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过幕,下了戏台,何少桢耳边依旧嗡嗡作响,全不敢看容述。
何少桢想,完了,完了。
他师哥肯定更瞧不上他了。
不止何少桢不敢看就容述,就连容家班的其他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吭声。能待在戏班子里都是知戏,会唱戏的,何少桢在台上的事故一出他们都难以相信,各个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去触容述和何少桢的霉头。
平日里容述鲜少发脾气,就连对戏班子的管理都有些漫不经心,可他们知道,是容述给了他们容身之处。
容述对上了戏台的戏向来要求尽善尽美,不但对底下人严格,对自己更是严苛。这么多年来,容家班从来没有在台上出过错,如今不但出了,还是出在何少桢身上。
嘶——简直不敢想。
容述却没有发作,神色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喜怒。
按照惯例,封箱戏之后就是祭祖师爷。今年他们定的饭店还是春满园,是沪城的老酒楼了。戏班子里的人恭恭敬敬地将祖师爷请去春满园,一路唢呐板鼓声不歇,浩浩荡荡,引得路人引颈张望,颇有几分热闹。
春满园已经被容述包下了,不待外宾,偌大酒楼,今日只有容家班的人。
何少桢沉默地抬头看着神龛上的唐明皇,他七岁就入梨园行了,同容述不一样,他是被他爹娘送进梨园行的。他家中兄弟姐妹多,日子过不下去了,他这个不大不小的,就显得愈发多余。
他还记得头一回祭拜祖师爷,是他爹娘让他签下那一纸契约那天。
屋子里点着香,台上是祖师爷,斑驳的墙面上悬挂着同光年间的名伶画像,有些年头了,泛着黄,一双双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何少桢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前路茫茫,他年纪小,却本能地觉出几分惊惶。
何少桢小声地对他爹说,爹,你带我回去吧,我不想学唱戏。
他爹说,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爹这是给你找个好营生,等你成了角就风光了。
何少桢无措地望着他爹,又望向他抹泪的娘,他娘垂着头,枯瘦粗糙的手指抓着他,说,娘对不住你。
她哽咽道,你跟着师父好好唱戏,好好学,争口气,啊?
何少桢不喜欢唱戏。
可由不得他不喜欢,师父的木棍不留情,两指宽的木板打下来,能疼得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疼,还饿——师父不给饭吃,戏班子里不留没用的人。
怎么办?唱吧,唱好歹能挣一条活路。
何少桢没想到,唱戏这么苦,竟还有人心甘情愿来遭罪的。
那时正是隆冬天,他跟着师父去拜访沪城名旦苏寒声,他师父同苏寒声是昔年戏班子里一起学戏的师兄弟。可同是师兄弟,命却不同,苏寒声是角儿,他师父却籍籍无名,只能将所有的指望都压在他身上。
尚是清晨,日头还未高升,院子里氤氲着浓白的雾气,何少桢和师父跟着下人穿过拱门,踏上小径,还未走近,就听一道清越婉转的嗓音,是在吊嗓。
何少桢师父听了片刻,忍不住说,好嗓子!
几人走近了,就见一个穿着长衫的少年,那少年眉眼生得昳丽,身段修长,年纪虽不大,却已经很见风姿气度。
何少桢抬起眼睛,和那少年对了个正着,那少年神色冷淡,恍若未见他们,兀自慢慢地练着声。
后来何少桢听说容述是自己想唱戏的,惊讶得不行。那时他们偶尔在一起练戏,休息时,容述还压着腿,何少桢凑过去,小声地问他,“哎,他们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容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何少桢不死心,道:“有钱人不是只听戏么,干嘛唱戏啊?”
容述说:“喜欢。”
何少桢愣了愣,咕哝道:“唱戏有什么好喜欢的,每天练戏多苦啊,就算熬成了角,也没什么人瞧得上。”
容述目光落在他脸上,淡淡道:“我唱我的戏,管他们瞧不瞧得上。”
何少桢怔怔地看着容述,心里竟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羡慕黯然,羡慕不知从何而来,黯然也不知因何而起,还年少,懵懵懂懂,那种感觉却深深地烙在了何少桢心头。
何少桢拜祖师爷拜得魂不守舍,恍恍惚惚的,前尘旧事席卷而来,他又想起他们真正登台唱戏那一回。
乌泱泱的满堂客,他们也博了满堂彩。
何少桢妆还未卸,戏服也未脱,到了台后,紧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松了下来。他听着外头如雷的掌声,他们走了,喝彩声也未绝,何少桢兴奋地抓着容述的手,说:“师哥,我们成了?”
