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北原瞪着窗外进来的,越来越明亮的曙光,等着闹铃声响。
这都数不清是他第几次失眠了。
回想起来,在他认识周翰阳之前,他的睡眠质量多高多好,外面惊雷闪电狂风暴雨都吵不醒他。
现在这动不动就睁眼到天亮,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胡北原昏昏欲睡地在电脑前处理文件,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最近的工作效率十分低下,好在他的上司暂时应该不会太计较。
“哪位是胡北原先生?”
胡北原抬起头来。
“你好,你的快递。”
签收的是个硕大的海蓝色天鹅绒方形盒子,样子十分精致,盒面那鎏金图案华丽又细腻的质感,显得庄重又考究。
胡北原一时想不出自己订购了什么,毫无防备地,当众就把盒盖那么一掀。
满盒娇艳欲滴的白玫瑰和淡紫色风铃草,夹着浓郁鲜嫩的香气扑面而来,犹如一整个春天。
“……”
众人齐齐“欧”了起来,不怀好意地加以围观,胡北原饶是皮厚肉糙,在那浩大的声浪之下,都不禁臊得面红耳赤。
“小胡,有桃花哦!”
“啧啧,多好的妹子啊。”
“又浪漫,又有品味。”
“你就娶了吧。”
“对啊,我女朋友连根草都没送给我过……”
在大家艳羡的眼光里,胡北原只觉得手有千斤重,赶紧把盒子重新盖上,强作镇定道:“我把收件人和寄件人写反了!”
众人“切”声连连,纷纷露出嫌弃的表情,作鸟兽散。
胡北原两手按着盒盖,额头上涔涔的汗,就跟按住个装了怪物的魔盒一样,生怕手一松,那怪物就会从盒子里跳出来,一口将他吃掉。
花盒没有落款,但他自然知道是谁送的。
根本不是“妹子”,搞不好他才是那个“妹子”!
周翰阳是真把他当女孩子一样来追求了。
事情这样下去,还能收场吗?
胡北原痛定思痛,左思右想,还是抱着花盒去找始作俑者。
办公室内的青年听见推门的动静,便立即抬起头。他今天的心情好到爆棚似的,年轻的面孔发着光,眼睛都闪闪发亮。
“早。”
“……”
他那么英俊,那么阳光,那么灿烂,这一办公室的空气都春光明媚似的,弄得胡北原都不太好意思直白自己的苦恼了。
瞧见他手里的花盒,青年露出一个鲜花初启般的微笑:“喜欢吗?”
“……”
青年望着他那吃了酸橘子一样的表情,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忙收住笑容,说:“是不是太招摇了?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盒装花应该会低调一点……”
“……”
年轻的上司对着他,腼腆又有些惭愧地:“是我欠考虑,抱歉让你困扰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胡北原只得说:“……其实也没事啦。总之,呃,还是谢谢你。”
青年在这话里听出来些什么似的,于是看着他。
胡北原鼓起勇气:“周先生……”
“嗯?”
“你也知道的,我一直是,呃,那个,喜欢女孩子的……”
周翰阳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住他:“所以,我让你不舒服了吗?”
胡北原立刻说:“没有!”
等等,为什么他会这么回答?!是刚才盒子里的那个怪物占据了他的精神吗?
屋里安静片刻,胡北原镇定了一下,继续说:“那个,你明白的,我真的不太了解这种类型的感情,我可能也体会不了……”
他原本是打算一鼓作气,把话挑明了说清楚的,而对着周翰阳那样一双眼睛,却莫名的,不由自主的,就斟酌起词句来,生怕自己表现得太残忍。
“所以,我恐怕没办法回应什么……”
周翰阳静静的,而后说:“这我知道的。”
“……”
“大卫.奥斯丁玫瑰的花语,就是耐心。”
“……”
青年认真地看着他:“我现在并不需要你给我什么回应。只要你愿意收下,就可以了。”
“……”
有谁忍心对这样的一个人说出拒绝的话?
胡北原回到家就翻箱倒柜,找出跟各种垃圾收据过期打折券塞在一起的名片,打电话约了某个人出来。
咖啡厅里碰面,在他对面风流倜傥地入座的男人摆了个情圣的姿势,微笑道:“我正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打电话给我了呢。”
胡北原受不了他那种“我就知道你终会拜倒在我西装裤下” 的表情。
凭良心说他是一百万个不愿意跟这家伙近距离接触,但似乎也实在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找了
“你可别误会啊,我对你可没意思。”
薛维哲饶有趣味地看着他:“那你约我有何贵干?”
一提到这,胡北原喉咙里就不太顺畅,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才说:“……周翰阳他……”
“哦,”薛维哲很顺溜地,“他总算跟你表白了?”
“……!!= =”
怎么好像路人都能了然于心的事,就他自己看不出来呢?
一想起,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已经悄悄把这事看在眼里,胡北原一时又坐立难安了。
“真不容易啊,还能有这么一天。所以你是来征求我的意见吗?”
