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自立案调查以来最令人震惊、最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5月5日下午,也就是庭审结束后的第二天,辩方律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拿着一把手枪进入了斯特莱德居住的酒店,对着斯特莱德开了三枪,现在……”
换台。
“……令人震惊。在这起凶案发生的两个小时之内,WLPD和参与此案的联邦警探就举行了联合发布会。在发布会上,维斯特兰警察局局长本杰明·埃佛顿表示……”
换台。
“……室内有大量血迹和打斗痕迹,经过罪证实验室的DNA检测,它们属于在阿玛莱特被捕前后失踪的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维斯特兰法医局首席法医,因在斯特莱德案审判过程中被指出作假证而被停职。巴克斯医生最后一次出现,是在……”
换台。
“……A&H律师事务所的主合伙人霍姆斯先生拒绝对此事发表评论,检方也尚未……”
换台。
“……依然在重症监护室中,据称尚未脱离生命危险。相关专家表示,斯特莱德能否幸存将成为此案的关键,如果斯特莱德不幸死亡,检察官办公室可能以一级谋杀的罪名……”
关机按钮被按下,屏幕上覆盖着灰扑扑的尘土的电视机啪的一声黑了屏。
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躺在一个旧得已经褪了色的豆子沙发里面,双脚大喇喇地放在面前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还堆着已经吃空了的披萨盒子。他现在所处的房屋采光不好、室内暗沉沉的,面积狭窄,地板和桌面上都积了一层灰;家具破旧,墙纸剥落,这是维斯特兰的贫民街区建筑物最常见的室内装潢,也是阿尔巴利诺给自己准备的安全网之一。
虽然很多人都认为礼拜日园丁肆意而为,但是阿尔巴利诺确实给自己储备了难以追溯来源的现金、不会让警察调查到他头上的房子和汽车、以假身份出境的全套手续,虽然赫斯塔尔为他选择的道路是他之前没有预见到的,但是他现在也不至于猝不及防。
但是他现在没有一点按照赫斯塔尔的预想潜逃出国的意思,阿尔巴利诺关掉了电视,轻飘飘的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的拇指关节处已经变成了那种腐烂一样的淤紫色,但是他从痛觉上判断不像是在脱臼的时候因为角度不对而把骨头搞骨折了,于是就干脆没有管他。
现在的重点在于,赫斯塔尔。
虽然阿尔巴利诺不想承认,但是赫斯塔尔确实把自己推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他现在确实不能出现在人前,要不然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没法解释:赫斯塔尔为什么要在去杀人之前伪造他的死亡?又有什么必要要这么做?
现在还不应该是把礼拜日园丁推到台前来的时刻,所以他只能保持隐匿。
阿尔巴利诺还是想要叹气,但是他最后没有这么做。他从豆子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拖来了那个速写本——被翻得很旧、页脚的边缘印着干涸的血迹的那一本,这是少量跟着他转移阵地的东西之一——翻开到空白的一页,慢吞吞地用手撑住自己的下巴。
他相信赫斯塔尔有自己的打算。
而他则需要一个计划。
安妮·布鲁克顶着哭红的眼睛坐在奥尔加·莫洛泽女士的病床对面,颇像是一条肿眼泡的金鱼。而奥尔加或许是在看电视,“或许”的意思是,她把电视开到新闻频道,然后把声音调成静音,现在就只能看见电视上表情严肃的记者张合的嘴唇和屏幕最下面的那一行字幕,所以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看电视。
安妮一直以为,她第一次见到菲斯特时的那惊鸿一瞥是她这辈子与人最印象深刻的一次相遇,但是现在看来并不是,她这辈子与人最印象深刻的相遇是属于莫洛泽的。
就在昨天下午,这个刚刚奇迹般苏醒的植物人对着她说:“你知道你的男朋友是个诈骗犯吗?”
——平心而论,就别说刚刚苏醒的植物人,任何一个正常人见到别人第一面的时候一般都不太会说这话。
“抱歉,什么?”当时安妮磕巴了一下,而菲斯特在她身后僵硬成了一块木板。
奥尔加歪了下头,一群医生在她身上戳戳摸摸,而她都没有屈尊看这些人一下。
她的声音还是很轻,甚至听上去有点断断续续的:“……不太合脚的手工皮鞋,没剪掉后面标签的名牌西装——从西装肩膀处的褶皱上能看出痕迹——你男朋友身上的部分高档行头的租的,剩下一部分倒是真的花钱买的,但还指望着穿完几次之后立刻退货。这说明他没有他说的那么有钱,当然也不排除确实经济紧张但是却死要面子的可能。但是他松开的衬衫领口里露出了一片皮肤晒痕,从位置看比较像是穿着圆领衫留下的……估计是穿着这样的服装在太阳下挥汗如雨过,看晒痕还不像是一天留下的,我也没听说过会有谁穿着圆领衫做美黑。当然还有左手掌心边缘那一小块好像机油的污渍,手上茧子留下的位置,总而言之——”
奥尔加顿了顿,留下一个虚弱的笑容。
“你不会是个修车工什么的吧?”
