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他带着病中的尹寒出门。
风雪已停,空气里透出一种干爽的冷意。室外阳光澄澈,尽管照在身上没有温度,仍能给人一种世界明媚的错觉。
尹寒神情略显恹恹,跟在程景森身后下楼。他穿了一件粒绒外套,围着灰色围巾,一张脸有一半都埋在围巾里。
徐妈见他始终一言不发,以为他昨晚被程景森折腾狠了,有点于心不忍,叮嘱程景森,“小寒的感冒还没好,你不要带他在外面走太久。”
程景森说,“来回都是坐车,不用担心。”
楼外的一辆定制款劳斯莱斯已经等候多时,副驾驶座上坐着奚远。程景森上车后,奚远想和他汇报一笔境外流入的洗钱账目,资金高达千万,但是碍于尹寒在场,有些犹豫。
程景森却不避讳,说,“他们只玩百分之五就想把钱从我这里漂干净是不可能的,最起码十二个点。不走地下钱庄,我们负责提供瑞士银行的账户。”
奚远有些诧异,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望着窗外的尹寒,不明白程景森对他的信任从何而来。
车开了四十分钟,进入Soho百老汇区。春天路139号的香奈儿专卖店门口,有个穿着入时的男人撑着一把黑伞站在路边。
程景森对尹寒说,“那是我给你请的私人顾问,叫做Vince。你跟他去,下午我派车来接你。”
尹寒这三天里学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听凭程景森安排。他什么也没问,很顺从地点了一下头,准备下车。
手已经搭在扶把上,程景森突然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尹寒愣住,转头看向他。
程景森没再重复要求,只等尹寒照办。
尹寒指尖泛凉,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屏幕上已有裂纹的三星手机,交到程景森手里,“开机密码是3456。”——他表露出前所未有的乖顺。
程景森接过手机,同时交给他一台新款的iPhone,说,“里面有我的联系电话,以后你就用这个手机。”
口气很平和,做事却极专断,他一点没提这部老手机里还有尹寒很多过去的联系人该怎么辗转交接。
尹寒仍旧没有多问,反而道了一声谢,推门下车。外面等候的Vince立刻绽开笑脸迎上来。
车又发动起来,开往赌场的方向。
奚远坐在前排,似带了一点惊异,“这么快就调教好了?手机都能毫不犹豫地给你?”
程景森看着那抹进入香奈儿店中的背影,淡笑道,“演戏而已,你也能当真?”
奚远沉默少倾,问,“你养着他有什么打算?”
他所认识的程景森,和其他那些行走于灰色地带的地下富商截然不同。程景森冷静深思,永远保持理性,没有被钱权惯坏,也不曾主动去玩那些龌龊下流的游戏。尽管他也有生理需要,会花钱去睡那些让他看得顺眼的男人或女人,但是一旦离开床榻,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
奚远觉得尹寒降临得突然,程景森对他的态度也有些特别。他是个聪明且敏锐的下属,对于那个过于漂亮又来历成谜的东方少年,不免充满警惕。
程景森的回答既在他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
“奚远…”他懒洋洋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留着你吗?”
奚远背后一凛,知道自己僭越了。
“因为你知道自己的本分。”程景森说着,抻了抻手指,“尹寒以后就养在我身边。他不会蠢到去找你的麻烦;至于你,也不要找他的麻烦。”
奚远的优点有三,第一会察言观色,第二不多管闲事,第三对程景森忠心耿耿。
程景森说完,他已经恭顺下来。
“是,我明白了。”
这天下午四点,茶餐厅的生意过了午时的忙碌,渐渐门庭清闲。常瑜坐在店里和几个老主顾聊天,门口的铃铛一响,她随意抬眼看过去。
一道英挺修长的身影推门而入。店里为数不多的顾客都以惊艳的目光注视着他穿过层层桌椅,走到了柜台边。
常瑜嘴里含着一颗喉糖,惊喜地叫他,“阿森,你怎么来了?”——喉糖虽在口,她的声音仍干涩暗哑。显然是病入膏肓,回天乏力了。
程景森神色疏淡地看她。常瑜这种明知故问的本领,演了几十年,演得愈发炉火纯青。
她当然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却可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尹寒应该有些画作留在这里?我来替他取走。”程景森说得不疾不徐。
堂堂一个中国黑帮曾经的太子,亲自走一趟就为了几张画作,太费周章了。
常瑜听他说完,不自觉咬碎了齿间的喉糖,嘴里发出一声脆响。
她半笑不笑地说,“哎呀,是了,我装东西时怕你那里不愿接收这些杂碎,就没给他装上。”——她管那些画叫杂碎。
似乎是面具戴不下去,快要显出真相的裂痕。
程景森看着她,没有马上说话。
常瑜被他看得心虚,掩饰地喝了一口茶,又道,“那些画就在楼上卧室,我让帮工拿下去。”
程景森说,“不必了,我自己上去。”转身就上了柜台后面窄小的楼梯。
这栋两层小楼,是程琅当年买给常瑜的,算是她作了自己多年情人却没有扶正的补偿。
一楼是茶餐厅的铺面,二楼有三间卧室和两间盥洗室。
尹寒住过的房间就在上楼第一间,里面的物件大都收拾干净。重重叠叠堆了一地的,是他过去两年间留下的画作。
程景森先是站着看,而后半蹲下看,心里的惊异慢慢扩大。
常瑜只是一个纵情声色的浅薄女人,不明白尹寒的天资有多非凡。程景森这时终于发觉自己刚收养的这个小孩,远非池中之物。他心里一番起伏未定,身后倏忽传来一道声音。
“我给你选的人,你满意吗?”