容述却从容,安静地看着何少桢,脸上也有几分笑,道:“成了。”
何少桢咧嘴笑了起来,对上容述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又藏不住笑,“师哥,我们会成为角儿吗?”
容述道:“会。”
他说:“我们会成为沪城最红的角儿。”
何少桢笑着,眼睛却红了,紧紧攥着容述,低声说:“对,师哥,你和我,我们会红遍沪城!”
容述笑了,说:“角儿,别哭了。”
何少桢抹了一下眼泪,说:“谁哭了,我没哭,我这是高兴。”
“终于熬出头了。”
何少桢说:“师哥,我们以后会一直红下去的,咱们要一起成最红的角儿,一起唱戏!”
容述笑道:“好。”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何少桢食不下咽,就连席间有人来敬他的酒,何少桢都喝得心不在焉。
酒过三巡,宴席将罢。
按规矩,是要将祖师爷请回戏班子的。
何少桢坐立难安,突然,身边容述起了身,何少桢一个激灵,腾的一下也站了起来。
他动作大,推得椅子都嘎吱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满座皆静,齐刷刷望着他们。
何少桢有些无措,却竭力维持着平静,他端起桌边的酒,说:“师哥,我们……我们还没喝呢。”
容述看着何少桢,神色如常,到底是又倒了一杯酒。
何少桢低声说:“这次是我错了,师哥,等年后的开箱戏,我一定不犯浑。”
容述没有动,何少桢心都悬着,他当众认错,那么多双眼睛都瞧着他们,何少桢手都隐隐有几分发颤。
旁边有人打圆场,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咱们何老板的戏谁不知道,今天这杯酒喝下去,安安心心过个年,等来年开箱戏,好好地亮一嗓子。”
“是吧,班主。”
何少桢眼睛已经泛了红,容述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都松了口气。
容述说:“回家吧。”
“走走走,请上祖师爷,咱们回家。”
戏班子里几个唱武生的年轻人去抬祖师爷,容述脚下未动,何少桢也僵着,他听容述对戏班子里的人说:“你们先回去,春迎,回去之后把封箱礼给大家。”
春迎小声道:“是,班主。”
转眼间,偌大酒楼就剩下容述和何少桢。
楼里寂静无声,何少桢挨不住这样的沉默,简直如凌迟,低声道:“师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容述目光落在何少桢身上,道:“少桢,明年开箱戏,你不必唱了。”
晴天霹雳。
何少桢脸色惨白,睁大眼睛,望着容述,“……什么叫我不必唱了,为什么?师哥,就因为我在封箱戏上唱错了?”
他情绪不可控地激动起来,浑身都是凉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在戏台上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出错,就连你师父苏寒声年轻时不是一样出过错?”
容述道:“不是因为你出错。”
他神色冷静,淡淡道:“你心不净,唱不好戏。”
他说得毫无转圜余地,如同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何少桢颤了颤,说:“我可以的……师哥,我可以。”
容述淡漠地看着他,道:“你听了现在自己唱的戏吗?”
何少桢哑然。
容述说:“等你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再说吧。”
说罢,容述要走,何少桢下意识地抓住了容述,他攥得紧,握着容述的手臂,说:“师哥,我不用想,我要唱戏,我要和你一起唱戏。”
他勉强地笑,神色仓惶,“我们说过的,你也答应过我,咱们要一直唱戏……你答应过我。”
容述皱了皱眉,看着何少桢,说:“何少桢,是戏成就了你,不是我容述。你唱戏不该是为了我,也不当是为我,若你唱戏是为我,这戏——不唱也罢。”
不唱也罢——何少桢脸色更难看,他怔怔地看着容述,眼睛通红,说:“师哥……”
“西楚霸王不是虞姬的附庸,王景隆也不是玉堂春的傀儡,”容述说。
何少桢喃喃道:“可我不是西楚霸王,也不是王景隆……师哥,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容述沉默须臾,道:“你我之间,只有戏,也只会有戏。”
何少桢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为什么?师哥,我比他们认识你都要早,比他们都喜欢你,我是这天底下最知道你的人……师哥,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他攥着容述的手,哽咽道:“你瞧不上我是不是?”
“你瞧不上我只会唱戏,只能唱戏,”何少桢眼里都是泪光,他失了冷静,只顾胡乱地捧出一颗心,乞着别人怜惜,“我可以做别的……师哥,我可以去拍电影,不止红遍梨园,你等等我,师哥,你看看我,我们是这天底下最般配的……”
容述看着何少桢,半晌,道:“我没有看不上你。”
“少桢,你喜欢唱戏便唱戏,你喜欢拍电影便去拍电影,无他,只是你喜欢,”容述说,“你不该为我决定你的人生。”
“人得为自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