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洛生旧事重提,再查年前的谢氏失火一案,没成想还真让他查出一点蛛丝马迹。那人是当天烧伤的工人之一,叫洪志,在火灾里烧伤了手臂,谢洛生曾去看过他,是个面容黝黑的中年汉子。
洪志是在车间里被叫去的,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张经理,小声地说:“经理,少爷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张经理瞥了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看得洪志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来由的有些不安。他头一回见谢洛生就在医院里,谢氏的少东家很年轻,生得斯文俊秀,说话也温和,在他们出院后还给了一笔丰厚的抚恤金,让他们安安心心地过年。洪志听说这位少东家是位医生,压根儿不会管理公司,洪志在厂子里已经做了十年了,对谢洛生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少爷有些瞧不上。
直到站在办公室门口,张经理屈指敲了敲门,就将洪志带了进去。
“少爷,洪志带到了,”张经理说。
谢洛生坐在办公椅上,随口嗯了声,头也没抬,看着手中的文件。张经理也不说话,站直了身立在一边。办公室是谢远行用过的,一应陈设如旧,洪志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谢洛生,又垂下头,叫了声,“少爷。”
谢洛生没搭理他。
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谢洛生翻动文件夹页的声音,缓缓的,每一下都像无声地叩问压在洪志心头,他心里的不安更甚,过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不知少爷叫我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谢洛生这才抬起头,他看着洪志,微笑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洪志心头一松,原来是为了这个,忙道:“多谢少爷关心,已经结了疤,大好了。”
谢洛生说:“那就好,”他顿了顿,说,“听张经理说,你已经在谢氏做了十年了?”
洪志应道:“回少爷的话,已经十年整了,我是谢氏纺织招的第一批工人。”
“十年了啊,”谢洛生笑盈盈道,“可我怎么不知道我们谢家竟然养出了家贼?”
洪志面色微变,强笑道:“少爷……您说什么家贼?”
谢洛生看着洪志,突然扬起手将文件夹狠狠地砸了过去,就摔在洪志被烧伤的手臂上,他冷冷道:“什么家贼?勾结外人火烧公司的家贼!”
“我不知道少爷在说什么……”洪志梗着脖子,看着谢洛生。
谢洛生交叉着手指,将手肘搭在桌上,又笑了起来,道:“不知道?”他端详着这张憨厚的面颊,缓缓道,“上个月你儿子在四方赌坊赌钱,花了一千大洋,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洪志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嗫嚅道:“是我家中多年……多年的积蓄。”
谢洛生勾了勾嘴角,捏起一沓薄薄的纸丢在洪志面前,说:“你在谢氏做了十年,领了多少薪水,我会不知?”
“至于你的妻子,”谢洛生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股子压迫,“以她在李家后厨做帮佣的薪水,多少年才能赚一千大洋,嗯?”
洪志望着谢洛生,额头冷汗涔涔,半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少爷,我,我知错了!”
谢洛生说:“不,你不知道。”
“你知道你烧毁的那批货物值多少个一千大洋吗?”谢洛生轻笑道,“更不要说你烧毁机器,烧伤的工人——”他的语气更沉,目光冰冷地审视着洪志,看着他微微发颤的肩膀,“够你们一家三口吃一辈子牢饭。”
洪志到底只是一个生活在底层的工人,眼睛都红了,忙求道:“少爷……”
谢洛生踱步而出,冷声说:“你和谢家到底有什么深沉大恨?”
洪志下意识地说:“我没有……我是不小心打翻的油灯——”
他话还没有说完,张经理一脚踹了过去,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在谢氏十年,会不小心打翻油灯?不小心打翻的油灯能烧起这么大的火?”
张经理冷笑道:“我看你是想杀人吧,今日就给我去巡捕房说个清楚!”
乍听巡捕房三个字,洪志颤了颤,脸上不见血色,说:“我没有想杀人……我是……”
“洪志,你是谢氏的老人了,”谢洛生蹲下身看着洪志,道,“说吧,是谁让你放的火?”
洪志眼瞳紧缩,怔怔地看着谢洛生,谢洛生脸上没什么表情,慢慢道:“你仰赖着这份工作养家糊口,这十年里,和谢氏,和工人也没有龃龉,如果不是受人指使,为什么要纵火?”
