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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布蓝登堡之舞 猫锦 13329 2024-09-13 00:19:49

1945年十月末,我接到安娜的电报,从科特布斯前往纽伦堡。

庭审的那天天气好得令人心池荡漾,蓝色的天空像是水晶一样澄澈透明,阳光驱散了秋日的寒意,清爽的风吹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美好而幸福的日子,我微笑着回应每一个对我露出灿烂笑容的人,我想我已经非常非常平静。

我和安娜终于能并肩在规模庞大的证人区里获得一席之地。

长达一个小时的控方陈述让场内沸腾起来,人们的脸上写满了悲愤和怨恨。

越过嘈杂的人群,我看向被告席,他一如既往地表情恬静,姿态优雅,令他在这肃穆而激愤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那份贵族的气质在他的身上无论何时都不能被磨灭。他眉目之间停留着无法冲淡的矜持和病弱让他看起来苍白优美。很多人都像我一样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这种情形,又好像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而到了被告的轮流陈述,却让庭审的程序开始变得有些微微的混乱。

阿德里安的同僚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有人在台上向纳粹党和元首致敬,有人激动地述说着伟大的德意志帝国。他们纷纷坚持帝国是正义的,拒绝向法庭认罪。

旁听席和证人席一片谩骂之声,人们的情绪过于激动,吵闹不堪,审判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敲击着锤子。

轮到他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端坐在那里,就像过去那样等待着他的副官们自动噤声,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了。大家都用一种非常奇特的眼光看着这个美丽的人,眼神复杂而恶毒。

但是他一如既往的冷漠高傲,目中无人。

站起来的时候,他前胸佩戴的铁十字勋章刺激了很多人的情绪,而他仅仅是用一种漠视的眼神扫视了下陪审团和审判长,然后人们听见他那令人难以忘怀的声音说:

“我接受所有对我的指控。”

场内一片窃窃私语。

他的同僚们开始发出不满的声音。

他虽然苍白消瘦,但是那金色的头发却依旧迷住了许多人的眼睛,而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像是利刃和毒药一样,再一次伤害了那些在战争中饱受伤害的灵魂,他平静地说:“控方陈述全部都是事实。”

他身边的纳粹党员开始怒吼。

“不……”

安娜忍不住在我身边哭了出来。

“他承认了!”

“死刑!”

“死刑!”

“死刑!”

人们听到他毫不迟疑地承认罪行,情绪开始失控,很多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呼吁死刑。

审判长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敲击手中的法锤,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已经列队进入了法庭。

“罪恶!”有人在旁听席上大声喊:“让他忏悔!”

“让他在死亡面前忏悔罪恶!”

阿德里安冷冷地说:“但是我绝不忏悔。我绝不向帝国的敌人忏悔。”毫不在意下面越来越大的喧哗声,他说:“为了理想的杀戮并不是罪恶,那顶多只是一种牺牲。屠杀是不可避免的,我既然选择了向帝国效忠,就应该毫不动摇地为它奉献我一切,包括我双手沾染的血腥。作为一名帝国军人,我们需要在意的不是我们杀过多少人,而是要永远铭记帝国军队的誓言,‘上帝与我们同在’……”

“妖魔!”

“亵渎者!”

“你不配呼唤上帝!”

下面两席之中,人们纷纷开始怒吼,开始有人往被告席上挤去,审判长不断地要求肃静试图控制人们的情绪。

更多荷枪实弹的士兵开始进入法庭,压制住前台的混乱。

“不是这样的!”

安娜激动地站起来喊道:“仁慈的女士们,先生们,每个人都是矛盾而痛苦的,请不要错估了一个人在无法挣脱的责任后面隐藏的善良……”

人群的视线被转移过来,大家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安娜,继而全场哗然。

阿德里安也向这边看过来,他惊讶地看见了我。

我用力把激动的安娜拉下按住,然后站起来用身体挡住她。

我依次向审判长和陪审团的席位致意:

“尊敬的审判长阁下,尊敬的陪审团的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我保证我的发言绝对真实,请允许我陈述一段证词。”

阿德里安还未坐下,他立即站在被告席开口说:“这是一个帝国的叛徒,他曾经用谎言欺骗过帝国的信任,他擅长欺骗,他的证词是不可靠的!”

我微笑着看向阿德里安,然后又看了看全场的人们,他们全都用一种不可理解的眼神看着我。

我开始陈述:“我的名字是安迪洛尔?多米尼克?赛廷,作为一个曾经在战争中受到追杀和迫害的犹太人,以及反抗纳粹的组织成员在此作证,阿德里安?约德尔曾经挽救过一个城市的生命……在座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都曾经在这场战争中见证过血腥的杀戮和残酷的死亡,但是没有哪一次的死亡会像爆破一座城市那样来得巨大……”

“这绝不可能!”

“完全是一派胡言!”

人们已经把我看成了纳粹的辩护律师,纷纷激动地反驳我。

审判长敲了敲桌子,向我询问道:“赛廷先生,关于这个事实,您有证据吗?”

我点了点头:“女士们,先生们,我就是这件事情的第一证人,我亲眼见到了批准爆破里昂的文件,阿德里安?约德尔作为这份文件的第一受理人,有意透露了爆破里昂的消息,最终使得这个计划被及时破坏,这次事件的存在有许多的知情者都可以证实……”

“伪证!”

