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步向自己的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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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se who follow the path of the righteous,
走正义之路的人风雨兼程,
Shall have their reward.
奖赏终获怀中。
若干年前,拉瓦萨·麦卡德在FBI行为分析部的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奥尔加·莫洛泽的时候,肯定不会想到迎接自己的是一个怎样的结局。而2017年八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当他和礼拜日园丁一起向劳德代尔堡夜色之下的水面中坠去的时候,他也尚且没有末日将至的惊恐之感。
倒不是说他全然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奥尔加的警告还犹言在耳,如果他执意要挑战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他们中间必然只有一个能活下来。麦卡德不希望这结局是扔硬币那样二选一的、纯属几率性质的东西,他也为了这次必然的遭遇做出过很多准备;无论如何,他以私人关系请来的那几位警官是官方在不能确定巴克斯医生就是礼拜日园丁的情况下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但是这个方法看起来也完全不管用。
但是,如果提到“死”——他确实对此没有任何实感。作为BAU的主管,拉瓦萨·麦卡德曾见识过那么多可怕的死亡,但是等到他向漆黑的水底下沉的时候,他并没有想与死亡有关的任何东西。彼时,巴克斯紧紧地钳着他的手臂,如同捕获了猎物的捕兽夹;当他们撞上水面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阵迟钝而明晰的疼痛,那可能是他断掉了某根骨头或者脱臼了某个关节。
但这些都不重要,甚至有关“死”的概念也位列其中。不,那不像是文学作品中的描写,在这一刻,他没有感觉到后悔和恐惧,胸中也没有充盈着一往无前的壮志;他眼前没有走马灯一般闪过他一生的场景,没有想到他的家人和朋友、行为分析部和警局的那些同事、没有想到奥尔加·莫洛泽。
他只意识到了当下:河水像是寒冷、略带腥味而无从凭依的嘴巴一般吞噬着他们,谁能想到就算是在佛罗里达的夏夜,水依然这样寒冷呢?
而在水缓慢而固执地流进他的肺里的时候,他眼前有层叠的黑色帘幕次第落下。
麦卡德再一次醒来,则是因为刺骨的疼痛。
此刻他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在手肘和臂弯不了堆叠的褶皱里,依然带着一股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湿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干涸之后的发丝之间搀着沙子。但是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不是医院的天花板,也不是长满水草的河畔。
他盯着那面贴着微微褪色的墙纸的墙壁看了十几秒钟,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宽阔但没有床的封闭房间里,而且自己身边有一个人。
麦卡德曾应付过很多千钧一发的场面,包括但不限于在火车上安装炸弹的恐怖分子。因此他完全是条件反射式的、单纯出于某种自卫的念头而猛然弹了起来——没能成功,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而某种更为坚实的东西狠狠地扯了他的脖子一下,令他重重地跌回原地去。
他低下头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脖颈上扣着一个大约两指粗的钢铁颈环,铁环上固定着的铁链一直延伸的屋角,被一枚相当粗的钉子深深钉进地面里。而阿尔巴利诺正半跪在他的身边,手里握着他的手臂——他的断臂——那截手臂在手肘之下几厘米处变成了一个干脆利落、血肉模糊的横截面,显然已经被止过血,现在正被这个杀人狂灵巧地包扎起来,仍然有一丝血色从白色的绷带下面渗出来。
而这个人,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礼拜日园丁,向他露齿一笑,看上去比之前的任何一个瞬间都像是一个疯子,而他的眼睛在光线不是非常明亮的这个房间(或许是地下室)里如同坟茔前漂浮的萤火一般闪闪发亮。
“欢迎来到我的小屋,”他说,声音里有种虚伪的笑意,听上去特别适合在《沉默的羔羊》之列的悬疑片里响起,“您真是令这里蓬荜生辉,麦卡德探员。”
“蓬荜生辉”这个词真是不应该用在这里,麦卡德注意到这个或许是地下室的地方完全符合任何一个惊悚小说爱好者对杀人狂小屋的幻想。他被铁链拴在房间的一角,周围除了身下的旧床垫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而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则层层叠叠地塞满了架子、落满灰尘的杂物,一面墙上用钉子挂着目测有二十把锋利的刀子,还有一条通往楼上某个可能可以逃出生天之地的木质楼梯,全在可望而不可及的房间的另一头。
麦卡德张了张嘴,从嗓子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如果你感觉到嗓子沙哑,可能是因为过量的麻醉药导致的,并不是说你掉进河里的时候断掉的那根肋骨已经扎进了肺里。”阿尔巴利诺出奇地友好地回答,他已经处理完断臂处的伤口,把医药箱收拾好,然后一脚把箱子踢到了麦卡德够不到的地方,箱子底部在水泥地面上摩擦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长响。
然后他继续说:“当然,如果出现胸口剧痛、咳血或者呼吸困难的症状请通知我一下,那就说明肋骨真的扎进肺里了——要知道,我这里可不具备固定断掉的肋骨的医疗条件。”
麦卡德干燥地吞咽了一下,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用深呼吸平复自己躁动的心跳——他正面对着礼拜日园丁,没有任何受害者从园丁手上逃脱的案例,即便对方现在还没有杀他,结局也只有一个。更别提他此刻浑身疼痛,断掉的肋骨和撞击水面之后淤青的皮肤稳定地产生着一阵阵的疼痛,那令人感觉到如此、如此的疲惫。
但是现在仍然不是停下了的时候,现在上去没有到最后一刻。
然后麦卡德以一种刚刚发现自己被杀人狂绑架的人能用的最谨慎的语气问道:“你想要干什么?”