程景森转过身,看见常瑜倚靠在门口。
他站起来,双手插入裤袋,薄唇无情地一抿。
“瑜姐怎么这样说?他不是你侄儿么?”
常瑜因为嫉妒而变得无所顾忌,他反倒装作一无所知。
尽管常瑜一早押中尹寒会对上程景森的胃口,但是能让程景森亲自来一趟?她真的没想到。更何况距离尹寒从自己这里被领走,才过了短短三天。
程景森原本是她长达十余年的爱而不得,尹寒却在朝夕之间就将他迷住了。常瑜不能再想下去,她用那只掩在披肩里的手,暗暗掐了自己一把。
“阿森,你太沉得住气了……以你的人脉,随便调查一下,就知道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常瑜知道自己在赌,赌程景森这个权倾东部的赌场大佬,就是过不了尹寒这道美人关。
“小寒在床上没什么经验,你要好好疼他。”她面露促狭的笑,那种不怀好意的恶念,在临近傍晚的夕照下变得愈发明显。
这栋伫立在唐人街北角的二层小楼,经过漫长时光洗炼,终于在这场故人重逢的对峙里,透出一股瘆人的寒意。
可是程景森是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常瑜这颗枯败将死之心,根本不会给他丝毫威胁。
他也笑了笑,浅褐色眼眸中泛起冷光,“瑜姐,别这么说,他不是你。”
——言下之意,自己还没和尹寒做。
常瑜终于被激怒了,她冲过去拽住程景森,咬着牙道,“阿森,我得不到你,我也不会让别人得到你的!”
程景森任凭她抓着,面上波澜不惊。
常瑜又叫道,“你对他感兴趣是吗?我知道!我就知道。他长得像你死去的母亲是不是?他还会画画,就像你死去的妹妹......”
常瑜没有说完,程景森突然将她甩开。她一下撞在床脚,继而跌坐在床垫上。
程景森没有进一步动她,他本不屑于和常瑜动手。母亲和妹妹死去多年,这些旧事已被他封存,更不会把他刺痛。
常瑜算计的种种,他早就想到了。
他在十五岁时被她引诱,和她睡过,那也是他的第一次。但这个女人从此迷恋上他,近乎疯狂地要把他据为己有。他在扳倒生父程琅的过程中利用过她,而后将她无情抛弃。
他知道这次常瑜把尹寒送到自己身边,就是死前的最后一次反咬和报复。可是程景森不在乎,他已经站在权力和财力的顶峰,常瑜是一只蝼蚁,尹寒也是。
就算他现在对尹寒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兴趣,以后或许很快就没了。
到那时,他花在他身上的钱和时间,都可以转手卖给下家,再赚回来。
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给店外等候的手下,叫他们上来搬画。
常瑜又扑上去,把他紧紧拽住。
“阿森,你是不是动心了!?你是不是对他动心了!?你知道他永远不会爱上你吗?他永远、永远不可能。你到了那时候就会为他心碎、为他发疯!我要让你尝尝我这十几年的滋味!”
程景森眉头一拧,心底滑过一丝不耐——这女人大概真疯了,怎么这么没完没了。
他一手拦着她再扑上来,一手拨出电话。等到两个手下冲上来时,常瑜嘴里还在叫骂不停。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然而她没有,她的脸上只剩下一种濒死的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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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有个名字上的小bug,常瑜在后面几章有被误写为陈瑜,大家看到可以留言说明一下,作者会回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