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潮生快难受死了。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对面是一直跷二郎腿的大哥,身边是带着小孩的妇女,一整晚动弹不得,没合上过眼睛。
夏季的火车又闷热,混合着车厢的泡面味、脚臭味、乱七八糟的熏得他头脑发懵,身上也汗津津的,浑身不自在。
早上的时候,好不容易下了火车,坐肿了的脚还没缓过来劲,就跟随着人流,一齐往外走,马不停蹄的坐上了李叔交代过的K1路公交车。
才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刚想好受一点,就被连续不断的停车起步,颠得胃里翻江倒海,感情公交车上的空调味比火车上还难闻。
多闻那么一口,就要吐出来了。
他也确实吐了,明明就昨天晚上在火车上吃了一顿泡面,早该消化完了,但是公交又一停,在一起步,一个反胃,拿着黑色塑料袋,就呕出来,直吐酸水,毫不夸张的说,苦胆都快吐出来了。
终于从公交车下来时,两腿颤颤,已经虚弱得没人形了,公交车上的大爷大妈都给他让道。
就这还不算完,终点站离李叔说的码头还有一段距离,拎着他的大包小包,又打了个摩的,才结束这段痛苦的旅程。
这个时候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蹲在码头的一处墙根下,从来没觉得陆地那么美好,新鲜的空气那么好闻。
南下打工的喜悦,已经冲散得差不多了。
来之前,他无疑是期待满满的,他没考上高中,退学的年龄太早,奶奶不放心他出远门,一直在家里附近的流水线工厂干活。
但他不怎么喜欢干那个,整天站到一个地方,重复无聊的工作,每天都一模一样,人都快干傻了,他宁愿去工地上搬砖。
但是怎么说,他爸就是干工地没的,从架子上掉下来,不幸磕到地上一块石头上,人当场就没了,所以奶奶对工地有阴影,死活拦着不让去,再加上他年龄小,那有什么合适的工作,只能进厂。
但要说后悔没好好上学,也说不上,村里没几家注重读书的,他奶奶也没管过他学习,他又确实对读书没什么兴趣,当然也没什么天赋,不读就不读了。
好像大家都是这样,上完初中,就该组队退学了,三三两两商量着去哪里打工,跟着父母,或者跟着亲戚,他就是这样,不过还是因为年龄小,没走太远。
这不是满了十八岁,体格外形上都有成年人的样子了,再加上一个亲戚,他喊叔叔的,念着他们,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在南方的大城市,他就迫不及待想着出远门了。
李叔说:“是在海上干活,养鱼知道吧,就跟养鸡啊猪啊的一样,管吃管住伙食好,有活就干,没有就歇着,你想想,人家都养鱼了,还能缺咱们吃鱼吗,主要是工资高啊,五千块呢,上哪里找那么好的活,就是累了点,也能干!而且说是住海上,没花钱的地方啊,挣得钱能全存下来,多好!”
奶奶只有一个问题:“那是在海上干活吗,那咋干啊,会不会掉海里去,掉里面可咋整。”她可知道,她的大孙子不会游泳。
李叔说:“不会就学呗,谁天生是会游啊,不都是学会吗,回头我跟归帆说说,让他教你去。”
看奶奶还犹豫,李叔继续说:“你这样想,咱还能给人家打一辈子工啊,这也是学东西,你干久了,知道门道了,潮生一个大小伙子,怎么不能干,也做一个老板,我可知道啊,养鱼不少赚呐……”
奶奶这回没话说了。
姜潮生早就听的心潮澎湃了,他在厂里的时候,加班加点也只是勉强拿个三千的工资,一下多了两千,根本没法比啊,李叔说得其他好处他都没空想,惦记着五千块的工资,就蠢蠢欲动了。
就这样,比放暑假的学生早上半个月的时间,姜潮生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历经一天半,转了五趟车,才到达目的地。
这会儿,估计是低血糖犯了,浑身冒虚汗,眼皮也直打架,兜里的手机响半天,他才慢吞吞的掏出来。
他毕竟挣了几年钱了,早就不是按键手机了,也赶时髦买了个触屏的,打开发现上面没有备注,是个陌生号码。
“姜潮生?没错吧,到xxx码头了吗?”电话里的男声,说的是普通话,低沉舒缓,没有什么口音。
“喂……我到了,在在……”姜潮生皱着眉,有气无力的抬头,想打量一下周围的建筑物。
冷不丁和一个人对上视线。
那人跟他一样,拿着手机在耳边,微皱着眉,眼里带点疑惑,似乎在犹豫。
