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今天可以早点回家吗?”
38岁的井渺躺在床上,眼含期盼。
他不再是不枯萎的白色玫瑰,岁月流逝,少年人终究不再年少。
井渺恹恹地躺着,不显老的脸上是一股子显而易见的死气。
席斯言怔怔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变了,一切都变了。
跟着时间一起改变的,还有井渺每况愈下的身体。
肺源性心脏病来的突然,也不突然。这些曾经都写在他的术后风险里,席斯言背的滚瓜烂熟。
他在35岁的时候接受了移植手术。
但是这具破碎后又勉强重生的身体,显然已经无法承担更多的破坏和重塑。
哪怕是往生的方向走。
所以最终到了这里。席斯言一生的执着平静地躺在家里的床榻上,带着无数医生的最终判决。
“哥哥?”
井渺缓缓唤席斯言,可是面前的人仿佛被抽了魂一样,只是面容呆滞地看着凝视着自己。
席斯言这个样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自井渺移植手术后就常常这样,外人看来是悲伤过度精神恍惚,只有席斯言自己和井渺知道,他陷入了幻觉。
面前的人是18岁到他生命里的孩子,也是22岁答应他求婚的恋人,还是28岁伏在他肩头、吻着他侧颈说“春节快乐”的伴侣。
唯独不是38岁濒死的井渺。
“渺渺,吃小龙虾吗?”他忽然笑起来,眼里柔情似水,“哥哥今天做小龙虾,好不好?可是你不能多吃,如果拉肚子,哥哥要带你去医院的。”
床榻上的人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然后也跟着笑起来:“好,哥哥。”
清俊的中年男人俯下身,在他额头落吻:“那哥哥去给你买小龙虾,你乖乖在家睡觉。”
他站起来,一如往常。调好卧室温度,保温杯装好热水,穿上外套,把家庭影院打开,播放《名侦探柯南》。
“渺渺,那哥哥先走了。”
井渺伸手和他挥别:“哥哥再见,早点回家。”
苏皖站在走廊拐角,清楚地看到席斯言温柔笑意的脸,在转身的那一刻变得呆滞无神。
这两三年,她老了很多。
“斯言,真的不要爸爸妈妈陪你去吗?”苏皖握紧拳头,声音都在发抖。
席斯言恍惚问:“去干什么?”
苏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忍着眼泪说:“去给渺渺,选墓地。”
自己的儿子没什么表情,反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我想起来了。”他平静地走过来,“不用,我自己去,一会儿顺便去买小龙虾,我做给他吃。
席玉城站在一楼客厅,看到自己面无表情的儿子和已经泪流满面的妻子走下来。
他别过了脸,深呼吸。
“爸。”席斯言突然叫住他。
这个已经头发花白的老人转过身来,眼睛通红,面上却强撑着笑:“哎,怎么了?”
席斯言笑了笑,拍拍他黑色大衣上蹭的灰:“苏顾今那小子,什么时候到家?”
席玉城笑道:“明天,明天就来了。”
“那真好,这孩子,小时候没个正形,现在很懂事。”席斯言欣慰道,“他在,我也放心。”
“嗯,你不用担心。”苏皖接话。
席斯言点点头,打开席家大门:“爸,妈,那我走了。”
他挺直的身影逐渐消失那道打开的光影里,背后是崩溃痛哭的苏皖和席玉城。
——
席斯言最终还是没有选那块墓地。
任对方说风水说位置,他都没听进去,拒绝的时候只用了两个字:“太远。”
那孩子这么黏自己,怎么肯住的离自己这么远。
回程去河鲜市场的路上,他接到了苏皖的电话。
对面喊了他一声就开始泣不成声地哭。
一边哭,一边说“渺渺”,哭了漫长的一分钟,都没说出其他的字来。
席斯言挂了电话。
他如常买了龙虾,然后驱车到了跨江大桥边。
男人拎着那袋还活蹦乱跳的龙虾,吹着江风,面无表情。
白日青天,没有烟花。
“哥哥,为什么我们只能在车上看跨江大桥啊?”
男孩子撅着嘴,扒着车玻璃看烟波浩渺的江水和城市。
席斯言转头冲着他笑:“乖啊,现在有点冷,风太大了,你会吹的头疼。”
井渺很失落地低头:“好吧。”
“等夏天的时候,我们下车看,好不好?”
“嗯,好啊。”
席斯言伸手,想拍拍他的头。
发现一股怪异的重量坠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疑惑地侧头,看到那袋挂在自己手上的小龙虾。
哦。
他无奈笑笑,身后是一张张汽车飞速行驶过,身上的长风子时起时落。
“我爱你。”今天没有说满三百次,三十次都没有。
席斯言想,等我回来补给你。
然后一个身影纵跃而下。
其实水面绽开水花的模样,也很像烟花绽放。
——
“呵!”
