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现场演示颇为顺利,合同也谈成了,两人很快处理完相关事宜,就踏上了归程,一路相敬如宾,无风无浪。
胡北原虽然鼻青脸肿,状若猪头,回公司吓翻一票人,但心情是很不错的,尤其周翰阳在向上汇报的时候,极其慷慨地把这次大部分的功劳都归到他头上了。
其实都知道最后还是托的周翰阳的福。他虽然前期做了许多工作,但自己当时那副尊容,嘴还肿得话都说不清,只能坐在那里呈惨烈状,能有什么贡献呀。
别的都不说了,有这样一个照顾下属,不抢功绩的上司,这是哪辈子修来的呀。
唯一不好的是,他的腰已经敷了一系列伤筋膏药,但还是辗转反侧,如坐针毡。
周翰阳跟他相处时的态度,其实还是不复最初那种热情和自在。但这时候也是会主动找他:“我带你去看位医生吧。”
两人去看的是位中医,经过一番推拿扎针,对方告诉胡北原:“没大问题,小关节错位。扎扎就好了。”
话音刚落,又在他额头上补了两根雪亮银针,这才姗姗离去。
胡北原天线宝宝似的趴着,在能拔针之前闭目养神,过了会儿睁开眼,就见一双长腿映入眼帘,显然对方是来了一阵子了,但没叫他。
胡北原抬起头:“怎么了?”
周翰阳说:“没,怕你有什么需要。”
“哦……”
“对了,这是刚给你买的药,脸上的伤,涂了能好得快点。”
胡北原一时百感交集。他气过周翰阳对他那些不清不楚的疏远回避,恨过周翰阳的冷淡缄默,但说实在,周翰阳不论与公与私,都从来没亏待过他,那种胸襟和体贴,他自问自己是做不到。
“哎,你真是个好男人。”胡北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又补了一句:“谁以后要是跟你在一起,那可真是太有福气啦。”
青年没吭声。
胡北原看他转身去摆弄桌上的针盘,瞧见他的脖子竟然像是红了。
扎过这么一回之后,胡北原觉得腰痛明显轻缓了许多,那种尖锐的疼痛很快转为钝痛。让他整个人都重获新生了。
周翰阳似乎情绪很不错。虽然胡北原不知道上司到底在乐什么,但看起来就是那么一点憋不住的,自得其乐的小开心。周翰阳心情好,连带他也觉得天气清朗阳光明媚了。
锦上添花的是,早上公司开的大会,大老板还特别点名表扬了他。
这是何等的荣幸,胡北原这下给激动的啊,他好久没觉得自己有这样快开运的时刻了,看来是要时来运转了。
不过,在转运之前,貌似要先经历破财。
相熟的同事们过来嘻嘻哈哈地闹他:“恭喜你啊。”
“大老板金口一开,不升职也是要加薪啊。”
“这回该请客!”
胡北原正是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来花的房奴时期,想慷慨一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请上这么一群人去酒楼,一顿能吃掉他两个月的口粮,只得说:“行,那到我家吃饭……”
“哇,这也太寒酸了吧。”
“就是啊,你家就那么点大,要我们坐在厕所里吃吗。”
大家善意的玩笑一时让他进退两难:“哈……”
突然听得周翰阳说:“来我家如何,那样就不寒酸了吧。”
现场安静了片刻,登时就热闹起来。
“哇!”
“真的假的……”
“我都没见过周先生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机会难得,不能不去!”
周翰阳虽然随和,但并不是会邀请同事上门的人,这真是大大的面子。
下班大家一起去买了菜,嘻嘻哈哈,东挑西拣,犹如小时候学校出游,一行人几辆车,笑笑闹闹地前往周翰阳的住所。
一进那别墅,众人都如同胡北原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目不暇接,“哇”声不断。
“这真是dream house啊。”
“也太美了吧。”
“说来,周先生一个人住会不会太空旷了呢^^”
周翰阳笑道:“是啊,我也觉得它需要另一个主人。”
“哇!!!”