“他疯了!”

“魔鬼是不可能做上帝的事情的……”

台下的人们一片抗

议声,有人站起来咒骂着我是骗子,精神病患。

我毫不犹豫地大声说道:“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如果你们认定他是有罪的,那么也请认定我是个罪人……我也杀过人,我也曾经向帝国效忠……”

我的话还没说完,下面就有人向我挤过来,有很多人开始喊:

“同罪!”

“纳粹!”

“逮捕他!”

阿德里安站在对面和我遥遥相望,他那艳蓝色的眼睛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眼神柔软地看着我,他在无声地请求我放弃。

站在被告席,他冷静地说:“这是一段荒谬的证词,我绝不会背叛我的祖国……爆破里昂的失败是我在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失误,我为此接受了帝国的惩罚……而就是这个人,他曾经指责我的祖国是罪恶的,用虚假的效忠损害了帝国的利益,用可耻的阴谋阻止了这次爆破……”

他面向我,对着所有人说:“我虽然得到了祖国无私的宽恕,但是我却没能战死沙场,为帝国流尽我的最后一滴血液……”

“不忏悔的纳粹!”

人们开始愤怒地喊叫,“杀死纳粹!”

阿德里安微微俯首,微笑道:“我的陈述到此,死刑是我必须负起的责任,请让我与我的祖国一同承受死亡,谢谢。”

“不要……”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被告席内部开始出现巨大的分歧,陪审团议论纷纷,而证人席和下面旁听席的人们开始情绪高涨地往被告席上冲,更多持枪的士兵涌上前台,庭审一片混乱,审判长再三要求肃静无效后,不得不宣布休庭。

我和安娜被强行送出法庭,受到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的驱逐。

一面和泣不成声的安娜互相扶持,我一面努力回头在一群起身的被告中寻找着他的身影,那在攒动的人群中忽隐忽现的耀眼金发,只是闪了闪,就彻底消失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忽然惊觉人生的不可挽回。

原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时间,不是空间,而是命中已定。

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太正常。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法院的正门,在走下台阶时,忽然感觉心中一沉,眼前顿时陷入黑暗,安娜在我身边叫道:“天啊,安迪!”

我摔了下去。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片雪白,护士正在我身边安静地绕着绷带,看见我睁开眼睛,她冲我温柔的笑了一下,她有一双美丽的艳蓝色眼睛。

于是我感到亲近,高兴地冲她微笑了一下。

她说:“您终于醒了。”

“感觉到疼吗?”

我摇摇头。

她赞赏地笑了,“您真是个坚强的人。”

我奇怪地问:“我怎么是个坚强的人呢?”

她惊讶地看着我,继而又释然,“您的右臂和右腿都骨折了,难道您真的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吗?”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不疼。”

护士有点儿怀疑地看着我。

我又想了想,严肃地问她:“为什么要感觉疼痛呢?”

护士说:“因为您受伤了。”

“受伤了为什么就要感觉疼痛呢?”我奇怪地问。

护士说:“因为疼痛是要提醒人记住自己受了伤,从而保护自己的伤口直到愈合。”

我用左手按住我的胸口:“为什么这里一点也不痛呢?”

护士说:“您那里没有受伤。”

我说:“不,我应该非常伤心。”

护士说:“伤心并不是心真的出现了伤口,所以是不会有痛觉的。”

“伤心只是一种情绪,当您忘记了你所悲伤的事情时,就像伤口愈合了一样,您就不会再感觉到疼痛了。”

“那么我已经忘记了?”

护士冲我微笑着点点头:“您一定是忘记了。”

我也笑了,“是这样,真好。谢谢您陪我说话。”

护士完全没注意我的话,她笑笑,绕好了绷带放在一边,随口说道:“不用谢,看护精神病人是我职责。”

尾声

在安娜的坚持之下,我一直住院直到1946年底。

其间转过四五次院,从法兰克福转到伦敦,然后又转到北美的纽约州州立医院。经常做电击疗法,很多的时间里我都在漫长的昏睡和梦境中度过。

我问安娜,这是什么医院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奇怪。

安娜坐在我身边俯下身来,“对不起,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奇怪地问:“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还要住院?”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吓我……我求你了。”

安娜对我的态度在一天天变得奇怪,我看着我住的特殊病房,几乎空无一物,没有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墙壁都包上了海绵,窗户封死,连喝水的杯子都是塑料的……我隐隐感觉得到什么,安娜痛苦地用手撑住额头,“我也快崩溃了,我撑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一下子拔高,整个人有些竭斯底里:“这是自杀看护病房,安迪,这样下去我也放弃你了!”

“自杀?”我很好笑,“我什么时候自杀了?”

“我难道不是因为骨折住院的吗?”

“你自己看看吧!”

安娜怒起,一把拉过我的手,翻过手腕,触目惊心地几道红色的新旧伤痕迭在一起。

我这才感觉到疼痛。

“你这个疯子,你一共七次试图跳楼,三次骨折,从英国出港时你忽然从船舷上跳下去,经常莫名其妙的割开自己的血管……”

“我没有……”

我无力地摇头,那些记忆却随着安娜的讲述开始清晰起来。

“我没有真的想自杀。”

安娜问我:“但是你就是想死是吗?”

