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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番外 旧事录 之 四年与消磨(下)

铜雀锁金钗 世味煮茶 7093 2024-10-09 23:05:02

没有谁天生就懂得温柔,特别是高高在上太久的人。

平心而论,段司令已经算是人上人中比较平易近人的,但旁人恭敬他甚至恭维他久了,鲜少有人给他下脸,他总归还是不习惯低身段的。

最初的那段日子,他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得了许杭就爱不释手。

那会儿天一黑,许杭心就一沉。虽然段烨霖不算花样多的,但是架不住耐力久,实在熬得人吃苦头。特别是第二日清早,许杭没睡醒,迷迷糊糊,身子又重,被清醒过来的段烨霖好一阵摆弄,那种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于段烨霖来说这是耳鬓厮磨,但于许杭来说,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玩意儿。随时随地,只要段烨霖来了兴趣,他就得任君赏玩。

所以做得越多,关系越僵。

这一日,段烨霖在外救济流民的时候,乔松就驱车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段烨霖锁了眉头,但依旧把所有流民安顿好才急匆匆往回赶。

他是在医院里接到的许杭,医生说体虚又有些低烧,喉咙也发炎半月了,医生写单子的时候还嘟囔一句:「肿成那样应该喝水都疼,怎么就拖了这么久……」

一听此言,段烨霖先是一愣,随即心里的气就窜了上来。

他日日在许杭身边却没发现,昨夜许杭双手被拉高摁在墙上,整个人面着墙虚坐在他怀里,头一次没撑过一个小时就睡过去,但偏偏没开口让段烨霖停下。

接了人放到车上以后,段烨霖站在车外,面色凝重。

「你故意的?」虽然是问句,但段烨霖语气很笃定。

许杭脸色很差,身上披着毯子,轻轻说:「司令奇怪什么,寄人篱下可不得多忍着么。」

段烨霖气得大喘气,许杭就非得这样损己一千,换对方八百。他插着腰在原地来回走了两步,指头点着许杭连说了几个你,后面难听的话还是没骂出来。

到底是自己没把人照顾好弄出来的病,段烨霖语气软了软,在许杭背上拍了拍:「行……你别生气了。来,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买好不好?」

恶心的感觉是一句话就可以达到的。说的人或许是好意,听的人却是另一种意思。

在金燕堂那些年里,许杭听过很多油腻的色胚子说过这种话,他们的眼神里自己和虚荣的女人无异,用打赏和恩赐的态度说‘爷赏你钱’、‘喜欢这衣裳不,你笑个,我给你买’、‘唱得好听了,要什么我们大佐都可以给你’。

真是好个贴心善良的贵人呐!

许杭咬了咬下唇,病得难受让他眼里全是泛红的血丝:「不用了,我配不上司令你特意花钱买东西来羞辱。」

一掌拍在车门上,力道之大整辆车都抖了一下,段烨霖对他这种划得泾渭分明的态度实在窝火,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开始口不择言:「什么你的我的?许少棠,你非要算这么细,你身上穿的还有吃的用的,哪个不是老子花钱买的?!」

许杭也被段烨霖逼得想骂人,但是他刚张口,一口冷风灌进喉咙,疼得他一抽,咳了两声,反而更摆出卑小态度:「是,这位爷……是我不识好歹。」

砰的一下,段烨霖把门摔上,跟乔松说送许杭回去,他自己又赶回流民所去了。

在流民所里人人都看恩人似的看段烨霖,可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忙忙碌碌到深更半夜,甚至连劈柴烧火这种事段烨霖也搭手帮忙,就是为了找点事儿干分分心。

直到第二日乔松回小铜关取救济物资再回来时,火急火燎报告:「司令,快回去看看吧!」

都说气会伤肝,段烨霖觉得,他遇到许杭应该能提早三十年死于肝病。

小铜关里,许杭脱了外衫,只穿着单衣,鞋袜也没着,凡不是他自己原有的东西,都脱得干净。他出不去小铜关,就这样站在外头墙根处,冻了太久脚底板通红,脸却是惨白的,整个人像是僵成石块。从昨天回来到现在,别说是药了,就连水米他都未进一点。

