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只有十只左右,现在它们繁殖了。因为这个世界的生物能学习,甚至设计者还让他们有生殖能力。”
克拉斯用一根树枝拨弄了几下巨蝠人的翅膀,继续说:“我听说‘巨蝠人’被设计成最常见的敌人,所以各项设定也最完善。就是因为太完善了,它们甚至能自行繁衍,狩猎能力也不断进步。”
马克和阿丽特对视一下。“请问你是哪位?游骑兵猎人吗?”阿丽特问。克拉斯刚要回答,约翰抢先说:“是我的同事。”
“哦,就是你要找的人?”
“不,我要找的是两个女孩,这位是另一个部门的。”
“我是克拉斯·德夫林。”克拉斯这样介绍自己,并和刚见面的人握手,“找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吧。显然我们都有关于这空间的信息需要交流。”
他们回到村子里,找了一间看起来像酒馆的空屋。路上,约翰走在克拉斯身后,不停盯着他看,生怕这是自己的幻觉。
约翰想象过和克拉斯重逢的画面,要么像间谍影片一样神秘兮兮,要么像浪漫爱情片一样在飞满白鸽的广场来个拥抱……他没想过会这么随便地遇到克拉斯,而且打过招呼后第一句话是谈眼前的案子。
他想靠近过去,再靠得近一点。他想拥抱住克拉斯,问他这三年去了哪里、经历过些什么,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再试着吻他,他应该不会拒绝……可现在的气氛完全不适合干这些,约翰稍稍有点沮丧。
“这里是个大型‘沙盘空间’,对吗?”在有点低矮的室内,克拉斯坐在剖开的圆木做成的凳子上。
阿丽特和马克很吃惊,他们本以为外人不知道这个说法。英格力公司以前开发过一种引导人的感官进入幻境游玩的仪器,类似催眠效果,能够让人在虚拟的情境中体验梦幻般的经历。它并不是那种立体眼镜和几块电极的小把戏,它建立在古魔法的基础上,能暂时把人的灵魂投入“沙盘空间”。
古魔法典籍中它叫做“移魂之锁”。后来,这种魔法又被称为“沙盘空间”,名字是从沙盘疗法演化而来的。(注1)
“沙盘空间”有两种模式。一种被称为拟像沙盘,它只允许意识进入,内部预设好的东西不能改变,在法术作用期间,连施法者本人都无法修改之前设定好的东西,除非中断掉法术。
另一种则更大、更真实,它被称为实体沙盘,有种微缩世界的感觉。人可以通过裂缝走进去,可以试着从内部影响它、改变它,甚至可以留在那里生活。
实体沙盘的缺点也很明显:它需要一块面积足够的空地,把空地当成培养池。沙盘空间并不是完全的虚拟产物,它算是半真实的,相当于在空地上“养殖”出裂缝另一侧的空间,培养池的大小会影响沙盘空间的大小与真实性。法术存续期间,作为培养池的现实景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设计好的沙盘空间。它就像隐形的立体交通一样,遮蔽、取代了真实世界的一角。
听着三人的讨论,约翰想起通讯公司大厦地下室和郊外厂区融为一体的事。显然这块空间的施法者还玩了点小手段,他把两个地点做了连接,把培养池扩得更大。
“一开始,设计者只做拟像沙盘,”看到新同伴这么专业,阿丽特也不再有所保留,“就是只有意识能进入、参与者无法改变设计元素的那种。但是,拟像沙盘内部的时间流速和真实世界差别过大,会导致受术者精神失常。”
“你是研发者之一吗?”克拉斯问。
阿丽特摸摸鼻子:“嗯……是的。我只参与过构筑细节。”
“拟像沙盘会让人精神失常,于是又有人转而研究实体沙盘?”
“是啊,拟像沙盘能让人在十几分钟内体验完一辈子的时光,会造成大脑信息过载。我们在实验中发现,光是一天使用一次,就足够让人出现感知混乱。后来我们的小组负责人改为研究实体沙盘,实体沙盘内和真实世界的时间也不一样,但差别较小,安全得多。而且体验者能用自己的行为影响这个世界,想结束时也可以主动找到裂缝离开。”
“体验?有人专门体验这个?”约翰忍不住问。
“当然,”女孩解释,“沙盘空间是很厉害的古魔法,要配合一大堆的法器和材料……现在靠科技产品和化学制剂能代替,总之挺麻烦的。其实我不会施法,但我学过一些原理。就是因为它施展起来太麻烦了,放到当代社会几乎没什么用处。
“想把你的敌人关进来?不,一个空空如也的简陋沙盘空间会被人立刻看穿,起不到囚禁和蒙骗的作用;而为此设计出细致、世界观完整的空间?也太麻烦了,还不如用枪或者即死巫术对付敌人呢。
“于是,现在这个魔法沦为了娱乐用具。想想看,可以进入满街都是兔女郎的乐园,或者来一段中土世界护戒队大冒险,多过瘾。”(注2)
“怪不得英格力公司会垮掉。”克拉斯感叹地抬起头。
“为什么?”约翰问。
话一出口,他感到一种奇妙的亲切感,现在他们简直就像以前:克拉斯说某些感想或结论,而自己紧跟着问为什么。
“这个古魔法很烧钱,”克拉斯说,“先不论施法难度,光说法器和材料配合,施展一个大型实体沙盘空间的花费和建一公里地铁差不多。小型的或者拟像的稍微便宜些。你可以想象一下。”
约翰想了想:“修一公里地铁得花多少钱?”
