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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秋水蒹葭(秋水系列之一) 吹不散眉弯 71195 2025-01-27 00:46:54

(一)卿本佳人

我第一次见陈湘,是在瘦西湖畔的长楼——瘦西湖因环绕长岭,本名长湖,天下承平日久,江南才赋之地,更是物阜人丰,笙歌,有诗人道“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这本名倒渐渐没人提了。

不过这长楼可是比瘦西湖的名头还早,据说是宫中一位告老还乡的御厨传下来的,菜品一出,名震江南,与杭州“知味斋”、金陵“烟雨楼”并称江南三大名楼——当然,酒好喝,菜好吃,价钱也真是好——贵呀!

特别是对我这样钱袋子从来没多鼓的江湖人来说。

不过作为远道而来的游客,到了瘦西湖不到长楼坐坐,怎么也说不过去——大不了只喝一杯茶作最低消费——唉,我还真是俗啊,要是给师父知道最钟爱的小弟子穷酸到这个地步,非一脚给我踢出海南派不可!

我正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上这三大名楼上观光一番,就听楼头轰然一片喝彩声,有人高声叫道“这回还是玉箫公子夺魁!请璐王千岁亲为玉箫公子披红。”

咦,璐王千岁,当今皇上的最小的弟弟,我这次千里迢迢地北上可就是奉师命到璐王府来的——大师兄说过,璐王爷礼贤下士,遍邀天下俊彦,几次派人请大师兄出山,可他这些年越来越懒,不耐烦再管红尘中事,可是当年欠过璐王爷一个人情,没办法就跟师父说,把我打发了来,我还打算先玩几天再上璐王府,没想到在这里就碰上了。

我和路上的人一起抬头瞻仰璐王千岁和那位什么玉箫公子,然后就看见那张淡然浅笑的脸——江南的梅雨季节本来湿腻腻的发闷,可是我一看见他的笑,就好像喝了一口冰镇的青梅酒,又好像池塘的荷叶上清凉凉的露珠儿滚过心上,要不是隔得太远,真恨不得拿手再掬一捧过来。

咦,这个人也太跟我心有戚戚了吧,我这么想着,他居然就真的伸过手去把我那捧露珠儿拥在了怀里——这这这,大庭广众,夺人所爱,简直岂有此理!我心头大怒,当时就“喂”了一声喝止。

这一声断喝还挺有效,我后面的话还没出来,那个人立即松开了手,然后一匹红缎子就从我那露珠儿般的玉人肩头滑了下来——原来他刚才是在给那玉人儿披上红缎!我定了定神,暗骂自己一声猪头,看来这雨润风清的人儿就是那夺魁的玉箫公子了!

见他清冷冷的眼神扫到我这边,我赶紧挺了挺身,微笑颔首——我海南第一剑顾峋风虽不是潘安再世,也算得上玉树临风,一路上也是被很多热情的姑娘抛过彩帕囊和无数媚眼的——这也是我身上的银子为什么消耗得那么快的原因,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吗,虽然没遇到让我动心的,可是也不能因为人家不够漂亮就不承认人家的眼光见识啊!

可是玉箫公子的眼光好像不怎,在我脸上淡淡地没有任何表情地扫过去,又风和煦地回到那正给他胸前系红的人身上——那人现在背对着我,我只看到他衣衫华贵,身材魁伟,这位肯定就是璐王千岁了。然后就是众人欢呼,一大堆人围上来,簇拥了进里面,窗前人头攒动,遮挡得什么也炕见了。

我心中一急,就想纵身直上三楼,后来想想,初来乍到,还是不要这么惊世骇俗,从楼梯走上去比较好。可是我刚走到楼门口,就有人躬身拦住我,道:“您的请帖。”

“什么请帖?”

“今天是本府赛诗会的日子,特请了璐王千岁来观礼,这长楼作为文人赛诗之处,今天不对外营业。”——听到我连什么请帖都不知道,对方立即因我的少见多怪判断出我“乡巴佬”的本质,对我冷冷说出了严密的外交辞令。

“原来是赛诗会啊,那玉箫公子是什么来头?”

对方见我如此不识相,瞪了我一眼,当即脸往下拉,眼睛往上翻,且发挥惜言如金之风,不屑再置一词。

我再宽宏大量,对他这“狗眼看人低”的行径也不由生气——我虽没有请帖,但璐王写给师兄的信可是随身带着的,于是抽出来递给他,道:“那就不多打扰了,烦请把这个交给璐王。”然后转身就走。

那信封上是盖了璐王府的大红印章的,那人一见,立时变。一把抓住了我,躬身道:“大爷请留步,原来是璐王千岁的贵客,快请进来。”便一迭声地吩咐人安排雅座给我。

我笑道:“不必了,我也不会作诗。到赛诗会上现什么眼?”

那人连连作揖赔罪,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璐王千岁的贵勘然可以进来观礼!大爷快请进来坐,我家大人这就过来招呼大爷。”

我奇道:“你家大人是谁?”

那人活络之极,听我口音就知道我是外乡人什么都不知道,这回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道:“回大爷的话,这两年一度的赛诗会是江南盛事,今年由咱们青江府主办,我家老爷青江府学政褚大人主持——今天除了璐王千岁之外,还有三府的知府和学政大人,江南文坛盟主王梦之及几位士林名宿作评判,参赛的是经过初试选出的二十位诗坛新秀,从中选出我江南四大才子。”

“那夺魁的玉箫公子又是什么来头?”我听得入神,不知不觉便被他扶着胳膊请进了大厅,当然关心的还是那神清气爽的人儿。

“显见的大爷是初到江南,连玉箫公子也不知道?海宁才子陈湘,要不是年未弱冠,这江南文坛盟主都想让贤给他,前年的赛诗会就是他夺得魁。”

他才说到这里,就听旁边一个尖利的声音道:“哼哼,当朝大学士的亲侄儿,文坛盟主王梦之的门生,璐王眼前的得意人,今年璐王千岁亲自来压阵,他不夺魁,谁还敢夺魁呀?”

哇,原来这玉人儿还是江南的名公子哪!不过这一位的意思,好像说他是凭关系而不是凭真本事夺魁的啊!——历来文物第一,武无第二,作诗作文不像我们比武斗剑,倒下的算输站着的算赢,是需要人评出个一二三来。而评定这种事除非你跟作者达到一个水平或更高否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比如我这种粗通文墨的水平,凡是会写出来间每行字数一样基本押韵的我都认为是诗人,究竟谁好谁坏我只能听人家说——如果一个我认为很有才的朋友参加了比赛,而裁判判定的第一名是他自己的学生,我也难免怀疑比赛的公正——可是这人明知对方那么有势力,居然还敢在人家的地盘里当众发烩种论调,实在是勇气可嘉,简直可以与我匹敌了!

所以我近乎敬佩地看了他一眼,呀,江南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人长得竟然也这看——他的韧玉箫公子的清爽不同,简直明得耀眼!看他身形瘦小,似乎只有十六七岁年纪。

我旁边那知客给他呛得有点尴尬,返道:“这位公子,上回赛诗会可不是王盟主作评判,璐王千岁也是在陈公子夺魁之后才认识他的——每次赛诗会二十位士子的诗作都会刻印出来,四大才子的诗作更是当场拍卖,人人可见。公租等言语,可是怀疑本次比赛的公正吗?”

那貌少年给噎得一愣,又见大厅中人人侧目,毕竟少年气盛,大声道:“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这首咏柳的诗,是陈湘作的吧?日月之光,能被飞絮飞蒙住吗?这不是明摆着心存怨望,讪谤朝廷吗?”

(二)神秘兄弟

他声音本就清脆尖利,又在大声争辩,一番话说得大厅里人人变——本朝开国定鼎之初,很有几次大兴党狱的惨案,最多的一次牵连上万人——这等从诗文中寻章摘句,扣上“讪谤朝廷”的大帽子,迹同谋反,最是说不清道不明,是破家赤族的大——可是天下承平日久,锢渐松,言路大开,这少年小小年纪,怎么竟说出这种话来?

厅中人人屏息噤声之际,就听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疾,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从二楼直冲下来,那貌少年才叫了一声“表哥”,脸上已“啪”地着了一巴掌,那青年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那貌少年给这一耳光打得几乎跌倒,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抹嘴角的血迹,跳起来道:“人家帮你,你还打人家!”见厅中众人眼光都集众自己身上,又羞又愤,小蛮靴狠狠一跺,转身跑了出去。

那青年叫声“蓉儿”,才要跟着追出,就听一声轻咳,一名员向我身边那知客骂道:“林松,你怎么招呼的?”林松满脸都是汗,哪里接的上口?那员又向那青年道:“皇甫骏,这少年是什么人?在这里胡言乱语?”

那叫皇甫骏的青年回望璐王和几位员也都下得楼来,也不敢再径自出门去追,不过倒也并没显得多怕,向璐王整衣施礼道:“舍弟年幼无状,惊扰了众位的雅兴,请王爷和各位大人恕罪!”

那璐王爷也就三十来岁年纪,面沉凝,不怒自威,天生一股威严端重的王者之气。青江知府见王爷不快,抢过来躬身赔罪,道:“是下安排不周,野人无礼,上扰清听,王爷恕罪。”边说边一指林松骂道:“混帐东西,你怎么办的事?”吩咐手下:“拖出去重打四十大板。”

林松一听战火烧到他身上,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哀叫道:“大人,不干小人的事,小人正招呼这位璐王府的大爷,是那孩子自己接口胡说八道。”他方才拉了我进来,还没安排好我的座位就跟那貌少年绊起嘴来,兀自抓着我的手,这当口为了脱罪,便将我推了出来。

我心中暗笑,林松这不开眼的小子,这差事只怕当到头了——明摆着那知府大人不敢得罪皇甫兄弟,为了给璐王爷出气只好拿自己手下做法。林松要机灵些就该认了这四十板子,赶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却怕疼惜命,不肯给顶头上司下台!那还能有好果子吃?果然那知府大人勃然变,厉声喝道:“赶紧拖出去!”

林松越发抓住我这救命稻草不放,连声摇晃着我胳膊惨叫:“大爷,您给小人说句话啊。”

璐王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你说是我府里的人?”

我和他对视着,他眼里并没有惊异和恼怒,反而有种隐隐得计的笑意——这一刻我知道他方才在楼上一定看见了我,是啊,方才离得虽远,我那一声断喝估计他也听到了,加上嗡峋风也算鹤立鸡群——可他干吗那么得意啊?是了,以为我冒充是璐王府的人混进来,他就有罪名摆布我了!我得罪你了吗?

这一来众人的眼光倒都集中到我身上了,幸亏我不是雪人,不怕给人看化了,我耸耸肩,摇摇头“我没说啊。”

璐王脸一沉,青江知府脸更是难看,狠狠一挥手,林松立时被人拖死狗一般拖到外头,然后就是板子声和那脓包惨叫呼疼之声,大厅中人一个个脸惨白,学政褚大人低声吩咐:“堵了他嘴,别让他再叫唤”。一边向那须发皆白的江南文坛盟主拱拱手,求他打间圆场。

王梦之齿德俱尊,当即哈哈一笑,道:“竹声和千里,都是年未弱冠而才华横溢,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辈老朽,真当退位让贤了。”

陈湘和皇甫骏连忙躬身逊谢。王梦之接着道:“尤其千里这句“任无功业调金鼎,且有篇章到古人”,以和羹定鼎为己任——所谓文如其人,好男儿学成文武艺,当思报效朝廷,匡扶社稷——竹声,你虽是七步成诗,敏捷无人可比,前辈们抬举你得了这魁首之名,这胸襟气魄可就要跟千里学学了。”

陈湘是王梦之的门生,当下恭恭敬敬地道:“先生说的是。”过来向皇甫骏举杯道:“陈湘年轻,以后要请皇甫兄多多指教。”

皇甫骏暗叫“惭愧”,他虽胸怀大志,却自知文才诗艺远不及陈湘。见他毫无恃才自傲之意,不光不以方才讥讽之言为忤,反而先来迁就自己,识大体、顾大局,果然是风度教养极佳的世家子弟,难怪江南文坛提起他来,以为明珠玉、万金不易!

这一来倒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子直爽,不拘小节,握住陈湘的手道:“竹声,前人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今天见到了你,方信此言不虚。你雅量高致,作这诗坛魁首我是心服口服,还是我敬你吧。”

陈湘微笑道:“璐王千岁在这里,我们先敬王爷一杯吧。”

璐王见他二人携手过来,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陈湘见他喝了酒,又奉上一杯道:“今日是一年一度的赛诗会,王爷与民同乐,就是治下有过,王爷大人大量,小民感戴不尽。”

璐王笑道:“你便是心软!这可是你青江的父母的主意。”青江知府听见,知道陈湘在璐王爷心中的分量,哪敢等他开口来求,忙道:“陈公子仁厚,下治下不严,多承王爷宽宏不罪。”吩咐人饶过林松,让他自去养伤。

那皇甫骏见没事了,毕竟不放心兄弟,便告罪离席而去。我在一边冷眼看到他适才对青江知府感激的一瞥,正自琢磨皇甫骏和他那貌过人的兄弟究竟什么来头。见他匆匆出门,当即跟着出去。哪知没出门多久,居然发现有人跟踪我。

跟踪我这人轻功虽然不弱,但嗡峋风是什么人,脚下陡然加快。那人跟丢了我,正自左右寻觅,我便绕到他背后,轻拍了他肩膀一下。这人然回头,肩头一晃,反手抓住我的手向前掷去——这般应变,显见不是生手,他若是仓促回头,待看见我再还手,那就怎么也慢我一拍,这般直接反击却占了先手。

幸亏我早料到此,身子顺势拔起,脚尖掠过他肩头时顺便踢中了他穴道,这才笑吟吟落在他面前。这人年纪跟我差不多,没想到一招就栽在我手里,面对面看见我,登时脸惨淡,低了头道:“大侠高明,在下认栽,听凭大侠处置”。

我笑道:“功夫不错啊,你是仙都派的吧?黄掌门还好?别灰心,栽在我手里不算丢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师父见了我们师兄弟都要礼让三分)

那人一呆,道:“大侠认识我师父?晚辈田峰,敢问大侠高姓大名,师父问起时,晚辈也好回复。”

我这人一向坦荡,于是告诉他我的高姓大名。田峰看着我半晌,忽然大叫道:“顾峋风?海南一剑顾峋风,你是柏仙人的关门弟子?”

我点头承认,忽然想到还没问清他跟踪我的原因,倒被这小子扮猪吃老虎,把我的来历问了个一清二楚,未免有点吃亏,就听他连声道:“小师叔,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您快放了我,让晚辈给师叔见礼。”

“师叔”都叫出来,我还真不好意思再封着他的穴道,只好踹了他一脚。田峰哼哼唧唧爬起来请个安,道:“我师父常提起小师叔。”

我“呸”了一声:“常提起你还想那么半天,你是猪头啊?你师父认识我是谁啊?”

田峰不好意思,道:“我师父常提起周盟主,我听周师兄提过小师叔的名字”——这还差不多,武林中“南周北岳”,我大师兄周峋鹤归隐前在南方武林是威震半边天的人物,这些年也撒手躲清闲去了,没事去和师父下下棋斗斗嘴,岭南武林的事都让他儿子周若谷打理。

(三)璐王千岁

田峰说了两句师门中事,忽然道:“对了,小师叔,我家千岁到处派人找您哪。您快跟我去见王爷,也好叫王爷放心!”

我明知故问:“你家王爷是哪位?”

田峰道:“就是您方才见过的璐王千岁啊。”

“他派你跟踪我?”

“是啊。不是,王爷不知道是您,让我查查您的底细——小师叔您别误会,我家王爷爱才如命,一看小师叔就不是一般人,希望能结交您哪!王爷跟周盟主交情很好,派人请了几次,听说周盟主推荐小师叔过来,欢喜得不得了,打一个月前就派人迎着,就是找不着小师叔仙踪何处,急得什么似的,下令谁找到小师叔重重有赏。”

嘿,我不就在外面玩儿几天吗?敢情都悬赏捉拿我了!怪不得这小租么急着带我回去领赏——田峰看我的脸,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这小子看我好说话,索继续耍赖:“小师叔玩帝了,总要回王府的,倒不如便宜了自己人——田峰在王府里也算个小小的侍卫统领,以后小师叔要办点什么事,使唤着也方便。”

不能不承认田峰这小子有点小聪明,我被他说服了,不过还得谈谈价钱——“跟你回王府可以,不过我现在还有事,不能就回去。”

“师叔有什么事,吩咐我不久了——您老远道而来,对这青江府到底不如我熟。”

“那倒是,我问你,那皇甫骏是什么来头?还有跟他一起来的那小子?”

田峰咧嘴,“师叔真是跟王爷英雄所见略同——王爷也派人查那皇甫兄弟俩的底细呢,就不劳师叔您亲自动手了。”

原来如此,“好吧,查出来你告诉我一声,尤其是他那个表弟。”

“师叔放心,话说回来,那小子长得还真是漂亮——只要师叔喜欢,弟子全力帮忙!”

我“呸”了一声,立马给了田峰一脚——“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痴啊?”

我是被那漂亮孩子的危言耸听给吓了一跳——这小孩子只是为了表哥赛诗会输给人家不服气,不过看他口没遮拦、胸无城府的样子,这“心怀怨望、讪谤朝廷”的大帽子自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他就是听身边的人说的了,所以才要查查他父母师长是什么人——看那皇甫骏一身贵气,青江知府又那样维护他,显然来头不小,连璐王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若是有人处心积虑要害陈湘,只怕璐王未必便护得住他。

可是陈湘不就是诗作得好些吗?当然人也长得不赖,还有点才名——十七八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又招惹了什么人这么陷害他?还用这么大的罪名,都够灭族的了!陈湘出身江南望族,难道有人要扳倒陈家?

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身冷汗,问田峰:“这玉箫公子家里什么情况?”

