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理走进KTV包厢的时候,任喻正在玩骰子,一只肘搭在学生会主席杜聿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臂在摇筛盅,快得只剩残影,动作很有些练家子的痞气,骰子在里面撞,噼里啪啦响。
有人凑过去和他交头接耳,这人脸上绽开笑,头顶的光球恰好转到眼底,发上撒了一整夜的星星,眼睛笑得又长又亮。筛盅一开,就他猜的点数离谱,啤酒推到他面前,他也不含糊,仰头喝了,喉结翻飞。
“借过一下。”方应理错身挤开几个人,朝任喻的方向走过去。
“方应理!”杜聿终于看见他,把任喻的手臂掸开站起来,好让方应理更容易定位,“这边。”
“我还以为你不过来。”杜聿说。
本来是没想参加这次的活动。他今年刚进学生会,杜聿和他一个专业,有意带一带这个直系学弟,今天也特意知会他,让他过来参加年前的学生会聚会。他之前推说要去图书馆看书,结果走到半路,看到学生会群里发的照片,任喻也在,于是他改了主意。
“图书馆没座了。”方应理回答,垂着目光,不小心目睹到任喻趁着没人注意他,把杯子里的啤酒倒进垃圾桶,再偷偷倒进来一杯大麦茶。
啧。这人。
杯子还没落定,杜聿就扯了任喻一把,要他起来打招呼,他手忙脚乱站起身,手指沾上零星茶水,让方应理有点忍俊不禁。
“外联部部长任喻。”杜聿介绍,“这是我们小方,面试的时候你们见过吧。”
“和学长见过的。”方应理说。而且不认识任喻很难,他那套校内网上已经404的照片,过分惊艳。
任喻笑着伸出右手,能看出尽管作了弊也还是喝进去不少,脸颊泛红,眼底微醺:“你好呀,方同学。”
方同学,李同学,张同学。
面试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和每个人打招呼,新生都说,坐在那里看到任学长留半长的发,侧着脸笑眯眯的,别人正襟危坐,就他侧身手臂搭在椅背上没个正形,瞬间就不紧张了。
没人会不喜欢任喻,而在任喻那里,方应理明白,自己和其他的新生并无不同。
方应理伸手和他相握,手掌挺瘦,喝过酒掌心很热,手骨不硬,不会觉得哪里硌手,跟这个人一样,看起来舒舒服服的。
然后就坐下来一起玩骰子,方应理心思根本没在上面,一来就输了,杜聿给他拿来一个杯子,倒上酒,周围都在起哄,方应理平时挺冷感,大家都觉得这个新生有点酷,想抓住机会闹一闹他。
任喻看方应理提着杯沿,没立刻喝,以为人为难,就把方应理手里的那杯夺过来,将自己那杯塞进去:“杜聿你给人倒酒倒得什么玩意儿,都没倒满。方同学,你喝我这杯。”
方应理盯住那杯大麦茶看了一会,最后一口干了,放下杯盏的时候看见任喻对他眨眼睛,用唇形无声地问他“好喝吗”,带着小聪明得逞似的得意。
好喝。怎么会不好喝。他和任喻喝了同一杯水。
后来任喻起身去洗手间,方应理也不玩了,起身跟出去。
任喻洗完手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方应理穿一件深灰色大衣,高高大大的很惹眼,靠着墙壁站着,半屈起一条腿,目光垂落,安静地等待。
这个学弟他其实印象蛮深,是因为学生会面试的时候,他问了一个问题,就是著名的电车难题——
一道铁轨上绑着五个人,一辆失控的列车马上要开过去,但你手里有一根操控杆可以变换轨道,而另一条轨道上也绑着一个人,你会不会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为列车做出选择。
其实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它更考验的是人的思维方式。
大部分新生在遇到这种问题的时候都会明显慌张,因为不管选择哪一边似乎都是对生命的一种漠视。如果扳动操控杆,那么这个选择就等于亲手杀死了一个人,但如果不扳动,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五个人死去。
大部分人在犹豫后会迟疑着回答会或者不会,而只有方应理没犹豫:“会扳。”
“为什么?”
“这个问题要看结果而非过程。五个人死亡,就是五个家庭破裂,如果一定要选,就选择只让一个家庭受到伤害。”
其实大部分人的第一直觉都是这么想的,只是很少有人敢这样毫不避讳地说出来。毕竟没有人想承担责任,大家普遍更倾向于做无动于衷的人,而非罪人。
就在任喻以为答案就到这里结束的时候,方应理继续说道:“但这个结果并非只到我决定了谁的生死这里为止。”
“这个结果还包括,既然我做出了选择,改变了那一个人的命运,那么我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比如相应的刑罚或赔偿。”
如果说前面只能算中规中矩的话,那么这个补充就很精彩了。任喻将搭在椅背上的手臂撤下来,坐直了身体看向方应理的眼睛。
挺笃定的,没有惶惑和畏惧。
“为什么会这么想?”任喻问。
“我会先问自己,救那五个人,后不后悔。”方应理说,“答案是不后悔。那么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有果,那个死去的人,需要有人承担责任,对他来说才公平,我可以坦然做那个承担的人。这个社会就恢复了平衡,规则也依旧被遵守着。”
后来任喻给他打了很高的分,可惜这个人还是被秘书处挖走了,没留在他手里。
“等人?”他甩干手上的水渍,问方应理。
KTV走廊里的灯光很暗,方应理抬起眼的时候,任喻却觉得自己被点亮了。
“想来说声谢谢。”方应理说,“中午吃了药,不方便喝酒,谢谢你的茶。”
任喻看着他:“生病了?”
