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病房里, 季栖元话音落下的时候,耳边仪器滴滴的声音像是时间洪流里飘荡的亡音,牵动着此间即将拨开的所有的阴霾。
周随微微睁大了眼睛,手被季栖元压着。
足够近的距离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蔓延着。
“说起来可能有些长。”季栖元说起自己的事情, 简略得像是带过, “我父母都是做研究的, 基因领域, 也是小有成就……”
周随却从他的话中察觉到了不一样。
季栖元的轻描淡写, 周随理智地感觉到了什么, 他稍稍靠近了对方, 只是他抓住对方手的时候,季栖元反过来握住了他,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指尖, “只是多年前,一场实验室意外, 他们没了。”
“跟我有点关系。”
有点关系……?周随觉得不是这样, 他敏锐地回想到之前从袁老师的话中听到的几句话, 他想到季栖元宛若偏执的控制欲, 细化到相处细节中他的处处小心,那不是一点的关系,而是被他看得很重。
“你说。”周随道:“你再说说。”
季栖元动作稍停,对上周随的眼睛时似乎完全溃败, “他们是为了帮我拿数据, 才没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 周随已经抬头咬住了他的唇角。
几天下来,周随没学会怎么去接吻,只是想安慰季栖元。
季栖元在周随拙劣的安慰中想到了以前, 断断续续地把过往说了出来:“我大学时期,勉强算是聪明,但是缺少核心数据,就像是我们打游戏那样,需要不停地试错,找到关键的信息。”
大学时期,他在研究基因与衰老的课题中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在人人为了长寿的星盟时代,延长寿命成为了科学研究不可避免的课题,他发现了最为关键的基因链,并且找上了同一领域研究的父母。
季栖元那段时间被喜悦冲昏头脑,迫不及待地想要推进,想要得到成果,不知疲惫地来往实验室,三更半夜都能看到他沉浸在实验室里做研究,以至于被父母从实验室里拉出来,和蔼的父亲第一次对他说了重话,让他爱惜自己的身体。
最终他的父母死于一场实验研究,死于基因崩溃。
那个项目是因他开始的。
“那时候我在想,我操之过急,我计算失误……我没有万全之策,却让他们冒了险。”
季栖元在回忆中渐渐地把某些情绪拉出来,回到了那段时间,研究所很多老前辈都说那是一场意外,辐射源的外表层出现了问题,谁能知道几十年都未必老化的器械在那天出了问题,他的父母只检查了两遍就进去了,过于着急,也过于想知道成果。
“周围的人,都告诉我那是意外。”
“我起初不信,后来我信了。”
一帆风顺的人生出现了转折,他不承认所谓的意外,也阴谋论过研究所的秘辛。
只是后来所有的调查结果都告诉他是这样的结果,他终于学会了冷静,遇见周随的时候,是他最糟糕的时候。
季栖元忽然间想到,还好当时没有被周随看到,那将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印象。
“你知道吗?当不承认意外,不承认事故的时候……人会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季栖元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在说及过往的时候,某些断层的情绪会重新被拉起来,他浑浑噩噩地想要证明什么,不是证明那场意外,更像是要证明他的能力,在茫茫不知道终点的举证中,在为自己的无力找借口。
周随感觉胸口又酸有闷,陌生的情绪充斥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了季栖元,他问:“为什么信了。”
“有个人告诉我,要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季栖元看着周随。
周随:“是谁?”