菲斯特结结巴巴、满脸涨红地说道:“你、你……!”
“我的视力很好的。”奥尔加懒洋洋地表示。
——这就是安妮·布鲁克小姐失恋的始末。
现在,安妮抽了抽鼻子,很想从那又令人伤心又令人尴尬的回忆里抽身出来。她强迫自己把注意转移到这位形象逐渐在她眼里变得又奇怪又高大的侧写师脸上,问道:“你在看什么?”
“一场惨绝人寰的杀人案,”奥尔加回答,她看上去情绪十分平稳,对自己彻底没救的左腿也没什么表示,实际上,安妮总觉得她现在脸上是对某件事津津乐道的神情,“一位律师在胜诉的第二天就试图谋杀自己的委托人,这不是挺有趣的吗?”
安妮想了想,还是问道:“你评价案子都是用‘有趣’吗?”
“倒也不是,比如说你前男友的案子就没什么乐趣,”奥尔加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他是特别典型的那种诈骗犯,因为太过经典所以失去了研究的必要。”
……安妮不确定这是不是骂人的话,反正菲斯特肯定会认为是的,他现在可能还在警察局里面蹲着呢。
“失去了研究的必要?”她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对,所以遇到的时候直接揭穿他就行了,不必为他耗费太多心思。”奥尔加说,依然盯着寂静无声的电视,也就在这个时候,电视上播出了一段之前法院冲突的时候拍下的片段,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站在法院的台阶上,大雨如注,鲜血从他的眉毛上面蜿蜒而下。
奥尔加伸手指了一下电视屏幕,她的手臂也没什么力气,软绵绵地像是一根面条。
“有些案子也是如此,”她低声说,听上去就像是一句喃喃自语,“从某种意义上……太过于典型了。”
安妮好奇地看了奥尔加一眼,这个年龄比她大了少许的前FBI探员嘴里在说什么,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就在她打算开口提问的时候,单人病房的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于是她不得不快步向门口走去了。
奥尔加没太注意门口的动静——自昨天下午她醒来,已经有好几拨人来看望她了,其中大部分是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的同事和学生,另外警局派布尔警官来传达了一下他们的祝愿,其他人则全体没有出现,显然是斯特莱德案和其后的一系列事情已经令他们忙到自顾不暇了。
而布尔警官来时也神情尴尬,无非是因为当初在灭门屠夫案的时候,是他打电话给麦卡德、告知对方奥尔加在警局里的,要不然麦卡德也不至于把奥尔加在WLPD的大厅里堵个正着,也就不至于把奥尔加逼到要靠跳窗去赶往华莉丝所在的地方的地步。
所以他只能坐立不安地说了几句漂亮话,然后立刻起身告辞——理由是他今天接了一个在小巷里发现被开膛破肚的无名女尸的案子;连这种案件都交给布尔警官处理了,可以想见WLPD警力匮乏到什么程度。
……至于拉瓦萨·麦卡德,据安妮说,在奥尔加昏迷期间这位先生来过许多次,等她醒了倒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平心而论,奥尔加自己不是很介意错过斯特莱德的案子,此案的犯人是个教科书式的人渣,仅此而已,被对方弄得扑朔迷离的审讯过程倒是不能引起奥尔加的多少兴趣。
奥尔加趁着安妮离开,伸手把床头柜子上的电视遥控器拖过来——遥控器的位置对于一个刚刚苏醒、尚未进行复健的人来说有点过于遥远了,要是在安妮的眼睛底下,奥尔加肯定没法做这种可能会使他一头栽到床底下的事情——她顺手换了两个台,根本没在看那些标题耸人听闻的新闻一眼。
然后她发现有个电视台竟然在播《孤独骑侠》,于是她兴致勃勃地把音量调大——也就是这个时候,安妮回来了。
安妮的表情看上去稍微有些困惑,她手里拿着一个用水红色包装纸包起来的盒子:“有人给你寄了一个包裹……快递员送来的,我帮你签收了。”
她没在开口是不是奥尔加的男朋友送来的礼物,因为自从奥尔加醒来之后,安妮很快发现:第一,她之前在医院见到的那个长得相当帅的男人并不是奥尔加的男朋友;第二,如果她没看错新闻的话,那个男人现在好像失踪了,正是生死不明——显然从WLPD的发布会来看,各方都觉得他死了的可能性更大。
因此,安妮对待奥尔加的态度就愈加小心翼翼起来。
奥尔加根本没想到她的护工有多丰富的心理活动,她把那个盒子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拆开盒子上系着的白色丝带。安妮好奇地把脑袋凑过去,想看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她几乎立刻提高声音,惊叹道:“这是什么,好漂亮!”