阿尔巴利诺站在被囚者的面前,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这凶手的眼里有些血丝,眼睛下面有因为睡眠不足而留下的青灰色痕迹,但是不知道为何他还是能显得衣冠楚楚、近乎是闲适的。他用一种苛刻的目光打量着麦卡德,然后回答道:“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回来。”
“所以,之前那些案件确实是你干的,而那些受害者也确实没有死。”麦卡德忽然说。
到了这个地步,得出这个结论也已经很简单了:不会有几个人会真的把可能对阿玛莱特被性侵这一事实知情的神父割掉舌头、然后把舌头装进圣体光里,也不会有几个人会把装满血的石榴放在麦卡德的办公桌上。最为重要的是,之前那几个受害者确实有身体的一部分出现在了案发现场,但是那也只是一部分而已。
人缺少那样一部分,是不会死的——也如同现在的麦卡德本人,人缺少一只手也是不会死的。
“确实如此。他们现在全在外面的马厩里,我给他们提供一日三餐和掺了消炎药的水,希望他们能撑到最后一刻——如你所知,成为礼拜日园丁不需要学习怎么让自己的俘虏活下去,我希望的做的没出什么大差错。”阿尔巴利诺回答,在这个时刻,他竟然显得是奇怪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我猜把你和那些容易被煽动的蠢货放在一起并不是个好主意。”
“那我真要感谢你对我高看一眼。”麦卡德回答,他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但是却感觉到肌肉僵硬,最后并没有成功。
他干脆放弃了这个打算,停顿了一下,然后直接单刀直入地问道:“在劳德代尔堡的时候,你的那几个帮手是怎么回事?”
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哼笑了一声:“怎么,因为在你的侧写里礼拜日园丁从来都是个独行侠,所以你开始对意料之外的事情感觉到吃惊了?到了现在这种时候,继续试图了解真相于你而言还有什么作用吗?——不是据说你不是一向觉得,真相只在你作为技术证人上法庭的时候有用,在其他情况下都不值一提吗?”
麦卡德瞥了他一眼:“很难想象你会对别人有这么独到的看法,我以为你不在乎任何人类的目的和动机。”
“这是奥尔加·莫洛泽对你的看法,我只是复述一下罢了。”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另外,劳德代尔堡的那几个人来自我的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她名叫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你可能听说过这个名字。”
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停顿了一下。
“不过这个真相应该已经对你没什么意义了。”
奥尔加·莫洛泽从法庭走出来到现在,一直都皱着眉头。
这个时候,BAU的探员们正闹哄哄地挤在法庭附近唯一一家这个点仍然营业的披萨店里吃晚餐,桌子上堆满了披萨铁盘,从经典的香肠口味到能令意大利人们心肌梗塞的夏威夷水果披萨。而奥尔加一如既往地坐在桌子的边角处,一派懒洋洋地、不想跟其他人交谈的神色。
她刚进入BAU的时候,因为漂亮的脸蛋和火辣的身材让这些每天沉迷工作直到濒临脑溢血的家伙好不容易兴奋了一下,结果不到三天他们就知道自己白兴奋了——这位前芝加哥警局警探有一条想当不讨喜的舌头。于是到了这个时候,虽然人人能看出她面色阴沉,也没人愿意去她身边讨没趣。
……或许除了拉瓦萨·麦卡德。
麦卡德捏着半片没吃完的披萨挤到奥尔加身边坐下,看见这人正在挑披萨饼皮上的奶酪吃。然后他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问道:“怎么了?”
“这个案子依然有解释不通的点。”奥尔加一边用叉子在披萨上面捅来捅去,一边回答道。
麦卡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温和地回答:“但是已经结案了,嫌疑人自己承认,确实是她杀死了死者。”
“但是她又瘦又小,是怎么在三天之内把一个一米九的男性碎尸,然后把尸块随机地扔在方圆十公里的山林里的?她没有可以借助的交通工具,难道你认为是她自己背着那么重的尸块去抛尸的吗?”奥尔加微微抬起头来,用手把垂在脸颊侧面的一缕头发顺到脑后,然后尖锐地反问道。
“她不但承认自己谋杀了死者,也向警方指出了她抛尸的每一个地点。奥尔加,要不是亲手抛尸的人,不可能对此一清二楚的。”麦卡德很有耐心地说道。
“你是对的,但是我仍然认为有其他隐情,”奥尔加摇摇头,一脸嫌弃地咬了一口披萨的尖尖,“陪审团不应该这么着急下定论,或许她有其他共犯,或许她在包庇什么人,或许——”
“我们找到的证据已经成功地把她送进了监狱,而且她罪有应得,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麦卡德试图向她微笑,虽然他很久以前就发觉自己很难在奥尔加·莫洛泽面前露出真正自然的微笑来,他的面孔紧张地绷紧着,“这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奥尔加轻轻地哼了一声:“真相就不重要了吗?”