段烨霖骂了一声草就拎着鞋袜冲过去,边跑边脱外套,给许杭盖上,立刻就蹲下去把他的脚拿起来套上鞋袜。许杭虽然冻得僵了,却也能勉强抽回来:「不敢用你的钱……」

「你他妈就犟到不要命是吧?!」段烨霖拦腰把他抱起来,许杭还非得挣脱,段烨霖厉声呵斥,看没用就干脆恶狠狠威胁,「是不是非得再挨我一遍干你才消停?」

许杭终究是老实了。

硕大的泡澡桶里,热气蒸腾,段烨霖给许杭暖着身子,许杭缩得很小一团,不言不语。

段烨霖说:「我是个粗人,也没人教过我怎么说好听的话。许少棠,你听不惯可以好好说。」

许杭冰凉的身体渐渐暖了,他低垂眼眸:「那我要好好说我想离开呢?」

「可以,」段烨霖也不顾许杭湿淋淋的,把他的脚从浴桶里拿出来,玉琢似的十个趾头蜷缩起来,他在许杭有些惶恐的眼神里,保持着盯着他看的状态,啃吻着他的脚背,「等老子死。」

许杭看着很虚,病养着却快,段烨霖也少打扰他。近来城里事多,段烨霖吃了早膳就走了。

乔松眼瞅着这两人过得纠结,一向不多嘴的他也还是开口说:「许少爷,您要晓得,也就是我们司令能这么由您糟践。」

许杭像个老佛爷一样端坐着,茶盖刮着茶沫,一圈又一圈,没回腔。乔松又道:「我这话您兴许是不爱听的,若是换了别的大人物,您可绝没有坐着喝茶吃枣的福气。」

「那你躺床上让他给你福气一回,我就听你的劝。」许杭把茶放下。

「我……」乔松憋红了脸,说了句失礼了就跑走了。

在空无一人的饭桌上,许杭自言自语:「我就是要看看,你家这个‘大人物’能忍我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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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杭一直以为,段烨霖只正经听过他唱两场戏,一是绮园初见,二是夏雨醉酒,其实还有一次,是在小铜关的中秋夜。

那天段烨霖睡得不安稳,醒来见身边没人,却听到依稀有唱戏的声响。他寻声而去,就一直到了露台上,那夜月明星稀,风却很大,咿咿呀呀的戏腔顺着风被带走,满是凄楚。

许杭穿着夏衣,没有水袖,但他仍然翻转着手腕,像流云像游龙,月光太明亮透出他的剪影。

「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襟,见残骸俱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那箭穿胸,刀断臂,粉身糜体,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

这是《春闺梦》里最苍凉和鬼气逼人的一段。

许杭越唱似乎越愤慨,指头点出去,好似想将这不堪的世道给戳破,想指责这命运的玩弄嘲讽,千钧力量却只戳在这空气之中,毫无用处。

他渐渐冷静了,力气慢慢泄去,好似失魂落魄一般摇晃了两下,复又凄楚开腔:「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冤骷髅几万千全不知名!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

随即,他好似忘了词儿一般,就那样站着,站到段烨霖都想走过去了,又听他续下去:「……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

这一次段烨霖没有选择打扰许杭,而是很轻地离开了,回到床上装睡,这件事许杭一直都不知道。

他第一次看到许杭本人外露出来的柔弱,这整晚他都在想象,虽然他没有参与过许杭的过去,但是小小年纪,经历战乱,看过多少生离死别,又被亲人欺侮,他的内心千疮百孔,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受人白眼活得委屈的小少爷而已。

或许自己也不应该只以一个少年郎或是贵族子来看他。

他能感知战祸的哀痛,他能知晓民族的大义,他原不该活成这样…连抑郁都只能深夜说给风月听。

次日早上用早膳的时候,段烨霖看到了日本要在贺州建立领事馆的公文。乔松要汇报,支吾了一下,段烨霖说:「不用出去说,就在这儿谈。」

「这儿,可是许少爷他…..」

许杭很明白,并不为此事而上心:「我一个粉面相公,怎配听国家大事,我先离开。」

「你不是戏子,」段烨霖把公文搁在桌上,一点避讳也没有,「你是中国人,也是大丈夫。少棠,我相信在中华太平这件事情上,咱们永不会离心离德。」

他握上了许杭的手,不清楚昨夜发生了什么的许杭奇怪地看了一眼段烨霖,心里暗骂这猢狲又魔怔了,但是到底他没有把手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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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在小铜关呆着,总是要有露面的时候的。