盒子里放着一件似乎是工艺品的东西,类似于一个用洁白而扁平弯曲的柱状物拼合起来的白色托盘,柱状物的边缘弯曲向上,尖锐而参差,像是平直的骨头。那个“托盘”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如同石膏一样白,看上去有些粗糙的颗粒感。而在这器具上面,放着一捧细小的、有着淡红色花蕊的白色花朵。
奥尔加伸手摸了摸,那些花瓣细嫩而柔软,是真的花。
她的手指灵巧地沿着盒子的边缘一路下行,没有摸到任何类似的鲜花礼品里应该出现的硬纸贺卡。而安妮则伸手去碰了碰这一小堆鲜花下面的那个白色器物,好奇地问道:“手感挺奇怪,这是什么材质的?”
“像是骨制品的触感,”奥尔加顺口评价道,“你没发现下面这个托盘的形状很像是交错的肋骨?”
“用动物骨头做的工艺品?鹿的骨头?”安妮猜测,维斯特兰周边的森林中有很多麋鹿,她见多了用鹿角做的各式工艺品。
“上面放的花朵是兰花。”奥尔加盖棺定论道。
安妮抬头看着她,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
“我听说过这样一个关于兰花的传说,”奥尔加用手指摆弄着那些兰花,声音平淡地说道,“古希腊时期有位神灵名为奥尔奇斯,在一次醉酒后,他意图强奸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因此他被命运女神惩罚,被鞭打撕扯成碎片,形状跟兰花相似。”
安妮夸张地抖了一下:“就内容来说,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故事。”
“的确,这并不是一个好故事。”奥尔加赞同道,她依然出神地凝视着手中那些花朵,“但是这是一位朋友的礼物。”
拉瓦萨·麦卡德又一次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了。这次,室内躺着的是一个活着已经毫无价值的男人,头部被彻彻底底的包扎起来,身上延伸出许多管子,身边的所有仪器都滴滴作响。
前一天,当斯特莱德掉下落地窗的时候麦卡德曾经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他只是掉在了下一层的露台上,他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心跳停过两次,但不知为何到现在依然坚强地活着。
而约翰·加西亚就站在他身边,不能与他感同身受,却因为有可能抓住维斯特兰钢琴师而兴奋不已。他汇报道:“……医生说,虽说身上有防弹衣保护,但是他的肋骨刺破了脏器,他们在手术中不得不切除了他的一部分胃;另外,他在高坠过程中着地姿势很不妙,结果折断了腰椎,这会导致截瘫;而且穿过他的脑袋的那颗子弹穿过了他的大脑的左侧,他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但是子弹依然可能伤害到了他控制语言功能的区域……”
麦卡德静静地听着,他依然紧盯着躺在那里人事不知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和一滩逐渐腐烂的肉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为什么他还不死呢?
“我们无法确定他大脑受创的程度,一切得等他醒来再说。”加西亚继续说道,“他很可能永远不能再说话,实际上,他还能对问话有反应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麦卡德干巴巴地说,“他很可能不能在上庭作证。”
加西亚愣了一下,显然刚才没往这个方向想:“是,是的。”
——那么他就连最后一点价值也没有了。麦卡德想道。
最坏的结果就是,斯特莱德没死,但也不能上庭作证,这样,检察官办公室会以一级谋杀未遂致人重伤为罪名起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而他们都知道,既遂和未遂之间的区别可是天差地别。
要知道,麦卡德想要的结果可不是人在监狱里蹲个几十年就能出狱的那种结果,他需要维斯特兰钢琴师永远地、老老实实地蹲在监狱里面,永远不能再踏出这钢铁牢笼一步。
“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他袭击斯特莱德的时候并没有用他常用的钢琴弦作为武器。”麦卡德慢慢地说,他本来以为,以阿玛莱特这种人的强迫症程度,他是绝对不能忍住用钢琴弦杀死斯特莱德的诱惑的。
是不是他把这个走投无路的凶手逼得太紧了?