麦卡德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虹膜一种极浅的棕色,在灯光的照耀之下近乎是金色的,看上去璀璨发亮。他的嘴唇动了动,当时他说道——
然后麦卡德从睡梦中惊醒。
相反,他在BAU工作的时候却不怎么做梦。他的无数同事因为每天的工作就是深入重重残忍的犯人的内心,因此一个个夜晚总被噩梦困扰,他却很少去造访心理医生。
但是看吧,他现在困于囹圄之中,礼拜日园丁地下室昏暗褪色的墙纸包围着他,而在这个时刻,他开始做梦了。
他的手臂在隐隐作痛——疼痛从没有肢体的地方传来,肉体消失了,但是却依然会留下长久的幻痛。这些疼痛是如此的尖锐,如此直白,全然不受理智约束。
说来也奇怪,很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似乎完全没有什么事情要等着他去做了。再没有成打的工作计划,堆积成山的报告,打到部门里的电话,每个电话里都藏着一个亡魂。现在麦卡德只要呆在地下室里数天花板上的污渍就够了——那是一种暗棕色的污渍,极像是人的血(如果潦草地割断人的大动脉,血或许也是可以喷到那个地方的)。
阿尔巴利诺为他提供一日三餐,水,面包,蔬菜,少量的肉食,几种维生素片,全装在对人造不成任何威胁的柔软的纸盒里,就算是把盒子撕得粉碎也找不到一个尖锐的边角,就更别想着能用到餐刀或者叉子了,阿尔巴利诺连一个勺子也不会给他。
当阿尔巴利诺第三次来给他送饭的时候,麦卡德注视着盒子里被切成一片一片的午餐肉,忽然问道:“既然他们对你而言和猪没有什么区别,那你为什么不吃他们的肉?”
阿尔巴利诺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片刻之后,他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意,他简单地回答:“口感上还是有区别的。”
这是个应该出现在恐怖故事里的答案,因为它指向了某些细想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过去的麦卡德——也就是还坐在BAU的办公室里的麦卡德——会为这种答案感觉到一种真心诚意的愤怒,那种感情,一般人称之为“嫉恶如仇”,但是这种感情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却不怎么明显了。
……这是一种不妙的麻木,他想。一种自暴自弃。
正因为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这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已。BAU不太可能找到他,毕竟那个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显然也参与了这件事。她为什么会参与这件事呢,她的活动地点不是在欧洲吗?
但是总之,他明确地、淡漠地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除非有个人想要找到他,如果奥尔加·莫洛泽——
(他在思维掠过这个名字的时候选择打住了这个想法,因为寄希望于此毫无意义)
麦卡德几乎是漠然地注视着那个盘子,但紧接着发现自己确实失去了吃午餐肉的胃口。然后他又问:“如果我绝食你会怎么办?给我打葡萄糖吗?”
阿尔巴利诺声称他在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回来,但是麦卡德甚至不能确认这是真的还是疯子的自言自语,在他看来,阿玛莱特确实很难越狱,而阿尔巴利诺则显然没有劫狱的意思。在他根本不打算去劫狱的时候,其他人又怎么能断定他是否爱对方呢?——又或者,与杀人狂而言,谈论爱真的有意义吗?
麦卡德不知道这个答案,唯一有答案的事情是:他显然还会在这个地下室里活很长时间,而阿尔巴利诺显然更愿意让他活着。
此刻,这个人严苛地打量了他一会,然后给了一个和刚才那个答案同样简单的回答。
“我会选择用鼻饲管。”阿尔巴利诺说。
“我不认为我活着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麦卡德斟酌着说道,关于鼻饲管的一两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短暂地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你完全可以随便找一个人替代我的位置——你之前的目标都是和侵害阿玛莱特有关的人,或者是红杉庄园案的嫌疑人,不是吗?”
“不,我认为你出现在整个作品里是合宜的,我更愿意将之称为‘对主题的升华’。”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回答道,声音甚至听上去足够和蔼可亲;当然,如果他不是用这样的语气谈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好了。
“升华?”麦卡德对此嗤之以鼻,虽然他理智残存的那个部分告诉他刺激一个杀人狂对他而言毫无益处,但是他还是这样开口了,“一具尸体如何升华另外一些尸体?于你而言,尸体不也只是尸体而已吗?如果你主张抛开他们生前的意义去看待他们,又谈何‘升华’?”
但是这个杀人犯只是回以他模棱两可的笑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几日之后,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再次出现的时候,宣布了那个消息。
有的时候他的就如同剧场演员一般戏剧化地登场,出现在通往头上的木质楼梯上,那些陈年而未曾修缮过的木头在他的脚下吱呀作响。他的手指上沾着一些干涸的红色物质,麦卡德猜测,那是他的血——来自那只断手,干涸的那些。很是奇怪的是,他现在看着这些东西,心里也没什么不适的感觉,就好像它们真的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肉。
阿尔巴利诺愉快地宣布道:“奥尔加刚刚来过。”
本来麦卡德坐在地下室的里,微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他闻言抬起头来,面孔显得较未曾身陷囹圄之前更加苍白而瘦削,但是目光却依然锐利。
“什么?”