“算了,别在意,反正你知道很贵就行了。”
“我们是来收拾烂摊子的,”马克插话说,“因为我们的老板入狱了……是由于经济问题。在英格力公司遣散员工的时候,没有处理好培养池,这个大实体沙盘现在越长越不对劲,里面的生物失控发展,空间开始到处裂口子。”
沙盘里的东西出现在现实世界,而现实世界也有生物能够走进去。由于裂缝位置隐蔽,不仅进来的人很难找到正确出口,跑出去的生物也会给真实世界带去麻烦,比如像巨蝠人那种东西。
阿丽特和马克是主动进来搜索的,因为这个沙盘空间怎么也中止不了。
此类魔法只能被施法者终止。问题是……他们研究组的老板在坐牢。而且是普通的、法治意义上的那个监狱,和超自然无关。总不能和假释官说“请让我离开几天,我要去解消个法术”吧。而如果没有施法者在场,想要停止沙盘,则需要让里面的设计生物都离开……或死亡。
所谓“设计生物”,就是指空间内被设计出来的主要活物,用来和体验者进行主要互动的那些。比如天堂幻境中虚拟的七十多个处女、追踪巨怪的丛林里的巨怪、魔索布莱城刑讯室里赤裸上身的性感男性卓尔什么的。随着设计生物减少,沙盘空间会加速塌缩,最终消失。
“我和马克的计划是这样的,”阿丽特说,“我们杀死可能产生威胁的,例如兽人、巨蝠人、狂化僵尸和毒牙郊狼。然后转移一些比较无害的东西,比如兔子绅士,翼山猫,房屋小精灵之类的。”
“转移一些?”约翰问,“你们是说,带去现实世界里?”
“对。”
“它们能在现实中继续存在?你们……就这么把它们丢出去?”
“能继续存在,但会变得不如在沙盘世界里强。比如这里的兔子在现实中会跑得特别慢……房屋小精灵也不会魔法,甚至不会打蛋糊。”
“把它们带到现实中,然后呢?”
“扔给你们,”阿丽特坦然地回答,“你们不是专门收容帮助这类生物的吗?”
说得也太理所当然了!约翰愤恨地看了她一眼。
“除了巨蝠人,这里还可能有什么?”克拉斯问。
“剩下的不多了,”女孩说,“普通动物数量本来就少,因为沙盘被放置太久,它们中有不少都被邪恶生物杀死了,现在我们再杀死邪恶生物就行……麻烦的是,老板在这里设计了魔像,那东西不会自己死,我们只能把它找出来处理掉。”
克拉斯点点头:“我也是为了调查那些生物而来的。虽然没想到会有个沙盘空间。”
后半夜,阿丽特和马克把野营帐篷挪到了酒馆里,打算休息一下,明天再继续搜索,约翰和克拉斯也会加入他们。
只要有时间,彻底搜索并不难,毕竟沙盘空间的面积很有限。克拉斯曾经走进一片看似广阔的森林,无论怎么走,都会随机出现在同空间内的另一端,无法走出森林,只会被道路指引着随机折返。因为它的面积大小是固定的。迷路的猎人们还好说,大家早晚能找到他们并把他们带出去;麻烦的是,他们还得对付这里的大量奇幻生物。
约翰暂时不需要睡眠。看到克拉斯走出木门,他也跟了出去。他们并肩站在字体模糊的木招牌下,看着沙盘天空上巨大的圆月。
“你好像有很多东西想问。”克拉斯说。
约翰低下头抓抓头发:“呃……是啊,简直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个,”他想知道克拉斯为什么会来这里,也想知道三年中克拉斯在哪儿,突然他想到一个更近在眼前的问题,“对了,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你?”
“应该是由于身在沙盘空间,”克拉斯说,“这里和真实世界不同,所以你感觉不到我靠近。等我们一走出去,你就感觉得到了,”
约翰想问“那缔约的部分呢”,但又觉得这么问很糟糕,就像自己多在乎缔约带来的绝对命令似的。还没等他思索完,克拉斯主动说:“命令我跳个舞吧?”