我不说话,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我说:“我要出院。”

“那不可能。”安娜坚决地说。

我忽然感觉烦躁,“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在这种地方住一辈子吗?”

“等你接受了现实。”安娜冷静地说,“等你回到这个世界上来。”

她吸了口气,然后稳下声音尽量柔和地对我说:“安迪,他已经死了。”

我浑身一颤:“胡说,他没有死!”

安娜忽然激动起来:“他死了,他死了你接受现实吧!”

我抬起手就打了她一耳光,安娜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两行清澈的眼泪从她大大的眼睛中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我跌坐在床上,想哭但是却流不出眼泪来。

安娜伤心地说:“安迪,自杀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爱的人在地狱里面,那天堂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安娜在我面前失声痛哭,她说:“你就不为他想想吗?”

“他拒绝活下去,难道不是希望你能够摆脱他,得到全新的人生吗?他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包括你对他的爱……”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那么理智地给我的人生做出选择呢?他为什么可以那么理智地判断我们没有未来呢?

他真的有那么强吗?

我疲倦地说:“安娜,办出院手续吧。”

“你已经到极限了。”

“那么你接受现实了?”安娜不肯让步。

我笑了一下:“安娜,我已经完全清醒了。”

“但是现实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知道他没有死,我感觉得到。”

“安迪你……”安娜忧虑地看着我。

“我很理智,真的,”我站起来拍了拍我坚强的朋友,“如果要我试着去忘记他,那才真的是不理智的,异想天开的事情。”

“要知道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在马不停蹄地追寻着他,我从来不觉得辛苦。那么我今后也没有理由不这么生活下去,他总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天涯海角,总会找到他,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安娜似喜还忧,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在收拾箱子出院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本书,而我实在想不起来这本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1918年版那本黑色的《呼啸山庄》。

安娜凑过头来,“离开德国的时候我拿给你的,你当时病重,可能没什么印象。”

我翻开书,安娜说:“你那年离开波茨坦,他后来专门把这本书送来给我,让我以后转交给你,当时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你们已经分手,他放你离开。可是他话虽然这么说,当你去找他的时候,他立即又反悔了,他是从来不会有这种优柔寡断反反复复的时候的……只有你让他如此。”

书里面夹着很多照片。大都和上一代的那几个人有关,他是早就知道我的存在的,但是我们变成后来这种关系,或多或少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总是要做命运的掌控者,我总是随着命运浮沉。而挑战命运权威的人必定要被伤得体无完肤,他似乎并不害怕这一点。但是我却非常心疼。

恩斯特总是问我是不是觉得很痛苦,他说如果我痛苦那么他必然也会感受到痛苦,我当时胡说八道了几句敷衍而过。

其实,让我痛苦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与那个人有关,只是我不能说。

书的尾页上阿德里安写了一句话,我只看了一眼就撕了下来。

想再撕碎了扔掉,但终究还是舍不得。

阿德里安,你说“结束”?呵呵,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即使是伤心,我也不会让它结束的,曾经有过幸福,那么就要能承担它带来的痛苦,如果为了得到更多的幸福而去遗忘所爱的人,那是禽兽不如。

1947年,我和我忠实的朋友安娜离开纽约州来到波士顿,在那里我们遇见了可爱的小伊丽莎白。

此后,我们三个人再也没有分开过,安娜?卢博璐,为了对一个人的承诺,终其一生对我不离不弃,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全心全意地感激着她,1990年德国终于重获了新生,原本那时候我们就该返回故土,但是安娜病重,直到1992年她去世之后我才又从新回到故乡。

手风琴在不远处愉悦地演奏着熟悉的旋律,这一瞬间仿似时光倒流,但是四周明亮的色彩又着重地提醒我与灰白色的回忆区别开来。

伊丽莎白从后面赶过来,“爸爸,你没听见我叫你吗?”

我微笑着安抚她说:“我没事。”

自从战争结束之后,我的身体就彻底地崩坏了,1946年那一段自杀强迫症的日子对我的精神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损伤。安娜病重之后,我的小女孩就开始为我不停地操心。

伊丽莎白长出了口气,她兴高采烈地说:“你听啊爸爸,这是你最喜欢的曲子!”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围着拉琴的年轻人开始起舞,连年近半百伊丽莎白也跃跃欲试,这真是一首特别能感染人的舞曲,欢乐甜美的旋律像阳光一样明媚。

“爸爸,你还记得小时候教我跳的舞吗?”我的小女孩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冲她点点头:“跳吧,我的小公主!”

此时,一大群白鸽飞过天空,留下梦幻一样振翅的声音。

抬起头,天空纯净透明,毫无一丝瑕疵,如同今生完美的爱。

我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摸索着取出那张尾页,时隔近半个世纪,我无数次想把这张纸扔掉,可又忍不住贴身收藏。纸面上他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原来他是那样爱我,只要我能够得到幸福。

到今天,我终于释然,布满沧桑痕迹的手微颤着张开,那脆弱的纸张便像蝴蝶一样翩然远去了。

音乐声把人们的情绪推向□,我的眼睛中,多年后终于能再一次涌起泪水。

这真是一个新的时代了。

前方不远处,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站在喷泉的旁边,水花折射着阳光像一场瑰丽的梦,他指着天空,向我兴奋地喊道:

“看呐,蓝!”

苍穹之路(上) ...