或许是他声音里那种质疑的味道太过明显了,后来他想。阿尔巴利诺只是打量着他,然后有种古怪的笑意慢慢地、慢慢地爬上他的脸。麦卡德在看见那笑容的时候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会发生,但是他绝对想不到阿尔巴利诺将会开口说什么。
“正如我说,她今天来找我——说真的,我不奇怪她能猜到我还活着,但是我真的很惊讶她竟然知道我现在在什么地方。”阿尔巴利诺轻声细语地回答,“她告诉我说,她早就知道我是礼拜日园丁。”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笑眯眯地补充道:“早在与赫斯塔尔有关的这一系列事情发生之前。”
麦卡德愣了一下,可能只有一到两秒钟那么短,又或者实际上有一生那样漫长,那一瞬间他什么也没想到,只能听到太阳穴附近有某种东西在发出蜂鸣一般的细微声响。片刻之后他冲口而出,说:“不可能——”
毕竟,她为什么会那样做?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虽然他心里有个小声音说,那就是奥尔加·莫洛泽会去做的事情)?他想要说出几条有理有据的反驳,告诉自己阿尔巴利诺只是在欺骗自己,但是欺骗自己由有什么意义呢?他能感觉到喉咙里有某种干涩的东西存在,正是这种东西让他没有再反驳出一个字。
“为何?你总担心她越过‘某一条线’,但是却拒不承认她跟你不在线的同一边的事实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他脸上依然挂着那种令人厌恶的愉快笑意,就好像他以看着别人备受打击为自己的天职似的,“我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欺骗你,事实就是这样:她来见我了,就是为了确定一切是不是如她之前的那些侧写一般,她对我说,她就是为了礼拜日园丁来维斯特兰的。”
拉瓦萨·麦卡德死死地盯着阿尔巴利诺,面无表情,但是胸口大幅度的起伏似乎还是泄露了他的心绪。他沉默了许久,奇怪的、似乎是精疲力尽的语气说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猜你可能也想要知道‘真相’,”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我明白,在之前的所有时候,真相对你来说都只是实用主义的真相,只要它们能在法庭上帮你指证犯人就足够了,你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但是到了现在这种时刻……你我除了真相之外,也都一无所有,不是吗?”
如果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在场,阿尔巴利诺绝对不会那样说。因为他确实不拥有很多东西,但是就现在的情况看来,阿玛莱特的心是明明白白地属于他的。但是既然阿玛莱特现在不在,就意味着他可以用一些更有戏剧性的措辞,反正麦卡德也不可能阻止他。
“所以真相就是:奥尔加·莫洛泽在四年前来维斯特兰之前,就怀疑我是礼拜日园丁,等到她来到这里定居之后,很快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真相是,在这四年之间,她放任我做了许多起案子,后来她也顺藤摸瓜地查出赫斯塔尔是钢琴师,但是依然什么也没有做。”阿尔巴利诺缓慢而清晰地复述道,“而今天,她显然也能猜到你还活着、甚至就被关在附近——”
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下,闲适地环视着四周。
“但是她已经离开了。”
然后在那个夜晚,麦卡德又做了梦。
他梦见奥尔加·莫洛泽从BAU离职的那一天,对方抱着装满办公用品的纸箱转身离开,一只手懒散地捞起自己的外套。在她转身的时候,纸箱里面装着的东西危险的摇晃着。
她就要迈出那扇门——而他们都知道,她走出这扇门之后不会再回来。她当然拥有天赋,然后心平气和地挥霍它;那是那么多人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那么多人在受训期间整晚整晚的学习,就为了得到一个好成绩,但是于她而言却唾手可得,而到了现在,她不打算把自己的才华用在“正确”的地方。
麦卡德想要张开嘴,他的喉咙里有不成形的字母挣扎着想要流淌出来,那是一句挽留吗?或者是一句指责?就好像他已经说出的许多句指责那样?
他的嘴唇翕动,他说:“奥尔加——”
然后他自黑暗中睁开眼睛,梦境的碎片遁入夜色深处。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有个客人到访礼拜日园丁的小屋。
那是个穿着昂贵的定制衣裙,有着没几个小时打理不出来的优美鬓发的女性;她的头发是火红色的,如同开放到即将枯萎的玫瑰花或者尚未干涸的鲜血。总之,她看上去与这里如此格格不入——不管是“礼拜日园丁”、“关着囚犯的阴暗地下室”还是“不止囚禁了一个人的马厩”,听上去都不是一个与她搭调的词。
而这位女性款款走下地下室的木质台阶,就好像根本闻不到室内那股淡薄的霉味一样。麦卡德警惕地盯着对方:这人毕竟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请来的客人,这基本上就意味着她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你好,麦卡德探员。”这位女士竟然还彬彬有礼地冲他打招呼,她的声音是低沉而又轻柔的那个类型,听上去有些难以分辨来源的欧洲口音,“我是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
麦卡德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曾经在他参加某场国际会议的时候,和他同去的奥尔加兴致勃勃地向坐在她身边的一位国际刑警打听过关于这位摩根斯特恩小姐的全部前因后果。她的故事,客观地讲,听着有些太过传奇了,也只有像是霍克斯顿那种已经烂到骨子里的国家,能出现一个这样的人。
他们没有寒暄的比较,麦卡德甚至都不怎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直接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助礼拜日园丁?”