不等胡北原回答,薛维哲又接着说:“要我凭良心讲的话,你还是不要答应他了,没什么意思的。”
他的意见如此干脆,胡北原倒是愣了一愣,不由问:“哦,为什么?”
“要进这圈子,当然是选我来入门了,我比他强得多呢。”
“……”
胡北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听他自吹自擂,说:“我只想知道,你们这一类人,谈感情,到底是怎么样谈的?我指,你们的交往方式,相处方式什么的。”
薛维哲笑道:“哦,我们吗,和一般人也差不多呀,看对眼了,就恋爱,约会,然后同居。男人嘛,没那么多绕弯弯的心思,比较直接,节奏也快一点,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挑明了说。一般我第一次约出来,看对眼,就可以带回家了,然后……”
胡北原忙制止他兴致勃勃的解说:“行了行了,不用跟我说细节!”
“呀,下面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呢,确定不听吗?”
“……哎,你们这么处着,能长久吗?”
“当然不长久了。”
“为什么?”
“怎么长久啊。你也是男人,知道男人都是花心又忘性大。没有婚姻,没有子嗣,当然就没有束缚。不过好处也在这里呀,外头永远都有新鲜的,是吧。”
“……”
薛维哲还在对他循循善诱:“所以你不需要有太多心理压力。交往一阵,又不是交往一世,何必这么胆小呢。这又不是什么万劫不复的事,试试也无妨。试了觉得不好,你一个男人,也不吃亏。”
“……”
“说真的啊,我见过不少你这样的人,他们在遇到我之前,都以为自己只爱女人呢。”
“……”
“如果你怕事,担心跟翰阳试了以后不好收场,可以跟我试,我绝对不需要你负责的。”
“……”
他才不会被他洗脑呢。
胡北原待要站起来结账,薛维哲依旧没放弃他的催眠:“说真的,你要是有兴趣往这圈子发展,我各方面可都比翰阳来得好。”
“……”
“他是生手。我不同,我会让你领略到一个全新的,美妙的世界。”
“……=_____=不用了,多谢。”
薛维哲为人的好处是,买卖不成仁义在。见他要走,也不阻拦,只说:“呀,干嘛这么哭丧着脸呢,翰阳喜欢你,又不是坏事。”
胡北原掏钱请他喝东西,不仅没听到什么建设性意见,还被色迷迷地自我推销了一番,不由一肚子气:“怎么不是坏事了?你当我乐意趟这种浑水啊?”
无端端闹得他三天两头失眠,最近头发都开始掉得厉害了,这还能是好事?
薛维哲正色道:“要看你从什么角度看这事了。你要知道,人在恋爱里,是很愿意付出的,尤其是翰阳这样的人。他有资源,有能力,有意愿。你可以利用这一点,让他为你做多少事啊。”
“……”
“对吧?你真的不吃亏。”
“……”
胡北原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带了点甜味的不舒服。
这天在公司餐厅吃午饭,周翰阳突然跟他说:“小胡,要是有天,你不再跟我一起工作,当我的助理,你还会经常过来,跟我聊聊天吗?”
胡北原立刻警惕起来:“怎么这么说?”
难道这关头,突然要炒他鱿鱼?
那天不是还说不需要他回应,只要他不拒绝就行了吗!
男人心真是海底针!
周翰阳道:“你知道的吧,崔主管要离开了。”
“哦,是啊。”
他也知道这件事,崔主管从头衔上来说是比经理低了一级,但他那的位置,实权和福利是一点也不输的。现在被调去外省的分公司当总经理,听起来光鲜得很,但人人都知道是明升实降。公司八卦着实讨论了一阵子。
“现在还未确定接替他位置的人选,”周翰阳看着他,“你有兴趣吗?”
胡北原立刻双目圆睁瞪着他:“我?!”
“嗯。我推荐了你。”
“……”
“你在公司这么多年,论资历论能力论表现,早该升职了。我知道要不是因为我突然插一脚,你也不会到现在还呆在这位子上,”说到这,青年又笑了,“当然这对我不是坏事。”
“……”
胡北原被他后面这一句,弄得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又听得他说:“所以这次我觉得应该帮你争取一下。”
胡北原的一颗心立刻通通跳起来了,一阵子头晕目眩的猛烈高兴过后,他又觉得不妥:“呃,你不会是因为那个什么……才这么做吧?”
周翰阳笑道:“不要乱想,我公私很分明的。崔主管被调职是因为严重的品格问题,我们不想重蹈覆辙。而你在这方面,从来不用我担心。”
“……”
他未细想过自己在周翰阳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他素来觉得自己市侩,现实,婆婆妈妈,胆小怕事,还钻在钱眼里。
而周翰阳却是这样看待他。
在青年那双清澈的干净的眼睛里,他好像都不好意思污秽了。
“对了,你晚上,有什么事吗?”
明知道这样的询问,潜台词就是邀约,胡北原还是鬼使神差地照实回答:“……没呢。”
青年像是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不是好的时机似的,但最后还是说:“那,晚上,能一起看个电影吗?”