田峰给我踢了一脚,倒不敢多招惹我,揉着屁股跟在我身边。听我问起,忙道:“陈公子啊?来自海宁陈家,当年有名的“一门七进士,父子两相国”,他大伯父现任内阁大学士,朝廷里门生故旧无数。江南第一名门望族。”

“那他自己是不是进士?”

“还不是,不过也跑不了——陈公子打小就有“神童”之称,十二岁就进了学,三年前大比之年才要赴考他母亲就过世了,回家守制没考成——这不过两个月又该秋闱了,这簇簇新的新科进士只怕跑不了,说不定还是探郎、状元公呢——不过他这一走,我们这一年又该受罪了。”

“什么?他考不考进士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师叔你没看今天,陈公子心好着呢——我家王爷军伍出身,子严厉,一点行差踏错就军法伺候,不瞒您说,我们这些身边当差的以前不管多热的天,衣服里都带着块皮子,挡板子用的——指不定那句话没说对就是一顿打。幸好两年前结交了陈公子,王爷爱才如命,在意得不得了,让陈公子给劝着,可变了好多了——我们都少挨了好些打,谁不念陈公子的好儿啊?陈公子下个月要去赶考,今年秋闱完了明年闱,回来只怕也调年这时候——他不在,我们又少不了皮肉受苦了。”

我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不住骂了一句“没出息!他那么难伺候,你不会不伺候?他是王爷又怎么样?他敢对我无礼,我抬脚就走!”

田峰忙道:“那是,小师叔您是人中龙凤,王爷自然是以国士相待。其实我们王爷也不容易,本来能文能武、知人善任,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朝廷里那位还老疑心他,原来一直在北边边关,打完了蒙古,又怕他手里有兵权,给调到江南来防汛,还既不给钱又不给人——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亲哥们兄弟,至于吗?这不挤兑人吗?”

田峰这些牢,倒让我想起大师兄和师父议论过的一些事来,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大师兄原是江南武林盟主,手下的生意好象不少都跟府有关,特别是盐利和漕运,大师兄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前年索金盆洗手了——他说欠璐王爷的人情,莫不是这些生意原是璐王爷援引他做起来的?后来越做越大,树大招风,朝廷在盐引和路捐上老是为难他——现在想来,只怕是皇帝老儿查到他和璐王爷有关联了。

我和田峰一路闲聊,到了璐王府已是傍晚——田峰一到府门就喊:“快禀报王爷,顾峋风顾少侠到了。”然后就直接把我往大厅里让。还没等我坐下,璐王已从后堂出来,看见是我,不由一愣。

我本来是闲散的子,又不图他的荣华富贵,原不把什么王爷千岁放在心上。可这一路听田峰说了他苦心经营河工防汛的许多事,倒不免对他有了些敬意,略一迟疑,还是跪了下去,道:“草民顾峋风参见王爷!”

璐王见我拜倒,过来一把抱住我,拉起来道:“峋风,快起来。”我的手给他紧紧地握着,倒不有些感动!璐王一双虎目上下打量着我,道:“中午在长楼看见你,就觉得不同凡响,只是没想到——我当年见你,还只这么高呢。”说着拿手在腰间一比。他提到中午那一面,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道:“草民无状,王爷恕罪。”

璐王看着我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摸不着头脑,不知哪里又做得招人笑话了,看他笑得欢畅,又不由心头有气——我客客气气地跟你行礼赔话,你却一点待客之道不讲,这般放诞随,我就算是山野草民,难道是给你消遣得不成?

璐王见我大翻白眼,拍了拍我肩膀,道:“这一幅“天子呼阑上船”的模样才像你的本——早听周大哥说过,你那掀野鹤的脾气最得令师的真传。方才见你跪我,我还忖着难道来时你大师兄给你立了什么规矩了?那他可真是跟我生分了。”

我不住苦笑,这位王爷当着人脸总是沉得跟锅底似的,没想到说话直来直去得简直让人受不了。我本来在师父面前也是想什么说什么的,他不要规矩正合我意。遂道:“我在师父师哥面前随便惯了,原本不会伺候王公贵人。师父师兄吩咐我说,听王爷差遣只当是听师哥的话,我才来的——我是山野粗人,王爷吩咐干什么,千万直说,别拐着弯叫我猜,免得会错了意,办砸了王爷的事。”

璐王笑道:“好兄弟,我十五岁到边关,在军中直来直去得惯了,这几年到地方上,那般文人的弯弯绕也真闹得我气闷,你这直脾气大合我意。你没吃晚饭呢吧?走,咱们干一杯去!”

(四)郡主拜师

我跟着璐王直进到后院,却见一个貌少站在廊下,我吓了一跳,赶紧站住——非亲非故的,怎么能见人家内眷?就听璐王道:“你嫂子过世得早,这些年都是平儿帮我料理府里的事”。这个我听田峰说过,璐王夫恩爱,正几年前生小郡主流血过多而死,他一直未娶,连侧也没有,这位平姑娘本是璐王的贴身使,虽然没有名分,溶得璐王信任,是璐王府的内务总管。

平儿算不上貌绝伦那种,溶是平和大气,过来先跟我福了一福,我赶紧躬身还礼,然知道该怎么称呼——看她的装扮不是年轻姑娘了,叫“娘娘”不合适,叫“嫂子”我们又没那么熟。璐王粗拉拉的大男人子,自顾自大踏步进屋,平儿看出我的尴尬,很体贴地先开口道:“是顾爷吧?依王爷的吩咐,酒菜都备下了,里面坐吧。”

屋里的摆设也不奢华,溶舒服;桌上四盘小菜,我们坐下后又陆续上了四个热菜,看座位是就我们两个人小宴,跟平常富室待客差不多——说实话,还不如我大师哥家里请磕排场呢!看来璐王军旅出身,确实不太讲究享受,家里多亏平儿这位贤内助——我看她一直斟茶倒水的忙活,倒有些坐不住,道:“我自己来”。

平儿很理解地向我笑笑,道:“王爷军旅出身,简朴惯了,外头都是兵卞们跟着,里头人不多,顾爷别嫌简慢。”我并不是让人伺候大的,跟师父在一起这些活都是我动手,后来到了大师哥家,顺手接菜盘子倒被他骂我土包子没见过世面,说只管让下人动手——可是这里又不像大师哥家里下人丫头一大堆,我听平儿这么说,信口道:“我倒没什么,可是你太辛苦啊。”

平儿深深看了我一眼,我才觉出这话未免交浅言深,倒像给平儿抱不平一样——我头一天来,凭什么指摘人家王爷家里的内务?平儿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很宽容地一笑,静静地布置好了酒菜茶果,就告退:“王爷、顾爷慢用,我就在外头伺候着,有什么事就叫我。”

我松了一口气,好平儿,难怪璐王这么信任她,真是太体贴太懂事了——我一直不大习惯身边有人伺候的生活,虽然挨了大师哥不少骂,说下人本就是买来用的,就跟一把刀一把剑一样,可我实在无法把一个活生生地站在我背后的人忽略不计——若是敌人,就全力防范;若是朋友,就一起坐下——这也是我一直不爱来王府的原因,璐王府这种简单生活习惯大得我心!

我赞许地看了平儿一眼,就听璐王道:“云儿呢?”平儿道:“郡主下午点心吃得不少,说晚点儿再吃,我叫人给她留了菜。”璐王皱皱眉,道:“不是说少叫她吃点心?一会儿叫她出来。”平儿见王爷不快,赶紧答应一声,快步出去。

我笑笑:“小郡主多大了?”

“八岁。”

“小孩子都难免,王爷也别太严厉了。”

璐王道:“孩儿就是娇气,我六岁入太学,十五岁到军营,吃饭睡觉都是有点儿的!慢一点儿都不行!平儿就是惯着她!算了,先吃饭吧。”

身边没人站着,这顿饭吃得很畅快,一边和璐王聊他的军旅生涯——本阑太爱说话的人,说起当年带兵打仗的事就滔滔不绝起来!从来就没娇生惯养过,难怪堂堂王爷子那般粗豪。一顿饭直吃了一个多时辰,酒也喝了一大坛,璐王越说越高兴,拍着我肩膀道:“峋风,没想到你这么能喝,大得我心,大得我心!平儿,平儿,云儿呢?”

平儿应声进来,微笑道:“这就来!王爷好净喝过这么多了,和顾爷真投脾胃呢。这天都黑透了,顾爷的住处,我先给安排在驭剑阁了,王爷看成么?”璐王道:“嗯,我正想让他住在驭剑阁呢,里外都方便。”

我对自己住哪儿倒无所谓,问道:“陈湘住哪儿?”平儿脸微微一变,道:“陈公子在听琴阁。”璐王道:“他酒醒了吗?”平儿道:“醉得那样厉害,吐了好几回,一时半会儿只怕醒不了——我让人温着醒酒汤和开胃的菜粥,醒了小墨会去拿。”

说着话,就听院里轻快的脚步声,到了门前站住,一个小小孩儿小大人一般缓缓迈步进来,道:“爹爹叫我?”

璐王看见儿,很是欢喜,道:“云儿,吃饭了没有?”云儿道:“平姨早催我吃了,说爹爹有事找我,可我来了半天你们还没吃完呢。”

璐王哈哈一笑,道:“乖!峋风啊,我求你一件事。”

我吓得跳起来,你是王爷,有事吩咐就是,第一天来就带我到内院见家属,我就觉着不太对,又跟我喝了半天酒,套了半天词,这会儿居然说出这个“求”字出来,什没可能的任务找上我啊?

“干,干什么?”

璐王道:“你看云儿怎么样?”

小孩儿和我四目相对,她大概长得像妈妈,很漂亮,雪白的肌肤,大大的眼睛,一脸的灵秀之气。我实话实说:“小郡主又聪明又漂亮。”

璐王笑道:“那你收了她作徒儿吧。”

“啊?我?”我才刚出师门,还没正经玩两年呢,就让我收徒弟?还是一位小郡主?我师父虽然不拘小节,可教我学武功一点儿都不含糊,敢一点儿懒飞脚便踹,多大的太阳罚我扎马步一扎就是一天!人家小孩儿我敢这么练吗?晒得像我这泌,以后怎么嫁人?别说舍不得,就舍得我也不敢哪。

“王爷,这拔刀弄剑的,小郡主这么娇贵,学这个干吗?有空跟陈湘学学作诗画画多好?”我一边说一边蹲下跟小孩儿搞统一战线:“小郡主,你是觉得像我这泌漂亮呢?还是像陈公子那样白白净净的好看?”

小云儿一听我说完,马上吓得倒退一步,而且捂住了脸。我对这效果很满意,回头道:“王爷您看,小孩儿家”,哪知这话立刻被打断,小云儿大声道:“孩儿怎么啦?木兰一样保家卫国!没见识的人才炕起孩儿呢!”

我被噎得一愣,小孩儿好彪悍啊!我刚想解释我不是炕起你,只是心疼你,璐王已沉下脸来:“云儿跪下,不得对师父无礼!”

小孩儿低头嘟囔:“是陈叔叔说的。”

璐王长眉一轩,喝道:“你说什么?跪下!”

小孩儿不敢跟父亲叫板,屈膝跪在地下,大眼睛里已经冒出泪来。

我苦笑一声,赶紧抱她起来,道:“王爷,孩子还小,别吓坏了她。再说峋风年轻识浅,实在是怕误了小郡主的前程。”

璐王不理我,只瞪着自己儿,小郡主看了父亲一眼,从我怀里挣扎下地,重新跪下。

璐王道:“给师父磕头。”

小孩儿看了我一眼,委委屈屈地拜了下去。我心里这个郁闷啊,瞧这徒弟收的,你不情我不愿,这不霸王硬上弓嘛!我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什么可当见面礼的东西,眼看着小郡主扁着小嘴磕完头都快哭了,赶紧伸手想扶她。小孩儿却一挺身自己站起来,小鼻子皱了皱,眼神中满是冰冷的厌恶。

这下我也快哭了!我既没有教学经验,又没有育儿经验,也没有和生接触的经验,居然让我当上了小郡主的师父!本来就轻不得重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她小人家对师父的第一印象还这么恶劣,以后能配合我的工作么——老天,真的是不可能的任务啊!

然后璐王又板着脸训诫了一番“一日为师,终身是父”的弟子规,我站在一边跟着听训——这才知道我师父对我是多么宽容!直到听见结束语是让小孩儿每天吃过早饭窘我那儿报到,听我吩咐,我差点一口血喷出来——王爷,我中午是轻慢你了些,我跟你磕头赔罪成不成,不要这么整我吧?

还是平儿发现我已经手脚发软,脸惨白,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道:“顾爷远道而来,只怕是乏了!初来乍到,王爷也得给人家几天熟悉环境,认识同僚,以后办事才方便啊。”我赶紧附和:“是啊是啊。”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心里明明不愿意,怎么还是拒绝不了——难道真像田峰说的,王爷是天生贵人,谁见了他都不由自主要听他的?

哎,师都拜完了,什么另请高明的话再说也晚了,可总要容我几天,让我熟悉一下情况,制定一个合适的教学方案吧。

(五)木秀于林

虽然唉声叹气了大半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还是一大早就醒了——在师门早起练功已经习惯了,虽然脑袋昏昏沉沉,却也睡不着了,索起来练了一趟拳脚,就出门四处溜达。

这王府很大,碰上去放羊的老头闲聊,说这是前朝一位大富商的宅第,因为璐王十年镇守边关,有大功于国,几年前当今皇上在皇太后六十大寿时为博母后欢心,特地命地方上在这山温水软的风景胜地修此豪宅供璐王休养后半生,为此天下无不盛赞圣上孝思厚德,手足情深。

我绕王府转了一圈,足用了小半个时辰。看着高峻的宫墙和透着富丽的琉璃瓦,怎么看这也是个很享受的所在——不由对田峰昨天说的璐王日子很不好过产生了怀疑。

平儿派来伺候我的小厮叫小砚,说王爷每天吃过早饭都会到前厅议事去。于是我也入乡随俗,吃完饭就让小砚带路往前面议事的钦安殿溜达。

走了没多远,就看到陈湘缓缓过来,晨早的阳光下,他一袭淡长衫如镶上了金边,越显得像天上神仙一般秀逸出尘。我本来就没睡够头脑不清,看着他更恍恍惚惚的不知想些什么。直到小砚推了我一把,才听到他说:“爷,王爷跟你说话呢。”

我“啊”了一声,这才看见璐王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问我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我连连点头,说“挺好的”。见陈湘垂手跟王爷问安,才想起我这么直眉瞪眼的有点失礼。

璐王爷没再理我,转脸向陈湘道:“竹声,酒醒了么?头一次见你醉成这样。”

陈湘脸微红,垂首道:“湘儿量浅,又然过众人敬酒,昨日实在是失礼之极,以后再不敢沾酒了。”

璐王笑道:“不妨事,谁还没喝醉过呀?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顾峋风,昨天在长楼也见过面,你们一个是诗坛魁首,一个是武学奇才,少年才俊,好好亲近亲近。”

我巴不得跟陈湘亲近亲近,上前两步,一边笑道:“我叫顾峋风,南海派的,昨天看见你大显神威,一举夺魁,好风光呢”。

我本来要跟他把臂相交,手伸到一半,却正赶上他双臂抬起,拱手为礼——“久闻南海一剑大名,以后同府共事,还请顾兄多指教。”

璐王当先而行,我和陈湘跟他一起到了钦安殿,已经有十来个人侯着,璐王把我介绍给大家——除了田峰这个飞虎卫三队统领我认识,还有一二四队共八位正副统领,有三位在外头办事我没见着;还有负责刑名、钱谷、以及河工漕运的几位文。陈湘的职位是负责往来书信及文案——当介绍到我是小郡主的师父时,众人对我肃然起敬,而我刚刚放松的心情登时又沉重了起来。

散了会,除了有急事被派出去的两个,中午王府设宴给我接风,同时贺陈湘赛诗会夺魁——这回人多,终于有了大师哥家宴磕排场,不过席间伺候的都是侍卫,加上军旅作风的璐王爷不喜多言,虽然众人轮番向我和陈湘敬酒,还是觉得气氛谨肃。

我本来是爱说话好热闹的,可是被小郡主拜师这件事搞得头大如斗,实在是没心情说笑话,好在璐王府的酒都是上好佳酿,于是酒到杯干,众人连称痛快。陈湘有我这个模版在前,加上年轻面软,推脱不过,也不好意思不喝。我看他三杯下肚就有些醉眼迷离了,伸手接过他的杯子道:“他不能喝,我替他吧。”

飞虎卫一队统领焦公谨年近四十,是武之首,见我要代陈湘喝,道:“顾少侠,久闻南海派内功深厚,个个都是海量,您要替小陈公子,那可得喝双份。”

为了祝陈湘早日蟾宫折桂,今天喝的是三十年的状元红。这酒后劲大,十来个人每个人敬一杯就是一斤半,我都喝了两圈了;要再两圈双份下来,只怕当场久翻倒。陈湘“啊”了一声,站起来道:“我还是自己来吧,陈湘年轻,这两年多承各位抬爱指点,我原该敬各位兄长的。”

璐王看他摇摇晃晃地站着,吩咐道:“竹声酒量浅,别喝这个了!去里头找平儿,把那水晶葡萄酒拿几坛来。”钱谷师爷古澜江道:“冰镇的西域水晶葡萄酒?还是去年御茨吧?我们沾小陈公子的光,也能享享口福了?”众人无不喜动颜。

不一刻侍卫捧上酒来,却只一小坛,禀道:“平姑娘说就剩这一坛了。”二队副统领将林红缨心直口快,道:“还不够一人一杯呢。算了,留给小陈公子自己喝吧。”璐王眉头一皱,道:“什么话?”伸手在泥封上一拍,清冽冰甜的酒四溢,我是个好酒的,闻到这酒,登时食指大动,不过看这一小坛还不够我一人喝的,当即拎起一坛状元红来,道:“我还是喝这个过瘾。”

陈湘接过葡萄酒,道:“小弟酒力不胜,借王爷的御赐佳酿,亲手给每位兄长斟一杯以示敬意。”当即从璐王开始,一人一杯斟了亲手奉上。我坐在他身边,斟到我这里,眼看着坛子倾尽只剩了一半。我刚要说话,他却举杯直接递到我嘴边,压住我下唇,抢着道:“顾兄,你我倾盖如故,相识虽短,多谢你连番眷顾,小弟敬你”。

我见他脸上带着笑,眼中却颇有凄凉之,不住一呆。还没回过神来,他已将杯子放在我手里,左手抄起自己杯子,作势倒了一杯,抬袖遮住杯口,向众人道:“这两年多承王爷眷顾,各位兄长照应,小弟先干为敬。”便作势一饮而尽。

后来一连几天我脑子里老闪过陈湘的眼神——那清水一般的眸子,为什么总是淡淡的?为什么会隐隐凄凉?名门望族的贵介公子,少年才俊,前程似锦,可是他为什没欢喜。他有什么事不开心?