段司令正从修铁路的事情上腾出点空来,在小铜关设宴款待出力的兵士们,自己躲在楼上正将许杭压在门板上就听外面咚咚敲门,底下人来说,有人上吐下泻的,痛得走不了路。

下去一看,才发现有几个人全身冷汗直打滚,扶都扶不起来。军医看了半天,药也喂不进去,吃多少吐多少。

段烨霖正准备把人扛起来往医院送,没想到一向不爱示于人前的许杭从楼上走下,半句解释也没有,直接跪在地上开始解开另一位患者的衣裳。

他想做什么?段烨霖瞪大了眼睛

「针。」许杭把着脉,蹦了一个字。

「什么?」段烨霖没听清。

许杭抬头又重复一遍:「是痢疾,他需要针灸。」

段烨霖没来得及去想许杭为什么懂医术,就已经有人帮忙先找出来给了他,许杭在病者肚脐周边按压一番,然后金针刺入,动作很快,甚至没让人觉得疼痛,反而是一股暖流冲入,渐渐缓解了五脏绞痛的难耐感。

前后不过数秒,方才还嗷嗷叫的人居然就能自己坐起来了。

「好了好了!真是妙手!」有士兵大呼。

「针灸是不够的,还需要再去药堂看看。」许杭嘱咐道。

虽然还虚着,但病患能开口说话了:「多谢……您怎么称呼?」

许杭收针,手却一顿,他一时闯了出来,却没想到需要解释自己的身份,便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许……」

这时候,段烨霖一只手将他拉起来,对那新兵道:「你们还不快多谢‘许大夫’!」

一声称呼,令许杭惊了一下。

许杭没回头看段烨霖的神色,几个士兵连连道谢,段烨霖又说:「你们几个坐我的车去医院再细看看,这位‘许大夫’我会替你们谢过的。」

这是许杭第一次在段烨霖面前显露出医术来,比他预计的早了一些,却也是能解释得出缘由的,可最令他没想到的是段烨霖丝毫不发问,仿佛是老友已经对他足够了解似的。

不出几日,段烨霖拿了几处店面问他愿不愿意开间药堂,而这便是鹤鸣药堂的前身了。

贺州城也多了一个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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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轻情意重也要看送礼的是谁。

段烨霖送许杭的东西不少,大多时候许杭能不扔掉而只是不碰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且他发脾气是自顾自发,让段烨霖摸不着头脑也要不到解释,往往不欢而散的多。

「可有既不显得娘气,他又用得上,还能让他看到就惦记我的礼物?」段烨霖问乔松。

乔松还真敢回答:「搓、搓衣板?」

「滚!」

好在段大司令打仗用的就是海量战术,一件不行十件,十件不行百件,瞎猫碰上死耗子,总有一次能正中下怀。

待到金燕堂能住人的那日,段司令将金燕堂里的旧仆——奶娘和蝉衣带到他面前时,许杭的神色是惊讶中带着喜的。

奶娘向许杭磕头,嘱咐蝉衣要终身侍奉,她的小主人脸上不见悲喜,淡淡说:「我早已不敢信任何人。」

奶娘摁着蝉衣的头往许杭面前的地上磕,语气坚定:「小姐活着时曾教我们‘善恶有道’,老奴不识几个字,只晓得‘知恩图报’。这丫头若有一句话逆了您,我便亲自收拾她的性命!请小主人安心!」

一双比女子还要纤细的手将蝉衣扶起,她抬头,这个人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从此,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可好?」

后来就连段烨霖也说,别看蝉衣年纪不大,管起家来方方面面比一些老妈子还要熟练些,若是金燕堂没了蝉衣,许杭可是要头疼不少。只是听开饭时,蝉衣叫一声‘当家的’,段烨霖就想笑。