他说得半真半假,但已经够大家叽叽喳喳地闹上半天了。
有周翰阳在的场合,快乐和热闹的指数似乎就会特别飙升,这场原本以省钱为主要目标的请客吃饭也变成同乐会,会点厨艺的都自告奋勇,认领一个菜,到厨房去露一手。
周翰阳下厨的姿态就不用说了,就跟一场型男烹饪秀似的,连几个男同事都不争气地盯着他看。
胡北原跟他一起合作了一道汤,站在边上帮手,沾他的光,也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不过这对他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原本他样子也是挺过得去的,但现在破了相,又跟周翰阳这么活生生地站一起,就生动地演绎了什么叫牛粪和鲜花。
这晚采购的食材是胡北原掏的钱,而酒水则由周翰阳提供私人赞助。有那样的好酒相配,青菜豆腐吃在嘴里都别有一番滋味了。
于是几杯下肚,众人就情绪高涨地闹开了。
有人提议:“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虽然老套,但是的确欢乐又刺激,于是迅速得到大家心怀鬼胎的热烈赞成。
周翰阳立刻说:“这我不玩。”
“要与民同乐啊周先生。”
“不然,你就只要回答一个问题就可以了。”
“是啊,我们对你会特别优待的。”
周翰阳略微犹豫,终于还是笑道:“那好吧。”
一玩起来,很快就爆了许多无伤大雅的大八卦,客厅里气氛热翻了。
轮到周翰阳,大家都矜持了下,毕竟是上司,不好意思太过火。
扭捏了一阵,出题的人问:“周先生,你有心上人吗。”
这原本问得没什么技术含量,哪知道周翰阳的回答是:“有。”
“啊!!!!”
群众八卦的热情立刻被点燃了,不依不饶地:“呀,这问题太没挑战性啦,不能算数的,得换一个。”
“对啊对啊,来个差不多点的嘛,刚才那个谁,还问我收藏了多少岛国电影呢!”
大家这么有兴致,周翰阳也就笑道:“那好吧。”
但真要问什么太犀利的问题,对着他那温润如玉的样子,众人却又多少还是不敢造次。
最后问的是:“周先生喜欢的人,在这间屋子里吗?”
周翰阳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点点头:“在。”
“哇!!!”
天花板差点就被声浪给掀翻了。众人热血沸腾,激动万分,八卦之魂熊熊而起,一时猜的猜,笑的笑,害羞的害羞,气氛一时升温到最高。
“谁,到底是谁啊?”
接下来的追问当然是得不到回答了,当事人有权不回答,让大家被那点好奇心挠得直痒痒。
在场的几个女孩子,还包括了苏沐。基本样子都算得上漂亮,一时又是娇笑又是羞怯又是推搡彼此的,暗潮汹涌。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能被周翰阳青眼有加的对象,也就表示其他人都没机会了。
于是男人们那边就不免意志消沉。
那些忧心忡忡的男同事,倒也有那么一两个长得挺齐头正脸的,胡北原慢吞吞地扫视着他们,心里默默想,你们要担心的其实应该是另一个方向……
轮到胡北原的时候,一上来的问题就十分直接:“北原,你的初吻是给了谁?”
胡北原脑中立刻闪过某张就在身侧的脸。
“……”这尼玛,要不要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虽然那根本不算数,当事人的动机也多半不是那么一回事,但那的确是他的初吻啊。
真是光想着就悲从中来。
胡北原只能果断拒绝回答。
“哦哦哦,惩罚他!”
大家好像对惩罚他比听他说真心话更有兴趣。
“惩罚是,吻自己右手边的人五秒钟!”
胡北原僵硬地慢慢转头,看见周翰阳也同样僵住的脸。
“……我能换一边吗?”
“你想的美啊!”
“亲我们小雯那还叫惩罚吗?”
胡北原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地朝青年的脸凑近,青年的表情也不知是如临大敌还是怎么的,僵得像是随时都要裂开了。
嘴唇碰到的瞬间,那种触感和温度,让他脑子里又停电似的一片空白,只剩下耳边大家恶作剧成功的欢呼声。
这五秒钟过后,他和周翰阳都没再说话,连对视都默契地没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但也并不是反感的,奇异的尴尬。
在经历了有人生吞辣椒,有人原地转二十圈,有人当众搂着虚拟的钢管来一段钢管舞之后,又轮到胡北原了。
“北原,你是不是喜欢苏沐?”