我是个直肠子,第二天实在忍不住,索便去找他,反正我得了王爷许可,熟悉一下府中人事——陈湘所在的文菁楼,有各种文事档绊宗汇编!他正在拟一篇奏稿,我便在一边翻以前的往来信函。

许多上报朝廷的奏章,与各地军政大臣的商文都出自陈湘手笔——我去年在武林盟主大师兄家里跟着料理过一些生意上的事,自己虽不会写,还是明白一些关节窍要的,没想到陈湘看着不言不语、文文弱弱的,笔锋却柔中带刚,人情练达,真可称得上是刀笔深刻——小小年纪这么能干,怪道璐王当他是左右手,一刻也离不开!

直待他写完了吩咐人去誊抄,我才过去,见他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伸手拧个凉手巾递给他。他道声谢谢,擦了擦手和脸,道:“出去走走吧。”

一路溜达,我没话找话,便问他刚看到的一些升迁调转的公事,他也不隐瞒,一件件细细讲给我听。

我逐渐明白过来:“怪道人家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里头学问还真大啊——那朝廷用这明升暗降的法子,是要逐渐把王爷给架空了啊?”

陈湘点了点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从三年前皇太后过世,王爷他,很不容易!”

我看着他道:“所以你才这样帮他?”

陈湘回过头来,淡淡地道:“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王爷就是子有些急,其实人很好的。”

我苦笑:“他对你好,你当然说他好!”

陈湘看着我,郑重地说:“王爷很信任你!不过他的子,越是自己人,要求越严,顾兄不比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在王爷心里,分量很重!时候长了,你就知道了!”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问道:“你不欢喜,是因为他待你太客气了吗?”

陈湘脸“刷”的惨白,瞪我一眼道:“你胡说什么。”

(六)御酒风波

作者有话要说:铺垫到现在,终于要开虐了,跟大家通报一声先我叫声“陈湘”,腾身追出两步,却见中一个小小身影直窜出来,险些跟我撞个满怀,幸好我收放自如,急忙止步,叫道:“云儿!”

小郡主碧云直撞到过来,我使个“卸”字诀,拎着她身子绕着我转了一圈,轻轻巧巧地放在地下。

小姑娘吃了一惊,看到陈湘的背影,叫声“湘叔叔!”陈湘却早去得远了。小郡主回过头瞪我一眼,猛然间跳起来,惨叫一声道:“我的蝴蝶!”

我抬头四面看看,蝴蝶?不远处果然一只玉大蝴蝶在翩翩飞舞——原来小姑娘在捉蝴蝶。我正想好好改善师徒关系,一缕指风弹过去,那蝴蝶应手而落。

小姑娘直扑过去,拣起来一看,急道:“你又杀了它!人家好容易等它俩变成蝴蝶,你全给杀死了!”

我大吃一惊,见小姑娘狠狠瞪着我,低头看看,没见另一只啊!直到抬起脚来,才看到脚底下那只被踩烂的蝴蝶——刚才只顾了躲她,谁还在意脚底下有什么东西?

看着小姑娘咬牙切齿地恨恨离去,我简直哭无泪。我的神啊,拍马屁拍到马脚上,谁知道这蝴蝶是你养的啊——我要是知道这两只蝴蝶会引出那么多事来,打死我我也不敢碰它啊!

第二天小郡主按父亲要求到我这里来报到,我跟她说了些南海派的情况和规矩,看她一直对我横眉冷对,只好打发她先回去——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基本情况:虽然上司和同僚相处都不错,但我的工作是对小郡主传道授业解惑,现在师徒关系交恶,我说什么她都抵触,让我大伤脑筋!

想来想去,中间找个人给转圜一下比较好——平儿是内眷,我接触不便,不过小郡主好像对陈湘很亲近,所以我就去找他商量对策。

我还怕他因我昨晚的唐突之言生气,陈湘倒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听我说了拜师和结怨的经过,说小郡主的脾气格受父亲遗传,比较刚硬,不喜被人强迫,答应小郡主过来时会帮我言两句。让我先搞好关系,再考虑教她武功。

我听他不生我气,还答应帮我,心头高兴异常。午饭也老实不客气地跟他一起吃了。陈湘子温和,小郡主很喜欢他,孩儿家学琴棋书画似乎更好,可王爷为什么非逼着她跟我学武——我二人说来说去,似乎只有一个目的:王爷要她拜我为师,只是希望有什么事情时,我这身功夫能保护郡主!

我来了几天,从几方面荡的信息,似乎都对璐王爷不利——功高镇主也罢,一山不能容二虎也罢,总之当今皇上对这位弟弟璐王已颇为猜忌,璐王府表面风光,其实岌岌可危。于是我郑重地问陈湘:“璐王要是有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

陈湘不理我,自顾自道:“武林豪侠,一诺千金,你住一阵子,带着小郡主回南海吧。”

我说:“我大师哥和王爷过命的交情,我当然责无旁贷。你呢?”

陈湘微微一笑,道:“我还是那句话,他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我变了脸:“以死相报?”

陈湘道:“这么说还为时过早,也许还能转圜呢——听说当今圣上身体也不大好,大不了委曲求全,忍得一时是一时。”

我郑重地看着他:“陈湘,你记着,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陈湘半晌无言,道:“谢谢你。”

话都说开了,都觉得轻松,虽然也有些悲壮的意味!我要走的时候,陈湘突然叫住我,到后头捧了一小坛酒出来,递给我道:“王爷上个月赡,说是琉球国进贡的,你喜欢喝酒,送你吧。”

我接过来,一看那坛子式样古雅,就知有年头了,只怕也是御茨极蒲酿。知他不喜喝酒,也就不推托,喜滋滋的抱了往回走。

我这人好酒如命,要知好酒如佳人,可遇不可求。一边走一边将手中酒看了又看,这琉球国的贡品,连封盖也和汁本土的泥封不同,却是和坛身一样的陶盖,我撬了半天,后琅发觉是以螺纹拧着的。将盖子扭下,看坛中酒深碧,醇风醺醺,中人醉。心中喜之不尽——知我者陈湘也!

正自陶醉不已,就见伺候我起居的小砚急匆匆奔过来,说前头来了朝廷钦差,王爷让出去侯旨,我赶紧拧紧瓶盖,将酒坛子递给小砚,转身便往前头去。走到一半,却见众人簇拥着一位四十来岁的胖子过来——这人看袍服不过三品,璐王爷亲自陪同,显见便是钦差大人。难道这么快便办完了事逛园子来了?

好在我并无职衔在身,就没接旨也没人追究。跟人一打听,原来朝廷下旨调焦公谨去福州剿灭海寇——这一年来璐王手下干将已被借职调走了三四位,大家也都习惯了,逆来顺受,尽量不撕破脸,只求陪好了钦差,上天言好事即可。

哪知这位钦差看着好说话,晚宴上好酒好菜都上来,却阴一句阳一句的嫌璐王不拿他当回事!能说会道的古师爷套了半天词,钦差大人才说想讨杯酒喝,打了半天太极,原来根子在我身上——我打开陈湘给我那琉璃国的贡酒,身上便染了酒,这位钦差也是个好酒的,这细微的味道差别旁人不在意,他却辨识极精,一闻便知是酒中极品,这晚宴上酒虽也不差,又怎是御赐酒可比?

众人摸不着头脑,我和陈湘却听明白了。我哪敢怠慢,再贪杯也不敢自秘,赶紧亲自回去取了来奉上。这酒还是节时当今皇上赐下来的,若非陈湘不好酒,哪里留得到现在?

这晚宴终于把钦差陪高兴了,大伙才算放了心。哪知第二天一大早,王爷的侍卫便来传我速去。急急赶到钦差大人的宿处,只见院中忙忙乱乱,大夫、下人、厨师和昨日与宴众人站了一大堆——好半天才搞清楚,钦差大人昨晚宴会后上吐下泻,不知是得了急病还是吃得不干净了,所以叫了大伙儿篱问。

查问半晌,与宴众人除了璐王爷有类似情况,别人并无不妥,而只有王爷和钦差大人共食过的只有一样,便是独此一坛的琉球国贡酒——这下大家的眼光都集众我身上。我摸一把头上冷汗,扫了陈湘一眼,他眼中也满是惊异之,看看我,看看璐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好在那坛子式样别致,寻出来也容易,坛底还剩有一点残酒,大夫查验一番,倒也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寻常泻火用的巴豆,开了几剂温汤让王爷和钦差服下,也就没事了——可是身体虽没事了,堂堂璐王千岁和钦差大人上吐下泻了一,折腾得手脚发软,这脸可别提多难看了。

众人都看着我——王府守卫森严,也没别人进荡,这事明摆着是府里人干的。而酒里不下毒药下泻药,明白着只是要整人,而嫌疑最大的就是我:

第一、酒是我拇的,我有作案时间;

第二、我好酒如命,恨钦差夺了我口中食,所以要整他,有作案动机;

第三、我子飞扬跳脱,敢说敢干,又刚阑知道得罪钦差的利害,符合我的愣头青本!

可是我真的没干啊!我瞪着陈湘:“你整我?”

他跟我大眼瞪小眼:“不是你干的?”我气得,偏又无以自明——难道有人故意惹钦差生气,借以陷害璐王?可是要不是这鬼钦差比狗鼻子还灵,谁能想到他会管我要酒喝?他说出来我立即就回去拿,别人也没有时间往里头下药啊!

除非酒里头早就下好了药,那是有人要整陈湘?或是朝廷赐酒时要整璐王?可是这酒是半年前赐给璐王的,璐王上个月赏给陈湘的,这种害人方式太白痴了吧?何况要害人怎么会放泻药呢?难道是小砚故意整我?我没得罪他吧?

我大脑飞速旋转中,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陈湘低声道:“我相信不是你!你就说酒是我给你的,一切有我承当。”

我没来由地大怒:“我用你承当?”

璐王爷满脸黑线,恨恨盯了我半天了,咬牙切齿地道:“顾峋风!你怎么解释?”

(七)六十军棍

陈湘迈上一步,道:“王爷,那坛酒是我送给峋风的。”

璐王怒道:“是你往里头放得泻药?”

这种事谁都不会信,陈湘明摆着不是那种人,他道:“不是,或是旁人开玩笑也说不定,这酒自去年王爷赐给陈湘就一直在我那儿放着,我没细看,就拿给峋风了。”

钦差大人一声冷笑,“久闻璐王爷治军严厉,没想到回到地方,嘿嘿”——他没说得下半句话谁都听得出来,“连自己的王府都这么乱七八糟!”

我这当口体会到长楼赛诗会上林松那时的心情,也许不都是你的错,可是当着外人,没有那么多借口好辩解,这时候璐王需要给钦差大人一个交待!所以陈湘才站出来,承当这个交待!

璐王面沉似水,厉声喝道:“混帐东西!来人哪,传杖!

今天焦公谨最后一次当值,他一挥手,四个军士应声上堂,手中各执一只一寸半粗,一人来高的军棍。我吓了一跳,难道璐王府打人,是四只军棍一起打?陈湘脸惨白——他只要不站出来,这顿板子就交待到我身上了,可是他说“我相信你”!他知道我不会为璐王背这个黑锅,逼急了我可能一走了之,所以他才站出来!维持璐王府的尊严。

可我如何能要他承当?我抬头看着璐王,苦笑一声,屈膝跪下,道:“峋风愿领责罚!”

璐王爷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他认定了这事是我干得,厉声道:“把这大胆的奴才重打六十,以儆效尤!”

我心底一哆嗦,六十军棍!我不会死于瞒之下吧?陈湘叫声“王爷”。璐王已厉声道:“谁敢求情,杖责加倍!”

田峰看了我一眼,我想起前两天才跟他说过:“他敢对我无礼,我拔脚就走。”以我的功夫,真要走量这璐王府没人能拦得下!可是我要一走,这几十军棍就落在陈湘身上——他那小身子骨,只怕真要被瞒打死了。

我就算不肯为璐王受这份委屈,为了陈湘,我也肯!

悟在地下,正琢磨着不知道是跪着打还是趴着打,两条军棍已贴到了我背后,从我腋下穿过,肘内穿出,交叉着往下一压。我双肩给压倒在地,才要合身趴下,那两只军棍已抽了出去。将我长衫后襟往背上一撩,双棍交叉在我小腹下一抬,我两只膝盖便给顶开半尺——这一连串动作衅流水一般,立刻把我摆成了塌腰耸臀、标准的挨打姿势。

我刚想到这姿势未免太过不雅,高耸的臀峰上已“嘭”的一声,耳边听到报数“一记”,一股钝痛如水波纹一般传遍全身,疼得我“哎哟”一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左边又一棍打下来,却听耳边计数的仍然报了个“一记”——屁股上疼得火烧火燎,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揉,心里却清醒地意识到这计数方法的可怕——难道璐王府的六十军棍,不是共打六十棍?而是两边各打六十棍不成?

脑子里还没想清楚,右边那棍子又下来,捂住屁股的手上被棍风扫了一下子,疼得我连忙缩手,耳边传来的报数声却清晰异常,还是“一记”!我心头大怒,起身怒视那报数的军士——就加倍成一百二十棍也有打到头的时候,可你这般来来回回只是数“一记”,这打到什么时候算个完?

我这一起身抬头,却对上田峰的脸,冲我连使眼,左手伸出三个指头向我一比。我这才记起他曾提过,璐王府的规矩,受罚时一不准躲,二不准挡,三不准喊叫,否则要重新打过!果然这一下又是“一记”——这是当我起身躲闪抗刑了!我赶紧趴好,再不敢乱说乱动,耳朵里听了五个“一记”之后,终于听到了一声“两记”!

我虽然是山里长大的,可长这么大顶多是练功时懒给师父打几巴掌踹两脚,我最怕的的责罚是被罚半蹲着扎马步,最长的一次师父让我扎了一天,扎得我腰酸背疼腿抽筋,以后再不敢犯规。这般撅了屁股被人打板子,只在大师哥家看他责罚过手下。没想到来王府不到五天就亲自尝到了滋味——疼也罢了,谁能想到心高气傲的顾峋风能低头受这份羞辱?

耳听着数到二十,小肚子底下两根军棍忽然抽走,我自己早支持不住,整个身子直向地下跌去!却觉得两只棍子贴着大腿根往上一抬,两只棍头把我下意识合拢的双膝更大的分开,把大腿内侧的软肉仍旧暴露在棍棒之下——原来是怕执刑军士累了打得太轻,每人打十棍就要轮换休息一次。

没人管挨打的用不用休息,我疼得全身冷汗淋淋,乘机大口吐纳憋在胸口的闷气——心底已经把那真凶骂了无数遍。挨打还不让喊叫,我只好牙关紧咬,两腮的肉都绷到酸疼!再不活动活动,脸就要中风一般抽筋了。

透过贴在脸上的汗湿的头发,见那钦差大人笑吟吟地看着,璐王依旧面如锅底,众人面无表情,陈湘却紧咬着嘴唇,眼帘垂下——我知道他心软,炕得人受刑,他自然也知道我肯这样委屈为的是他!我心头一暖,好,陈湘,只要这样做合你心意,我挨这一顿打也值了!

耳听得棍风又起,我赶紧把拳头塞进嘴里,陈湘要听到我惨叫声只怕心底更难受,而我不相信自己的意志力——长长的军棍着力面积大,每一棍下去不是打一条腿,而是两条腿都着上,我就算比一般人身高腿长些,屁股大腿上各挨了二三十棍,哪里还有一块好肉?

高肿紧绷的肌肤被裤子蹭一下都火烧火燎的疼,只觉悼一棍下去跟一声闷雷砸下来,两只棍子在肚子底下顶着,既出溜不下去,想把大腿内侧最吃疼的地方避开也不可能,我忍痛忍得全身筋肉紧绷,牙齿要不把手咬住,只怕两只手就要伸到后头去抓棍子——已经挨了这么多了,怎么也要有始有终,绝不能忍耐不住去抗刑。

再一次换手时顶住我的棍子已不敢先抽出去,打棍的先把棍子十字插进来,原来的棍子才抽走。这时候棍子着肉已经由沉闷的“嘭嘭”声转为清脆的“啪啪”声——臀腿由青而肿,越肿越高,皮肤终于在巨力抽击下达到弹顶点,皮开肉绽,血透衫裤,一棍下去,血溅满地!