「说起来,北方方言里头,‘当家的’都是妇人对其丈夫的称呼。蝉衣,你这便宜可占大了。」

蝉衣本是叫‘许少当家的’,字儿多麻烦,叫着叫着便成了‘当家的’,被段烨霖这么一说,羞红了脸:「司令好没脸!惯会浑话取笑人!」

段烨霖哈哈大笑。

许杭倒是细细思忖了一下:「她若伺候我一生,生老病死都是归我管,比起夫君,我怕是伴她更久,这个称呼上的便宜我倒也担得。」

如此,这个称呼就定下了,再未改过。

蝉衣是这世上头一个知道许杭要复仇的人,知道的越多,所担的信任也就越重。

那年头,兵荒马乱,人心浮躁,贺州城刚从战乱中被救回来也不过才数年功夫,违法乱纪的人数不胜数,亏得有小铜关坐镇,每月总有一天是处刑日,将那些罪大恶极的凡人拉到菜市场口砍头。

正有一日,段烨霖在那儿监斩呢,许杭和蝉衣从山上采完药下来,路过瞄了一眼,事端就出了。

人头落地的一刹那,许杭就走不动路了。

他的眼前一下子就闪回,回到蜀城那一夜——

睡前他和娘亲说堂弟弄破了他的香囊,让娘亲再做一个,娘亲勾他鼻子说等你爹爹新晒的芍药花磨成粉再说。他便睡了,梦中被枪声吵醒,外面似乎是百千人哭喊,他推门出去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父亲的头被人砍下,满面血红,在地上滚啊滚啊……从一个人的脚边滚到另一个人的脚边……最后,掉进池塘。

多少个夜里,他都溺在血水里,想把父亲的遗骸捞出来,却怎么也触不到。

一辈子的梦魇。

就这一眼,他的世界顿生黑暗。那夜的恐惧突然席卷了他,刑场上的头滚了几下,他的耳边就嗡嗡了多少声,他的胃突然绞痛,头也疼,恨不得所有感官都消失,像是被谁推倒,无人拉他一把。

有哭声,谁在喊,碎裂声。

「啊——!」许杭压抑地低吼一声,浑身打颤着捂着脑袋倒了下去。

「当家的?当家的!」蝉衣慌了神。

段烨霖见到异状本以为是什么胆小的百姓被吓着了,多看了一眼才警铃大作,登时就从台上跳了下去,几步冲到蝉衣跟前,抱住许杭:「怎么了?!」

到金燕堂之后,许杭浑身出汗像落过水似的,他听得见有人在唤他,努力睁开眼,先映入眼帘的是段烨霖军装上的肩章,恨意就是在这一瞬间冲上顶峰,其实他神志还不算清楚,却将床头用来剪蜡烛芯的剪子一抓,往段烨霖的脸上狠狠一划!