蓝,如你眼中的蓝。

苍穹的蓝。

是你所爱的蓝。

被他凝视过的人,困在了,深深的,明媚的蓝色中。

你中了他的毒。

你中了,蓝色的毒。

*******开场白*******

最初我想起来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1966年,那时候我在东柏林进行着一项非常机密的工作,这项工作对于我的祖国非常重要,我每天每夜疲于奔命以至于忘记了讲故事这件事情本身。

这个故事微不足道,但对于我来说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就像是我的一生。然我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但是在讲故事之前,我依然有必要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一段简单的自我介绍*******

1935年2月,我出生在苏格兰高地一个很美丽的地方,而童年却成长在伦敦的闹市区。

我不算亲身经历过那场“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因为直到战争结束我也仅仅只有十岁多而已,我对于那场大战唯一的印象仅仅是,防空洞里持续不断的掉灰、四处发霉的气味和总是吵醒我清晨美梦的轰炸机声。

但是即使这样,我大半生的时光却依然贡献给了这个世界动荡不安的局势和阴谋嘈杂的局部战争。

我受过无数次伤,又无数次死里逃生——

是的,我为MI5工作,我是一名谍报人员。如果您称我为一名特工的话,虽然不够恰当,但也是没有什么不对的。

如您所见,我就是这么一个平凡而庸碌的人。

除此之外,我亦是一个言简意赅的人(但是不知为何我的搭档和我的上司都不愿意看我写的报告),所以我也将言简意赅地向您描述一下我和那个男人的第一次见面。

*******言简意赅的正文*******

1942年6月,我随着我的父母兄弟逃到了约克郡的乡下暂时躲避骇人的轰炸。

我们家族有庞大的农场和果林,然而我的天性使然,三个月后我便闲得发慌寻隙逃离了老家,跟着我的大哥来到南安普顿。

那是一个初秋吧。

天气晴朗,天空很高,也很蓝,空气清爽干燥,街头的戚戚草已经金黄金黄了,秋风拂过,轻轻摇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那时对于我来说桌子还很高,我需要伸长脖子够着才能吃到盘子里的点心。就在我为高处的盘子努力时,酒吧的玻璃转门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叮铃叮铃声,门上的小铃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那一刻特别好听,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从桌子旁边探过头去,一个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要如何形容他?

他很英俊,咖啡色的头发柔亮温暖,天然地卷着显得性情很温柔。眉很长,鼻梁高挺,英气勃勃。他朝着我这边走过来了,我忍不住感到很高兴。

他坐在我大哥的对面。

“您好,我是安迪洛尔。”他非常简单地自我介绍着。

用的是标准的伦敦腔,声线充满成熟的韵味,低沉暗哑。成为我七岁那年稀薄的记忆中最深刻的声音。

我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越过桌上的盘子和杯子一眨不眨地瞅着他的脸。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打进来,金黄的细密的。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邃的阴影,我看见他不甚白皙的脸颊上有好几道伤疤,不深,浅浅的褐色,在阳光下带着点点暖暖的金,他的左眼眼睑上也有一道伤痕,明显的刀伤。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与众不同。他的气质温和冷静,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耀着慧黠的光芒。

大哥和他热情握手。

据说他是伦敦来的情报分析人员,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

他是众多推进这场正义战争的走向胜利的英雄之一,大哥两眼发亮地对我说,那个帅哥是个英雄。

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因为我认为英雄不会堆着满脸忧郁的表情。他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太好。

他们的对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说话间他忽然看了我一眼,因为那时我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他,所以我和他的视线相撞的一瞬间,我直直地看进了他的眼睛里去。

一双冷漠的深绿色眼睛。

传说那是有恶魔血统的眼睛。

心存贪欲的人,渴求爱的人都会有这样颜色的眼睛。绿眼是不纯洁的。

但是,他的瞳孔是蓝色的。

我大吃一惊,用力揉了揉眼睛想看仔细点,他却冷淡地把视线移开了。

蓝色的瞳孔?

据说瞳孔里藏着人的灵魂,也许,他的灵魂是蓝色的吧……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产生这样一种奇怪的想法,但是我那时就是这样确认无疑了,我期望再一次看进他的眼睛里证实我的想法。

这时候穿着灰色短裙的女侍者走过来微笑着问道,“这位先生您要喝点什么?”

他有礼貌地说,“红茶。四勺茶叶和半勺柠檬汁。”声音真是好听,女侍者红着脸像是被吻了一样:“好的,请稍等。”

过了一会儿红茶端了上来,安迪洛尔说谢谢,然后又指着不远处的一桌问道:“那杯是什么?”

女侍者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随即了然一笑,“先生,那杯是‘莱茵蓝’,36%酒精混德国蓝甘香蜜,您需要来一杯吗?”

那一桌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男人的面前放着一只高瘦的玻璃杯,透明的杯子里装着蓝色的液体,蓝得很艳,那么明媚的颜色,让人第一时间想到晴朗的苍穹。

他点了点头,“麻烦给我一杯。”

“好的,请您稍等。”

大哥有些意外地,“你能喝酒?”