“……”对他真是完全不客气啊。
胡北原被惩罚怕了,这回只得点了头:“是。”
现场又闹开了。这种游戏的乐趣就是在于促成一些暧昧和表白。苏沐抿嘴微微笑,对于大家的起哄和调笑保持了矜持。
他喜欢苏沐,这不算什么有分量的新闻,这屋里任何一个男性喜欢苏沐,大概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于是除了周翰阳起身去为大家拿新的酒之外,其他人都继续游戏,把一轮又一轮的提问和回答进行下去。
玩到深夜,把周翰阳的私藏好酒喝了不少,大家也都闹得累了,大致帮忙收拾之后,便纷纷告辞散去。
剩下胡北原还在做最后的整理工作,毕竟原本是他请客,结果周翰阳帮忙又是出场地又是出酒水的,他不把人家屋子清理到原样都不好意思。
把最后一块餐布洗干净,胡北原出来,看周翰阳靠在客厅沙发上,仰着头,一动不动的,像是睡了,又像是半梦半醒。
胡北原问:“你不舒服吗?”
“没。”
青年看起来精神不算太好。长睫毛垂着,嘴唇也保持着闭合的姿态,看起来像个断了电的娃娃。
胡北原心下纳闷,明明之前还神采飞扬的,不知什么时候起低迷成这样。
难道他炒的玉米青豆有那么难吃?
“是喝醉了吗?”
“还好。”
按理似乎是并没有。也就那些如狼似虎的男同事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把免费的红酒敞开来当水喝,周翰阳自己是十分节制的。
“要不,我去给你拿条热毛巾?”
“不用。”
胡北原有点无措,看青年那样子,他又觉得放不下心,待要做点事吧,又不知道到底能做什么。
“不开心?”
“……”
“有什么心烦事,说出来吧。”
“……”
“说出来会舒服点。憋着都不好受的。”
青年张了张嘴,但没出声,只吐了口气。
胡北原站了会儿,有点尴尬:“那,要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
“真没事?”
“……”
周翰阳不说话,倒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我,真走了啊。”
待得转身,走了两步,他又想,或者他不该就这么走了,而是帮忙烧点什么解酒,甚至解忧的汤?
胡北原正想着呢,突然腰上一紧。
他被身后用力抱住了。
青年微微颤抖的手,脖颈里对方皮肤的温度,和潮湿的鼻息。
“是你。”
这没头没脑的一个回答。像是笃定了他应该知道是针对什么问题似的。
胡北原突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周翰阳喜欢他。
他迟钝地,后知后觉地,或者说是无处可逃地,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有了这个领悟。
一切像是都清晰和明白起来。
周翰阳一开始对他那出奇耐心的纵容,忍让,到后来不清不楚的躲避,抗拒。
所有他当时想不通的,这一刻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豁然开朗。
但在那短暂的恍然大悟之后,劈头盖脸而来的是更多的混乱。
胡北原睁着眼睛想,为什么会是他?
怎么就会是他?
他感觉得到青年滚烫的胸膛,以及里面激烈的心跳。环住他的胳膊,所用的力气也并不大,甚至于算得上虚弱,他却因为那种颤抖而动弹不得。
在那令人窒息的安静里,像是什么都定了格,当了机一样。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软弱地说:“你,你让我想想。”
“……”
这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周翰阳一时没动,像是连呼吸也停止了。
过了一好阵,才说:“真的吗?”
青年的声音不大,像是怕惊醒或者吹散什么似的。
胡北原硬着头皮:“……嗯。”
青年慢慢松了手,胡北原赶紧往前一步,定定心神才转过头,而后看见对方的眼睛。
乌黑的,干净的,瞳仁很大很清澈,像是能照出他的样子来。
胡北原突然就不敢直视了:“我,我先回去。”
青年在原地站着,用一双大眼睛望着他:“嗯。”
胡北原这天晚上回到家,理所当然地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射,长吁短叹,咬牙切齿,直想左右开弓给自己两个大耳光。
他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憋了半天,冒出来的怎么会是那么荒唐的一句。
难以置信!
那种场合,被个男人抱着,正确的反应不应该是“对不起。”或者干脆“救命啊!”的吗?
到他嘴里,怎么就成了“让我想想”?
这还能想什么,还有什么可想的啊。
他只能自我开解,也许当时他那算是急中生智,为了安抚周翰阳情绪的权宜之计?敏感时机想要全身而退,的确是不宜刺激对方的,对吧?
但如果,万一,周翰阳真的在等他“想”出个结果呢?