季栖元反过来笑道:“那是你。”
庞大的观测屏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在他自以为强大的时候,那双锋利如隼的眼睛,似乎通过无数数据组成的线路另一端,直直地看向他。
两个人从没有说过话,却在一张屏幕的两侧,彼此地掩盖自己的狼狈。
周刚进集结营的时候,并不出色,也不亮眼,在其他选手突破好几关的时候,他像是个刚学会与智能系统对抗的原始人,用着最土的办法实现,仗着那优越的体质三天三夜不睡觉,仗着那卓越的身体条件攀爬其他人用技巧通过的关卡。
季栖元当时一眼,就预算到了周随的失败,觉得他是个只会蛮力的莽夫。
他居高临下,自负地看着周随失败一次又一次,甚至他还恶趣味地计算过他失败的时间,在层层的计算中看着另一个陌生人的狼狈,勉强得到了一种自我安慰的快感。
只是他的自以为是,最后化作了被人从土里拔出来的失措与震惊。
他被一个他看不起的人,抓在手中反复蹂躏,最后成为他那一夜的晚餐。
在那漫长的观测里,季栖元无知地第一次认识到意外。
那像是特意派来折磨他的猛兽,一次接一次,把他的自以为是踩在脚底下。
失败一次是他认识到了意外,失败七次的时候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
他逃避不了,被一个陌生人证明了自己赤裸裸的失败。
他见过周随怎么三天徒步走出荒漠,见过周随渴到嘴角起皮咬开植物根茎解渴,见过他在汪洋里飘荡……那时候他迫切地想要看到周随的失败,却一步步地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单人竞技里是漫长的寂寥,比起其他选手会在直播视角时采取各种包袱。
周随像是个苦行僧,也像是个只有一个目的的前行者。
热度是全网最低的,无人在意他,只有一个季栖元在看着他。
失败、意外、概率在他身上像是失效了。
季栖元想迫切证明的东西变成了无意义,然后在某日的深夜里,集结营关卡中灿烂的星空倒映在周随的眼底,他的眼睛像是亮起来了,然后十几分钟后,他通过了那一关。
只是那双澈亮的眼睛,季栖元却记住到了现在。
他证明了我的无能与渺小,却能坚定地走向未来。
周随在季栖元的述说中惊愕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在无形中影响了另外一个人,季栖元倾身吻住了他,继续着先前没结束的亲吻,只是这一次并非润物无声,而是逐渐激烈起来,像是把他那场漫长的暗恋公之于众。
“我……”周随安慰的话被堵住。
季栖元比他更通透——
“过去不是苦难,周随。”
“那是重新面对的将来。”
……
房间外,时刻监控着周随的吴医生去而复返,气势汹汹地打开房间门时,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动静,当着身后一群闻声赶来的专家机器人,挥挥手让人散了。
他一边心痒痒地想要揍季栖元一顿,但想到什么,心想着算了。
门缝里依稀能看到两人在病床上说着什么,衣冠禽兽不害臊地待着。
但这好像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季栖元这么去黏着一个人,他把门关上,想到这几年偶尔来医疗站走动的季栖元,沉浸在工作里不知西东,像是个正常人,又稍稍不像是正常人。
“他还是挺关心周随的。”老袁也赶过来,见状叹气道:“老实说,那天送周随来医疗站的时候,他手抖冷静的模样就跟大学时我送他来那一回一样,他这是把人放心上了。”
吴医生知道他说什么事,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老袁送季栖元来医疗站,见他父母最后一次,他当时也在,因为他导师也过来了,来看季栖元的父母。
季栖元的父母死于基因崩溃,列数基因病的一种。
不过那不是先天基因病,而是后天,辐射导致。
那是一场实验室意外,辐射外泄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只是当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知情人知道,那天季栖元的父母是为了帮他加急赶一个数据,才会进那间实验室。幸运的是那晚实验室内进入核心辐射区域的只有季栖元父母,不幸的是也只有他父母。
基因崩溃的死法,就是清醒地死去,人会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疾病痛苦衰老接踵而至,最后在痛苦中死亡,闭上了眼睛。老夫妻二人似乎知道了那样的结果,尚且清醒的日子里,事无巨细地嘱咐着孩子,只是死亡不会等人,他们先后去世,留下了季栖元一个人。
那是季栖元的大学时期。
“这都是什么事啊。”吴医生压低着声音,“他父母的事就不能怪他,他钻牛角尖。当时他本事才多大,他算得再精准能比得过人工智能?外辐射表层脱落就是概率的事情,几十年没发生的事情意外发生,不幸占了那个0.01%!”