加西亚犹犹豫豫地说:“但是,当年肯塔基州的案子……?”
“没用的,没有证据能证明那是童年的钢琴师在作案,”麦卡德摇摇头,冷笑了一声,“那个案子对于咱们判定赫斯塔尔是不是钢琴师足够有力,但是对于陪审团却刚好相反,我担心的是,阿玛莱特会用‘当年斯特莱德强奸过他’为理由给自己辩护。”
他停顿了一下,理顺着自己的思路:钢琴师就是太过于谨慎了,他从不在自己居住的地方作案,也从不用自己的车做交通工具,而且还不重返案发现场——现在看来,证据还远远不够。
以他对阿玛莱特的了解,他毫不怀疑阿玛莱特会做无罪抗辩。他袭击的人可是斯特莱德,他不可能在这样的案子前认罪。
……重要的是审讯,钢琴师必须在监狱里呆一辈子,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们需要给检察官方面和陪审团施加一点压力。”麦卡德喃喃地说道。
冷冰冰的金属手铐拷在手腕上,手铐之间的链子从桌子上焊接的圆环里穿过去,让人绝无法挣脱。椅子被拉动的时候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一位讯问者落座——
巴特·哈代坐在审讯室的桌子对面,疲惫地注视着赫斯塔尔的眼睛。
“时间:2017年5月6日,星期六,上午十点三十分,讯问人:警官巴特·哈代。”哈代声音平缓地开头,示意赫斯塔尔他们已经开始录音了,“阿玛莱特先生,你明白你的权利,对吗?你有权在律师到场之后再开始这次讯问,而您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讲被作为呈堂证供。”
“我明白。”赫斯塔尔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非常的平静,如同没有波澜的死水,“我放弃这项权利。”
哈代停顿了一下,然后声音柔和地开口说:“赫斯塔尔,我很抱歉。”
——甚至没法一下判断出他是出于什么想法开口这样说的,是想向他的囚犯宣布自己和他是出于同一阵营这种警方常见的伎俩呢,还是真心诚意地感觉到抱歉。
赫斯塔尔对此回以一声嗤笑:“为什么要感到抱歉呢?一个人怀着欣喜杀掉一个人和怀着无上的痛恨杀掉一个人之间的差别那么大吗?还是说这取决于对受害人的选择?杀掉无辜的人和杀掉犯罪分子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就好像市民们对钢琴师和园丁的看法一样?”
哈代的嘴唇嗫嚅了一下,说:“赫斯塔尔——”
“如果我是为了所谓的正义就想要杀死斯特莱德,那么我算得上是英雄吗?”赫斯塔尔继续问道,声音竟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又如果我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杀了他,我则算是罪大恶极的了呢?”
“那么,”哈代轻声问,“你是因为一时愤怒想要去谋杀他,还是早就计划好了呢?”
毕竟预谋杀人和激情杀人之间的区别是天差地别,一般的律师会暗示自己的受害人尽量在这个问题上旋转对自己有利的回答,但是显然现在的赫斯塔尔不太在乎这些细节。
他露出一个笑容,那是个阴郁而惨淡的笑,他说:“我这三十年之间每天都想要杀他。”
“那么阿尔巴利诺呢?”哈代问,他因为过于紧张而吞咽了一下,“CSI的勘查员们在你的住宅里发现了大量阿尔巴利诺的血迹,你也杀了阿尔吗?”
“这会让你感到惊奇吗?”赫斯塔尔反问道。
“但是,”哈代低声问道,“为什么呢?”
