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顾随之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墨寻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墨寻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墨寻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郁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寻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来越看不清墨寻,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顾随之,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墨寻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顾随之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
顾随之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顾随之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墨寻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顾随之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墨寻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墨寻遥遥一指戏台,问顾随之,“喜欢这样的吗?”
顾随之闷闷地应声:“......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墨寻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顾随之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墨寻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顾随之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顾随之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墨寻,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顾随之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墨寻的声音好似窗缝里漫进的夜雾,丝丝缕缕地缠住了顾随之,叫他不知如何挣脱:“人生苦短,春宵难得。”
“这冬天实在太冷。云野,我要你来暖暖。”
谢韫倒吸一口凉气,好歹将几个脏字压在舌根,夫浩安朗声大笑,直叹“活色生香、精彩绝伦”。
惟有这被似有若无的情|欲裹挟着的二人在四目相对,沉浮之间,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顾随之忍着躁意和羞恼,眸色深沉地说:“......跟我回去。”
墨寻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垂帘上的串珠,闻言温声应道:“好。”
***
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墨寻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顾随之,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顾随之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顾随之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墨寻在轿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顾随之,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顾随之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墨寻“啊”一声,又凑近一点,顾随之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墨寻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顾随之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顾随之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墨寻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顾随之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墨寻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顾随之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墨寻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顾随之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墨寻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墨寻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顾随之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顾随之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