这一想,他就干脆绝望地直勾勾睁眼到了天亮。
次日起来,胡北原只胡乱洗了把脸,也不修饰自己那乱蓬蓬的头发和如丧考妣的黑眼圈,就不甘不愿地去了公司。
他这么不修边幅,一来是没心思,二来也想,这样蓬头垢面的,说不定周翰阳看见他,就没兴趣了呢。
胡北原在办公室里遇见自己的上司,对方看起来睡眠质量也不怎么样,但却称得上是容光焕发。
不等胡北原做出反应,青年抬起眼,正和他四目相对。只一瞬间,青年立刻就刷地脸红了。
对方这一脸红,胡北原准备好的万千台词,一时间都出不了口,当场哑在哪里。
而青年似乎比他更不知所措,半天才说:“早。”
胡北原莫名地也差点结巴了:“……早……啊。”
两人接下来默不作声地各自埋头工作。心照不宣,也或者可能是各怀鬼胎地,度过了相安无事的一天。
到了下班时间,虽然胡北原有意磨磨蹭蹭,想落在最后,但周翰阳似乎也一直没收拾好东西,以至于两人最后还是进了同一班电梯。
电梯里足够宽敞,让他们可以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以及合适的安静站着。
周翰阳一直没有直视他,而在电梯开始缓缓下降的时候,突然近乎冒失地开口:“一起,吃晚饭吗?”
“……”
共同进餐的邀约,可谓不计其数,也十分平常了。而在这时候,感觉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微妙。
胡北原只能说:“今晚我有点事。”
青年立刻明了地“哦”了一声,闭上嘴唇,没再说话了。
胡北原向来不是文艺青年,缺乏想象力,也没用过什么修辞手法,但这时候,他着实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地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失望的味道。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明天倒是可以。”
青年这回转过头来看他:“是吗?!”
“……嗯。”
“那,去海钓如何?”
“啊?”
青年顿了一下:“明天是周末,我跟朋友本来包了船出海,想多点人一起玩热闹。”
“哦……那,行啊。”人多正好。
临分手前,青年朝他笑了一笑:“明天见。”
那年轻的,干净的,有些腼腆的笑容,让胡北原脑袋里又是嗡的一声,不由“嗷”地双手抱头。
造孽啊,他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呀……
早上胡北原半梦半醒地睁眼,看看床头闹钟的指针,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时,还算宽裕。
于是他发了会儿呆,在肚子里重温了一番昨晚用了起码四个小时才写出来的声情并茂的“至周翰阳辞”,才起身慢吞吞地准备去洗手间。
走过客厅的时候,他无意中从窗口往楼下一瞄,正瞧见有个人站在那里,抬着头向上看。
那不是周翰阳又是谁。
胡北原赶紧火速刷牙洗脸,随便套了身衣服就冲下楼。
青年见了他,又露出一口白牙的明晃晃的笑容:“早。”
胡北原心想,你也知道太早啊。
“你很早就来了?”
青年笑道:“哦,怕路上堵车,所以出门提前了一点。”
何止是“一点”啊。
“既然到了,怎么不叫我。”
“想让你多睡会儿。”
“……”
这话说得自然而然,没有半点谄媚或者轻佻的味道,胡北原一时之间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答才好,末了只能别过头去,说:“那,咱走吧。”
坐进车里,等待车子发动的那几秒安静里,两人略微有些尴尬。胡北原正要开口,周翰阳又道:“对了,我刚顺便买了早点。你先垫垫肚子。”
胡北原本能地伸手捧住那递过来的袋子,里面是两盒还冒热气的汤包。
“……”
他知道以前大学时代,舍友们追女生,都是等在人家楼下送早餐。
当时从未料过自己也有被送早餐的这一天,心中百感交集,真不知是悲是喜。
是蟹黄汤包,里面纯的都是蟹黄,汁水丰厚,还保持着新出炉的热度和鲜美。“顺便”是买不到这东西的。那精心准备的口感让他一时丧失了澄清些什么的勇气。
唉,吃人嘴短,有什么不太中听的话,还是过会儿再说吧。
车子开到码头,周翰阳带他登上一艘停靠着的双层游艇,过了一阵,一些年轻人陆陆续续到了,彼此大声招呼,谈笑,还真的是朋友聚会。
在这热闹之下,胡北原舒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
亏他还不由自主地设想了一堆万一孤男寡男漂流海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解决方案呢。
多少是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周翰阳之腹了。
游艇一路前行,胡北原随着船摇晃着,看着海水变成深蓝,又变成翡翠绿,连空气都味道都开始不同,是种原生态的,清新又带点腥的气息。
艇上架着很多海钓的鱼竿,样式很是专业,不过跟胡北原想象的大不一样。
他原本以为是很快把船开到某个岛上,然后大家坐下安安稳稳地来钓鱼,结果是一直在深海海域溜达,压根没上岸。
对于他这业余人士来说,海钓的任务很简单。鱼竿上都挂着铃铛,响了就表示有情况,赶紧摇上来就行了,当然有没有收获就全看运气了。
大家先抽了摇杆的顺序——就是决定第几个钓上鱼竿子的由谁来摇——而后嘻嘻哈哈地在甲板上晒太阳,看水中的鱼群,喝酒谈天。
胡北原不太有心思享受这风景,他还在肚子里反复背那已经烂熟了的台词呢。
“周翰阳。”
青年立刻转头,微笑道:“嗯?怎么?”