我此刻已辨不清疼痛是从哪里扩展开来的,强烈的痛楚使人意志逐渐崩溃,我把全副心力集众耳边的报数声上,唯一的希望是打了一下,就少了一下,快了,快熬到头了——终于听到“六十”两个字出来。我心头终于放松,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觉出有人把我背在背上,送回了住处,然后退去外衣,剪开裤管,陈湘一声惊呼让我清醒过来,下半截疼得几乎又昏过去——我能想象两条大腿和屁股的惨状,没有绸裤包着,里头多半就像剥了皮的烂柿子一般了。

听着田峰安慰陈湘:“没关系,兄弟们都知道是打给上面看的,一定要血肉飞溅,越惨越好!这般打法疼是疼些,然会伤筋动骨,养个十天半个月就能起身了。”

陈湘颤声道:“那就快给他上药吧。”田峰道:“大腿上皮肉都打烂了,长不成形了,得先把烂肉割掉,才好得快,要不越烂越多。”

陈湘又“啊”了一声,声音都发颤了——我知他炕得这个,哼了一声,叫道:“陈湘”。

这两人这才发觉我醒过来,田峰叫声:“小师叔!”陈湘因我脸朝下趴着,怕我抬头牵动伤口,便跪坐边握住我手。揩揩我头上的汗,叫道:“峋风!”

我看着他的脸近不过数寸,真想探头过去亲一下,可惜差之寸许,失之千里。

陈湘看了我一眼,有点诧异,柔声道:“流了好多血,你渴不渴?”

我嘴里真干调害,点头道:“我要喝酒。”

陈湘眼圈一红,道:“喝酒喝出这么大事来,还是死不改!”回头向小砚道:“方才冲的三七血竭散呢?”

我有心把他支开,道:“你再去找一坛好酒给我,喝醉了让我睡一觉,比喝这苦药汤子强。”

陈湘不理我,托着我的肩将枕头挪到肩膀底下,接过药碗道:“这是补血止痛的”,说着将汤药舀了一羹匙放在我嘴边。

我只好喝了,看着他手如凝玉,一勺一勺的喂我,也不觉苦了,只盼着时光就此顿住,这样一辈子才好。

(八)谁是真凶

喝着药大夫来了,看了看伤处,说法与田峰类似,便吩咐田峰去杀一只羊,取新剥的羊皮来。陈湘喂我喝完了药,站起身道:“我给你找酒去。”向我一笑,径自出门去了。

他这一走,我不用再忍着,登时呻吟出声。田峰闻声进来,笑道:“小师叔,早知道这么快就挨板子,我该早把那皮垫子给你一块儿!”

“你他妈给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呕人么?我咬牙切齿:“你小子,看我好了怎么收拾你?”

田峰笑道:“我是好心啊!”

“什心?你给析出去!”

“不过小师叔你这回给我们出了口恶气,这钦差讨厌得很,大伙儿其实都想整整他,没人敢!就小师叔您艺高人胆大。”

“我?”我险些背过气去——看来大伙儿都认定是我干的了,谁知道我才是被人整啊?不过跟他说他也不信,算了,等我查出是谁整我,哼!

斗着嘴的功夫大夫已经预备好了,快刀割肉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正下半截已经疼得不能再疼了!我双手紧握头,心里将下药那人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老子今天受的这些罪,早晚在你身上找补回来!

田峰不再调侃我,道:“疼就喊出来。挨打时不让喊叫,容易郁气在心!”

我本来就没准备再忍,陈湘又不在这儿,我再呲牙咧嘴惨叫连声也不怕影响形象——不一刻腐肉割完,敷上药膏,拿新剥的羊皮将双腿后臀紧紧扎敷。我折腾得实在没了力气!加之失血太多,不一刻便昏昏睡了过去。

睡醒了已是傍晚,肚子咕咕乱叫——这才想起一大早给叫过去,连早饭都没常我叫了一声“小砚”,就见一个小人儿跑过来,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师父。”

“云儿?你怎么来了?小砚呢?”——老天,这郡主徒弟本来就瞧不上我,这要知道我被当堂打板子的事,我还有点师道尊严没有?

小郡主道:“他在外头收拾呢。”说着到桌边捧了一碗汤药过来,道:“这是大夫开的药,熬好了半天了,我服侍师父吃吧。”

小家伙儿竟没讽刺我,还一反常态地乖巧无比,让我大感意外——终于找到点师徒之间应有的温情,是不是陈湘劝导有功?我一边伸手接药碗,一边问道:“你湘叔叔跟你说什么了?”

小郡主身子轻颤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轻轻地道:“湘叔叔让我好好听师父话。师父你别动了,别碰疼了伤口。”小大人似的舀了一羹匙药,喂到我嘴边。

我受宠若惊,赶紧把口边那一匙药喝了。不过男人大丈夫,又没有伤了手臂,怎么能让小姑娘喂我?我还是伸手拿过药碗,笑道:“谢谢你了,不过师父没什么大碍,能自己喝药。”

小郡主接过空碗,又倒了一杯茶让我漱口。然后殷勤地问:“师父饿不饿?平姨熬了鸭粥给你。我去给你盛一碗来?”

我确实饿了,“别烫着你,你去叫小砚盛吧。”

小郡主蹦蹦跳跳地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个大食盒进来,笑道:“师父,我还给你拿了一壶酒。”我大喜过望,看她拎着沉重,才叫了一声“小心点”,就听“咚”的一声,小姑娘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在地下,食盒一歪,稀里哗啦落了一地——原来食盒太大,小姑娘炕见路,盒子角撞了桌子角,连酒带饭撒了一地。

酒带着粥扑鼻而来,我咽了一口口水(也是苦水),看这一地狼藉,不由一声苦笑。才要安慰小姑娘两句,她已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惊道:“摔着了吗?小砚,小砚!”小砚跑进来,见状更吓了一跳,忙扶起小郡主道:“奴才该死,郡主摔到哪儿了?”我恨得骂道:“你跑哪儿去了?这半天不见你?快扶郡主过来让我瞧瞧!”

正乱成一团,门帘一挑,璐王爷迈步进来,见房里一片狼藉,皱眉道:“这是干什么呢?”

我脑袋“嗡”了一声,真是屋漏偏逢连雨,王爷昨晚让那药酒闹的拉稀拉了一,又跟钦差大人赔了半日小心,不知气消了没有——要是再发现宝贝儿在我这儿受了伤,我这两条腿今天就别想要了。

小砚见了王爷,吓得跪在地上;小郡主也不敢再哭,只是无声的抽噎。我硬着头皮道:“峋风该死!重伤不能起身,王爷恕罪!”

璐王爷冷冷哼了一声:“胆大妄为的东西,要不是看你师兄面上,今天就该活敲死你!钦差大人也是你能得罪的?”

说起这个,这当口没外人了,我可得解释解释了:“王爷,那泻药真不是我下的!我再胡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陈湘跟我说了府里好些事,我不会为了意气就去整他的!就算我要整他,也不会这么整啊:大伙儿都看着这酒是我送过去的,出了事我就脱不清干系——顾峋风是这么傻的人吗?”

璐王爷看了我半晌,道:“你说不是你下的药?”

我斩钉截铁:“不是!”

璐王爷道:“那这药是谁下的?难道是陈湘要害你?”

这一点我早问过陈湘了,他害我干什么?我看着小砚心怀鬼胎的样子,问道:“小砚,我昨天从陈湘那拿了酒回来,半路上被你通知去前头接钦差,酒坛子是让你拿回家的,等我再拿去宴会上就被下了泻药——这半个多时辰这屋里头还有什么人来过?”

小砚看了小郡主一眼,连连磕头,然言语。小郡主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大吃一惊,难道是这小丫头干的?璐王狠狠瞪着儿,扫了我一眼,又扫了扫地上的小砚,道:“云儿,是你往酒里头放的泻药?谁让你这么干的?”

小郡主吓得直往后缩:“我,我不是”

璐王厉声道:“那泻药是从哪儿来的?”

小郡主泪水长流,道:“我从湘叔叔那儿拿的。”

这话连我也懵了,璐王阴恻恻地道:“你知不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的?”

小郡主道:“我,我知道,湘叔叔说过,这药吃多了会让人拉肚子!”

璐王脸一变,厉声道:“来人,把陈湘给我叫来!”

我脑子里全乱了——陈湘把酒给我,再让小郡主往里头放泻药?他为什么要整我?可他要是想整我,今天早上又为什么还要替我开脱?我要是不认打,他不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老天爷,人心怎么这么复杂啊?我怎么看陈湘也不是这种奸诈小人哪!

不一刻陈湘给传了来,见了我屋里乱七八糟的情景也是摸不着头脑,依礼见过璐王,又探寻地看了我一眼。璐王已沉声道:“陈湘,今天早上的事,你给我个解释吧?”

陈湘一愣,看看跪在地上的小砚和缩在一边的小郡主,也猜到璐王爷亲自过来审这件事,遂道:“那酒原是王爷赐给我,我又给峋风的。其他的,我不清楚。”

璐王道:“你那里怎么会有泻药?”

陈湘一听,看了一眼小郡主,清秀的脸一下浊得通红——被说到痛处了吧?小郡主都说了,你还不快承认?

璐王爷狠狠盯着他,见他并不否认,更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他道:“还不说实话?来人,取鞭子来。”

(九)亲手教训

眼瞅着侍卫递上马鞭,璐王看着陈湘,沉痛之极:“湘儿,峋风才来没几天,我跟他师兄十几年的交情,所以对他另眼相看些——他虽大你一岁,子却直,你这么做,我不能不出手教训你了!你跪下。”

陈湘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璐王,张了张嘴又闭上,嘴角浮起一个凄凉的微笑。

璐王见他立而不跪,怒道:“你不服?你瞧瞧峋风,想想他何等护着你?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打?”

我好半天才想明白——璐王的意思是,因为他对我比别人好,所以陈湘嫉妒,故意来整我——璐王对我很好吗?我怎么没觉得?刚上门就是一顿杀威棒!就算这是他拿我当自己人的表现好了,陈湘你为什么炕得他对我好?璐王又不是你专有的!当然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陈湘对他很特别,可是璐王一直大大咧咧的——现在看来,他很清楚陈湘对他的心意——那你还要当着我教训他,是为了安抚我吗?

璐王等不到反应,挥鞭子便抽了下去,陈湘疼得一哆嗦,却依旧挺着身子不肯认错。眼瞅着鞭子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我炕下去了,求道:“王爷,别打了!我这顿板子都挨完了,你还打他有什么用?陈湘,你赶紧跟王爷认错,陈湘!你傻啊?快跪下,快点跟王爷认错!”

陈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缓缓屈了膝向悟下。我大喜,忙道:“王爷,陈湘认错了,您饶了他吧。”

陈湘看着我,一双眼澄澈如水,轻声道:“不是我!”

璐王手里的鞭子刚停下,听完这话怒道:“你说什么?”

我赶紧打圆场:“王爷,我和陈湘闹着玩儿的——谁知道那钦差会跟我要酒喝啊?我皮糙肉厚,挨一顿板子没什么的,您别怪陈湘了,这都是阴差阳错!我不怪他。”

陈湘又重复一遍:“不是我!”

我不住一呆,看着他的眼睛,我终于明白他是在跟我解释!我知道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无条件地信任陈湘了——是因为这双眼睛,不管是冷还是热,这双眼从来都是澄静坦白的。现在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温暖,是把我当朋友了吧?

我心里一阵激动,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不是你干的!王爷,陈湘不是那种人,我们错怪他了!”

璐王怒气勃发,又是一鞭子抽下,怒道:“错怪他?就因为不是他动手我才打他——云儿才多大?你就教她这个?这是孩儿家该知道的事吗?这是小孩子该做的事吗?你说呀?你不是铁嘴钢牙吗?你不是下笔如神吗?这么点事你都不懂?你再说个道理我听听。”

璐王问一句,抽一鞭,鞭子越下越快,力气也越来越大——从鞭梢带起的风声就听得出来,这回是真动了气了!陈湘方才能挺着,那是璐王小惩大诫,下手教训,毕竟有分寸;如今动了真气,十年征战边关的大元帅臂力沉雄,一鞭下去,陈湘便矮一分,先是一只手撑着,后来两只手都撑不住了,身子一软,伏在地下。

缩在一边的小郡主尖声大叫起来——孩子的尖叫声穿透力可真强啊,我离得一丈多远,两只耳朵都几乎给震聋了。就听那孩子尖叫道:“别打湘叔叔了,药是我的,湘叔叔不知道,别打他了!”

璐王一愣,回头瞪着儿,“你为什么要往酒坛子里放泻药?”

小郡主吓得声音都在发抖,不过还是坚持着道:“我不喜欢他作我师父,他老是一身酒臭,还弄死我的蝴蝶,还欺负湘叔叔!”——我不由苦笑,小孩儿拜师那天听我低头跟她说话就捂住脸,原阑是怕我说话的内容,而是嫌我嘴里的酒气。弄死她的蝴蝶不用说了,可是,“我什么时候欺负你湘叔叔了?”

小郡主瞪着我:“就欺负了,我都亲眼看见他哭了!”

“够了!”璐王一巴掌挥到儿脸上,气的浑身直哆嗦——我更是哭笑不得,居然是小郡主往酒坛子里放泻药整我——这个徒弟还真是有种啊!你下次想整我直接把巴豆下到我碗里好不好,我就是全喝了也不至于让人打断两条腿啊!

我见璐王气得脸都绿了,真怕他情急之下再伤了孩子,小人儿可不打——忙道:“王爷,我原说过我不会教孩子,您就别勉强她了。郡主喜欢陈湘,让陈湘作她师父好了!”

小郡主听到我让她拜陈湘为师,赶紧奔到陈湘身边,扶起他道:“湘叔叔,我要拜你为师,以后我就跟着你。”

璐王怒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抓住儿手臂扯到一边,手中鞭子一挥,直抽到小郡主脖子上——小郡主痛叫一声,喊出一半便再也发不出声来。原来鞭子竟是绕着她脖子一圈,璐王双手用力一扯,竟是要置儿于死地。

陈湘离得最近,惨呼一声:“王爷手下留情”,爬过去要拦阻,璐王一脚将他踹出好远。陈湘急叫道:“来人,快来人”,爬起来又冲过来拦。

我见小郡主憋得小脸通红,璐王爷疯了一般,吓得魂飞魄散,直到听见陈湘叫人,哪里敢再耽搁?双臂在上一撑,飞身直扑过去。

我扑到璐王身边,在他肩上一拍,卸了他臂上力气,夹手抢过鞭子,松开小郡主的脖子。这时门外几名侍卫听见陈湘喊叫,纷纷闯进门来,却听一声人的惊叫,我见众人都盯着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什么都没穿——低头一看,身上的被单就快滑落到脚底下了。

我吓得赶紧蹲下去捞被单,大腿跟小腿一碰,疼得我险些没昏过去,一屁股坐在旁边一人身上。这下子更惨了,我几乎是立刻弹起来的——好容易手忙脚乱把被单系在腰上裹住下身。再看小郡主已在陈湘怀里咳个不住,这才放下心来。

我手里拿着鞭子,狠狠瞪着璐王,见他右手微张,手心里一道血痕——看来我刚才出手没轻没重,不光夺了鞭子过来,竟连王爷的手也勒伤了。

侍卫们领头的乃是二队副统领林红缨,她狐疑的看了我一眼,若不是见我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只怕就要冲过来将我拿下了——我倒不是要请罪,只是不能不采取这个姿势——赤身,不敢招摇,又蹲不下坐不下的,听她请示道:“王爷有什么吩咐?”璐王摆摆手,让他们出去了。

我抬头看着王爷铁青的脸,想把鞭子还给他,又怕他疯劲没过去接着伤人。回头看了陈湘一眼,他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小郡主,整个后背衣衫破碎,我想扶他都没个着手的地方——后腰上一大片血印,那是我屁股上的血——只是不知又被我砸了一下子,他一身鞭伤受不受得住?

璐王看看我,再看看委顿在地的陈湘,片刻间,威媚容颜仿佛苍老了好多。他伸手扶了我起来,道:“峋风,这孩子做出以下犯上,欺师灭祖的事来,养儿不教,为父之过,我实在是没有脸再留她——承你大人大量,我感激不尽。云儿过来,给你师父磕头赔罪。”

小郡主在陈湘怀里才喘匀了气,吓得连哭声也不敢出了,只是全身抖个不住。她听见父亲吩咐,再不敢有违,乖乖地到我面前跪下。

我闪身避开,苦笑道:“王爷,是峋风年轻识浅,担不起教导郡主的重任。郡主是千金之体,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师父师兄非取了我的小命不可——求您饶了我吧!”

璐王长揖道:“是我莽撞了,今儿委屈你的地方太多。我会给你师兄写信,亲自跟他赔不是。”

我吓了一跳,道:“千万别,这事要让我师父师兄知道,我这两条腿非给打断了不可。王爷,算我求你成不成?今儿这顿打峋风认了——不怪小郡主,怪我没这个福分——这顿板子想也是老天爷示警,凡俗之人不可窃非分之位!逆天不祥,王爷何必非勉为其难呢?”

(十)同龄相契

璐王听我直言相拒,脸惨淡之极,呆呆半晌,叹道:“罢了,是这孩子没福。”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放在案上道:“这是大内密制的玉肌凝雪膏,你,你们,好好养伤吧!”说完径自出门而去。

我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没有必要再留在璐王府了——师父师兄让我来,我也来过了!不知当年师门欠他什么人情,这几天虽不能说还了,但这件事总不能怪我吧?这顿军棍挨得夯来由——我倒不是为了这六十军棍生气,可是这人居然狠得下心取亲生儿的命,可见其本凉薄!还有陈湘,这几十鞭子挨的,可不是比我还冤?

陈湘揽过小郡主,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小郡主转身跑了出去。小砚在旁边跪了半天,战战兢兢的爬起来道:“爷,我去请大夫来。”我还没言语,陈湘道:“大夫一会儿就来,你还是先收拾收拾这里吧。”

我看了陈湘一眼,伸手扶他起来,便去解他腰带。陈湘脸一红,按住我手道:“你瞧瞧你下边这些血,还是我先帮你料理吧。”

我道:“我要是趴下就起不来了——你先让我看看伤得怎么样。衣服要让血粘在身上,可就不容易脱了。”

陈湘点点头道:“我自己来。”将打坏的外衣解开,果然贴身小衣上血迹斑斑,已经半粘在身上。好在两名大夫来得也快,说是奉王爷之命过来的,一人服侍一个,不一刻料理停当——这回我的腿上直接上了夹板,更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大夫告辞出去,平儿却亲自带人过来,送来一桌佳肴,直接摆在边的矮几上,又跟我和陈湘赔了半天不是。陈湘也客客气气地送了她出去,回来向我道:“一天没吃东西,饿了吧?”