“有点感冒。”方应理回答。
“不发烧吧?”说着任喻就已经跨近一步,将手背覆上来,贴在方应理的额头上,两个人站得很近,看得清对方修长翕动的眼睫,和氛围灯投进眼底细碎的光斑。
“还好。”任喻将手撤下来,很温和地开玩笑,“不能喝酒,为什么来?”
因为你。但方应理没说。
“因为听说学长这一届快毕业了,能聚的机会不多。”
“那倒是。”任喻笑起来,两个人顺着通道走到尽头的露台上,浑浊的空气被甩在身后,吸入肺腑的气流一下变得寒冷而清冽,远眺能看到远处斜曳干枯的树影。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掸出一根来,习惯性递出去,递到一半又收回来:“你感冒还是别了。”
然后方应理就看到他拢着火把烟点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抽。
“毕业后有计划了吗?”方应理问。
任喻突然笑得胸腔一阵闷动,往方应理身上偎了偎,带来浅淡的酒气,在堪堪靠住的时候又站直了。
“抱歉。是你这样问,让我突然想起,我刚进学生会的时候,被问到的问题。”任喻挠了一下头,“他们问我,我的理想是什么。”
“那时候知道个屁啊。”他说,“我就回答,好好念书,好好读研,做个有用的人。”
方应理也嗤了声:“是挺不像你的。”
“是吧。”任喻低头笑,原本别在耳后的发垂下来遮住微红的耳廓,“就‘好好’两个字,对我来说,就很难实现。在我这,‘好好’等于循规蹈矩,但你应该也知道吧,不好好学习搞行为艺术的,那是我。”
这个人烟雾背后的面孔神采飞扬:“我今天不穿衣服,明天可能就会裸体参加毕业典礼,诚邀你来观看。”
方应理真的笑出来。
“总之我对很多事都很好奇,今天听历史系的课,明天就去哲学系,兴趣太广泛,什么都想尝试,导致什么也不精。再说家里也需要钱,所以应该不会继续念书了,打算做点喜欢的事。”
其实任喻的定性没他说得那么差。学文科,其实是要融会贯通的,文史哲都懂一点反而是好事。方应理记得历史系的郭老师就非常喜欢他,说他有灵气,如果他想读研,大学的风气相对自由,也会很适合他。所以恐怕家里的问题才是真正的原因。
而他家里的事,方应理有所耳闻。
“所以说,理想这个东西,挺奢侈的。”任喻说,“其实跟谈恋爱是一样的,理想是一种很当下的东西。你在发誓的时候都是很真心的,但过了那个劲儿,就觉得自己特天真,当时怎么会那么老实呢。”
方应理笑了笑:“学长的恋爱理论听起来有点渣。”
“哈。”任喻觉得这个学弟真挺有意思,他反过身用肘撑住围栏,面对对方,“那我有点冤。我都没谈过恋爱。”
方应理又直直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任喻觉得他的眼睛里有某种很难参透的很深邃的东西。
“中文系女生很多。”方应理说,“没有遇到喜欢的?”
“嗯。”任喻咬着烟蒂,话语有点含混,“我喜欢跟我一样的。”
一样的什么?性格?性别?
他神情有些讳莫如深,方应理有点懂了。
通道里有门打开,瞬间涌出沸腾的人声,露台上的人像是做了一场梦。此时大梦方醒,一根烟也恰好抽完,任喻把烟掐了,搓了搓冻得泛僵的手指:“方应理,是吧?”
他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今晚好像说了好些消极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任喻裹紧外套,呵出一口白气,“你这么年轻,理想嘛,还是要追的,万一实现了呢?”
他拍了拍方应理的肩膀,朝人潮里走,像雨水汇入大海,收敛了夺目又剔透的部分,彻底融入进去。这个人又变得笑容洋溢,一点尘埃都不沾似的,像是没什么烦心事。
方应理看着他的背影想,自己和他毕竟不同。
假如在学生会面试的时候,他没有问他那个电车难题,而是问他理想是什么。他大约会说,我的理想是读点书,再追个人。
也不只是当下说说而已。
他要让梦想成真,理想在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