“……”
青年有点紧张了:“哦,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跟那个升职的事也绝对一点关系都没。只是刚好是今晚的票……”
胡北原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那天那花盒里的魔鬼附体了,因为他明明就还没考虑好呢,居然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行啊。”
见鬼!
青年克制着似的,但原本抿住的嘴唇的线条,还是慢慢慢慢,不受控制地变成一个大的微笑。
“那我票先给你。”
“哦,好。”
“那,晚上见。”
他没见周翰阳这么开心过,不止是眼睛,整个人都在发光发亮一样。
两个男人一起去电影院。这本身其实没什么。
胡北原从来没被女孩子青睐过,少有的去电影院观影的经历(都是什么消费积分换到的电影票,抽奖抽到的电影票,促销抢到的零元票之类),也都是跟男同学或者同事一起。
但跟周翰阳并肩那么一路走过,怎么就觉得好像全世界都在看着他们,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好吧,其实是那些女孩子都在看周翰阳并且红着脸笑闹着窃窃私语而已。
进场之前,周翰阳建议:“要不要吃个爆米花?”
“好啊。”
虽然很俗气,但有东西可以往嘴里塞,就算电影太闷,起码也可以少些尴尬。
忙碌的店员熟练地装了两杯可乐,一大桶爆米花,边高声报价:“情侣套餐三十八元。”
“……”
能不用加那两个字吗?!
电影还是挺精彩的。周翰阳并没有别有用心地选什么文艺言情片,而是实实在在的科幻动作大片。
IMAX的效果真不是盖的,残骸遍地开,机甲漫天舞,两个男人来看这种片子的确合适,良心的选择啊。
胡北原看得很投入,边吸着可乐,边为屏幕上那扑面而来的悬崖峭壁而左右闪躲,再去拿爆米花的时候,正好周翰阳也伸手过来。
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
这原本只是最自然的,轻微的,不以为意的碰触。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细小的触感,在那一瞬间,却像是被无限放大一样。以至于大到超过了眼前的巨型屏幕,超过了那六声道多喇叭音响系统,甚至充满了这整个昏暗的空间。
胡北原手成虎鹤之形,僵在那已经被汗软化了的爆米花上,而青年的手指又在他手背之上。
对方像是有那么一阵的犹豫和挣扎,而后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般地停留着,并不用力,但也没有移开。
胡北原也不敢动弹,保持着姿势牢牢抓着那把可怜的爆米花。
接下来的半场,胡北原都压根不知道自己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聚集在他的手背上去了。
他感觉得到那触感,那温度,那湿气,甚至那异常激烈的脉搏。
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空白。
电影终于不知所谓地结束了。场内灯光亮起,青年也把手轻轻移开。
胡北原这才终于神智清明起来似的,眼睛鼻子耳朵重新恢复运作,而后发现自己的那只手已经麻了。
……
刚才那些都是幻觉吧?
都麻成这样,还能感觉得到什么呀!
出了电影院,周翰阳说:“我,我送你回家吧。”
“哦,好……”
一路无话,随便调个电台,要么是痴缠情歌,要么是情感节目,好不容易切到个广告吧,还是钟点房酒店的,总之怎么尴尬怎么来。
终于挨到了公寓楼下,因为时间已然不早,光线迷离的路灯之下,又是一片欲语还休的安静。
胡北原吞了下口水:“那么,晚安了。”
青年突然很郑重地说:“等一下,我有个东西给你。”
看他在怀里仔细掏了半天,掏出一个丝绒盒子,胡北原头皮立刻炸开了,尼玛,不会是戒指吧!!!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在他差一点就要爆炸的时候,周翰阳总算把那盒子打开了。
胡北原悠悠吐出一口气来。
还好,是条黑色细绳,带了个翠色的挂坠。
(不过为什么会觉得‘还好’?这哪里好了?)
青年似乎也很紧张,口齿变得不那么伶俐,只说:“这个是,呃,是好东西来的。”
“……”
“你最近,呃,精神不是很好。它呢,能清心护体,我爸以前,呃……”
青年像是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了。
尴尬了一阵,他说不出话,便只能往前小小迈了一步,略微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来。
胡北原也不敢多动,配合地僵着脖子,等他为他将这不知哪里来的坠子戴上。
哪知青年平时手脚敏捷,这时候却是完全笨拙了似的,半天也没法在胡北原脖子后面将那绳子的搭扣给对上。
“抱,抱歉……”
胡北原头就在他颈窝里,脸贴着他的脖颈,以这种姿势听着他在耳边喃喃地道歉,闻着他年轻的雄性的气味,感受着他发烫的体温,不由全身僵硬。
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总算扣好了。
两人都各自稍微后退一步。
“抱歉,”青年手心全是汗,额头上也有了细密的汗珠,面红耳赤的,对着胡北原,又是要微笑,又是紧张,而后说:“我没经验……”
初恋?!
胡北原心中叫苦连天。
他何德何能啊,摊上这样的殊荣!
胡北原心想,他人生其实也没什么奢望了,他就只想安心睡个好觉而已,有那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