我“哼”了一声,方才一人喝了一碗田七血竭汤,已搪住了饥火,遂道:“打一巴掌揉三揉——我就吃板子、吃惊吓就吃够了,还用得着吃饭?”

陈湘笑道:“平手艺不错,不吃可惜了的。”

我见他淡若清风的样子,骂道:“你是不是平日都让他打习惯了?没心没肺的。”

陈湘的笑凝在了脸上。我这话出了口就后悔了,一时也不知怎么转圜,要伸手过去拉他,又差半尺够不着,使劲一探身才抓住他袖口,扯得伤处生疼。陈湘听我疼得直吸气,只得伸手过来让我握住。半晌低声道:“我跟了王爷快两年了,以前他一指头都没动过我。”

我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陈湘道:“他,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气得:“他给你灌了什么汤?在前头当着钦差是没法子,到了这里,还这么打你?你也傻,就不会说句软话?”

陈湘嘴角又浮起那抹凄凉的微笑,道:“这件事阴差阳错,是容易让人误会——他这半年给人步步紧逼,委曲求全,心情不好,难免急躁些。”

这一点我倒能理解,谁叫事情赶得那么寸呢?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那儿没事放泻药干吗?”

陈湘脸一红,道:“吃完饭再说。”

我更好奇了:“到底什么事,你拼着挨打也不说?这儿又没别人,快告诉我。”

陈湘没法子,道:“没什么,我就是怕你听了吃不下饭”

我撂下筷子,“你不说我更吃不下饭,快说”

陈湘道:“能有什么?药是治病的。”

我这才明白,忍不住哈哈大笑:“不就是便秘吗?亏你也是个男人,就至于这忙羞——云儿还小呢,听了也不懂,你要早说出来,至于让他误会?受这些无妄之灾?”

陈湘气得拍了我一巴掌,“就你聪明,你嚷嚷什么呀?”

我越想越乐:“喂,你给云儿灌了什么汤?要不小丫头怎么整天往你那儿跑?是不是你服药时让云儿见了,她也要喝呀?这小丫头,够能举一反三的!立马就想出对付我的法子来了。”

陈湘咬着牙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怪道你不敢收这个徒弟,这还没学功夫呢,就整得你一愣一愣的,你也就跟我这儿有本事!”

我大乐:“有本事我也不敢啊——“你又把湘叔叔欺负哭了”!”问意学着云儿的小声儿,笑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陈湘红着脸朝我扑过来……

外边伺候陈湘的小墨也赶了来照料,和被我赶出去的小砚两个面面相觑:“你们爷和我们爷真被打得很厉害吗?不像啊!你听听这高兴的?”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经历卧不起——对于我这种喜欢动个不停的人来说,卧休息简直是最大的酷刑。好在陈湘也被批准休养几天,我每天吃过早饭就让小砚去请他,午饭晚饭都在我这里常陈湘子温和,知道我不能动,耐着子听我东拉西扯。

午饭后睡了一觉,醒荔仍是叫“陈湘”。小砚过来服侍我换药吃药,听我又问“陈湘回去了?”劝道:“爷,小陈公子身上也有伤,而且伤在后背,倚不得靠不得,一天天地在这儿陪着您解闷,您就让人家在家多歇会儿吧。”

我听得一呆,我自小练功,精力旺盛,除了坐下吃饭躺下睡觉,手脚从阑闲着。竟没想过陈湘是好静不好动的!我记起他说过,人生最乐莫过于“枕上诗书闲处好”——他是喜欢没事时歪在上、捧一本喜欢的诗书作消遣的,并不像我喜欢热闹,人越多越好——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快活,于他来说也许只是强颜欢笑吧。

我正自发呆,就听见院中那熟悉的脚步声,陈湘轻声问道:“他醒了吗?”小砚道:“公子爷,您来了?我们爷还怕您有伤辛苦,不敢去请呢。”陈湘挑帘进来,我看着他笑吟吟的脸,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陈湘见我脸上带泪,惊道:“怎么?疼调害了?”放下手中的书,过来就掀开被单,检视我的伤处。“还好,并没化脓。亏得玉肌凝雪膏是大内密药,灵验得很,这天气湿热,要化脓溃烂了可就麻烦了。”

我心下感动,伸臂抱住他的腰,听见他嘴里抽气,连忙放开——那天两个大夫分别处理他和我的伤口,我趴在上只顾了疼,一直没看见他背上鞭伤到底如何。加上他又不像我凡事挂在脸上,总说没事,我就真当他没事了!我回手抽了自己一嘴巴,道:“我这混蛋,又忘了你的伤了——陈湘,你的伤怎么样了?让我瞧瞧。”

陈湘道:“都合了口子了,快没事了,我这伤口细小,好得快。”

“那你也给我看看——大家都是男人,怕什么?我伤在这里,还不是天天让你看?”

陈湘红着脸瞪我一眼,拗不过我,抖抖索索除下外衫,一边道:“我怕什么?不就是怕把才合上的口子又扯裂了?”

我哑口无言,实在是触目惊心——鞭伤确实伤口细,可是他满肩满背,跟哥窑的冰裂纹瓷器一般,越往上的伤口越深越密,红的鞭痕在玉雪一般的肌肤上更是鲜刺目——我的手指沿着他腰间一道浅痕轻抚着,陈湘身子一颤,索在我边地毯上坐下,道:“看见了吧?肩上最宽的那一道也都结了痂了,过两天就全好了。”

我抽了一下鼻子,陈湘回过头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还男人大丈夫呢,你至于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敷衍道:“大内密药生肌止血就是快啊!”陈湘道:“放心了吧?”站起来拿起衣服穿上。我看到他抬胳膊的动作缓慢而迟疑,只恨自己不能起来帮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看着,眼睛又让一层雾气给蒙住了。

(十一)《刺客列传》

陈湘整好衣服,盘腿坐在我头的地毯上——因为我只能趴在上,为了能看到彼此的神情,这两天他都是这么坐着陪我说话——向我晃了晃手里的书:“你是武林名剑客,太史公的《刺客列传》专门为剑客立传的,你看过没有?”

我只粗通文墨,因为练的是道家武功,老子的《道德经》和庄子的文章师父教过我一些,其余什么经史子集可都没看过。于是陈湘就给我讲了一段“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千里马肝”、“子好手”,荆轲和樊於期借人头,高渐离击筑送别——我听得津津有味,赞道:“没想到你这么会讲故事,后来呢?”

陈湘翻开手里的书递给我:“不是我讲得好,史书上都写着呢,我腿麻了,起来走走,你自己看。”我接过来,一口气看完,脑子里想象图穷匕首见后荆轲追逐秦王的招数,皱着眉头道:“这个荆轲倒是很有英雄气概,怎么剑法这妙?”

陈湘“啊”的一声,大概没想到我还能看出这个来,于是我给他比划讲解,如果这样一招跟着这样一招,就把秦王杀了;如果不想杀他想活捉,就该这样再这样——最后总结这次刺秦失败,一是秦舞阳人太窝囊,二是荆轲剑法太差。并对燕太子丹切了的一双玉手来讨好荆轲的行为表示极大的不满。

陈湘对我看出的匪夷所思的结论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缓过劲来,道:“峋风,你真是见解独特,让人佩服!这本书里记得都是古剑磕事,你喜欢我再给你找些来看?”

我点点头,身子往里挪了挪,空出一半铺来,看着他道:“你累不累?累了就上来歇一会儿吧”

陈湘不能适应我的跳跃思维,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不累。”

我神黯然,道:“对不起。”

陈湘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以确定我有没有发烧。

我是从看书想到小砚的话,陈湘和我不一样——我从小练气打坐,就以为他也喜欢盘腿坐着,其实他盘坐一会儿腿就发麻;椅子倒有靠背,他背上有伤然能碰,所以我怕他累着。

我握住他的手,叹道:“这璐王爷也真会惩治人,要是我伤在后背,就不会妨碍行动习武;你伤了腿脚,也正好可以尽情地在上看书——非给反着打,闹得咱俩都不自在。”

陈湘哭笑不得:“老兄,你以为挨打是奖赏?还有挑肥拣瘦的啊?”

我明白过来:“是,受责罚吗,当然怎么难受怎么来——你也受了伤,回去好好歇歇吧,你难得休几天病假,别只顾了陪我了——“枕上诗书闲处好”,我也跟你学学,自个看看书,也长点学问。”

陈湘听我一语道破他的本意,倒有些不好意思,嗫喏道:“峋风,我不是不想陪你,不过我的伤基本上好了,明天该去做事了——耽搁了两三天,不知积下多少文案要处理。”

我气往上撞:“他用人也忒狠了吧?打得这么重,就让歇两天?”

陈湘忙道:“不是他让我去的——只是现在形势紧迫,上面步步相逼,我不放心。”

“文菁楼不是还有旁人么?”

陈湘压低了声音:“其他两个只是抄抄写写,都不了解全局——你也知道,朝廷里猜忌得很厉害,不过王爷素有清名,上头拿不住什么把柄;加上边关领军众将有几位是王爷当年带出来的,还能勉强维持住平衡——不过局势微妙,瞬息万变,信件邸报上一字之差,很可能就代表局面的微妙变化,有些事若不熟悉情况的根本就炕出来。”

我目瞪口呆——原以为陈湘就是吟诗作对笔杆子厉害,原来他还是璐王府的分析专家。此刻没有外人,陈湘便细细给我说了璐王府的形势——原来朝廷五年前便命璐王来治理江南水患,圣旨上写的是“代天出狩,便宜行事,江南督抚以下听从调遣”,可是真整修堤坝时钱粮人夫都不凑手,查出了许多亏空贪污。

璐王爷嫉恶如仇,严刑峻法杀了几个贪,江南百姓拍手称快,不过其中有一个是为人所污,确实是有点冤枉——幸好当时皇太后还在,没得大处分,就“严旨申斥”了一顿,以太后修佛、上天好生为名,收回了先皇钦茨尚方宝剑,不许他再随便杀人。

后来太后过世,兄弟俩生了嫌隙,场势利,表面上不敢得罪王爷,真用钱调人时不免以各种名目敷衍塞责。璐王是急子,可是参奏上去,不是留中不发,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所以气闷起阑免打骂属下出气——直到后来遇上陈湘,婉转开解着劝他以和为贵,事缓则圆,跟江南场总算不再势同水火。

可是近年皇上身体越来越差,对这个兄弟也越来越猜忌,深怕他自立为王,一边笼络示好,一边派人监视,接长不短就把他手里能干的大将调走。虚名越来越多,实权越来越少——把璐王爷气得什么似的,最后辞去所有职司,只做个富贵闲人,可上面还是不能放心他,只能虚以逶迤,尽力拖延。

陈湘说到这里,叹道:“你说王爷对咱们是打一巴掌揉三揉,其实今上对他,何尝不是这样?那巴掌还不是打在脸上,是打在心上!我看近来,是打得越来越多,连揉都不肯揉了——王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只看他表面威猛严厉,可你看过他喝醉了酒委屈得长歌当哭的时候吗?”

我皱眉道:“你不是说皇上跟咱们王爷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吗?亲兄弟怎么就猜疑成这样?”

陈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明白,本来是一家人,为什么就容不下!可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这句话也传了几千年了——兄弟睨墙,叔侄易位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强势者的心思想法,和我们难免不一样吧。”

我默然无言,原来璐王府看来风光富丽,其实是这样一潭浑水。陈湘接着道:“王爷让小郡主拜你为师,是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能帮他保住这唯一一点骨血——可是云儿顽劣,得罪了你,他着急起来,又不会求人,才有那种举动的。”

我还是不能释然,“那也不能就要勒死云儿啊——是他的亲生儿,他作爹的就这幂心!”

陈湘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以后要真是,唉,只怕是生不如死。”

他说到这里,挺起身子,改坐为跪,看着我道:“峋风,我替王爷求你,仍收下小郡主吧。”

我吃了一惊,赶紧拉他:“你快起来,你折我的寿呢?我收!我收!她以后就是整死我我也不敢赶她出师门了。”

陈湘笑着坐下:“那孩子虽刚硬些,本其实不坏,那天她知道害得你挨了军棍,心里很过意不去,说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我想到那天小郡主又是喂药又是拿饭菜的殷勤——小丫头倒是恩怨分明!可是,“我后来又害得你挨了鞭子,她这点过意不去只怕也没了!老天爷,可别把她父亲要勒死她这笔帐也算到我头上!”

陈湘看我头上直冒汗,连忙安慰:“不会的,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还能怎么着你堂堂南海第一剑?那天她不是跟你磕头赔罪了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计较什么?你当她赎罪也好,害怕也好,我跟你打保票,她以后再跟你捣乱,你来找我!”

我长叹一声:“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怕她小人会记大人过啊?这哪是收徒弟,这不就是扛雷吗?以后这小丫头就是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剑,这边是王爷和你,那边还有我师父师兄,少了她一根汗毛,我怕久以死谢罪了!”

陈湘这才知道我的担心——我今天答应他这一句,可就把一生的自由自在都搭上了。他微一沉吟,复挺直身子,郑重地拜了下去:“峋风,我替王爷谢谢你!以后,你多费心吧。”

我没再推托,郑重点头道:“放心吧!别人谢我我也不稀罕,只要你记着就行——陈湘,无论让我做什么,只要你说一句话!”

(十二)南海门下

第二天上午陈湘没来,璐王爷带着小郡主过来了——我正在看陈湘给我的书,忽听小砚叫了声“王爷”,连忙把书扔了——璐王爷恩威并施,我已经给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放肆——可惜我现在瘫在上,除了叫声“王爷”,什么也做不了。

小郡主想是得了父亲嘱咐,进了门就在我前拜倒。直起身子时手里横托着一柄红木戒尺,高高举过头顶。

我不敢拒绝,可也不敢接。

璐王爷歉然道:“峋风,我带这孽障跟你请罪来了。云儿再不肖,你看着我跟你师兄的交情,费心教导她几年,我感激不尽。”说着向我一揖到地。

我已答应了陈湘,只能欠着身子拱拱手:“王爷抬爱,峋风义不容辞——我年轻识浅,有什没到的地方,王爷多指点。”

璐王见我答应得爽快,大喜过望。过来抚着我肩膀,连声叫“峋风,峋风,你,唉,我对不起你师兄,才来就让你受这么大委屈——梅仙人真是世外高人,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识大体,难得你当着外人给我那么大面子。”

这真是句公道话,我心里终于感到平衡——我不跟小孩儿计较,可是你是成年人!我不为那顿打计较,可不能输这一口气!当然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可是你公开致歉,不推诿的态度可以重新恢复我对你的尊敬!

璐王又指指小郡主手中的红木戒尺,道:“我听湘儿说了你的难处,这个你放心,云儿拜你为师,就是南海派的弟子,你跟她就只有师徒之分——郡主也罢、平民也罢,忤逆师门,打死不问!”

小郡主听见这话明显地打了个寒颤——他父亲可真是给了我尚方宝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啊。我越发感到责任重大——弟子也好,下属也好,都有师长上司在前头指挥,我以前想的都是怎么应付反对上头的命令,自己突然成了发号施令的人,还真是难以适应啊!

璐王爷也真信任我,不想干涉我教训徒弟,说了间话便告辞离去。我看着乖乖举着戒尺的小郡主,才发现小孩儿已经镇定下来——刚才一直微微发抖的身子不抖了,大眼睛里的泪掉在地上之后也不再泪眼朦胧,脸上神情换成一种视死如归的坚毅。

我苦笑——这孩子可比我有主意多了。

然后灵光一闪,既然我现在没主意,何不就问问她的主意?

我伸手接过戒尺,红木坚硬而致密,手感沉重。小郡主也很自然地把两只手摊在我面前。

我问她:“云儿,你觉得自己该受责罚吗?”

小郡主小嘴一抿,棱角分明,“该!”

“为什么该受责罚?”

小郡主恨恨瞟了我一眼,大概嫌我明知故问。听我不再言语,只好道:“我不该捉弄师父。”

“那你说应该责罚多少?”

她有点慌了,瞟一眼我的腿,然后看我的脸:“听凭师父责罚!”

“如果你是我,你认为该怎么判?”

她看我不像在开玩笑,认真地想了想,道:“捉弄师父,是不敬尊长,打五,嗯,十下吧。害得师父受了重伤,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也是因为我,再打十下,成么?”见我不言语,又加码,“要不,加二十?”便说边看自己的手——“打左手行吗?右手还要干许多事,或者,左手二十下,右手十下?”

“你自己想好了?”

“嗯,左手二十,右手十下!”她把左手伸给我。

“好,左手二十,右手十下!不过前头有一点需要更正——不敬尊长,该打二十;至于害师父和湘叔叔受伤,既然不是你本意,只加十下!”

小郡主想了一下,点点头,道:“叮”

“那好,自己数着。”我一戒尺下去,云儿“啊”了一声,小手乱甩;我停下看着她,她哆嗦着又把手伸过来,眼泪汪汪地数“一下”。

我打了五下,她每次都拼命甩手,然后又立即伸出来。我看着小脸上又是泪又是汗,手心也肿了,实在心疼不过,问:“疼吗?”