他没有回答,从他的语气和他神情中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冷漠的人,可是他看起来又是那么温柔。

蓝色的液体端到他的面前,他静静地垂目凝视着,我爬到椅子上站着,终于能看见他的眼睛。

果然。

他的瞳孔映着杯中的“莱茵蓝”,显出纯净的蓝色,他弯起了嘴角,神情忽然间就像是冬天的冰遇到了春天的水,只是一霎那,他的眼神甜蜜,他笑了。

就像看见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一样,他笑了。

我惊讶地睁大眼。

安迪洛尔握着杯子,忽然说:“我怀疑一个人。”

“嗯?”大哥一时间没听明白,“你怀疑什么人?”

“爱得蒙·邓斯特。”安迪洛尔说,“帮我留意他。”

“‘殿下’?”大哥露出难以置信的样子,“这让人不能理解。”

安迪洛尔抿了一口蓝酒,眉梢一动:“我知道。”他抬起眼睛来淡淡地瞥了周围一圈然后说:“我说的怀疑不是你想的那种,我马上又要离开英国,需要你帮我查一些事情,到时候我们再联系。”

大哥忧虑地点了点头。

他们继续谈了一会,其间安迪洛尔时不时地以他那冷淡的绿色眸子扫过我的脸,我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以我当时的年纪又怎么可能参得透那些人的心思呢。

临走的时候,安迪洛尔忽然弯□来望着我的眼睛,森然的绿色瞳孔里再没有了温柔明媚的蓝色,像一个可怕的漩涡,我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往大哥的身后躲,安迪洛尔笑了笑。

苍穹之路(中) ...

“很可爱的孩子。”

他说,这是我唯一看见他笑着说出来的话,他对我大哥说,“你有一个可爱的兄弟。”语气客套而疏离。

善良的大哥却笑得亲切诚恳:“哪里,如果你也有一个弟弟就会明白该有多头疼了。”

安迪洛尔点头:“很可惜,我没有弟弟。”

“不过我倒希望有个哥哥。”他说这句话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竟然被他那碧绿森冷的眼睛给刺伤了,他的目光好似寒光闪闪的匕首一样充满了莫名的敌意,然而一瞬间又变得十分温柔,我吓得够戗,而我那温和的大哥却一直毫无察觉,直到安迪洛尔收回了那种令人害怕的眼神。

我好不委屈地躲在大哥背后,然后听见安迪洛尔用仿佛漫不经心的声音问道:“是不是所有相似的兄弟都会相亲相爱?”

“你说什么?”

我那迟钝的大哥,先是被问得一愣,然后他还居然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兴高采烈地说:“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他对安迪洛尔说:“我认识的几家兄弟。还有我和亚伦,你看,”他把我从身后拉出来,笑得春光灿烂,“他是不是长得和我很像?”

安迪洛尔没有说话,只是冷淡地看了诚恳的大哥一眼,然后冷淡地告辞,大哥被莫名其妙地浇了一头冷水,还不明真相地自我检讨了好久。

也许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这样一个荒唐又幽默的年代,像我大哥这样一个诚实善良的好人,居然还是个情报员,特工。而更加让我觉得神奇的是,我竟然还沿着他那糟糕的人生轨迹走了下去,把青春年少的宝贵时光贡献给了这个世界上各种毫无意义的、可笑的阴谋与斗争。

二战结束前夕,我母亲病逝,我大哥在德国失踪了。人间蒸发的那种,从此鸟无音讯。

我记得1945年的冬天伦敦一直下雨,我每天都站在落地窗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的街道,生怕错过了大哥回来的身影。街上撑着黑伞的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停下走进来。雨水布满了窗子玻璃,在上面蜿蜒流淌,渐渐地我的眼睛也开始流出泪水。

那一年我十岁。

窗外,是战争过后满目疮痍的雾都。

1956年大学毕业后我正式开始为MI5工作,作为一名最初等的在第一线工作的谍报人员。

1958年我第一次来到柏林,遇到了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女研究员,我们结了婚。

我们住在东柏林的一间公寓里,窗台上养着茜草和夜来香,傍晚的时候可以看见夕阳在远处的屋顶上缓缓落下。

我的妻子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她喜欢涂蓝色的指甲油。

那种晶莹艳丽的颜色,就好像涂抹在指尖的毒药一样,每一次我看到,心头都不知名地微微作痛。

1961年初,我将我的妻子送往美国,8月,柏林墙包围了西柏林。

我每个星期更换着不同的身份来往于东西柏林之间,每次穿过柏林墙的关卡时,我总要抬头望一望天空,灰色的天空,偶尔有一群鸽子飞过去,扑翅的声音显得特别的寒冷。

1961年12月,有人通知我一个情报分析专家从美国回到了西德,指派我在西柏林与他见面。

在柏林墙边。我站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翻领长大衣,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另一只手扶着墙面。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一动不动地,蒙蒙的灰色中带着一点点蓝色的天空。

我立即想起了他是谁。

我快步向他走去,不知为何,我的心情有些激动。

“你好。”

我摘下帽子,向他伸出手。明明已经是个26岁的成年人,在他的面前却依旧像个胆小的男孩,紧张略微害怕,手指微微弯曲。

他和我握手:“我是安迪洛尔·多米尼克·塞廷。”深绿色的眼睛稍稍分辨了一下,他便点头说:“我想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我不禁惊叹,他居然能记得我。

MI5的人传说他能过目不忘,但是近二十年之后,他还能辨认出当年的我,我不免感慨万千:“你居然能认出我。是的,我是亚伦·菲特。”

