩面对高昂的医疗费用束手无策,林学坤抹着老泪说要放弃治疗。
林向北咬着说一定要林学坤活命,说的容易做的难,那段筹钱的日子走到哪里天都是灰蒙蒙的,阳光照下来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他跟认识的朋友同事借钱借了个遍,又把网络上能贷的款都套了出来让林学坤做透析,但还是不够,差了整整十八万,这还只是手术的款,后续的费用是个无底洞。
去哪儿找这个钱?
经过半年多的煎熬,终于成功等到肾源,走投无路的林向北画押借了高利贷。
借钱的男人花名叫大飞哥,下午刚给林向北发简讯提醒他还款,林向北到现在还没回。
这三个月来,林向北以贷养贷,钱没还上多少,利息越滚越多,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被大飞哥把另一只手也打残。
所以即使再不习惯Muselbar的氛围,林向北还是选择留了下来,上个月两万三的工资几乎全用在还债上了。
Colin劝过他,以他的条件要是肯陪客人玩一玩,收入会成倍地涨。
玩什么不言而喻——附近有酒店,常常能见到店里的客人带着陪玩出入。
人一旦赚过快钱就很难再回到正途,在这样的大染缸里,林向北也不知道自己能坚守底线到什么时候,从一开始被摸个手就想逃跑到现在面对客人的调戏能强迫自己适应,他只用了两个星期。
烟雾喷到他脸上,他呛得皱了皱眉,被拉到卡座上喝酒也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熟客黄敬南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手端着盛满的玻璃杯,“把这杯喝了,这瓶就算你的。”
这年头同性恋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整个Muselbar都知道黄敬南泡林向北很久了,林向北大部分酒水提成也来源于他,是得罪不起的客人。
林向北提前吃过醒酒药,没说什么,接过酒杯仰头一口闷。
黄敬南很高兴地大笑着,手从肩膀搂到腰身,“就爱你这种不扭捏的劲。”
酒是烈酒,灼烧感迅速从喉管烧到胃里,林向北喝得太急咳嗽起来,黄敬南趁机贴到他耳朵边儿,吹了口气,“给你点了那么多酒,什么时候给个面子跟我出去吃顿饭?”
林向北假装没听到,勉力一笑说:“黄少,我先去工作。”
黄敬南觉得扫兴,显然对林向北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很不满,脸耷拉着,林向北不心慌是假的,但也只好当作察觉不了,起身快步从卡座绕出去。
有惊无险的一晚,凌晨四点Muselbar依旧热火朝天。
在浑浊里待得太久的林向北忙里偷闲从后门出去吹风透气。
压力太大,他染上抽烟的毛病,一包十几块的平价烟,喀嚓一声触燃打火机,刚把烟点燃,身后传来一声厉喝,“林向北。”
被追债追多了,听见这个声音本能地感到恐惧想跑,但那群人把他的工作地点和住处都摸清,他能跑到哪儿去?
林向北硬生生定在原地,烟夹在手指缝里回过头,“大飞哥。”
微胖的男人带着两个打手朝他逼近,“你长本事信息不回、电话也不接,我只好来找你,怎么,不想还钱啊?”
打手一脚踹在林向北的腹部,他的背脊吃痛地撞到墙面,弯腰捂着肚子抬头费劲地说:“再通融几天,等月底工资一发下来……”
手指的香烟被抽走,闪烁着的烟头换了个方向掐灭在林向北的肩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被痛叫取代,一股焦味在鼻尖弥漫开来。
林向北打架挺厉害,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从围攻里冲出去,他躲了下,左右手皆被摁住,大飞哥把灭掉的香烟丢进水沟里,戳着他的太阳穴,“别废话,有多少还多少。”
林向北把手机给他们翻来覆去检查,好说歹说才让他们相信他手头是真没什么钱了。
大飞哥抓虱子似的来回挠自己的头皮,“这样,月底还可以,再加三千。”
高利贷是没有规则可言的,为了催债无所不用其极,急于脱身的林向北只得应下。
他目送男人大摇大摆走远,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气缓解肩头和腹部抽动的痛感,完全地呼吸不过来了。
也不是故意把日子过成这样的啊。
少年清亮的、愤怒的声音犹在耳畔。
“林向北,你不要后悔。”
没有雨,林向北的眼前却变得湿淋淋。
作者有话说:
To小北:
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