小郡主使劲点头。我说:“师父被打军棍时比这个还疼。”

小郡主哭着说:“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我就想捉弄你一下,没想让你挨打,真对不起,你打还我吧。”

我把戒尺放下,道:“剩下的先记着吧。桌子上有药,你拿过来。”

小郡主拿过药来,我给她抹在掌心——那一只左手已经肿得跟小馒头似的了。

她扑过来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

小砚在外头听到郡主惊天动地的哭声,怕我把孩子打坏了,急急冲进来。我正好吩咐他拿些蜜饯糖果来——打一巴掌揉三揉,这法子我也学会了。

收伏了小郡主,我终于松一口气。陈湘晚上过来,听说我真打了她,很有些不以为然——“八岁的小孩儿你也下的去手?罚她跪一会儿子不就行了。”

“不挨打不知道疼——她要不学武功也罢了,要学武功先得学规矩!”

“学武功只怕就有多少苦头吃呢,你就别苛责她了——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自己也不是个多有规矩的人!”

我笑:“我们习武之人的规矩,和你们文人的规矩不一样罢了。”我伸出左臂,看着陈湘道:“这条胳膊,十五岁那年差一点让我师父给砍掉。”

陈湘大吃一惊,“为什么?”

“那次我学艺初成,下山杀了一个恶蔼—我以为师父会夸我呢,哪知道别的都好,一听我杀了人,师父勃然大怒,要不是大师哥求情,这只胳膊就没了——悟了三天三,后来又给足两年才放出来。”

陈湘道:“是因为你杀错了人?”

“不是,那人鱼肉乡里,不是个好东西,大师哥说他要遇上他也得杀——不过我师父说的对,世上的事很多都说不准——你不是说过,璐王爷也误杀过一个人——以为是个贪,其实是为人所迫!可是人已经杀了,再也无可补救——习武之人,武功越高,要杀人伤人越容易,所以我们南海派的规矩,其他的也罢了,就是不准恃强凌弱,妄造杀业——我下山时师父说了,再怎铭闹都不管我,我要是敢杀一个人,他老人家就废了我一身功夫。”

陈湘呆了呆,道:“那要是对敌之际,你不杀人,人家杀你呢?”

“那又另当别论——南海派一向逍遥世外,不得涉入世间争战。我大师哥给人推作武林盟主,师竿不大乐意,说他树大招风,难免生事——这不去年我大师哥还是金盆洗手了——云儿聪明漂亮,就是跟着璐王爷长大,难免脾气狠戾——既然拜了我为师,就不能纵着她的子。要不然等她武功高绝,杀人如麻起来,谁还管得了她?”

陈湘叹道:“你说的也是,这璐王府现在已是危机四伏,你守着这条规矩,难免要吃亏。还是早早带着小郡主走吧。”

(十三)私藏信件

又休养了几日,我的伤虽然没全好,也能起动下了——我们南海派除了不准杀人,其它世间的规矩俗礼倒是不讲究的,我又爱说笑,小郡主很快就跟我打成一片,每天过来,见我行动不便,便递茶递水的服侍,乖巧起儡招人疼。

我不能起身,便只能先教她背一些入门的练功口诀,小丫颓极好,教两遍就背个滚瓜烂熟。休息时也爱缠着我讲故事,这个实在非我所长,没法子只能把那本《刺客列传》上的故事讲给她听。

陈湘应我之邀,差不多每天收了工就过来,小郡主也喜欢他,所以我们三个总是一起吃了晚饭才散——这一天我好容易能下慢慢走动了,云儿特地请平儿做了一桌好菜,要给我庆祝庆祝,可是左等右等,看看天都黑透了,还不见陈湘过来。

我听陈湘说过最近朝中局势——三朝阁老徐太傅病重致仕,内阁换了激进派当权;连镇守边关的大将都被参奏,朝臣要开始大换血——而且又有人提起璐王三年前误杀朝的事!局面越来越紧张,陈湘的忙碌可想而知,说不定又在加班加点赶工呢。

云儿急得不得了,要不是我拦着,早跑到前头去找了——通常陈湘要是加晚班或者跟同事一起吃饭,就会让小墨过来说一声不让我们等他。可是今天都快定更了,居然还不见人,我也有点打鼓,吩咐小砚去瞧瞧,哪知不大工夫,小砚跌跌撞撞的回来,叫道:“爷快去拦着点,小陈公子跟王爷拌起嘴来了。”

我吓了一跳,陈湘你脑袋进水了?你跟王爷拌嘴,那不是擎等着吃亏吗?也顾不得腿上带着夹板行动不利落,跟着小砚就往文菁楼跑。小郡主叫声:“师父,我也去”,跟着我们直冲出来。

到了文菁楼,远远就看见军棍一起一落,几个侍卫正摁着两个人痛打,我赶紧冲过去,好在并不是陈湘,一个是跟着陈湘的文案写手,另一个却是小墨。

璐王府的规矩严,打得这样厉害,听不见一声惨叫。噼啪声中就听见里头璐王爷的大嗓门:“反了你了!朝廷的公事你敢私自藏起来?还有什么你不敢?”

我听得心惊肉跳,陈湘负责璐王府的往来信函和草拟文书,那可都是机密文件,你有资格炕代表你有权力处置——私藏朝廷公事如同监守自盗,这个形势微妙的时候,你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呢?说不定会被人当成叛徒、奸细呢?难怪璐王爷生气。

我心急火燎,过去拦住打小墨的侍卫:“等会儿再打,我问两句话”,两个侍卫认识我,低声道:“顾少侠,不是属下敢驳您的面子,实在没这个规矩——反正这二十板子也快打完了,打完您再问成不?”

我还没说话,小郡主已斥道:“我师竿问两句话,又不是不让你再打,罗嗦什么?”两名侍卫听见郡主发话,不敢得罪,只得让开一步。

小墨已疼得满脸是汗,扑在地下道:“爷,救命啊。”我急道:“怎么了,藏了什么公事了?”

小墨哭丧着脸道:“不是公事,是陈府给我们公子爷的几封家信;就有一封是朝廷里来的——王爷不知怎么就发现了,才让这位张大哥去听琴阁管我要,嫌我们回来得慢了,所以一人罚二十板子。”

打狗看主人,不用说,这是王爷恨陈湘胡闹,才责罚他的手下。“知道是谁写来的信么?”

“陈府里的信都是七叔公——就是族长写给公子爷的,公子父母都过世了,是跟着七叔公读书长大的,估计是秋闱将近,催公子早点回府准备的;朝廷里那封公事,奴才就不知道了。张大哥,你可知道?”

这时旁边那文案二十板子已挨完了,听见小墨问,喘着气道:“是,是工部侍郎陈大人来的,他是陈公子的伯父。所以陈公子要拿回去看属下也没拦着。”

“王爷怎么发现的?”

“前几天陈公子没来,陈大人又给王爷来过一封信,想是提过前一封信的事吧,王爷所以过篱问。”

不对啊,陈大人的第二封信既然是几天前来的,当时陈湘受伤没阑知道,所以被私了王爷手里——那王爷应该当时就发觉陈湘藏信的事了,怎么今天才发作起来?“今天朝中邸报上又有什么事传来了?”

那文案点了点头,看看周围,然言语。我这才想起来——文菁楼的邸报消息是机密,文案写手们有严格的规矩,出了门不准谈论——这小张刚受了责罚,我不能再逼他犯规。他肯承认有事发生就证明我的思路是对的——形势越发紧迫,所以璐王爷才会沉不住气,大发雷霆。

我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递给小张(那是前两天预支给我的薪水),小张却吓得连连摆手,拱手道:“顾少侠饶了小人吧,小人还想留着脑袋多吃几年饭呢。”——看来是以为我要贿赂他泄密,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躲到一边去了。

打小墨的两名侍卫过来继续执行任务,小墨忙道:“爷,您上去劝劝吧,公子坚持不肯回府,跟王爷拌了几回嘴了,您快上去,别让公子吃了亏。”

我答应一声,走进文菁楼,抬头看见长长的楼梯,不由叫一声苦——大夫从上次我随便起身挣破了伤口,两条腿上都给我上了夹板,大腿不能打弯。这两天疼得不那么厉害了,我能让人拉起来直着腿走两步了——可是平地上走走还好,要想一步步抬脚上楼,那可比登天还难。

我正在迟疑,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只怕是陈湘被煽了一耳光。我心里一急,一挫身直接蹿上二楼,还没等我在楼梯口落下脚,就见璐王爷一脚踹在陈湘身上,陈湘抱着肚子倒飞过来,正好砸向落在楼梯口的我身上。

我想也没想,伸臂去抱陈湘,哪知璐王这一脚力道好大,加上我落脚未稳,被他撞得两个一起往楼梯上倒跌下去——这要落在楼梯板上,我那才长好点的屁股非又撞成肉泥不可——这当口可显出我十几年的功夫没白练来,我百忙中脚在地下一蹬,双手推开陈湘,把他向后跌的力道卸到我身上。我借力倒飞下楼,脊背着地,又滚了几滚,把力道全部消去才停住。

陈湘站在楼梯上,一时也没搞明白是怎么稳住身形的,但看我从二楼直摔到一楼,又在地下连连翻滚,吓得叫一声“峋风!”飞也似奔下楼来。

我那郡主徒弟也刚进楼门没多久,一看我飞身上楼,也跟着悄声上楼梯,没想到我上去得快下来得更快,吓得小丫头一声尖叫。楼外众侍卫一起回头,正看见陈湘艰难地扶住我,哀声叫道:“峋风,峋风,你怎么样?”

我其实没怎么样,刚要安慰他两句,就见璐王爷高大的身影如天神一般立在了面前,脸板地黑锅底一般。我自知理亏,不敢再站起来,见陈湘捂着肚子跪在一边,索也抱住肩膀,缩下身子作痛苦状。

璐王冷冷道:“顾峋风,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这里飞檐走壁?想干什么干什么?”

军棍手就在门口,我不敢捋王爷的虎须,小心翼翼地解释:“王爷恕罪,我就是等陈湘吃饭,久等不来,过来看看——可是我的腿上带了夹板,迈不了楼梯,所以才,才”

璐王怒道:“原来是腿上有伤才这样,你要是腿脚利落时,还不把我这璐王府的顶子给掀了。”

我不敢接话,只能叩头求恕。陈湘在一边道:“峋风是因为我才如此,王爷要怎么处罚,陈湘一并承当。”

我气得,看他肿了半边脸,嘴角已渗出血来——璐王爷以前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他,今天却打了耳光又上脚,显然是给他气得不轻。我这么装孙子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让王爷消消气,把你私藏信件的过失混过去?用得着你在这时候逞英雄?

(十四)赶出王府

璐王怒极反笑,道:“好,有担当,有胆——我手下的人胆子可一个比一个大啊!璐王府庙小,容不下这么大的菩萨!陈大才子,你请吧。朝廷公事都下来了,我不敢耽误你金榜题名。明天一早,你就离开璐王府!”

我吓了一跳,至于吗?为这个就革职赶出璐王府?

陈湘这下真慌了,急道:“别,要打要罚我都认,别让我走!”

璐王爷冷笑一声道:“你人大心大,主意越来越正了,我还敢留你?”转身拂袖而去。

陈湘叫声“王爷”,跪爬两步,一把抓住他衣袖,哀声道:“我求你!峋风也在这儿啊,干吗非让我走?大不了死在一起!”

璐王爷不理他,回头吩咐我:“带他走!”

陈湘大叫道:“我不走,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璐王脸一沉,喝道:“拖出去!”

两个侍卫过来,拉起陈湘就往楼外走。陈湘挣扎不开,哭道:“你非逼我作个临危背主,不忠不义的小人吗?”

璐王怒道:“满嘴胡言,掌嘴二十!”

陈湘才要说什么,已被摁跪在楼前,身后那个侍卫将他的束发往反剪的双手上一缠,拉得他仰起脸来,躲闪不得;另一个便左右开弓,往他双颊上批去。

我看得目瞪口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陈湘少年才俊,翩翩浊世佳公子,璐王府上下都知道王爷对他爱惜之极,言听计从;就是上次以为他陷害我要教训他,也是在我房里亲手抽几鞭子,断不肯在人前伤了他的体面——今天竟当着这么多人让侍卫掌他的嘴,王爷莫不是气疯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拦是劝,璐王爷早怒气冲冲的大踏步而去。小郡主也吓傻了,看她父亲去了,才拉着我的衣袖哭出来。

王爷虽走了,积威之下,也没人敢懈怠他的命令——二十巴掌一记不少地落在陈湘脸上。这种打法,伤的不是身体,是他的尊严,是他的心,打一下和打二十下没多大区别。我眼睁睁地看着,已能感觉陈湘心底的抽搐!

众人见我黑着脸站在门口,谁也不敢多说,一个个悄悄溜走。陈湘泥塑木雕一般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眼神中已没有一点生气。

我从无限疼惜中冷静下来,吩咐小郡主看着他,自己飞身上了二楼,找到今天的邸报——山海关都督以贪渎下狱,大同总兵畏罪自尽——这两个名字我都不陌生,陈湘说过这几个和璐王爷一起镇守边关的同袍旧友——跟他有交情的员一个一个倒下,朝廷逼勒越来越紧,难怪璐王爷非要陈湘走了。

我缓缓走出大门,将文菁楼关门落锁。向陈湘道:“王爷也是为你好!”

陈湘双颊高肿,嘴角流血,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看见眼中泪水滚滚而下,显然心中激动万分。

小郡主没想到我竟会这么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爹这么打湘叔叔,你还说他好?”

我心底悲哀,伸臂揽住孩子:“师父家里有好大一片海,一眼望不到边,比瘦西湖的水多多了,回头带你去看棵不好?”

小郡主点点头,又道:“湘叔叔去吗?”

“湘叔叔要回家去准备功课,参加朝廷的考试,等他考中了状元,想去哪里去哪里!”

“那我爹爹去吗?”

“去,等带你过去,师父再回来接你爹爹。”

小郡主点了点头,见陈湘垂泪不止,过去抱住他的肩膀,小嘴往他红肿的脸上吹了吹,小大人般地安慰道:“很疼吗?吹吹就不疼了。湘叔叔不哭了,走,咱们回去吃饭吧。”

我这才想起孩子还没吃晚饭。伸手去扶陈湘,他黯然摇头,示意我们回去。

我料想他心潮起伏,也没心思吃饭,倒不如让他静一静。拉住小郡主道:“你湘叔叔做错了事要受罚,咱们先回去吧。”

小郡主看看四周,道:“爹爹都打了他了,还罚他不许吃饭?天这泌了,我们陪陪他吧,他一个人会害怕的。”

我已经听见小家伙的肚子在咕咕叫了,难得她这样义气。远远看见小墨在一边等着,便指给她看,道:“小墨在一边陪着呢,咱们先回去,想办法跟你爹爹求求情,让他饶了湘叔叔。”

小郡主也知道父亲的厉害,安慰陈湘道:“那你坚持一会儿,别害怕,我们一定想办法帮你。”看陈湘配合得点了点头,这才跟了我回去。

我勉强哄着小家伙把饭吃了,自己食不知味地吞了一碗饭,就想去看陈湘。无奈小丫头说话算话,吃完非拉着我去找他父亲求情——反正也要送她回平儿那里,我只好答应,一边走一边哄着她,说我自己去找他父亲,让她先回去睡觉。

小家伙觉出我满手是汗,抬头看看我道:“师父,你很怕我爹爹吗?”

这话虽然没面子,我还是不能不实话实说——“当然了,你爹爹是王爷,又那么厉害,谁不怕他?”

小郡主道:“可是你武功不是很厉害吗?我爹爹说等我武功学到师父一样厉害,就谁也不用怕了——可是你现在还不是怕我爹爹!”——言下之意,我跟你学武功有什么用?

这孩子的推理能力怎么这么强啊?我一时真不知怎么解释,半晌才道:“武功高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说的对,就听谁的。我怕你爹爹是因为,他很多事情比我有道理”——这话有点牵强,我也有我的道理,可是有些人天生强势,你在他面前只能听他的。

小郡主大摇其头:“我觉得很多事情爹爹做的不丢—最近他脾气很坏,老是胡乱打人。”

我有同感,不过不解释对王爷不公平:“那是因为你爹爹有很多烦心事——外面的坏人老欺负咱们,你爹爹很担心。”

小郡主大奇:“还有人能欺负我爹爹?”——是啊,不止在你心中,在我心里也觉得璐王爷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可是,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小郡主默默走出几步,道:“坏人欺负好人的时候,好人可以奋起反抗啊——师父你武功不是很高吗?你为什没去杀了坏人——就像那本故事书上大侠曹沫荆轲他们一样?”

我给小郡主讲这些故事时只把它当成童话,现在被徒儿提醒——是啊,既然荆轲能刺秦王,当今皇上连亲弟弟都容不下,若是能刺杀了他,换璐王爷当皇帝,是不是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我郑重考虑起这件事的可行——所以对于走到王爷居所门前都不知不觉。直到平儿接出来,接过小郡主才缓过神来,正听见平儿向我致歉:“我正要派人去接呢,竟劳你亲自送过来了?你的伤好些了吗?进来歇一会儿吧。”

我摇摇头,小郡主道:“我爹爹呢?”

平儿道:“正说呢,王爷到现在还没回来,没跟你们在一起,是不是在小陈公子那里?”

“王爷还没回来?”王爷离开文菁楼半个时辰了,并没回来歇着,那是到哪儿转悠去了?我正在琢磨,就见一个侍卫奔过来,“顾少侠,王爷请您快点回去。”

(十五)长跪思过

咦,难道我带小郡主来找他,他竟然去了我那里不成?

我辞了平儿出来,跟着那侍卫回到我住的驭剑阁,客厅里并没有人,侍卫指指我的房间——我暗暗皱眉,我已经能起身了,不酉到人家卧室里参观了吧?

可是客人已经在里面了,我也只好进去。璐王竟然坐在我上——我只喜欢陈湘上我的——我是说,上来躺会儿或坐会儿什么的,虽然他从来都不肯!

璐王爷看着我,“你最近都在看什么书?”

“啊?我前几天不能起身,陈湘怕我闷,拿了两本书过来让我看看。”

“是这个吗?”璐王手里正是我放在枕头边的《刺客列传》和《唐人传奇》

我点点头——原来是为这个坐到我上啊。

“这是陈湘给你的?”