“我并不是认得你,我记得你的哥哥。” 安迪洛尔淡然地说:“你连握手的样子都和他很像。”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有一瞬间的耳鸣。我当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笑,一个高个子的成年男人,忽然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已经十几年了。

二战结束已经十几年了,从未听到有人当面提起我的哥哥,他的模样像是一个沉殁的影子,如同当年,在窗上蜿蜒的雨水,雨季之后,便在我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几年的岁月过去了,就好像只是夜间的一声叹息。

那一年伦敦的冷雨重新落回了我的心头。我看着安迪洛尔,不明白他如何能这样轻易地在我面前提起这些?他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像当年一样,露出冷淡而冷漠的神情,径自顺柏林墙一路走去,安静地,偶尔会停下来。

“你有没有试着去找你的哥哥?”

当他漫不经心地问我时,随手点起了一支烟,夹在指间,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燃烧。

我不得不说他有点冷血残酷,好似翻检我的旧伤是他聊以取乐的消遣,我不再保持礼貌,童年时期对他形成的畏惧也被扔到了一遍,我硬声回答他:“你觉得这个话题很有趣吗?”

他冷冽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在手心按灭了那只香烟,“你有没有想过,或者你大哥并没有死……”

“请住口,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皱起眉打断他的话,语气已经糟得不能再糟,“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我用质问的眼神看着他:“我感到你对我有很强的敌意。而我和你素昧平生,何况我当时牙都没长齐,你对一个小孩子产生的敌意一直延续到现在?这实在是非常没有道理。并且幼稚可笑。”

“敌意?”他意外地扬了一下眉梢,然后轻轻地嗤笑一声:“好吧,我并不想说是你误解了。我虽然不怎么喜欢你,但也不至于有什么敌意……”

说完他抬起头四顾,然后问:“附近没有什么酒吧或者咖啡厅之类的地方?我记得有。我们不妨喝一杯。”

我被他那种对什么事情都很漠视的态度搞得有些窝火。

他无视我生气的眼神,似乎比我还熟悉这一带的建筑,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一家带花玻璃旋转门的咖啡厅。

我们走进那家咖啡厅。

屋里放着旧式的唱片,黑色的盘子就在门边旋转,门上的小铃发出明亮的叮铃叮铃声,落地的玻璃窗一尘不染,穿着灰色短裙的女侍端着盘子从我面前经过,我愣在门边半天,场景相似得差点没以为时光倒流。

“这位先生您要喝点什么?”

“‘莱茵蓝’。”

女侍者再看向我,我没多想就说:“冰牛奶。”

毕竟是在那个年代的西德,女侍者露出了怪异的表情,安迪洛尔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我愤怒地问:“怎么了?”

他瞟了我一眼,疑惑地:“你真的在那里工作了七年吗?”我知道他指的是MI5,于是反问他:“你是想说我很幼稚吗?”

他无奈地摇摇头。

过了一会,女侍者把他的酒端了上来,他的瞳孔仍旧映着杯中的蓝色液体,二十年前同一款的蓝酒,不知道还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他的神情再一次变得温柔,所有的冷漠一瞬间消失无形。

忽然之间,我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

我忽然有些了解,这二十年来,每每我看到那种明媚的蓝色,心中一闪而过的刺痛,是从何而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已经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是用那样温柔而甜蜜的目光凝视着杯中的蓝。

就好像要落泪一样啊……

抿了一口酒,安迪洛尔说:“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和你哥哥一样,根本不是做这一行的料,而且你不喜欢。”

我低着头,大口喝着冰牛奶,默认了他的评价。

骨子里我是个循规蹈矩的老式英国人,和我大哥一样,我自己很清楚。安迪洛尔又说:“既然是为了你大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不尝试去找他?”

杯子里的牛奶只剩下了晶莹的大颗冰块,我摇了摇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解嘲地一笑:“也许是因为胆怯。”

“再怎么说,他失踪也已经十七年了……”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平静地说了出来,开口就道,“我心里有个微弱的感应,总是不断地告诉自己,大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想找又不敢找,怕最后那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杯子里的冰块折射着奶黄色的灯光,暖和而清冷,带着童话一般的色泽,说出这一番话,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坐在对面的他慢慢地喝着那杯蓝橙酒,用喝红茶的方式,对我的话仿若未闻。

就在那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然后脱口而出:“你知道我大哥在什么地方?”

他眯着眼睛,修长的手指合拢,握着那只透明的玻璃杯,往后靠向椅背。他刻意剩在杯底的那一点蓝色的液体把整个杯子洇成一种连续的、清澈的纯蓝,映在他的瞳孔里,就像蓝色的苍穹。

安迪洛尔点头说:“不然你认为,我专程见你这么不专业的情报员要做什么。”

我想想也是,心里却反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MI5里再找不到比我更差劲的特工了。我把手里的冰块摇出轻快的响声,向女侍者示意加杯,然后笑了笑对他说:“看来我还是有点用处的,你的条件是什么?”

苍穹之路(下) ...