这女士看着他,眼睛同阿尔巴利诺一样是绿色,只不过颜色更加深沉而温和。她是微笑着的,给出的答案如此干脆利落,显然已经在心中酝酿了许久。
“因为有趣。”她说。
“有趣?”麦卡德皱起眉头。这就是各种犯罪分子里最疯的那一批会给出的答案,他们会炸毁建筑物、屠杀妇女和儿童、往封闭空间里扔毒气弹,但是不是为了政治主张、宗教信仰和私人恩怨,只不过是为了“有趣”。
“不够有趣吗?”那女性轻柔地反问道,“我还从来没有接触过艺术家呢。”
“只有魔鬼才会认为那是艺术。”麦卡德冷而硬的反驳道。
“那你就当我是魔鬼好了。”这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回答。
十月初,麦卡德曾试图从阿尔巴利诺的狩猎小屋里逃脱。
或者说他几乎要成功了:他撕开了一部分墙纸,从墙壁的缝隙里挖出一颗生锈的钉子,那颗钉子甚至有可能是阿尔巴利诺接手这栋房子之前就钉在那里的,等到墙壁被他贴上墙纸之前也没有被去掉。总之,他用这颗生锈的钉子撬开了脖颈上的锁环,然后在阿尔巴利诺给他带来早饭之前从地下室里溜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看上去如何不堪——肮脏裤子和衬衫,赤着脚,已经长长到肩膀的头发。阿尔巴利诺或许是个颇为成功的连环杀手,但是绝对不是个好绑架犯,大概一个星期有一次,这人会拖走他的床垫,用水管直接把凉水浇在他头上,以此清理囚犯身上的污渍,然后再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任凭地板和囚犯本人就这么湿着。
在他想起来的时候,他会扔给麦卡德一只电动剃须刀,然后用手枪指着他、等他把胡子刮完,但是在更多的、阿尔巴利诺想不起来的时候,他会放任对方逐渐变得毛茸茸的。
无论如何,拉瓦萨·麦卡德在几个月之后终于第一次见到了阳光,他跨出那栋狩猎小屋,然后赤裸着的脚一脚踩进了屋外的落叶堆里,已经干枯的某种阔叶植物在他脚下发出碎裂的清脆响声。
而阳光和晨雾一起笼罩着他,把森林沐浴在一片壮丽的金红色之中,空气中弥散着某种泥土醇厚的香气,那意味着生命。活着。某几秒钟,他的喉咙发紧,几乎被因这样的景色而产生的感情哽住了,然后——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选择不动。”他身后有个声音懒洋洋地说。
麦卡德猛然踉跄着转过身,看见身后阿尔巴利诺端着一把双筒猎枪,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就好像这事对杀人狂来说和一场下午茶一样稀松平常。
他或许真的不太惊讶,因为每个试图了解拉瓦萨·麦卡德的人都应该知道他绝对会试图逃跑,这只是个或早或晚的问题而已。
麦卡德注视着那把枪的枪口,还有对方在阳光之下呈现出一种新鲜的翠绿色的眼睛,平静地说:“杀了我吧。”
(某几个瞬间,在一些黑暗而无声的日子里,他们确实渴望安眠。因为睡和死是最亲密的兄弟,而死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他们化为尘土的过程没有高尚与卑鄙之分,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悲伤和忧愁都梦一般消散了)
“那样确实能免除某些麻烦。”阿尔巴利诺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然后回答道,“但是如果那样,我就不得不拿奥尔加·莫洛泽代替你的位置,然后赫斯塔尔会因为这个选择而大发雷霆的。”
“你不会真的选择奥尔加来代替我的。”麦卡德平静地向他指出。对方说出这种话可能只是个威胁,总的来说,如果奥尔加的尸体出现在礼拜日园丁的作品里,只不过是对所谓“完整性”的一种破坏。
“你可以用很长时间来思考着是不是个威胁。”阿尔巴利诺好脾气地回答道。
然后,他毫无怜悯地砰地开了一枪,准确地击中了麦卡德的大腿。
——于是鲜血飞溅出来,看上去比已经逐渐褪成红色的树叶的色彩更红。那好像是刺入皮肉的灼热的钉子,当拉瓦萨·麦卡德因为突如其来地袭击了他的那阵疼痛而跪倒的时候,阿尔巴利诺脸上依然挂着那个毫不动摇的笑容。
正是那个表情诉说了一切: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或许会杀死他,但是礼拜日园丁是不会的,他们依然正静待某件事情的发生。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一般来说,或许不幸更多一些——在那次枪击事件之后,麦卡德确实还活着。
那把猎枪不知道是从哪弄来的老旧枪支,杀伤力颇为有限,甚至没能在麦卡德腿上留下一个洞穿的伤口……从这个角度来讲,阿尔巴利诺很可能是故意的。他腿上的伤口在缓慢地愈合,而阿尔巴利诺似乎是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来地下室的频率更多了一些。
有的时候他会在地下室画一些铅笔草稿,麦卡德看不清楚画面上的内容,但是猜测图中估计会有许多尸体……其中还包括他的那一具。
到了这个时候,麦卡德近乎觉得自己对随时可能到来的那个未来已经心平气和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一天麦卡德忽然问道:“你怎么处理的我的手?”
“手”——他提到这个词的时候估计比百分之八十肢体伤残的人更加冷静,奥尔加·莫洛泽还得在那百分之二十里占一个名额。不管怎么说,当你的你的目标定成“用某种方法弄死礼拜日园丁”的时候,失去一只手或者一只脚就应该已经在你的计划之中了。
“我把它放在了法院的胜利女神雕像下面。”阿尔巴利诺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铅笔依然发出连绵不断地沙沙声,如果不考虑他们之间是罪犯和绑架案受害人的关系,这场面简直是闲适的。
麦卡德想了想,然后嗤了一声:“你不觉得这个类比有些太简单粗暴了吗?”
阿尔巴利诺低着头,又再画面上填了几笔,然后简单地说:“别对他们寄予什么希望,他们读不懂隐喻——如果说我这些年之间在‘观众’身上学到了什么,这可能是唯一一条。”
“这听上去可真傲慢。”麦卡德评价道。
“那是因为你对他们寄予了过多的希望。”阿尔巴利诺说,“而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根本没这个必要,因为无论你曾为了他们做多少事,他们既不会记得,也不会在乎——当然,或许也发现不了,因为估计你很快就要死了。”
麦卡德似乎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是无论如何,他最后也没有反驳阿尔巴利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在你那幅画上,我是什么样子的?”