兴许是说起旧事,吴医生开始回想他这个师弟。
季栖元的祖辈从商,家庭环境优渥,从小到大他就没受到多少委屈。他的父母不继承家业,从事基因领域的研究,常年泡在研究所里,应该是父母的熏陶或者是对长者的敬仰,他走上了父母的路,对基因领域表现出超乎常人的热衷。
吴医生回想起来,发现他对季栖元的初印象是真的不好。
少年天才,基因领域的新星,很多长者的评价落在他身上,取代了父母该有的鼓励鞭策,让他逐渐长成一副不太讨人喜欢的模样。
等到他在基因领域小有成就的时候,他已经顶着那副讨人厌的模样上了大学,成为了首都大学里一个怪胎,很少参与班级活动,带着自己自以为是的研究整日泡在了实验室里,直言直语,毒舌刻薄,说话也从不与人客气。
吴医生就是那个时候认识季栖元的,直系师弟,现在回想起来,他对季栖元的初印象很一般。
那个人毒舌的模样,哪有现在这么好说话,活脱脱就是个祖宗,他导师没被气秃头那实在是幸运的事。
如果没有大学时期发生的那件事,季栖元估计现在也是首都一研所里一个不合群的怪胎。
他们了解不太多,但听说当时季栖元父母会出事,是因为赶着要出一个研究数据。那个研究数据,正好就是季栖元项目里需要的,阴差阳错,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半小时后来开门,他要是病了,隔壁我给他开间病房,骚扰病人算什么正人君子,名正言顺也不行!”
吴医生恨铁不成钢,摆摆手走了。
老袁摸了摸鼻子,心想等周随出院了,他得让季栖元请他吃几顿好的。
那天病房内外的事,就突然停住了声,没有人去探究询问,成为了一个秘密。
吴医生关门的隔天喜提季栖元关心的一煲养生汤,而某个大尾巴狼变得更加明目张胆,之前还有模有样地保持距离,这段时间天天贴着周随,动手动脚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们好几次采集到了错误的心率数据。
这种粘人简直是让人没眼看。
谁家病人休息,他能坐在旁边握着手,面不改色地看论文的?
终于,吴医生忍不住了,借着研究所那边有事以及周随的康复计划,每天把这个人往自己的办公室带,只是他这边刚防住了季栖元,那边康复计划工程师宿莫就上门了。
周随得到载入器的隔天,吴医生没松口让他玩游戏。
考虑到某人多动症,数次越过猫的越狱行动,他直接把病房给断网了,不给他用载入器连接星网的机会。
吴医生自以为万无一失,控制住了多动症问题儿童。
只是周随被禁止外出,宿莫没被禁止上门。
那天复健室里没弄清楚的数据被宿莫重新整理,调整成了某个复健程序组件,分享给了周随,装在周随的载入器里。
“吴医生会发现吗?”周随问。
“我看过你的报告,他们现在的治疗方案比我之前还温和。”
宿莫晃了晃自己的光脑,简言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这个不联网,能随时监控。”
穿戴上载入器,就能进入全息模式复健,还是脑域刺激恢复向,这位工程师一干活就弄了波大的,他似乎对脑域变化有着出奇的敏锐力,避开了医疗监控,下跳数值,熟练得不像是第一次干的。
两人暗度陈仓好几天,直到几天后周随的报告里精神力活跃到接近A级,才东窗事发。
宿莫被吴医生拎回去办公室臭骂一顿,季栖元看着病床上如鹌鹑的周某人,眼神还在目送他的临时革命战友宿莫。他也不明白周随那种跟人熟悉起来得十天半月的人,怎么短短时间内与宿莫成为了好朋友,两人还交换了联络方式,时不时还能看到他们两个在聊天。
好在宿莫作息是雷打不动的,周随是个昼夜不分的夜猫。
不会在其他人休息的时间段,干一些莫名的事情。
“他也打游戏。”
周随道:“玩那个天寰,他们游戏也出了智能怪。”
很好,两人还找到了话题了。
周随明显感觉到了季栖元的沉默,只好去抓人的手。
季栖元把复健程序给他卸了,终于松口道:“师兄说,病房的网给你连上了。”
周随:“!”
算上昏睡跟治疗时间,周随有整整一个月没碰过游戏了。
当游戏弹出‘欢迎回来’的时候,他才有种脚踩到实地上的感觉,这段时间待在病房里堪比坐牢,他以前复健时期都没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慢,有了网瘾之后感觉完全变了。
他一上线,在线的队友们刷刷就弹来了消息。
共同富裕众人是知道周随这段时间住院,住院的人爬上游戏来,这可是大新闻。共同富裕元宝宅内立刻多了十几人,全都是知情人士跑来远程探病的。
一个多月时间,游戏里都发生翻天覆地了。
周随生病那段时间恰巧是主线阶段,主线后续的探索任务都被勤劳的陌上桑带着队友们干完了,剧情信息也被般若兄弟收集得差不多,结果为期30天的主线一结束,神树就直接弹出了大更新,把阵营系统给更新出来了!这个阵营系统与盟会系统叠加,出现了很多新规则,等于是重新把游戏内的局势划分了。
守护者阵营为首的盟会是天行健跟黄昏之眼。
叛逃者阵营为首的盟会是天下无双跟功德无限。
野外直接分割成阵营模式,这段时间两大阵营的重要NPC接连出场,出了几个六星级七星级副本,把神树世界搅乱一通,除了部分特定城管守城区域,其他地方开红合法了!
