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小了,阳光隐隐从云罅中渗透开一丝金晕。
林间的蝉又出来了。
吊瓶里的药已经输完,戚枕檀的烧渐渐退去。私人医生过来给人量了个体温,叮嘱了几句就拎着药箱离开。
藏在被窝里的属于彼此的手牢牢牵在一起,喻橖笑盈盈地把身边人凝望,哭过的眼角好似桃花一样红。戚枕檀那张脸也好不到哪儿去,眼睛和脸都肿着,所幸已经涂了药,疼痛感被清凉意所代替。
之前喻橖为他悉心上药时,涂着涂着,看着上面残留的指印就又自责内疚地低泣起来。戚枕檀拧眉,抱着人又亲又哄:“真想把老公心疼死是不是?嗯?”
喻橖快速抹了一把脸,整理好情绪,侧身躺进爱人的怀抱。
两人的额头依偎般靠了靠,听窗外水滴落在丛中沙沙作响,一同享受着再度恢复的安详与恬静。
湿润的风里带着一股青草泥土的气息。
良久。
戚枕檀声音微哑:“宝贝,要是传染到你了怎么办?”
“你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发烧,怎么会传染给我?”喻橖牵唇,揉了揉他的脑袋,“病了还这么生龙活虎?一直看着我做什么?不合眼睡一觉?”
“因为老婆好看。”戚枕檀说着就对他毛手毛脚起来,刚挂完水还粘着脱脂棉和胶布止血的右手轻车熟路地撩开爱人的衣摆,去摸那一截光滑的纤腰。
喻橖微红着脸推搡了他一下,下一秒乳尖就被人捏在手里把玩。
卧室里传来一丝人的呻吟。喻橖任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揉去,神色宠溺又泛滥着春情。
“宝宝。”
“嗯?”
下一秒,没等喻橖反应,戚枕檀就往他的唇瓣上响亮地啄吻了一口。
“我以前……看到过一首诗,是勃朗宁夫人写的。”
喻橖怔了怔,而后动容地微微一笑。
“我一直没能背下全诗,记得最牢的,只单单那么两行。但我很想把它说给你听。”
“是什么呢?”
“……‘爱你,以昔日的剧痛和童年的忠诚,
爱你,以眼泪、笑声及全部的生命’。”
喻橖或许永远也猜不到,他对于戚枕檀而言,有着何种更深刻的意义。
十六岁的光鲜躯壳因温柔爱笑的伪装而更加圆融靓丽,可皮下孤独的灵魂始终漂泊无依。直到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他终于在冰封的生命里邂逅了一场夏花与艳阳的淋漓盛宴。
他在讲台上自信满满地做着自我介绍,教室里掌声轰鸣,无数目光投放在他无懈可击的外壳之上。只有那个人,自始至终都低头静静看着桌上的书,耳朵却是渐渐通红。他凭着孩子心性,料定那个人是在那一页上看到了什么暧昧的描写,入了迷,才始终不肯向自己投来一个眼神。
他记下了名姓,却暗暗叫那个人小色迷,当天就去了图书馆借到了相同的一本,花了两天时间耐着性子读完,最后无趣地撇下了嘴,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自己的魅力独独在那儿碰了壁。
他承认自己是有些自恋的。他天生出类拔萃的骨相和皮囊使他随时随地都能成为焦点,接受惊羡和倾慕,已经让他感觉稀松平常到疲倦。可那人从没有正眼瞧过他,一次也没有。他不再叫那人小色迷,但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私下喊他穷鬼,用讥笑的、轻蔑的、丑陋的姿态。他改叫那人小书呆子,并偶尔偷偷观察着他,久而久之,竟成了一个习惯。
不知不觉间,视线便被吸引。
他吊儿郎当地坐在后排,每每打瞌睡前,都忍不住掀起眼皮望一眼坐在前方那个脊背挺得笔直如松的人。
他开始在日记本里写下自己的种种心事。
开学快到一个月,他们都没有搭过话,甚至相遇了,那个人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投过来。
他感觉到了挫败。
他也曾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样一个在班上沉默寡言、只知道拼命学习、还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
直到他们第一次说上话,他发现了日记本里那个只会捧书写作业的男孩的纯粹可爱。
他臭屁又大胆地改掉了称谓,私心叫起了老婆。
老婆会像小老师一样批评教训他不要浪费,会红着脸夹他餐盘里的菜肉吃得满足地眯眼,会在放餐盘时惴惴地悄悄细心观察他的表情,担心是不是说错话伤害到了他。
老婆会在男洗手间礼貌又赧然地对他推三阻四了好一通,才肯客气地穿上他递过来的新鞋,走路时小心翼翼不敢磕着碰着,听到教室里有人高声贬斥自己是“穷鬼”,竟是不怒不躁,不卑不亢,转过身来引经据典沉着回击。还会在办公室里听到他夸奖自己时而通红起耳朵,隔空和他眼带风情地对视。
就像是灵光乍现,他突然发现到老婆的一个秘密。老婆和别人说话时从不会脸红耳红,可独独面对他,嘴会结巴,眼神会游移,红晕能沿着耳根爬到脖子。
他终于恍然大悟似的明晓过来,为什么开学那天,老婆手里明明拿着一本毫无生趣全是干条条的外国理论书,却还看得两耳发红了。
他就像打开了一个又一个藏宝箱,怀着青春的悸动,把它们记在了本子里。
他们早就对上眼了。只是一个藏着不肯靠近,一个掖着找不到主动的机会。
他们高一时告白接吻,结下任何一对热恋期的情侣间都有可能忍不住吐露的“永远”这一誓言。
他们高二时给了彼此初夜,在夜色下灯光昏暗的小旅馆里,在汗流浃背和赤火焚身中获取了带着疼痛的极致快意。喻橖在他身下痉挛般颤抖,满足又意乱情迷地哭泣,和他接了一个又一个潮湿粘稠的吻。
他们高三时提出了分手,却在一夜过后又重新和好如初,对彼此更加珍视。
他们从高中迈向大学,又一起步入了社会。他们有过温情,有过笑声,也有过争吵,有过眼泪。他们可以干柴烈火,也可以细水长流。戚枕檀十六岁以前没想过会把余生交到谁手里,十六岁以后,他开始决定了冒险。
他在赌,他对喻橖的感情能否得到同样的回应,得到回应后,能否经过岁月流光和人事磨难持久的考验。
后来,他赌赢了。
临近而立之年时,他和他的爱人在国外一座美丽丰饶的小岛上成婚。他们在即将迎来磅礴日出的金色沙滩上接吻,万千海鸥盘旋天际,在他们头顶上方发出长鸣。
那时,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身边人重复了十六岁那年就已想好的承诺。
——我将用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来完完整整地爱你。
喻橖就像一颗熔金的火球,照亮了他空洞灵魂中的无数黑暗。他的一丝不苟,他的严肃温柔,他的体贴包容,他的坦诚无畏,都是戚枕檀数年来积累到的最好礼物。他带他领略到了人世间最纯粹最浓烈的专情,也领略到了缺失已久的家庭温暖。
他始终记得那句彼此异口同声的“我喜欢你,一直,一直”。
“我爱你,糖糖。”以剧痛,以忠诚。
他的枕边人笑着轻声接话:
“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