阿尔巴利诺从房间的另一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烁着一些纯粹的愉快和好奇。然后他想了想,简单地形容道:“毫无生气,逐渐腐烂。”
——这还真是个非常万能的答案。麦卡德简直有点想要苦笑,然后他又不着边际地想,被关在马厩里的那几位得知了这个答案,可能会因为惊恐而痛哭流涕。
阿尔巴利诺依然低头在纸面上写写画画,然后他忽然说道:“我会把你和那几个强奸犯展示在一起,从设计的角度来说这是必须的,但是或许观众会为此怀疑你的声誉。”
“你现在难道已经开始关心尸体本身对自己的声誉的看法了?我原来拥有这样的发言权吗?”麦卡德讽刺道,他在肮脏的垫子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到了这个时候,残缺的肢体上的幻痛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阵空荡荡的怪异感觉,“不过或许从奥尔加的角度来讲,我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对她而言,我出现在一群强奸犯中间或许相得益彰。”
“这应该不是你对自己的看法。”阿尔巴利诺从稿纸之上扫了他一眼。
麦卡德摇摇头:“她对‘好’和‘坏’的看法太过黑白分明了。”
这句话的话音落下,连阿尔巴利诺都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听上去更像她对你的评价。”
“不是吗?”麦卡德反问道,因为几个月的伤痛和营养不良,他的声音本来一直低沉而衰弱,但是在这个时候竟然微微提高了一点,“她用她的个人好恶来衡量一切,而她的个人好恶其实很简单:接近真相的就是好的,远离真相或者扭曲真相的就是坏的,仅此而已,没有例外。在她的这套行事标准的衡量之下,她当然会觉得我不可理喻——但是世界并不是以她推崇的模式运转的,世界上大部分人想要的都不是‘真相’。”
“哦?”阿尔巴利诺发出一个微微上挑的气音,“那么他们想要的什么?”
但是他声音里的某些东西告诉麦卡德,在他开口问之前,就已经知道对方要说出口的答案了。
尽管如此,麦卡德还是回答道:“正义——甚至不完全是普世价值意义上的正义。人们总希望恶人受到比法律规定更沉重的刑罚,因为迫不得已而做坏事的好人能得到改过自新的机会;大部分人对于何为‘正义’都有一套自己的判别标准,他们不会在意一个恶人是因何而入狱,重点的是他们最终入狱的结局……奥尔加不赞同当年我对乔治·罗博案的处理方式,但是大部分人不会在乎他是被冤枉的还是罪有应得,只要他不再杀人,他们就心满意足。”
麦卡德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阿尔巴利诺听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人们听说一个罪犯强奸了幼童,他们难道不会说‘这人渣应该被枪毙’吗?但是不是,他在大部分州都只会被判终身监禁,表现好甚至能提前出狱。当人们听说一个人保护自己的时候杀了试图抢劫他的劫匪,难道不会说‘干得漂亮’吗?但也不是,有的时候他们会因为防卫过当而被捕。”麦卡德质问道,“这些想要好好生活的普通人有很多愿望,而我就是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的人。”
阿尔巴利诺声音平稳地问道:“这样说,他们甚至应该感谢你咯?”
“我不需要他们感谢我,我只需要他们继续生活下去。”麦卡德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但是总有些因素让他们无法正常生活——就比如说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或者你。连环杀手们只要活着就会继续作案,一个普通人走一次夜路、为陌生人开门、甚至好心让人搭便车就会遇害。这就是维斯特兰的人们可能面临的未来,在这样的前提下,谁在乎一个连环杀手是被逮捕、被冤枉、还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死?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要这些可能会谋杀他们的人死了,他们就最终得到了安全。”
“所以只要最后他们得到了制裁,你的目的就达到了——无论他们以什么方式被制裁——因为这就是正义。”阿尔巴利诺总结道。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就足以被称之为正义,对我而言也是如此。”麦卡德低声说道,“我们都知道奥尔加是对的,这确实存在问题:就好想我们的手里握着那根控制火车走向的控制杆,让火车转向另一条轨道的时候,可能会有人受伤——譬如罗博案第七案逍遥法外的那个凶手,或者更糟糕,如果我们判断失误的话,或许会冤枉无辜的人。”
阿尔巴利诺眨了眨眼睛:“看来你也很清楚这种做法的弊端啊。”
“因为这是选择权掌握在个人手里之后会带来的必然结果——但我极少会判断失误。”麦卡德肃然回答,“当然,这些年里或许确实有那么一两个真正无辜的人死在了电椅上;但同样,也有更多更多可能逍遥法外的人被关进了监狱。
“巴克斯医生,如果你是个好人的话,你会作何选择呢?如果巴特·哈代站在我的位置,他又会怎样选择呢?每一个选择都是伴随着或多或少的牺牲的,至少从现在看来,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
“因为只有少部分人会因此感到悲伤吗?”
阿尔巴利诺似笑非笑地问道,他把画纸放回到膝盖上,抬起眼正视这麦卡德。
“这正是你的做法可能会被大部分人认为是‘正义’的原因,不是吗?没人会为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共情,纵然他们被冤枉、被误杀。人们当然会愤慨,但是人们也很快会遗忘。在极小一部分人因为一些失误而牺牲的同时,你们保护了绝大部分人……啊,我就说这种形容怎么这么耳熟呢?这不就是超级英雄吗?”