“我有话想跟你说。”
青年看着他。
胡北原找了个远离人群的地方,面朝大海,气沉丹田。
周翰阳站在他旁边,安静地,用一种全盘接受的姿态等着他开口。
胡北原在酝酿台词的期间,神色渐渐变得肃穆隐忍。
一番深呼吸之后,他终于说:“那个,有东西可以喝吗?”
青年即刻回答:“船上有各种酒水,你要喝什么?”
“……有热姜茶吗?”
“……没。要不来个果汁,或者鸡尾酒?”
胡北原摆摆手:“那就不用了。”
过了一会儿,胡北原用力咽了下口水,又问:“那个,我们什么时候靠岸啊?”
“哦,要再过两个小时吧。”
“午餐也在船上吃?”
“对,有厨师会准备的。”
胡北原闻言便闭紧嘴唇,神色愈发凝重地眺望远方。
青年端详着他的脸色:“你刚叫我来,是想跟我说什么?”
“呃……”胡北原定了定心神,“我是想说,可能……”
青年道:“小胡,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看着我说话。”
胡北原只得转过头来,皱紧眉咬紧嘴唇望着青年。
“周翰阳。”
“嗯。”
“其实我……”
船身一个颠簸,胡北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汹涌的感情。
“哇!”
他一股脑儿全吐在周翰阳身上。
“……”
在这良辰美景,海风习习之下,胡北原果断吐了个肝脑涂地——海上的长途颠簸可不是盖的啊。
周翰阳顾不得清理衣服,忙着帮他拍背顺气,叫人拿水来给他漱口。
“真抱歉,我不知道你会晕船!”
胡北原边吐边挣扎着摆手:“没,没事,连我自己也是刚刚知道。呕……”
他比周翰阳还懊恼。
这一回没能把该说的话说清清楚楚出口,下一次开口的时机还不知在哪里呢。
吐完一轮,胡北原也不知道算不算感觉好了一点,他天旋地转地靠在周翰阳怀里,只觉得愈发颜面尽失,百口莫辩。
“呕……要不,呕,我进船舱去躺一会儿?”
“不行,外面反而好点,在舱里面你会晕得更厉害。”
胡北原无语望苍天。
周翰阳换过干净T恤了,现在让他靠着,他能又一次感觉得到青年坚实温热的胸膛,还有那种独有的,若有若无的,清甜的暖香。
他第一次觉得两个男人坐在一起,是这么与众不同的,不自然的,心虚的,令人手足无措的事
以至于他自己在晕船的恍惚里,都觉得忐忑和不确定起来。
鱼竿上的铃铛响了。
不知谁说了句:“八号的,快收杆!”
胡北原趁机从周翰阳怀里一跃而起:“我的!”