“一些真相。”他说。

“什么?”我认为正常人难免会跟不上他的思维节奏。

他无意解释什么,把一张照片顺着桌面推到我的面前,“照片背后是这个人的名字,我需要在MI5的档案里找到当年有关他的一切资料,要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拿起那张照片,从照片的边缘看得出从某处撕下来的痕迹,照片中央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柔软的淡色头发,白净的皮肤,还穿着纳粹的军装,脸上的高傲神情和他胸前佩着的铁十字勋章一样扎眼。

“纳粹?”我呼出一口气,把照片翻过来,看到背面用黑钢笔水写了一行漂亮的英文。

“Alfrey·D·Jodl,1940,Paris.”

“约德尔,这个姓氏……”我咳了一声,然后耸耸肩:“不过我不认为你会找不到这个人。他的军衔也不高,更何况,二战结束都十几年了,就算是个间谍,他的解冻期也过了。”

安迪洛尔不置可否,喝完了他的酒:“MI5里有人锁死了他所有的档案,即使是我也找不到他在什么地方。”

“什么人,呃,我是说什么人能凭空锁死一个人的档案,嗯,或者说我的意思是,照片上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你一定要找到他?”我比划着,隐晦地说。

安迪洛尔根本懒得搭理我:“你做还是不做?”

我只好笑了笑,反问他:“为什么不?”

他于是放下杯子站起来,又形成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或许你会因此亡命天涯?”

“也许吧。”我满不在乎:“难道我还能期望你的好心能把我那傻老哥还给我吗?我总得做点什么。我也只在乎这一件事。”

听完我故作轻松的话,这个四十二岁的男人一瞬间露出了某种精神恍惚的表情,他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站立了一会,临走前忽然说:“其实,我让你找的这个……他也许带走了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我要他把那个人还给我。你明白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怪异,又恨却又无奈的样子,几乎要让我以为这个叫亚尔弗莱的美男子是他某个让人头疼的弟兄。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丁玲丁玲的玻璃转门处,独坐了很久,最终在心里默默地下定决心。

1962年初我与妻子协议离婚,三个月后她再嫁了一个美国期货商,圆满处理完所有事情后我申请调回英国本土工作,一面和安迪洛尔保持联系,一面着手挖掘当年的事实真相。然而越是深入,我就越是震惊——

企图掩盖这个名叫亚尔弗莱的纳粹党人存在的幕后操纵者,他的庞大,像一株深埋地底的龙根,越往深追究就越能感受到他那令人战栗的黑影,简直无处不在。

即使说整个MI5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下也不夸张。

由于我对亚尔弗莱的追查,我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

1964年我暗中离开英国,化名逃到南非躲避了一段时间。

我的人生轨迹被安迪洛尔这个混蛋搞得一团糟。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四年之后,我锲而不舍地,又辗转回到欧洲,也就是1968年春夏之交,许多线索指引着我来到了德国波茨坦。

波茨坦湖区有一片秋猎庄园原先属于约德尔家族,两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德国的老式贵族纷纷没落,这些贵族的老宅竞相被国外的有钱人收购,约德尔家的地产落在一个英国伯爵的名下。

庄园外围的湖区森林是开放的,我顺着林间的野兽踏出的小路走向湖边,像个偷猎者一般。明亮的波光荡漾在碧绿的水面,偶尔有成对的雪白天鹅高傲地在湖上游弋,真是一副……一副令人心神恍惚的美景。

黄昏的时候我在湖边遇到了一个男人,又高又瘦。湖区很凉,他穿着传统英式黑风衣,带着黑色的帽子,把手杖夹在胳膊下面,沿着湖边散步。几步远处我便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属于十九世纪的,早已逝去的英伦风情。

他灵敏地察觉到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为突兀闯入的不速之客而感到生气。

“先生?”

我被自己呛了一下,上帝,我还以为我遇到了安迪洛尔那混蛋。他的头发偏长,像栗色的乳糖一样起伏着厚重的波浪,深绿色的眼睛,难以形容的美丽。岁月在他的眉梢眼角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然而却于他高贵纤细的轮廓无损。他文雅而腼腆地微笑着向我发出邀请:“您看起来风尘仆仆,需要到我的屋子里休息一下吗?”

不得不说,我有些受宠若惊。

这美轮美奂的建筑,精致漂亮的露台,这令人叹为观止的湖区景色,看起来完全不像真实存在的。

暮□临,被四面青山包围的湖面上落下一层忧郁的紫色,白色的纱帘在晚风中轻轻摇摆。主人非常随意,任由心醉神迷的我在空荡的别墅里四处参观。

“嘿,我猜你肯定就是那个收购约德尔家产的那个英国伯爵了?”我兴致勃勃地举出手指猜测,然后进一步跟着他走入一间小茶厅,“你不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吧?”