“超级英雄的出发点是善意的。”片刻之后,麦卡德回答,“他们的判断不可能是永远对的,但是他们的出发点绝对永远是善意的。”
“善意,”阿尔巴利诺慢慢地说道,就好像在咀嚼着这个词,“你知道就算是没有斯特莱德,赫斯塔尔有一定的可能性成为一个杀人犯吧?”
麦卡德没有回答,但是看他的表情,他确实知道——虽然这么说很难听,但是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曾在儿童时代被性侵过,可也并不是人人都会成为杀人犯。他们的童年时代确实给他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给他们未来的人生造成了影响,但是也并不是人人都会走上那条路的。
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说道:“你能想象他都经历了什么。”
——麦卡德当然能想象,他见过太多会强奸小男孩的人渣了,BAU的探员们有三分之一都是被这种人弄出心理问题的。他熟悉那种讨论,威胁,恐吓,年长者对年幼者的控制和施压。他摇摇头,然后说:“但这并不是他杀人的理由。”
阿尔巴利诺嗤笑了一声,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果然如此”。
然后,阿尔巴利诺接着问:“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你有机会面对童年时代的赫斯塔尔,你会选择救他吗?”
他抛出这个问题,然后没有等麦卡德的回答,只是拿起自己的速写本,缓步离开了。
在这场谈话之后的某一天,拉瓦萨·麦卡德又做了梦。
他首先梦见了阿尔巴利诺的木屋之外那片秋季的树林,树木的叶子全然是灿烂的金红色,在落叶的掩盖之下,一条羊肠小路延续向森林的深处。奥尔加·莫洛泽就在这条道路上向前走着,身上依然穿着标有黄色FBI字母的那件深蓝色外套。
麦卡德想要说什么,在这种时刻,他总感觉到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一些已经干死的词藏在他的舌头下面,枯萎的字母埋葬在舌头底部。他想要把那话语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但是他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奥尔加没有开口,他们顺着延伸向森林深处的不可知的道路一路跋涉着,知道一路掩埋到他们脚踝的枯叶变成了浓稠的鲜血。
因为这是个梦,所以麦卡德没有质疑这个梦的逻辑,也没有从梦中惊醒。然后奥尔加就如同退场的歌剧演员一般从这个梦境中退场了,她向并不存在的观众鞠躬,然后退出了梦境的幕布——接下来麦卡德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教堂里,这座教堂是他曾经见过的所有教堂的集合体,怪异地缝合了哥特式的玻璃彩窗和巴洛克式的繁复内饰,罗马式的圆顶下方绘着种种天顶壁画,全是当年他们在匡提科培训的时候看过的那些尸体和嫌疑人的照片。
小小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就站在这座教堂的中央,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年幼,像是他曾经从斯特莱德手里看过的那些资料照片的夸张版本,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超过七岁。他看着那孩子瘦削的、苍白的面孔和甚至比成年之后颜色更浅的金发,然后注意到他在教堂的地板上投下了一个狰狞的影子。
那影子就如同恶魔一般有着羊似的尖角,阴影黑色的边缘在教堂的地板上熊熊燃烧,内里颜色深沉得就好像盛满血的黑色池塘。
然后,卡巴·斯特莱德就毫无逻辑地突然出现在年幼的赫斯塔尔身后,苍老而微微发胖的脸上依然横贯着那个鲜血淋漓的枪眼。他伸出手去,就好像全然无视了孩童身后黑色的影子一样,试图去摸那孩子的脸,他脸上带着一个指向性无比明显的猥亵的笑容,而与此同时麦卡德忽然发现自己的手里有一把枪——
他的手里有一把枪,一把柯尔特的左轮手枪,跟应该躺在WLPD的物证室里的一模一样。已故的老巴克斯医生曾用那把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而后来那枪被阿尔巴利诺送给了阿玛莱特。现在这把枪握在他的掌心里,如同山岳般沉重,像烙铁一样烫。
他举起那把枪——枪口朝向斯特莱德——他心中有个声音正咆哮着不要,因为他知道那即将受害的孩童有着魔鬼一般的影子。他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从那影子里生长出来,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赤裸的脚踩在满地的尸骸之中,“善意。”这个杀人狂让这个词从自己的舌头上滚过,就好像在说一个笑话,“一个不可信的理由——就好像此刻。即便如此,你也会救他吗?”