只觉得眼前一闪,随即段烨霖一摸脸,已是一道血子。

「滚开……」许杭严重无神,嘴唇还在抖着。段烨霖只要一动他就反应激烈,谁都近不得身。

怕耽误久了,段烨霖速度很快地赤手握住剪子把他制住,用被子裹起他住怀里一抱,死死圈紧。

许杭像是陷入泥潭的小动物,四肢都在往外挣动,嘴里还絮絮叨叨喊着:「别杀…别砍他……」

「好,不杀,都不杀,」段烨霖拍着许杭的后脑,一下一下,自己粗喘的呼吸像是在引导许杭顺气,「没有人会死,大家都好好的,你也好好的。对不对?」

没多久,许杭就筋疲力尽就睡着了。

这是心病,就是换一万个大夫也只能跟段烨霖说是受惊了,而段烨霖倒也真的就相信是这个足不出户的小孩被这场面吓坏了。

这一遭倒是把一旁看见的蝉衣吓个半死,既担心许杭受不住,又怕他说胡话把事情都说出来了。

许杭醒来的时候,蝉衣眼下是乌青的,一直没合过眼:「当家的,现在没人,您…您哭一哭吧,啊?」

不怕人放肆,就怕人憋坏了。

「蝉衣…你这身衣服真好看…」许杭拇指和食指摸着蝉衣的袖子,「…我娘在时,也爱穿这藕荷色的暗纹裙,天下好看的女子里,没有谁比我娘穿藕荷色更好看。」

蹲在床头的蝉衣哭成了泪人,是一个人把两个人的份都给哭了。

第二天,段烨霖让乔松把刑场搬到城外去,次次行刑都劳累乔松跑一趟金燕堂知会一声,让他避开些。

而段烨霖在脸上的伤好全之前,没再踏入金燕堂半步。倒是从蝉衣那里听到起因经的许杭扔了一瓶祛疤的膏药给蝉衣。

段烨霖为此笑得像个二傻子。

可是咱段大司令怕是怎么都想不到,次月行刑的时候,他的许少棠包下了城边茶楼的顶座,大窗子朝外开,鸡翅木椅端坐着,让蝉衣将他双手双脚都绑在椅子上,逼着自己往刑场看。

心悸、抽搐、昏厥、暴汗。

醒来。

继续心悸、抽搐……

蝉衣除了替他一遍一遍擦汗以外,什么都做不了,最后解开绳子的时候哭着问这又何必。

许杭很虚弱,眼里充满了血丝,咬着牙道:「蝉衣…我这双手是要亲刃仇人的,我不能…害怕看到头断血流。」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折磨。从最开始瞬晕,到最后许杭能在行刑完毕之前,安然地洗手焚香泡上一壶正山小种,听到咔嚓头点地,喉间惬意一口茶。

再无所畏。

而段烨霖发现他不怕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以后,许杭只以‘断肢残腿的病患见多了便习惯了’解了他的困惑。

——————————

有人说,故事错了开头,后面就很难修正。

蝉衣第一次问许杭将如何处置段烨霖的时候,许杭说:「我总是要杀他的。」

蝉衣晓得他犟得很,手指绕着手绢,嘟囔了一句:「至少…他是个铁血爱国的好司令。」

许杭想到今早刚刚和他拌了嘴,也没什么好气:「是我小肚鸡肠看低了他。」

叹了口气,蝉衣拍着许杭肩膀说:「当家的你什么都聪慧,调教下人您也知道打一巴掌给颗糖,怎么遇上司令您就犯糊涂呢?司令可不是那些读诗书礼易长大的,他做事那都是战场上带回来的习惯,说好听叫直白,不好听那就是一根筋!您赌气能值几个钱?有道是‘润物细无声’,您心里玲珑七窍,岂不会连这样容易的事儿还不明白?」

许杭难得被蝉衣教训到连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你这是在批我?」

「天煞我也,我哪儿的胆,」蝉衣捂嘴笑吃吃,「我可没说当家的你在 ‘使小性儿’呢。」

许杭筷子上夹的那块红豆糕是怎么都吃不下了,盯着蝉衣:「再胡说,改明儿让你老子娘带你出去许配人家去。」

收拾碗筷的时候,蝉衣还是听见许杭低声说了一句。

「我知道他不坏。」

于是吃午饭时,段烨霖虽然搁着气还没消,前半顿大家还是吃得尴尬,蝉衣偷摸咳嗽两声给他使眼色,段烨霖便从衣袋里拿出那根都快捂化了的糖葫芦放到许杭的碟子里。

昨日门口小儿嬉戏,讨着小贩买糖吃。许杭在门口多看了两眼,段烨霖就记着了,若不是晨起拌了嘴,本该一早就送来的。

原本段烨霖已经做好真心被当作驴肝肺的准备了,谁想到许杭那边看了一眼糖葫芦,竟投桃报李给段烨霖碗里夹了一片藕。

大喜过望。

破天荒地,活了三十多年的段烨霖吃藕被噎到了,因为激动。

破天荒地,冷心冷面的许少爷被逗笑出声了,因为段烨霖。

据说,段司令出门时乐得差点被门槛绊得崴了脚,害得乔松差点憋笑憋出病来。

当夜,许杭被兴奋的段烨霖翻来覆去纠缠,他汗湿了床单,也分不出两人到底谁更热一些。

段烨霖总以为许杭没太多事儿会怕,其实这件事儿他骨子里就挺怵的。特别每次段烨霖对着他耳垂咬个没完,顺着耳的形状描下来,就像谁拿痒痒人的毛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儿似的,另一只耳朵也被段烨霖带着茧的手指头搓着。