洪志嘴唇抖了抖,垂下头,一声不吭。
谢洛生说:“想想,是你们一家人在牢房蹲到死,还是告诉我是谁指使你纵火?”
“洪志,考虑清楚了,开口说话的机会不是一直都有。”
过了半晌,谢洛生似乎失去了耐心,站起身,道:“打电话给巡捕房——”
“是李家!”洪志喊出声,惊惧地望着谢洛生,谢洛生脸色未变,道:“胡说,李耀泽在沪城谁人不知,怎么会让你做出纵火?”
洪志已经说出了口,索性豁出去了,也丝毫没有察觉他口中的李家被谢洛生直接换成了李耀泽,白着脸说:“李耀泽找到我……让我烧了那批货,他说现在老东家不在,没人能查到我身上……”
他看着谢洛生面无表情的模样,咬咬牙,又道:“他还给了我两千大洋,还有一千,就藏在我家里。”
过了须臾,谢洛生说:“张经理,把人带出去吧。”
张经理应声,洪志求道:“少爷,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求您高抬贵手……放火的是我,和我家人没有关系。”
谢洛生看着洪志的眼睛,道:“自然,祸不及家人,我只要真正的凶手,明白吗?”
洪志呆了呆,张经理已经将他拉了出去。
他们一走,谢洛生轻轻吐出口气,抬腿绕向屏风后,容述和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正坐在一起。
谢洛生说:“严队长,容先生。”
严队长是巡捕房的队长,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子,谢少爷好手段。”
谢洛生笑了笑,道:“让严队长见笑了。”
严队长站起身,对容述说:“容老板,我就先回去了,这件事我会处理。”
“有劳了,”容述说,“沪东新开了一家餐厅,听说厨子是正儿八经的北平厨子,早年在宫里当过差,改日一道去尝尝?”
严队长是北平人,此人不好金银,偏是个饕餮,只好吃,闻言展颜道:“容老板盛情,岂有拒绝的理儿?”
三人相视一笑,不过片刻严队长便离去了,屋内只剩下容述和谢洛生。
谢洛生说:“洪志是谢氏纺织公司的人,即便他指认李耀泽,只怕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容述慢悠悠道:“我们也不要拿他怎么办,只要让他自顾不暇就行了。”
“李家这些年见不得人的事情没少做,”容述屈指敲了敲桌,道,“我已经让秦忠联系了报社,你让张经理咬着李家不放,尽管把事情往大了闹。”
谢洛生眨了眨眼睛,心下了然,玩笑道:“容叔叔太坏了。”
容述瞥了谢洛生一眼,不知怎的,想起谢洛生审问洪志时步步紧逼的模样,很有几分凌人的气势。他心中微动,握住谢洛生的手一用力,谢洛生就坐在了他的腿上,谢洛生有点儿不好意思,低声说:“容先生。”
容述拍了拍他的屁股,道:“坐着。”
谢洛生也不扭捏,直接坐在他腿上,二人面对面,他看着容述,凑过去碰了碰他的嘴唇。容述掐着谢洛生的腮帮子,一捏一放,谢洛生不明所以,却没有挣开。容述很喜欢一般勾了勾他的下颌,说:“我们洛生真招人喜欢。”
谢洛生抿了抿嘴唇,低头蹭容述的额头,笑道:“别人的喜欢我不稀罕,就不知道能不能得容老板青眼了。”
容述似笑非笑地瞧了谢洛生一眼,拈着戏腔,道:“谢公子好一似采花的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
“飞过来飞过去采了奴的小花心。”
他改的是《玉堂春》里的一句戏词,在谢洛生耳边道来,谢洛生耳朵一下子就红了。
容述愉悦地笑出了声。
翌日,李耀泽就被请去了巡捕房,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李耀泽纵火的消息,夹杂着一些打压同行的旧事,甚至还有几桩早年的桃色旧案,生生将李耀泽气得在书房里摔了东西。
商会里李耀泽和丁默山本就分庭抗礼,一时间,丁默山的声势几乎压过了李耀泽。
一切都在容述意料之中。
没成想,这一日容述去医院接了谢洛生回容公馆时,路上却遇上了枪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