里奥哈德·施海勃坐在咖啡厅靠墙的一个卡座里。
这是他习惯的位置:背靠墙壁,身后不会有不速之客靠近,能一眼看见室内所有的窗户和门,可以随时离开现场。鼻梁上架着墨镜,口袋里放好录音笔,他认为自己已经算是全副武装。
片刻之后,拉瓦萨·麦卡德坐在了他的对面。
——麦卡德,FBI行为分析小组现在的领头人之一,传奇一般的任务,很少接受电视和报纸的采访,不知道有多少记者做梦都想约到一个这个人的专访,而这个机会现在就正摆在施海勃面前。
而麦卡德甚至愿意在落座后跟他客气一句:“很高兴你愿意如期赶来。”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我。”施海勃谨慎地问了一句,虽然他现在最想做的是把对方脑子里知道的一切事情都一一掏出来。
“因为我关注过你——甚至在你还在欧洲的时候。”麦卡德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看过你当年对霍克斯顿王国那起宗教性质的恐怖袭击案件的报道,我对你的专业能力很是认可。”
霍克斯顿王国,哈。施海勃暗暗扯了扯自己的嘴角,那可不是个好看的笑容。原因花时间跟他寒暄的所有人都会提到对两年前的那场恐怖袭击的报道,就好像那场恐怖袭击是他的冠冕,虽然那件事的余波令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手指上缺失的指节如此显著地昭彰着那些往事的存在。
“我们进入主题吧。”施海勃干脆地说道,“你希望我做出关于什么事情的报道?你是打算想我透露一些关于斯特莱德案或者最近被捕的阿玛莱特先生的内情吗?”
实际上施海勃不知道这位从没跟他打过交道的FBI探员为什么要忽然约他见面、要跟他说什么、有什么目的。但是施海勃并不在乎,他不在乎除他能写出夺人眼球的新闻之外的任何事情,不愿意花费时间去想这些人心中打着的算盘;利用就利用吧,他写出的报道最后会印在版面的最上面。
“透露消息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麦卡德十指交叉,十分稳重地说道,“今年二月下旬的一个周末,我去医院看望奥尔加·莫洛泽女士,跟正好也在场的哈代警官进行了一段谈话,当时,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那个人是你吗?”
施海勃可不是一个特别擅长掩盖自己的心绪的人,麦卡德看见他整个人都僵硬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有些可笑。
“我发现有人偷听之后当然是查了监控的。”麦卡德慢吞吞地补充道。
“呃——是的,我要说我听见那段话只是个意外,”施海勃吞吞吐吐地说道,显然,他完全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或多或少地违反了一些法律,“但是我并没有把你们说的话报道出去……”
“这正是我想问的,”麦卡德打断道,“为什么你没有把我们说的话报道出去?我注意到,在往常你一般不会介意报道偷听来的内容的。”
施海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声音干涩地说道:“因为我离开那条走廊之后立刻撞上了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他发现我手里拿着录音笔,于是就意识到我在偷听,并且警告我这是不合法的……因为他是个律师,我又不想惹上官司……”
事情并不完全如此:完整的事实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听了他的录音笔里的录音,也就是那段哈代警官和麦卡德之间的对话。听完那段录音之后,阿玛莱特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沉思的表情,这不知为何让让他联想到了当年切掉他的手指的那个男人,就是那个自称为“赫莱尔”的男人眼里偶尔会流泻出的神情,旧日的回忆和强烈的危机意识混合在一起,让施海勃吓破了胆,所以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出去。
而此时此刻麦卡德则微微地皱起眉头,问道:“所以,阿玛莱特知道当时我和哈代在说什么了吗?”
“他知道了,”施海勃如实地叙述道,“他听了我录下来的录音,发现你们在讨论什么‘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噢。
麦卡德忽然顿悟了。
这就是为什么在那个总统套房里,赫斯塔尔·阿玛莱特看见握着枪出现的他的时候并不很惊讶。或许阿玛莱特自从听到这段录音就已经知道他早已逼近真相了,阿玛莱特已经知道钢琴师和园丁的秘密已经暴露了,他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
麦卡德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而施海勃则看着他,大着胆子问道:“那么,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内部消息呢?”
……也对,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麦卡德抬起头看向这位记者,板起面孔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他看见这个记者的表情凝固了。
好几秒钟之后,施海勃才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在次开口的时候差点干巴巴地被自己呛了一下。他声音敬畏而急促地问:“但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真相告诉我呢?”
“因为我爱他,”赫斯塔尔声音轻缓地说,这个答案似乎在他心中酝酿了很久,说出来的时候也几近不需要思考,“因此他的归宿只有我或者死亡。”
“因为利益,”麦卡德平缓地说道,“为了在维斯特兰生活着的所有人和城市的利益。”
注:
[1]奥尔加在看的《孤独骑侠(The Lone Ranger)》并非2013年德普演的那部The Lone Ranger(一般译作《独行侠》),而是美国飞美逊公司1981年出品的长篇动画。
[2]奥尔奇斯(Orchsi),即兰花orchid的词根。
另:我并不认为这个神话是靠谱的,因为显然,酒神巴克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神灵,对应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但是单就寓意来说,这个故事放在这里是合适的。
[3]里奥哈德·施海勃和一个自称“赫莱尔”的男人的过节详见《愚人船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