“应该不介意,你问吧。”伯爵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坐在长椅里,把眼神投向露台。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呃,我是说这么大的……”话刚说到一半,台灯下的一组相框忽然把我吓了一跳。

圣子耶稣,我看见了亚尔弗莱。

“这里没有仆人,但我也不是一个人。”伯爵看见我看见了那个相框,点头道,“还有他。”

所以说,我迟钝得和我大哥如出一辙。

相框里的年轻人穿着骑兵的服装骑在马背上,那是一组跑马的照片,拍的很潇洒,难能可贵的彩色胶片,我不得不说,他可真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人,百老汇那些blonde的招贴海报在这些照片面前简直灰暗得像尘土一样。

我四下里环视,这才发现房间里到处都摆放着各个时期的老相片,有时候不止是亚尔弗莱,还有另一个……

噢,今天真是让人崩溃的一天,还有亚尔弗莱的哥哥。

当他们站在同一张相片里的时候没人能否认他们是兄弟这个事实,至于亚尔弗莱的哥哥,让我如何形容才好,莎士比亚也会彻底词穷的。

伯爵看见我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笑声说:“那是阿德里安??约德尔将军。也是把你拖下水的那个混蛋真正要你找的人。”

伯爵放下了酒杯,他喝酒的样子的确比混蛋安迪洛尔优雅了不止一百倍。

我僵硬地站了一会,顿时觉得自己像是个自投罗网的傻瓜。往后退了几步,我害怕地说:“伯爵,我想,呃,我想我不应该再向你打听什么问题了,我还是,我还是……”

没说完我就急急忙忙地转身,一声很轻的枪械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冻结在了原地。

我发誓,那一刻我听见了死神用拉丁语向我问好的声音。

我的听觉在那一刻该死的灵敏,我能听见伯爵在我身后举起枪时袖子摩擦衣料的声音,听得见左轮手枪上满了子弹时那种沉重的质感——

听说人将死的时候能看见一生中最亲爱的脸,大哥那与人为善的和蔼笑脸浮现在我的眼前……

然而就在片刻之后,意想之中扣动扳机的声音并没有响起,倒是伯爵在我身后轻轻地出声:

“那可真遗憾,就快到晚餐时间了。”

真是生死一线。

我面色惨白地转回脸去,看见他若无其事地将一支银灰色的手枪放在手边的桌面上,冲我慧黠地眨了一下眼睛:“我会实现你的愿望。”他说,“然后你可别再追究这些事情了。如果你继续帮那个人的忙的话,我会觉得非常困扰的。”

我恍恍惚惚地看着他,突然觉得,伯爵就像阿拉丁神灯里那个狡猾得让人讨厌的灯灵,论起欺负老实人的本事,他和安迪洛尔那个大混蛋不相上下。

第二天我回到旅馆的房间,手伸进口袋里一摸,皱起了眉头。

一张折起的纸条和钥匙呆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裤兜里,我摸出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苍穹路79号,柏林”。

我认得那个德文,译成英文应该是“welkin”,不是“blue sky”或者“heaven”,那不是什么“蓝天路”或者“天堂路”之类蹩脚的名字,是“苍穹路”,只能是“苍穹路”。

多有诗意。我想。

可是圣母玛利亚,当三天之后司机把我在苍穹路的分岔口上扔下车的时候,我失望得差点没哭出来。

就算把这里叫做柏林贫民窟,也是非常恰当的。

我绕过一堆一堆的建筑垃圾和破烂,艰难地辨认着那生锈的、废弃的门牌号,79号根本是一地废砖和一个巨大的水坑,我傻了眼,站在一幢被拆迁弄得七零八落的残垣断壁前不知所措,几只胆大包天的灰鸽子落在废墟的钢筋上,懒洋洋地梳理着翅膀,时不时地转动着灰绿色的脑袋,向我投来一瞥漠视的目光。

这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我站在废墟前发了一会呆,心情沮丧,却不想,一个陌生的声音适时在我背后响起:“嘿,打扰一下。”

哎,人生真好像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

我像是幻听了一样,露出气恼的神情慢慢转回头去,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穿着老鼠色的衬衫,扣子扣得呆板而整齐,脸上堆满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紧张时会不由自主地端起肩膀。

这家伙,二十多年过得肯定不好。

他试探着问我:“请问您是亚伦·菲特先生吗?”

上帝啊,他居然对我用敬语。

“嗯哼。我是。”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带着吊儿郎当的神气点了下头,我可真看不惯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也许他一直都是在战战兢兢的恐惧中过活的。

眼泪漫过眼眶流出来,我居然,他妈的,哭了。

中年男子略微羞涩地笑了笑:“嘿,我是马略·菲特,你的哥哥。我……”他试图解释什么。

老天,还用你说。

看你那副受人欺负的样子就知道了。

我实在是哭得太难看了,只好果断地大步跨过去,用力给了他一个窒息的拥抱,二十三年了,我被他抛弃了二十三年的宝贵青春,好像这一刻都在这个怀抱里得到了意义。

“不管怎样,不管你发生过什么事情,也不管是什么原因把你带回了我身边,”我抱着我大哥的后背,哭得像个孩子,“我的兄弟,欢迎回来。”

耶稣基督,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别的愿望了。

去你的混蛋安迪洛尔,问候你祖宗八代。

我才不管你那金发美人在什么地方,我只是一个平凡胆小的普通人而已,下巴搁在大哥的肩膀上,泪眼模糊地望着苍穹路那一片狼藉的狭窄街道。

路的尽头,就是天国的窄门。

*******结束语*******

就这样,这个简洁的故事讲完了。

我的人生虽然很平凡,但我最终得到了幸福。人如此渺小,如果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谁还会在意别人的悲伤或者快乐呢。

虽然我最终没有帮安迪洛尔找到他想找的人,然而我想,他一定能找到他眼里的那抹蓝色吧。

因为通往幸福的门虽是窄的,但是,不是有人说过吗——

柏林的苍穹下,每一个等待都会有回应,每一份执着都将有所值。

《苍穹之路》全文完

2010-01-30

猫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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