青年忙要阻止他:“这不用勉强吧。你不舒服,不收都无所谓。”
胡北坚持不懈,紧握摇杆,边吐边摇。
在他那令人钦佩的挣扎之下,一条硕大的马鲛鱼终于跃上甲板。
“晚餐有着落了。呕……”
周翰阳像是哭笑不得,说:“你呀,总是这么的……”
这句话他没说完,只突兀地用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收尾。
胡北原心里又是扑通一跳。
船终于在一个小岛停靠下来,这接下来是给大家游泳和浮潜的时间。
原本没有这么早的,都是由于某个不争气的乘客大吐特吐的关系,提前结束了徘徊海上拖钓的行程,匆匆靠岸了。
胡北原在甲板上奄奄一息,看着阳光下纷纷活跃起来的年轻男女们。
除了他两手空空之外,大家都是有备而来,于是一行人各自换上泳衣和潜水设备,准备下水。
这时候他再跟周翰阳两个人这么呆在一起,感觉就太不自在了。
于是他对守在身边的青年说:“你去玩吧,我感觉好多了,歇一会儿就行了。”
“但是……”
胡北原打断他:“真的,我想小睡一下,一个人比较安静。你就去吧。”
青年看着他:“好。”
说实话,对胡北原来说,这时候的风景应该是比刚才一路要来得更养眼的。
现场活色生香,各种式样的清凉比基尼,足以让他这种没近过女色的,规规矩矩的宅男目瞪口呆了。
然而在那些窈窕婀娜身姿里,他居然好死不死的,一眼就看到周翰阳。
青年穿得很简单,赤裸上身,底下一条保守低调的泳裤,没有任何招惹眼球或者哗众取宠的意思。
他戴了副潜水眼镜,看不清脸部,以至于让人的视线不得不停留在他的身材上。
胡北原百感交集地想,这体格,会不会有点太好了呀。
平日穿着衣服的时候,只觉得他高而挺拔,略微清瘦,脱了才发现居然那么精壮。那些肌肉平时也未免藏得太隐蔽,太韬光养晦了。
胡北原不由自主地,眼光就追着他跑,跟着他在水里上上下下。
他甚至有点怪周翰阳的肺活量太好了——扎进水里,居然要那么久才上来换气,然后才那么一下下,就又不见了!
周翰阳最后一次从湛蓝的海水里冒出头,游向游艇,而后在阳光下带着一身挥洒的水滴,在扶梯上站起身来的时候,胡北原脑子里蹦出一个词,出水芙蓉?!
……
算了,这形容不该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吧==
但谁叫他生得那么白,腿又那么长呢==
青年朝他走过来,笑道:“水底下很漂亮。”
胡北原有些不自然:“哦,是嘛……”
“你不能下水,可惜了。”
“啊,哈哈,没办法……”
“不过我刚在下面拍了不少照片,你来看看,挺清楚的,也当是今天潜过水了。”
接过递来的拆掉防水套的相机,胡北原那种微妙的,坐立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
有多少人,在举着相机的时候,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拍照的?
他觉得这走向不好,很不好,但又说不出什么来。
返程之后,大家靠着今天的渔获,借大厨之手,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全鱼晚餐,各种刺身,烤鱼,鱼汤,而后在嬉闹的告别声里结束了这场聚会。
周翰阳喝了几杯酒,就自觉把车子留在码头,拉着胡北原一起搭了一位女孩子的便车。
“胡,等下我先送你到前面路口,再送NANA回家,你方便的话,路口我就不拐进去了哦,”那美女很豪爽,“我技术不好,会倒不出来。”
胡北原忙说:“不用麻烦,路口停就好,多谢你了。”
临下车的时候,女孩问:“咦,翰阳你也在这下车?”
周翰阳笑道:“是啊,我等下自己坐车回去。”
“那BYE喽。”
“……”
车子绝尘而去,胡北原还站在路边,尴尬着不知该先走还是该怎的,周翰阳对他解释道:“我先送你回家。”
“……”
从礼貌上来讲,这没什么不对,但又好像有哪里就是不对啊……
胡北原也不好多扭捏,两个大男人便沿着路,慢慢散步过去。
因为入夜的缘故,这一条路颇是清幽,没有其他闲人,只有光线发黄的,安静的路灯。头顶上是围墙里伸出来的一些枝叶,散着淡淡的香气,微风里偶有落花。
青年突然牵住他的手。
胡北原整个人都僵了,不由自主地双眼圆睁,目眦尽裂。
但裂归裂,因为已经僵化了的缘故,他居然没能把手抽回来,只维持着这姿势,僵硬地走完这一条路。
行至公寓楼下,青年停下来,手拉手地,低头看着他。
“今天我很高兴。”
“……”
握着的手掌,变成十指相扣。胡北原全身都快要石化到裂开了。只要周翰阳再朝他多靠近一步,他敢保证他一定会立刻裂成碎片。
而青年抓起他的手,只是垂下头,在那手背上亲了一下。
“晚安。”
胡北原就像触了高压电一样,保持着那手伸在半空中的发僵的姿势,一直到青年的背影消失。
身上都已经被夜风吹冷了,手背上像是还残留着那嘴唇温热的触感。
胡北原一时之间,只能浑浑噩噩地想,他要是个女人,这事情不就简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