“是啊”

“其心可诛!”璐王挺身而起,拎着书大步出门——我看到他的脸,突然醒悟过来——他不会以为陈湘给我看这个,是有心引导我去做刺客吧?

“王爷”,我赶紧追出门——陈湘才被打了一顿耳光,别再为这个受什么责罚。

“你给悟在这里不准动!”璐王看见我火更大了,这一声吼院中下人侍卫都吓了一跳,一起回头看着我。

自从发觉打冤了我,又带小郡主来拜师之后,璐王爷对我一直很客气,人前人后凸现我的师道尊严。人敬人高,自尊自贵,我这野子在他面前也逐渐收敛,渐渐打心里对这璐王千岁生出敬意来——加之他身份尊贵,禀端严,比师父师兄的亲厚中更多一份威重,由不得我不服。所以他说什么,我自然而然就会听从。

屈膝跪下之后,我才觉出不对来——人家给我面子,我当然要给人家面子,可是他今天这教训子弟一般的言语,我为什么还要听?

跪下了当然也不必再急着起来,不过我的嘴可不能再乖乖不说话了:“我不动可以,不过你先别走,听我把话说完”

璐王一惊,大概我的话很出他意料之外,“你要说什么?”

“王爷拿了我的书,这是要去哪里?”

璐王看着我,再看看手里的书,火气又上来:“正经书你不看,看这些诲诲盗的东西,还敢讲给云儿听——我把儿交给你,你就教给她这些不忠不孝的想头?”

我抓住每一点信息找头绪——他才打了陈湘一顿,心情不好是有的;怎么大半的又跑到我房里来翻书?形势紧迫,他设计赶走陈湘,难道也要找个茬子把我赶走?不对,就要赶我走也是要我保护小郡主一起走,不会在这时候拿我的不称职作筏子——这没称职就不能让儿顺理成章地跟我走了啊!

那是为了什么?看他怒火冲天,却明显不是针对我,那是方才听见什么了?唉哟,不是刚才我和小郡主聊天的话给他听见了吧——那段路旁边是林,难不成王爷当时在里头遛弯听见了?小郡主提到了曹沫荆轲,而我在考虑学荆轲刺秦,所以他才到我这里找证据,又骂我教得孩子“不忠不孝”!

我一瞬间想明白这件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不忠不孝”?这罪名可够大的,这要认下来够打死我的了!我硬着头皮解释:“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古义士之所为,怎没对了?”

“你混帐!”璐王将两本书狠狠往旁边廊柱上打去,“陈湘!陈湘!”迈步就往外走。

我猜得不错,他果然是怪上陈湘了——陈湘给我看这两本书真的是希望我挺身而出,有所作为吗?那也没什没对啊。我也豁出去了——“人家都逼到这个这个份上了,王爷难道真不为自己打算?”

璐王气得脸铁青:“这等无君无父的话你也说的出口?来人”

“等等!听我说完!王爷不用掌我的嘴,这话我也不是非说不可——只是陈湘已经被打得说不了话了,王爷找他去也没用——反正明天他就离开王府了,王爷还是直接教训峋风吧。”

璐王爷让我这一番言语给搞愣了,指着我半晌,倒冷静下来,挥手让刚来到身边的侍卫们散去:“你们退下。”

“王爷,陈湘和我跟着你,要打就打,要罚就罚,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敬你重你,如兄如父!要不然,“合则留不合则去”,谁也勉强不了谁!——你要打给外人看,打多少我们都领受!这也没外人了,你就跟我们说句真心话行不行?”

璐王抬起头来,望着漫天的繁星,一言不发。

我看着他天神一般的身形,星光下茕茕孑立,越显孤寒,心里不住发酸——当年叱咤风云、令敌人闻名丧胆的大将军,如今却连家人弟子都护不住,他心里又怎么会好过?

“王爷是大英雄,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您不辞劳苦地为国尽忠,为民请命,陈湘都跟我说过——峋风来的日子虽短,心底也是敬服的;更别说陈湘跟了王爷两年,他怎没死心塌地呢?可是我也知道,王爷赶他走是为他好,他又不会武功,留下来也没用——可是峋风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啊。难道就只能坐在这里等死不成?”

璐王摇了摇头,道:“别说了,峋风,你很懂事,可是你不了解场——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猜得不错,我赶湘儿走是做给人看得——湘儿小小年纪,大好前程,若是死淌在这片浑水里,不光毁了他,陈氏家族几百人都要受牵连!”

我连连点头:“可峋风不怕,我是个孤儿,是我师父养大的。”

璐王拍拍我肩膀道:“所以我才要把云儿拜托你,过几天你腿伤好了,就带了云儿回南海吧。”

我道:“好,我把云儿交给我大师兄,我再回来。”

璐王微一沉吟,道:“再说吧。”

“可是王爷您呢?您就这么,就这么——您当年也带过兵打过仗,是当今皇上不念手足之情,是他负您,不是您负他!”

璐王脸一沉,“我说过了,这件事不许你再提!你也少胡思乱想!”

“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跪在这里,想到明白为止!”

看着璐王爷气冲冲而去,我给堵得张口结舌——兜了一个圈子,还是回到原点!不明白还不许我问,“不许再提”?我来来回回地想,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没错,可是两个膝盖已经疼得受不了——人的膝盖骨是连接大小腿打弯用的,不是哟承受体重的,院子里的石子路面又不平,硌得两只膝盖骨几乎要碎了。

我在山上被师父罚跪的时候好歹还能屁股后坐,不时移动一下重心,让小腿的不同部位分担一下体重——现在我屁股到大腿上打着夹板,想往后坐坐都不行,全身重量都压在膝盖上,疼得我浑身冷汗直流——只能尽力提气,在冥想中身形上提,让一股真气聚到膝盖底下缓冲压力,从小周天到大周天,练气化神,练神还虚。

(十六)厚礼敬师

“师父,你怎么啦?快醒醒”——是小郡主冲进来把我从半昏半睡状态中惊醒的。我睁开眼睛,天光大亮,然后发现自己还跪在院中,两个膝盖已经木了。

小郡主抱着我的肩膀咬牙切齿:“是因为替湘叔叔求情,才被爹爹罚的吗?爹爹太过分了!”

我胡乱应着,总不能说你爹让悟在这里想想明白——两条腿疼成那样我还能想什么啊?可是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明知道我腿上有伤还罚悟,不是逼着我只能全副精神运气调息,让我没法子再胡思乱想吧?

好,王爷,你高!

我想明白了,我玩不过你,我听你的行了吧?“小砚,你过来吧,你可以扶我起来了。”

我昏昏沉沉地扑倒在上,才要闭上眼睡一觉,突然想起陈湘来,“小砚,你去看看,陈湘那边怎么样了?”

还没等小砚出门,小郡主已经眼泪汪汪:“不用去了,我知道——湘叔叔也是跪了一,都高烧昏倒了,可是爹爹不肯让他养病,立逼着他出府。我本来,”小丫头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下去——显然是匆匆来找我想办法的,看我也被罚得这靡,知道求我也没用。

“爹爹他,爹爹他越来越坏了,我不喜欢他了!”

我伸臂抱住云儿,“不许这么说你爹爹”。挣扎着爬起来,“我们去送送湘叔叔吧。”

陈湘是真的发烧了,挨过打的双颊高高肿起,满头满脸烧得通红。我又心疼又恨铁不成钢:“也没罚你跪,你这么折磨自己干什么?你还不知道他?心狠嘴硬,打定了的主意,你再怎么求也不管用!”

陈湘闭着眼不理我,我一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急道:“快请张太医,好歹给开服药啊。”

张太医诊了一回,倒没什么大碍,就是嘴角的伤口溃破,加上虚火上升所致。配了些丹药给陈湘,立刻拱手告辞,好像怕耽搁久了过上病气似的——把我气得,墙倒众人推,这人情冷暖转变得也太现实了吧!

我服侍陈湘吃药,让小砚帮一瘸一拐的小墨收拾东西。古师爷桥进来,送来五千两银票——四千两是陈湘这两年存在账上的薪水,还有一千两是王爷给的路费。陈湘要去谢恩,古师爷拦住说不必了,王爷吩咐,让小陈公子早早上路。

古师爷又寒暄了半天祝陈湘早日金榜题名的话才告辞,我送了他出门,却见两名侍卫站在门口,说奉命送小陈公子——这还要把人押送出府不成?我终于气不过大叫起来,伸手拎起一个侍卫摔了出去。

才要去拎另一个,小郡主闻声冲出来,“湘叔叔请师父进去。”

我答应一声,瞪着另一个侍卫“你们要送也别空着手送,小陈公子病着呢,去抬一顶小轿过来送他!”

两名侍卫正要说什么,小郡主已斥道:“还不快去?要两顶。”

两名侍卫魂不附体地去了。我边进门边问:“为什么要两顶?”

小郡主道:“师父不去送湘叔叔吗?你不是膝盖疼吗?也让他们抬了去。”

“好乖的徒儿,不过师父伤还没好,坐不了轿子”——要不是屁股有伤骑不得马坐不的轿,估计你爹早让我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好可怜的师父!”小郡主脸上又显出俏之,然后问我:“师父,我爹爹这么对你,你恨不恨他?”

我吓了一跳,看着小丫头:“你恨他吗?”

云儿道:“我有点恨他,可是,我不希望你恨他。”

我叹了口气,道:“好,我不恨他,你也别恨他了。”

陈湘见我进来,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轻声对我道:“别太招摇,这府里有朝廷的眼线,一举一动都要小心!”

我大吃一惊,问“是谁?”

陈湘摇摇头,他说话仍不利落,艰难地道:“不知道,我是从往来信件上推测出来的,有些府中小事没往外说过,朝中却有人知道了,肯定是在这里收买了眼线——我本来设了计要套他出来,如今也不成了。”

我想详细问问,看他嘴肿得实在不方便说,再想想他的法子无非是写信时婉转套话,那些秋笔法我也不会,问了也是白问——怪道王爷不许我乱说话,这王府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东西收拾好了,小轿也没来,侍卫们当然也不敢再来。我把昨天里王爷的话学给陈湘听——“别伤心,王爷还是很关心你的。这里有我,你放心走吧——赶紧考个状元,就能在朝里帮王爷说说话了。”

陈湘点点头,我扶着他慢慢出府。小墨服侍了陈湘两年,仍愿跟了他去。我看他昨晚挨了板子腿脚不利落,便让小砚到外头雇两个软轿抬到码头,好一路乘船回去。

陈湘看着璐王府巍峨的门楼,跪下拜了几拜,眼中泪再也忍不住,滚滚流了下来。我满心酸楚,见小郡主跟他紧紧相拥,哭作一团,也过去伸臂抱了他一抱,道:“等我好了就去找你”,与他洒泪而别。

再过十来天,我臀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璐王爷唤了锡去,命我带小郡主回南海,又指着桌上一个小箱道:“云儿顽劣,以后要请你和令师兄多费心,这是我给你大师兄写的信,这是给你师父师兄们的见面礼,你一并带过去。”

信我贴身收好,又打开箱子看了看,却吓了我一大跳——给师父的是几样药材和一柄嵌宝紫金如意,那药材里别的我不懂,那成了心何首乌和极品老山参是认得的;给大师兄的是几件古董,我虽不大懂,看着铜绿斑驳的,显然年代久远——这些东西件件都是价值连城、千金难求的宝贝,璐王爷这是要干什么?转移资产吗?

甚至连我那只见过一面的二师哥和三师也有,我看着那明珠、碧玉箫和两件西洋首饰道:“我二师哥和三师很少回山,我未必能见得着他们,这几样不带了吧。”

璐王爷道:“琴剑的江湖侠侣,难免行踪漂泊,不过有令师在,他们终究要回去——他们也是云儿的长辈,这是我一点心意。你不管何时见着,代我转达就是。”

璐王把箱子盖上,又指着旁边一个包袱,那是云儿的随身衣服,角落里还有一个首饰盒,说是当年璐王的几件首饰,留给云儿做个念想——这哪是去师门拜见尊长,简直就是临终托孤——他自知难保,这些宝贝与其玉石俱焚,不如送人作个人情,为自己的儿铺好后路。

我叫声“王爷”,心底实在酸楚难当,他再不许我提,我这话也非说不可了——“这屋里没别人,峋风斗胆说句话:咱们这飞虎卫也有几百人,不干别的,自保总行吧?王爷,人家不仁,不能怪咱们不义,您犯不上这么束手就擒!”

璐王摆摆手,“我的事自有计较,你把云儿照料好了,我就放心了。”

“可我不放心啊!”我急了:“峋风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八岁孩子——王爷十五岁上战场,峋风再过几个月就二十了!虽不能比王爷的雄才大略,江湖上也有我这一号!都这时候了,您跟我交个底,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行不行?”

(十七)英雄末路

璐王爷不言语。

我再武装自己:“我大师哥执掌南武林多年,在南边也有点势力,您有什么打算,我回去跟师哥商量,也可以有个呼应。”

“你不准胡闹!我这里的情形,不要跟你大师哥提,他已经金盆洗手了,何必再扰他的清静?”

“那您这就让人打死我好了——师父师哥问起来,我还敢欺瞒不成?今天不说清楚,峋风就不走了!”

璐王爷气得一拍桌子,我身子一挺,迎着他冷厉的目光——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天拼死我也得问出来——料想王爷要我送小郡主,不敢再打我军棍,其他的我都不怕!

我的威胁很有效,璐王有求于我,不敢拿我怎么样——我二人对视半晌,我静静地等着他开口!谁知他一张口,话没出来,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血我不是没见过,璐王府的人被打得鲜血淋漓那是家常便饭,可是这当场呕血的事真是第一次见——璐王府责罚人,军棍从不打腰以上背心以下的地方,也不碰骨头关节,怕击中要害受内伤——今天我这一句话,居然气得王爷当场吐血,把我吓得,赶紧过去扶住他。

璐王爷一把推开我,沉着脸转身就走。嗡不上再追问,一迭声叫人快请张太医。

平儿闻声急赶过来,熬汤熬药地忙活。见我拃手拃脚地站在那里,安慰我道:“别担心,王爷是战场上落下的病根,一生气就会吐血,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又后悔又担心,王爷才三十来岁,谁知道他竟有这个病根?见平儿端着一碗汤药要进去,我叫声“平”,伸手接过,“我给王爷送进去吧。”

平儿点点头,柔声道:“王爷拿你当自己的小兄弟看,所以随手打骂管教,有过分的地方,你别放在心上。”我眼圈一红,点头称是,“谢谢,我进去跟王爷赔罪,让他出气。”

璐王的卧房我是第一次进,那样一个高大威媚汉子,倚着枕头躺靠在,半闭着眼的脸面竟那样瘦削,我看得心头一酸——我师父年过古稀,鹤发童颜;大师哥将近五十,面丰润,相比之下王爷三十多岁的人竟如此憔悴,这权势富贵可有什的?

我轻轻走到前,王爷只当是平儿,道:“放下吧,锡会儿喝。”声音里疲惫非常。我的泪终于掉下来,跪下道:“凉了药会差很多,还是趁热喝吧。”

璐王一听是我,虎目圆睁,抬手臂朝药碗扫了过来。我怕他把药打洒了,下意识地左手一挡,右手将药碗撤开半尺。

他和我左手一碰,一声闷哼,我才觉出他这一胳膊劲道不小,被我想都没想反撞回去,岂不是伤上加伤?把我悔得——他要打我让他打好了,我挨两下子又没什么事!练功夫练得总是手脚比脑子快,我又挡他干什么?

我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放下药碗,伸手握住他手,缓缓把真气渡过去,助他抚平气血,这才道:“王爷,您别生气了,峋风再不敢了。您要责罚,我让他们传军棍来,您让侍卫打,不用亲自动手。”

璐王狠狠瞪着我:“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别以为你们走不动我就会改变主意!”

我心中暗叹,陈湘你这苦肉计当王爷炕出来?可我这话真没有威胁的意思啊——“我不是!要不我让他们用鞭子打成不成?那就碍不着骑马了,我明天一定带小郡主走!——您消消气吧!”

璐王摇摇头,“我没生气,你出去吧。”

“那您把药喝了。”

璐王叹口气:“这苦药汤子,喝不喝的又有什么用?”

我看到他眼神中一片苍凉,陡然明白他心底的悲哀——当年叱咤天下,无所不能的大元帅,忽然发觉连打我都打不动了,更触起英雄末路的无奈!

我强忍着泪,捧起药碗来,“那颈是为峋风喝了这碗药成么?您身体好起来,峋风也能放心地走——要不让我师父师哥知道我气得王爷吐血,责罚更重。”

璐王爷长吁一口气,接过药碗一饮而进。“你放心去吧,我没什么大碍。这边的事,也不用跟你大师哥说。”

这话我不敢应承:“师父师哥问起来,我不能欺瞒。”

王爷眼一瞪,我不敢惹他生气,只能拼命低了头不看。半晌听他道:“平儿,你送峋风出去吧。”

我回去简单收拾了一下,去马厩选了两匹骏马。又跟田峰他们几个交好的同僚打个招呼——反正我打定主意还会回来,颈出个公差。

晚上平儿派人来请锡去吃饭,王爷又交待小郡主要听话守规矩,对师祖和师伯师兄要尊重,还特意让把那柄红木戒尺带上。这倒好,一顿饭吃得严肃认真,倒是把离情别绪冲得一点不剩,不过一样的味同嚼蜡。

吃完饭璐王又让人托出两件宝贝给我——一柄长剑,看着不起眼,剑锋拔出一半便觉寒气袭人,璐王把托盘上的丝缎往半空一抛,丝缎经过剑身,不见一点停留,落在地上已成了两片——小郡主惊叫一声,这就是传说中吹毛断发的“涵光”剑。

另一个托盘上是一件浅灰的背心,璐王爷也拿起来,往剑峰上使劲一抡,那切丝如腐的利刃却没在背心上留下一点破口。小郡主又惊叫一声,伸手摸了摸,“这么软,宝剑竟割不破它?”璐王也递给我,“你留着防身用吧。”

我心头一热,道:“剑我收下,这背心王爷留着自己穿吧。”

“你行走江湖,跟人打打杀杀的才用得着。我也不上阵打仗了,留着它干什么?”