席斯言从床榻上坐起来,溺毙的实感还侵袭着他的躯体和大脑,他拽紧自己的睡衣领口急促地呼吸。
“渺渺!”他翻身下床,推翻了床头的古董灯,一顿兵荒马乱,深夜里犹如惊雷。
他把整个房子的灯全部打开,仿佛疯了一样到处找。
这个地方,太熟悉,也太陌生。
这是他从小到大住的别墅,却没有了很多应该有的东西。
“少爷怎么了?”阿姨打着哈欠从保姆房里出来,看着他一脸惊慌失措地模样。
席斯言愣在原地。
他动静太大,吵醒了苏皖和席玉城。
他们头发还没白,还是健气的模样。
“大晚上的,你干什么?”苏皖皱着眉,“我和你爸被你吓死了。”
席玉城也不太高兴,但他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儿子状态不太对劲:“斯言,你怎么了?”
席斯言转头看向客厅的电子钟,上面有日期、小时、分钟和不停跳动的秒钟。
二十一年前,他五年硕博连读的开端。
做梦?死前回光?灵魂出窍?怨念鬼魂?重生?
他垂下头,头顶是一盏过于华丽的水晶灯,苏皖买回来的时候花了三十多万。
他们都觉得过于暴发户,过于奢靡。
可是井渺住进来以后却特别喜欢这盏灯,他说形状像盛开的玫瑰花,很漂亮。
席斯言原地晕厥过去。
不管是哪一种幻境,他都觉得身体到达了极限。席斯言在惊叫和刺眼的玫瑰花灯光影里,睡了这几年来最深的一觉。
渺渺,等一等我。
——
他醒来以后回到了华大材料学院。
又是一年夏季开学日。
席斯言在数学系的新生报道处,见到了井渺。
单薄朴素的男孩子,背上一个书包,左手提着一个看起来不轻的布袋,正费劲地用右手填写表格。
他半弯着腰,左手臂被重物坠出青筋,黑色书包是席斯言无比熟悉的那一个,曾经在家里的衣柜躺了二十多年。
井渺拿着那张宿舍单,皱着眉头转过来,他怯生生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对一个戴着红袖套的学生,瑟瑟发问:“你好,请问,9栋男生宿舍楼,往哪里走?”
席斯言差点在人群流窜处跪下来。
我不跪神佛,我跪你就好。
那么多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每一个都忍不住在他身上停留目光。
他视若无睹,只定定地看着那个男孩子,笑意和泪光一起闪动。
引导新生的志愿学生笑着抬手给他指路。
井渺顺着他的手臂移动目光,和人群里那个挺拔好看的男人四目相接。
他缓慢睁大了眼睛,对上席斯言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原来,电视以外的现实生活里,也有这么好看的人啊。
男人穿过人海朝他走过来,伸手提起他那个沉重的布袋。
“你好,我是席斯言,华大材料学院航空材料研究生。”席斯言朝他笑的温柔又灿烂,“感谢你选择华大,欢迎入学。”
感谢你重新,来到我的身边。
即使这场盛大的重逢是一次脑电波残存的幻觉,我是泡沫,你也是泡沫。
我也愿意,一晌贪欢。
这世界人人在条条框框里成长,在约定俗成的规则里逐渐走向灭亡。
只有我和你,自交会的那一刻起,就极度失常。
——
井渺在38岁平平无奇的一个白日里去世。
他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看着席斯言离开的方向缓慢闭上眼睛。
哥哥,早点回来,我想你了。
井渺哭了一辈子,临走前却平静睡去。
电视里曾经说过,这叫做喜丧。
席斯言在24岁往后20年的某一天自杀。
他跳江的时候,还默念了很多遍我爱你。
并排平躺,手拉手告别世界一点都不浪漫,如果可以,那年花火盛放的大海,会更好。
我说我离不开你,是真的。
——
一切有为法。
井渺从书包里小心拿出一颗随处可见的普通水果糖递给席斯言:“谢谢学长帮忙。”
席斯言把那颗糖装进自己的口袋,甜味似乎从他的手指蔓延进心脏。
如梦幻泡影。
“不要叫学长,都什么年代了。”他伸手轻碰了一下井渺的鼻子,“叫哥哥,我大你六岁。”
井渺肩膀一缩,脸染上不自在的红晕。
如露亦如电。
“大学里,都是叫哥哥姐姐吗?”井渺疑惑地看着他。
席斯言摇头,很严肃很认真地说:“不,只有我是哥哥。”
井渺17岁高中毕业考上华大最难的数理化院,普遍小同级人一到两岁,毫无疑问的聪明。
这一刻却迟钝的像个痴呆儿童:“我不太理解,所有同学都叫学长哥哥吗?”
“不是,我只是你的哥哥。”
应作如是观。
刀做的糖,看起来很虐,其实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