左右都是躲不过,然后脖颈失守,喉结被咬,许杭吞咽了一下,那里上下一动,触怒了一座火山。

后头山崩地裂,一切都昏天黑地,辨不清前后左右,也不晓得开始结束。

许杭只记得几个节点,譬如外头打更的经过时,他的腿脚有些抽筋;途中段烨霖下床喝口水时,枕头都被带到了地上,绸布面都被扯烂了;后来好似有只鸟在窗户口停了停,那会儿许杭正咬着牙等一波火山的肆虐结束。

他以为,就算是擂台上拼搏,一方示弱或是认输,总能结束了吧。可这次就偏偏遇到不讲规矩的,一身气势不肯收回去,抓着帘布粗暴擦了两把汗,显然是要再开一局。

危险的信号让弱者本能后缩,能离开一分一毫都是好的,谁知却被抓住了脚踝,一阵蛮力,整个人被往下一拉,又落入藩篱。

「逃什么?就这么点地儿。」段烨霖笑话他。

「你……」许杭后悔今天给他好脸色,「你明天不忙么。」

段烨霖低喘:「是,很忙,但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件一件忙过来。」

事儿有轻重缓急,也可以“轻重缓急”地办。

很忙你就该早点睡。许杭想这么骂来着,却怕自己松了口会听到不想听到的声音。他捂着自己的嘴,没一会儿就被扯了下来,反压在床褥上。

「这个时候我倒是想听你骂我的,嗯?」段烨霖有时候也挺他妈不是个玩意儿的。

脏话是门艺术,可惜这门艺术许杭欠学习。憋了半天他才蹦出一句:「…王…八蛋。」

「多骂几句?」

「………滚。」

段烨霖吻他发烫的鼻尖,喟叹:「我家少棠啊……」

妈的。真他妈可爱。

一朵不想开的花骨朵,愣是被人磨着磨着,硬着头皮盛开了。清晨院子里那些花,太阳没出来前惹了一身湿漉漉,微微一抖都簌簌往下掉水珠,等天亮透了也干透了,嫣红得正好看。

在二人关系这件事上,蝉衣还真是说准了。

此后数年,两人时好时不好的,段烨霖若是脾气横一点,许杭就晾着他,比他更臭脸,唯有段烨霖软和下来,他也能遇水则柔几分。久而久之,段司令也就知道,以暴制暴在这个主儿面前是使不得的,他吃软不吃硬。

硬汉终究也是能被磨得柔和些。

年复一年,人的年岁在长,个头也在长。

第二年的夏天,药堂里闹老鼠,说给了许杭听,许杭从柜子深处掏出一瓶药给伙计,伙计用了后说不愧是许大夫,炼的毒药真叫一个好用。许杭只说,可惜白白放了两年,不然见效更快。

第三年的秋猎,段司令在前面打野味,许大夫在后面采草药,等段烨霖溜了一圈回来,头发上沾了一堆苍耳。他盘腿在许杭面前坐下,让许杭用割草药的刀给他刮干净。

那刀是新磨的,要是往皮肉上使点力气来一下,立刻见骨。一簇簇头发往下掉,段烨霖突然说:「三年前你对我磨刀霍霍的,这次不砍了?」

许杭削得很小心,尽量没让段烨霖的头发毁得太厉害:「我杀不了你。」

段烨霖没听清,头往后仰看他:「什么?」

许杭把他的头掰回去:「我让你别动。」

第四年初头一日,是个雪天。贺州城迎来了第二个了不得的人物,都督汪荣火。

一辆辆车碾过雪地留下难看的齿印,驶过金燕堂外的巷子口。

许杭披着斗篷,望着远处,蝉衣在他身后。

他伸手接住雪,道:「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蝉衣拂去许杭肩头的雪:「等雪化了,便是开春了,清明也不远了。您预备开始‘祭奠’了么?」

「四年了,他和小铜关都已经关不住我了。我的旧坟头需要新哭声,才能抵得过冤魂的夜夜呼求。」

许杭淡淡一笑,转身回堂,卷起斗篷的边缘像是翻浪一样。

贺州城的血案,就从此开始。

作者感言

世味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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