麦卡德咬着牙,他握枪的手指在颤,然后枪口爆发出一声枪响,就好像他的意志永远快于他的动作。教堂消失了,黑色的古老墙壁像是叠纸一般四散开去,斯特莱德满脸是血的向后倒去,坠入到血红色的夕阳之中。
站在影子里的阿尔巴利诺在声音尖利地大笑,金发的孩童把那双永远隐含着阴郁的怒意的蓝色眼睛望向他的方向。然后那年幼的过分的孩子忽然开始生长——麦卡德眼睁睁地看着他迅速地变成了少年人、背着书包的学生、笨拙地打着领带的步入职场的青年人,最后变成了那个步入中年的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他就站在斯特莱德的尸体的前方,但是看上去与麦卡德认识的那个阿玛莱特也没有任何区别,那双蓝眼睛里依然翻滚着某种暗沉的、难以用语言描摹的东西,麦卡德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一种不熟悉的恐惧感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握着那把左轮手枪,枪口对准了这个金发的中年人。阿尔巴利诺疯狂地大笑起来,下一秒黑洞洞地枪口中砰地长出罂粟花来,和他曾经在奥尔加的病床床头上看见的那一束一模一样。
然后他眼前的场景全都消散了。
蓝眼睛的男人、站在影子里的阿尔巴利诺、教堂和如血的黄昏全都消失了。麦卡德站在弥漫着晨雾的林间,赤裸的脚掌踩在干枯的叶子上,身穿FBI的蓝外套的奥尔加·莫洛泽站在他的对面,手上把玩着一朵血红色的罂粟花。
“罂粟是睡眠之神修普诺斯的象征,这种花就被种植在他的宫殿的门前。传说中他的儿子梦神摩尔普斯会手持罂粟果站在修普诺斯的床前,守护他不从酣睡中惊醒。”奥尔加慢吞吞地说道——这话他好像从哪儿听过,但是他想不起来了。“这就是你的梦吗?”
麦卡德的嘴唇动了动,他又一次失去了合理地措辞的能力,他犹疑着说:“我——”
“算了,这并不重要。”奥尔加摇摇头,脸上挂着一个他很熟悉的、那种懒洋洋的笑容,“麦卡德探员,最后我们都是会死的。”
然后拉瓦萨·麦卡德猛然睁开眼睛,梦境里的世界就此消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大汗淋漓,气息紊乱粗重得好像破损的风箱。阿尔巴利诺就站在他的面前,床垫的前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个探究的神情。
“看上去你做了一个令人不太愉快的梦啊。”他说。
麦卡德没法描述梦境中出现的那种奇怪场景,也不想跟一个杀人狂这样掏心掏肺地说话。所以他选择用沉默了平复自己的心情,片刻之后,他才谨慎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地下室比平常更加寂静黑暗,如果麦卡德的生物钟没出问题的话,现在正是深夜。
然后他意识到阿尔巴利诺可能刚从外面回来,他的颧骨被冻得发红,眉毛和头发上还落着没融化的雪粒,鞋子看上去还湿漉漉的……现在已经是什么月份了?外面已经在下雪了吗?
阿尔巴利诺专注地打量着他,就好像打量着画布、颜料或者砧板上的一块肉。然后他愉快地摊开手,笑眯眯地说:“时候到了。”
麦卡德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越狱了。
如果一个人有几乎向别人描述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天,说不定人人都有许多话要说。其中最值得一说的就是他们的恐惧——因为人人都是如此畏惧死亡。
拉瓦萨·麦卡德不能说自己是其中例外,他的心脏依然在胸膛里激烈地跳动着……但是关于发生在2017年平安夜的一切,实际上确实没有什么好说。受害者们在镇定剂的作用之下几乎昏迷了整个过程,等到麦卡德差不多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用一种特别复杂的姿势吊在了教堂中央。
教堂,当然,阿尔巴利诺会为他们选择教堂——属于侧写师的职业直觉依然在他脑中的某处叫嚣,但是为警方做出上一个侧写仿佛是半辈子之前的事情了。
那些鲜花,那艘即将倾覆的航船,本应破败的教堂里辉煌的灯火——这一切看上去真是精美又荒唐。礼拜日园丁不会选用特别复杂的喻体,对他而言那一切看上去是多么的直观啊……这一点他是对的。因为只有这样做人们才能“记住”,他们记不住受害者的名字,记不住为了保护他们而牺牲的人的名字,每天有那么多起新闻,所有的人名和面孔都在快节奏的生活之下流逝了。但是他们依然记得住丑闻和猎奇的事物,被人的口齿反复咀嚼的事物,极端残忍以至于蒙上了神秘面纱的事物。
他们记不得在大火里丧生的消防员的名字,除非消防员是他们自己的亲人,但是人人都记得911……从这个角度来讲,就算不用死人的尸体制作作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也会成为一个成功的装置艺术家。
此外,阿尔巴利诺对镇定剂和麻醉药剂量的掌握也真的特别精准,看来他就算是不当连环杀手,在医院做个麻醉医生可能也能混得风生水起。麻木和困倦很快褪去,然后疼痛回来了——疼痛当然会回来,疼痛是阿玛莱特的好朋友,他可不需要一个被开膛破肚时候不会惨叫的受害人,那就是性变态们最为明显的特征之一。
于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步入教堂,身穿一身挺括的白色西装,领带就好像即将凝固的鲜血。阿尔巴利诺当然会把他们推向某种仪式化的舞台中央,维斯特兰钢琴师冷静地肢解那些人,整个教堂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惨叫和哀求之声。
但是他们不会退缩,不会原谅,不会动恻隐之心。FBI的侧写师与连环杀手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不会后悔。
数个月之后,麦卡德终于再一次与维斯特兰钢琴师面对面了,对方那双蓝色眼睛里写满了野兽般的疯狂,对方手里握着一把刀子,鲜血淋漓而下,杀人狂的手指在过于澎湃而黏腻的鲜血之间打滑,那昭示着他的归宿。
麦卡德看着这个人,他甚至没感觉到太过恐惧,只是感受到一种迟钝的疼痛。如果他在计算时间,他会知道自己在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林间小屋地下室里度过了一百二十二天,而这一刻终于来了。
“钢琴师从折磨他的受害者之中获得快感,”他慢慢地、清晰地说道,他甚至感觉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我不会给你这种东西的。”
于是他步向自己的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