姜潮生还傻傻的发愣,周围没什么人,这会儿拿着手机像在找人的,八成是他老板没跑了。
之所以愣住,不太敢认,是因为面前人的外形,和他想象中在海上风吹日晒,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的形象,大相径庭。
来人留着利落的寸头,五官张扬的显露出来,看着有点显凶,也不算白,但确实俊的没话说,一身黑衣,略微曲着腿,看他望过来,轻挑了下眉。
应该在确认是不是他。
有这种想法的,当然不止是姜潮生一个人,江归帆也挺犹豫的。
他确定他跟李叔说了好几遍,海上的活重,年龄上没什么要求,但最好是找个力气大的。
李叔答应的也很好:“一米八多高的大小伙子,力气能不大吗!他奶奶都说了啊,那小子一顿能吃三碗饭,啃五个馍馍,跟头牛似的,十八出头,年纪轻轻,正是有干劲的时候!啥重活干不下来。”
根据李叔的这些话,江归帆实在没法把想象中五大三粗的高个小伙,跟眼前的人联系上。
他就没见过哪个小伙子,脸皮那么白的,可以说是惨白了,对比之下,他身上的白色短袖都不算亮堂。
主要还是看着太嫩了,不知道为什么,缩成一团蹲在墙根,望过来的时候,莫名有种可怜兮兮的感觉,他渔排上养的那只大白狗,也天天撒娇卖乖,都没这种感觉。
他挑挑眉,小白人愣愣看着他,也眨眨眼,他就没犹豫了,走过去问:“姜潮生?”
姜潮生还蹲着地上,挣扎着想起来,不过腿太麻了,撑着墙,硬着头皮,才晃晃悠悠直起身子。
人还没站直,眼前就一黑,差点没又坐下去,供血不足,心脏砰砰直跳,正晕的时候,一只手扶住了他。
“低血糖?火车上没吃饭吗。”应该不止,脸都白成那样了。
江归帆扶着他慢慢坐下,“还是晕车?你先呆在这里,我去放行李。”
姜潮生耳边还有声音,眼前是什么都看不到了,沿着墙出溜就下去了,没一屁股摔地下,应该是胳膊上那只大手,在控制他下落的速度。
他恍惚的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江归帆左右看了看,还是先进了一个商店,买了一瓶水,和两个棒棒糖,又从货架上随便拿了个面包,结完账,边走边拆糖纸。
看见姜潮生头靠墙上,想往下倒,他弯下腰,把棒棒糖塞到他嘴里,食指抵在他脑袋上,慢慢挪正。
姜潮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江归帆拧开了矿泉水,放在他脚边,“先在这坐一会。”
江归帆没管他答不答应,拿着地上的行李就走了,他的船就停在码头上,要不了几步。
一个背包两个提包,都不算重,怕姜潮生把贵重东西放里面,他就把行李塞到了船舱里。
再回去的时候,看到姜潮生总算站起来了,算不上有精神,嘴唇都是泛白的,唯独黑亮的眼睛有了些神采,正伸头看码头下面排排停放的船。
看见江归帆走过来,往前迎了一步,拿出嘴里衔得棒棒糖,问道:“哥,你是……江归帆吗?”
虽然是问句,语气里已经有了八分确认,带着小心翼翼的客气,试探性往江归帆脸上望。
江归帆嗯了一声,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想起来要说什么:“走去吃饭吧。”说着就往前走。
姜潮生哦哦两声,立马跟了上去,后知后觉因为刚才的事尴尬,第一次见面,就差点没晕过去,还是来干力气活的,多丢人啊。
“我刚刚确实是晕车,公交车停停走走的,太晃了,气味也很难闻。”这才算是回应江归帆一开始的问题。
“正常,公交车我也晕。”江归帆神色如常,好像根本没把刚才的事放心里,安慰的话说得也很敷衍。
姜潮生舒了一口气,毕竟刚认识,肯定不想给老板留下虚弱的印象。
接下来的路,两个人并排走着,谁也没先开口,江归帆一向话少,对老板该关心的问题没什么概念,倒是留意到,李叔是没骗人。
这个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小孩,个头确实不低,江归帆一米八四,在男人里,是绝对的高个子了,也只是平视他,而且还是刚成年,说不定还会长。
姜潮生的嘴唇好几次张来又合上,也没闷出来一句话,他倒不算话少内敛的人,就是没和这个年龄段的人相处过,何况江归帆长得实在不算面善,一副没有交流欲望的样子,让他想分享一路见闻和吐槽的念头都硬生生憋了下去。
一路走到饭店,都沉默安静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