还打了几轮阵营战。
“阵营战什么规则?”周随问。
葱姜蒜闻言差点被气死,就知道他的总结版攻略没人看:“大佬,医疗站那么闲,你情报都不看的?”
周随其实打开看了,只是他本来阅读就慢,看一半就被宿莫拉去复健了。
这几天下来,他的阅读进度是10%,后面90%重点全都跳过了。
季栖元用载入器上线来盯着某个病人的时候,就看到那里里外外围住的人,热闹得很。尤其是看到某人听到阵营战蠢蠢欲动时,他不住咳了咳,能上网不代表可以放纵,这段时间是打不了的。
周随稍稍看了眼季栖元,伸手去碰了碰他的手。
游戏里一堆人本来就盯着周而复始看,任一小动作就瞒不过他们的眼睛,这会看到向来很少动作的周神主动去拉一度阴阳的手,还把人拉到自己的跟前坐下了。
桃之夭夭:“恭喜啊。”
一度阴阳笑:“谢谢。”
众人:???
[大佬爱情保卫群]一堆什么情况直接就弹了出来,一群人茫然地刷刷看向桃之夭夭,这又是什么进展啊!姐你又知道什么没跟我们说啊!
尤里克斯像是看怪物地看着桃夭。
桃之夭夭不知道周围人诧异茫然惊悚的目光,周生病一个月不上,全息游戏,见不着面等于异地恋,不该恭喜他们结束异地恋吗?
[猛虎:@摆烂哥孩子都有了?]
[摆烂哥:???我不知道啊!]
旁边,蜃兽元宝一个月不见爹,在共同富裕叔叔阿姨的投喂中当了一个月童工,现在变成幼年周而复始的模样在旁边乱逛,还伸手从果盘里捞了东西吃,配合上旁边坐着的两人,简直就像是一家三口。
好在这一诡异的气氛在周随终于开始清理包裹的时候打破了宁静,周随的包裹满了,前段时间的箱子还没开,堆积的材料撑满了包,更别提还有一个月没上线神树送的回归奖励,慷慨地送了几个金色材料,让周随有点受宠若惊。
居然还有白嫖的奖励。
周随心还在他没开的宝箱上,把一些奖励整理,这时候有个东西掉在了地上。
[首都星见面会邀请函]
这邀请函出来,周围人顿时想起了什么!
“哦对忘了正事,哥!你是在首都星吧!”
“我们下周过去,要不去探病吧,你哪个病房啊!”
游戏见面会的邀请函掉在了地上,周随拿起来的时候,就看到游戏邀请函后面写着的首都星线下见面会的信息,最重要的是在邀请函的最后面,贴着[游戏特殊线下礼包]的提醒,受邀参加的玩家都能领到奖励。
“要不要一起面基啊!”
共同富裕都拿到了邀请函,一群网友天南海北未必能见一次面,出行的费用都被神树官方全包了,等于是一场线下旅游,还不用出钱,一群人早约了见面。不止是共同富裕,天下无双那边也组建了线下聚餐,周随先前也看到了,只是那短时间他没考虑,没想到一眨眼就快到见面会的时间了。
季栖元看着周随,注意到周随有一瞬的不自然。
但是没过一会,周随看向了季栖元,似乎在询问着什么。
“今天好像是截止时间吧。”富哥开口道:“要去的时候,得在邀请函后面填写信息。”
季栖元等着周随做决定。
隔了一会,才听到他说:“我晚点问问医生。”
季栖元稍动,好像看了周随一点变化,又突然听到周随很认真地询问——
“邀请函后面附赠的特殊奖励,是几星级的,保底开的吗?”
季栖元:“……”
该怎么富养一心想白嫖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