“什么?为什么?”约翰眼睛都瞪圆了。
“因为我不会跳舞,也不爱跳舞,”克拉斯笑着站在他面前,“记忆中每次参加派对我都因为这个出丑,所以我不会主动跳舞。如果你让我这么做,而我真的跳了,那就说明缔约的控制效果还在。我只是想试试看。”
约翰左右看看,还聆听了一下木门内——那对英格力公司的搭档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于是他对克拉斯伸出手,清了清嗓子:“和我跳舞吧。”
克拉斯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和你一起?”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搭上约翰的手掌,另一手扶住他的肩。
约翰靠近,搂住克拉斯的背:“你不是装的?这是……缔约的效果还在发挥作用吗?”
“是,绝对是!”克拉斯说,“我从来不跳舞,很多人可以作证。”
约翰笑笑,拖着他走了几个慢四舞步。“你会跳舞?”克拉斯惊讶地看着他。
“当然,小时候母亲教我的。她总说作为一个男人会用得上。”
“我差点忘了你是上百岁的血族。”
克拉斯连最慢的节奏也踩不住,只是被扶着一起走而已。“你看,我虽然可以跳,但原本做不到的事情还是做不到。”
“有些事你做到了,”约翰看着他,“你确实好好地活着,避开了可能想找你的人,而且现在看你起来很好,你没有失控。”
“我曾经再次失控过,”克拉斯低声说,“后来就好多了,我越来越熟练地掌控那种力量,并尽可能压制它。我不会轻易使用它的,因为一旦使用就有溃堤的危险。”
“真知者之眼呢?”约翰问。他带着克拉斯一转身,站在不太平坦的道路中心,月光为他们拉下长长的影子。
“哦,这是最值得庆祝的,它恢复了,”克拉斯的黑眼珠里映出约翰的形象,“也许是我体内的东西变稳定了,灵魂和身体稍微协调了些。不过,这能力时有时无,它一旦失效,我就得特别留心,防止自己失控……它有点像个警钟。”
克拉斯还没说完,约翰揽着他的背,将他拉近,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睑。他感觉到约翰的嘴唇在发抖,按说血族是不会感到冷的。
他明白约翰为什么会这样。实际上,远远看到约翰时他也激动得发疯。可是当真的在一起谈话,他反倒表达不出这份惊喜。
“那现在呢?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约翰问。
“和以前一样,就像你刚敲开我家门的时候。”
他们额头相抵。克拉斯把另一只手从肩膀移到约翰颈侧,那熟悉的体温让约翰几乎热泪盈眶。
约翰微偏过头,轻轻衔住克拉斯的嘴唇,他们交握的手终于放开,变成相互拥抱。
当年在克拉斯失踪后,协会伪造了他的死亡。“德维尔·克拉斯”这个人在法律意义上已经不存在了。脸书上有人发起追悼这位恐怖小说作家的活动,也有人说是“杀妻又逃脱法律制裁的蓝胡子最终被复仇女神的利剑裁决”什么的,看得人哭笑不得。
克拉斯现在是独自行动的驱魔师,化名克拉斯·德夫林,有时还给游骑兵猎人提供施法帮助。
约翰最吃惊的是,克拉斯说现在自己的脸上有一层幻术,就像他曾为开车的兀鹫施法、让其面孔呈现活人相貌一样。现在他在别人的眼中是另一个长相,同是黑发黑眼,五官却完全不同。因为约翰和他存在血族缔约关系,所以只有约翰能够看到他真正的面容。
“在别人眼里我是这模样。”克拉斯拿出一张照片,是不久前他和几个游骑兵猎人的合影。照片上有一头长了四条胳膊的利齿大脚怪,几个人类围成半圆,拿着枪,伸出大拇指。
照片上的“克拉斯”比真实的他要年长几岁,发色、瞳色和肤色没变,眼窝更深,眉形微垂,面孔瘦削而忧郁,隐约有点像某个电影演员……像阿德里安·布劳迪。(注3)
“哪有人用幻术把自己伪装得……像个演员啊?”约翰看着照片,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通常不是应该把自己伪装得越不起眼越好吗?”
“也不完全和那个演员一样,”克拉斯说,“我毕竟不是整形外科医生,没有凭空塑造一张脸的本事,总得参照点别人的长相。还记得兀鹫身上的幻术吗?我还把他的脸变得像年轻时的肖恩·康纳利呢。”(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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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沙盘疗法就是指箱庭疗法。两个说法是一样的意思。其实“箱庭”的概念比“沙盘”更像这个空间的感觉,但是“箱庭”这个词本身是日文而来(中文里,就是庭院山水盆景),用起来气氛上稍微有点不合适,就还是写沙盘了。
注2:中土护戒队还用解释吗…(《--那你还注个P……》…就是快乐的小生物送小圈圈之王投火山的故事。
注3:演《钢琴师》的那个演员……
注4:第一任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