“现在局面这样,我又不在王爷身边,”万一有人刺杀你怎么办?我说到一半,想到当着小郡主的面儿,不敢明说,急得“扑通”一声跪下:“王爷,您听我一回。”

小郡主吃惊的看着我,这不像我这种自由主义战士的作风啊!平儿笑着打圆场:“云儿,看你师父多么恭敬尊长,知恩图报,你可要学个好榜样。王爷,峋风也是一片孝心——您就是偏疼他,好东西也别一次赏太多,等他下回立了功再赏啊,要不旁人看着可该眼红了。”

她这么一扯开话题,我赶紧接上去,“就是,这把宝剑峋风还没谢恩呢,那宝贝王爷先给我留着,等我回来再赏我。”云儿“咯咯”笑道:“师父你还先占下了。”我向她做个鬼脸:“你听我话,回头师竿传给你。”云儿“呸”了一声,笑道:“你还没得到手呢,许什么愿?爹爹,这宝贝给我留着,不给师父。”

璐王被我们插科打诨地一闹,也不好再勉强我,骂了云儿一句:“你怎没学学你师父,好东西给师长留着?就会顽皮耍赖!”云儿不敢跟父亲顶嘴,白我一眼,直等出了门才悄声挤兑我:“给你了还不要?假撇清什么?不要你给我呀。”

我当然没法跟她说她爹爹处境危险,比我们更需要这个,否则她还能跟我去“游山玩水”?只好笑道:“我怕一下子得赏赐太多,给人嫉妒,暗仲给我下点药什么的整我!那可划不来。”

小郡主红了脸,“哼”了一声——“打也给你打过了,还要记恨多久?”

“只打了六分之一吧?剩下的记着呢吧?再说我这伤可还没蝴落呢,哼哼——明天跟我出门,你不准离开我一丈之外,出界一次打一下。”小郡主惨叫:“一丈太小了,马头到马尾就一丈,怎么也得三丈!”

“最多两丈!”

“那我洗澡换衣服拉屎撒尿你也跟着?”

给我气得,这什么徒弟啊?

(十八)祖孙初见

最后还是平儿有办法,找了一位厨下采买的仆何嫂跟着我们——这何嫂因一直没孩子,丈夫又在河工役上被水卷走了,夫家嫌她命硬,赶了她出来,王爷便收留她在厨下帮忙;她很是精明能干,很快成为平儿的左右手——此去虽然背井离乡,但她已没有旁的亲人,又一向疼爱云儿,也就答应跟着伺候。

东西一大堆又得照料孩子,我本来发愁得很,有惯常采买见过场面的何嫂跟着,我才放下心来。出门在外,何嫂也换成跟班的装束,顶了她丈夫的名字,让我叫她何顺——正好她身材丰壮,比一般男人也不矮多少,打扮起来真是个精明利落的管家模样。

小郡主也不娇气,换了男装又新奇,出了门跟脱了牢笼一般,叽叽喳喳又说又笑。我臀腿伤处虽结了痂,骑上马毕竟磨调害,好在何嫂初学骑马也得有个适应过程,我们一路走走停停,直走了近一个月才到海边,搭船到了普陀山。

师父师兄正在下棋,一见我回来,又是高兴又是吃惊。大师哥站起来道:“小师弟回来了,不下了。”师父一把按住他,道:“你快输了就想耍赖啊?下完这盘再说。”向我一摆手:“风儿你们先歇歇去。”大师哥唯有苦笑。

我上前磕了头,扫了一眼棋盘——大师哥虽输着些,却还大有可为,知道师父下起棋来跟老小孩一样,无理可讲,这盘棋一时半刻也下不完,只好先带着小郡主和何嫂安顿住处。

小郡主对师父的白胡子大感兴趣,连声问我:“那是真的吗?白得象雪一样,真好看。”

我带她洗了洗脸,换回孩儿的衣服,住处周围小转了一圈。看师港精会神,大师哥却心不在焉,料来他很快就输得七零八落,便带着小郡主过去。

师父眼看要赢了,正在得意洋洋,一眼看见红衫子的小郡主,叫道:“哪来得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我上前回禀,“师父,弟子还没来得及禀报,这次下山,给您老人家收了个徒孙。”小郡主早抢过去磕头:“云儿拜见师祖爷爷。”

师父乐得,抱起小郡主放在腿上,喜道:“风儿真有眼光,这娃儿我喜欢。乖孩子,叫什么?”小郡主道:“朱碧云,师父叫我云儿”。师父道:“好,云儿,爷爷给你糖常”一摸身上,向大师哥道:“上次你买的松子糖呢,给我找两块来。”

大师哥苦着脸,显见是早让师父吃完了。我赶紧说:“糖我们带着呢,不用找了。”小郡主从怀里摸出一块塞到师父嘴里,道:“师祖尝尝我的桂糖,好不好吃?”师父有点不好意思,“好吃,好常一见面就吃了小娃儿的糖,师祖可拿什么还你呢?”

我大喜:“师父指点云儿两手功夫,比什么都强。”——我的功夫大半都是大师哥代师授艺,真正跟师父学的不过四成。一面敲钉转角:“云儿快下来,跟师祖磕头谢赏。”

哪知云儿这小丫头,被师父一赞,豪气干云地一拍小胸脯:“两块糖算什么?不用还了。”

把我气得,师父看着我幸灾乐,大师哥帮我:“风儿你急什么?师父还能白占小孩儿的便宜?”

云儿这小丫头眼珠一转,道:“那师祖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大喜,这才像我徒弟的英雄本,她跟我一向是“占不到便宜就算吃亏”。

师父笑嘻嘻的:“你先说来听听,只要师祖有的,想要什么都行。”我师父可不傻,马上把做一件事换成给东西——难道你让我驮着你在地上爬三圈我也答应?

云儿道:“你有一大堆呢,我只要一小点儿。”

师父放了心:“那好办,你要哪个我给你哪个。”

云儿道:“好师祖,我真喜欢你的胡子,白得象雪一样,你让我拔下几根来玩玩吧。”

我简直要吐血而亡,这什么徒弟啊?一点也不体谅我做师父的苦心!

趁着一老一小嘻嘻哈哈玩得热闹,大师哥一拉我,到林下悄悄问我:“这孩子姓朱,难道是璐王爷的儿?”

大师哥是前武林盟主,精明过人,我正要跟他讨个计较,于是把去璐王府的所见所闻(挨打的事就不提了),以及陈湘跟我说过的近年来被朝廷步步紧逼的种种情况叙述一遍,说到最后遣散心腹,散尽家财——把带过来的礼箱打开,连见惯世面的大师哥都吃了一惊——这一箱子礼物,价值至少也在十万两以上。

我又给大师哥看了那盒璐王故留下的首饰,价值连城不用说了——璐王把这个都给小郡主带来,明显是托孤之意——璐王府危机四伏,留下也没有用,能走得赶紧走,再也不要回去了!

我说到最后心痛得不行,“我就不明白王爷为什么就不肯走,跟朝廷辞了,大家一起回南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避世总行吧?”

大师哥沉吟道:“这你就不懂了——朝廷的宗法,藩王不可随便离开属国;而且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小隐于野,那是朝廷不在乎你,真成了当今皇上的眼中钉,哪里还能隐得住?”

“这不是逼民反么?”——我开始算计:“璐王府的飞虎卫有三百多人;王爷在边关领过兵,可是这两年经过大清洗,不知还有多少人肯跟他走!大师哥你在南边武林还是一呼百应的吧?咱们在海上”

“你住口!”大师哥恶狠狠地瞪着我,我给吓住——师父好脾气,大师哥可有武林盟主的威严,从小跟我半个师父似的,我不怕师父,就怕大师哥!

“这话你跟璐王爷说过?”

“没有,我几次想说,王爷不让我说!

“那他可跟你吐露过什么?”

“没有,问都不让我问——王爷总当我是后生子弟,什么也不肯跟我说。”

“你小孩子家什么也不懂,跟你说什么?多言贾,这等军国大事,你少胡乱掺合——我再听你说什么“逼民反”的话,我先拿大耳刮子抽你。”

怎么跟王爷一个论调啊?我怎么小了?我再过几个月就二十了,我都收徒弟了——也就是你们总拿我当小孩子!

当然这话我只敢在肚子里嘀咕,连脸上都不敢带出来——惹得大师哥真给我两巴掌,给我那徒弟看见笑话可就大了!

我只能恭敬地说:“师哥教训的是。风儿年轻,大师哥您面子大,您去问问王爷吧?”

大师哥瞪我一眼,问:“他没给我什么信啊书啊什么的?”

“信啊,有啊”我赶紧从贴身口袋里往外掏,先让我那宝贝徒弟搅得头昏脑胀,后来光顾义愤填膺了——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大师哥狠狠瞪我一眼,脚都抬起来了,看炕远处的小郡主,大概觉得当着徒弟踹我让我下不来台,就往前迈了一步。我吓得退了一步,一边把信递过去,一边道:“那师哥您先看信,我去看看师父和小郡主。”——再不走还在这里讨骂不成?

(十九)兄长教训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要回家看儿子去啦,早点发上来,呵呵晚上等小郡主跟着何嫂睡下了,大师哥又到我房里来,我赶紧让座,这么晚过来,当然是有话要问。我见大师哥面沉似水,便不敢坐,站在一边伺候。

哪知道他老人家开口命令:“把裤子脱了。”

我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我师父惯爱云游天下,我就是他路上拣的,路过大师哥家时我吃坏了肚子,师父不耐烦等,把我扔下自己继续游山玩水,所以我在大师哥家呆过五年,跟他小儿子周若谷一块玩儿大的——小时候我调皮捣蛋,大师哥便会把我摁在腿上扒下裤子打屁股。直到后来他当了武林盟主越来越忙,师父也云游回来了,才把我私山上。

因为周若虚周若谷都叫我小师叔,所以我犯了错大师哥极少在人前罚我,总是没人时到我房里单独责罚。而且怕失手打坏了我,总是光着屁股用手打——可如今我也快二十的人了,总不能还脱了裤子打吧?

大师哥看我迟疑不动,又说一遍:“我叫你把裤子脱了,没听见?”

“听见了”我都快哭了!灵机一动,把小郡主那红木戒尺翻出来,跪下递过去,“大师哥,别脱裤子了,您用这个打,隔着裤子也一样疼。”

大师哥接过来拿手一掂,道:“哪来的?”

我有点不好意思:“璐王爷给的,说小郡主要不听教训,就用这个责罚。”

大师哥问:“你用过?”

我点头,真是“六月债还得快”,不过我就打了小郡主五下,希望大师哥也就意思意思得了——我不就是说错了话,连带忘了正事,也不是什么大错吧?

“你舍得打云儿?她做了什么事?”

“没什么,小丫头,就是有点调皮,我就吓唬了她两下子”。这就别细说了吧,大师哥做盟主的人,最恨以下犯上、不敬尊长,以后我不在小郡主还要在这里住下去,我不希望大师哥不喜欢她。

大师哥看着我期期艾艾的,道:“那璐王爷为什么罚你?连来带去不过三个月,你在璐王府呆了就一个多月,惹下什么事闹到挨军棍?”

这是谁嘴这么欠?把我这点糗事到处传扬?

见我不言语,大师哥脸一沉,戒尺击在手上“啪”的一声,我吓得一哆嗦。大师哥已喝道:“不说是不是?几年不打你,丢人丢到千里之外去了。给我趴上!”

我这个冤哪,屁股上军棍伤的痕迹还没褪干净呢!一回来又要挨打?可我不敢逆着大师哥,只好爬到边,上身伏到上,脸埋到褥子里——这可真够没脸的!只求大师哥别打得声音太大,惊动了旁人就好!

“裤子脱下来。”

我捂住裤带,低声哀求:“大师哥,我求你,打多少都行,别脱裤子了,给风儿留点脸。”

“璐王府的军棍打得有脸是吧?怕没脸你就该小心行事!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不做丢人的事,刚上门就让人家军法从事?”

大师哥几十年在外头有头有脸,人人崇敬,最是要面子的人,兴头头派了个得意的师弟过去,结果上门就受责罚,也难怪嫌我丢他武林盟主的人。

大师哥看我不动,声音阴沉下来:“你自己脱还是我动手?”

我幼时有时候怕疼耍赖,大师哥都会这么警告我——我自己认错伏法打得少,要是让师哥动手,该打多少还得翻倍。所以只要我一听这话,就会乖乖地自己脱了裤子趴到他腿上——可如今不一样,疼不疼倒在其次,这么大的人哪还能光着屁股挨打?我回身哀求:“大师哥,风儿认错,您打双份好了。”

大师哥不理我,过来伸手扯我的裤带。我拼命抓紧不让他扯开,大师哥急了,挥戒尺打在我手上,打得我指骨几乎裂开,“哎唷”一声,双手连甩。大师哥就势扯开我裤带。我一伸手抓住他手腕——这可犯了大师哥的忌讳——“你敢跟我动手?”

我略一迟疑,大师哥右手戒尺已点中我双肩肩井要穴,我两只胳膊登时抬不起来。大师哥一把扯下我裤子,接着连里头底裤一并扯下,看了一眼,手中戒尺已经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我情知惹恼了大师哥,这顿打轻不了,只好咬着牙硬挺。大师哥一气打了二三十下,这才放缓了速度,问一声:“为什么挨打?”

我蹭蹭头上的冷汗,“是,不该随口胡说乱道,连正经事都忘了!”

打几下,又问“还有呢?”

“不该跟师哥动手,惹师哥生气。”

又是几下,接着又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没有了。”

师哥手里的戒尺登时加重,看我还不言语,厉声问道:“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眼泪跟冷汗一块下来:“我没有,我哪敢瞒大师哥啊?”

“在璐王府挨了多少军棍?”

“六十!”

“六十?”大师哥声音都变了,戒尺“啪”一声下来,竟打在我臀沟之间的尾椎上,我一声惨叫,哭道:“师哥!”

大师哥这才发觉一走神间打错了地方,忙扔了戒尺,定定神问道:“为什么打六十?”

我疼得浑身乱颤,哪还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大师哥又疼又恨,“这小丫头,这么小就会使坏!怪不得他爹要向我道歉——”

原来是璐王爷信上提过此事——您倒是敢作敢当,累我又一顿好打。

“你也是,不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认下?”一边说,又给了我一巴掌。

我哪还敢提是怕陈湘挨打——大师哥要知道我对一个男孩子有意思,就不是一顿打能了结得了。我只能说野钦差当前,顾全大局”蒙混过去——这一点很得师哥理解,他当盟主时就说,“属下就是为主上分忧的,上面不好说的,属下就该代言;上面不好承当的,属下就该勇于承当。”

不过“勇于承当”是没错,错的是我——“你个傻小子,怎不想法子脱开换个人去承当?这璐王也是,打二十板子意思意思也就完了,一打就是六十!我还是他结拜的义兄,对我的人就这幂!活该他挨整!”

我暗暗好笑,大师哥还真是心疼我,像个护短的老母鸡,他打我可以,旁人打我不成——话说到这份上,看来今天这顿教训是告一段落了。我慢慢直起身子来,想坐下去提落在地上的裤子,大师哥喝道:“谁让你起来的?”

我吓得一哆嗦,“不是打完了么?”

大师哥一把把我摁倒在上,“打完你也先给我趴着。”说完抬脚出门。

门一开一阵风刮进来,给我火辣辣的屁股带来一阵凉意,可我也更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羞辱——小时候大师哥为了罚我,有时候打完也不让提裤子,光着屁股在墙根再跪半个时辰思过。可今天我没什么大错吧?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这几十戒尺相对于我的错处就够重的了,还要怎么着?

(二十)天伦之乐

我趴在上暗暗咬牙——璐王爷打我打得虽狠,可他好歹尊重我;大师哥倒好,老当我还是小孩子,拿羞辱我一点不当回事。正这么想着,就听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吓得我魂飞魄散,这样子要让人看见,我也不用活了——赶紧一挺身站起来,转身朝外站着,裤子虽提不上,好歹长衫盖住了屁股。

进来的是大师哥,我长吁一口气。大师哥却皱皱眉,“谁让你起来的,趴下。”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里的蜡烛又点上一只——看来是嫌屋子里不够亮。

我又羞又气,要不是被点了穴道双臂抬不起来,早把裤子提上了,听他还要我趴下,还要端着蜡烛来高高照着,气得我简直浑身哆嗦。

大师哥看我还站着,又说一遍:“快给我趴上去”。一边端着蜡烛过来。见我咬牙切齿的模样,念叨一句“怎说不听呢?”捞起我长衫一甩,脚下一钩一绊,已把我脸朝下抛在上。

我气得,“让你打了还不够,还想怎么着啊?”上身不能动,抬腿横扫过去,大师哥“哎唷”一声,原来我一腿扫到他胳膊上,他手里蜡烛一歪,滚烫的蜡油“噼噼啪啪”全滴在我高肿的屁股上——肿得发亮的肌肤被衣服拂一下都疼得我一颤,何况滚热的蜡油?一连串灼痛钻心,我一声惨叫,险些没疼昏过去。

大师哥听我叫得凄惨,“噗”得吹息蜡烛,扔在一边,抱起我的捅叫:“风儿,风儿。”我疼得浑身哆嗦,再也没一点力气反抗。大师哥又疼又悔,一边打开手中药盒一边还骂我:“我来看看你的伤,你瞎踢蹬什么?”

大师哥拿出药膏给我轻轻抹在高肿的屁股上,一边道:“你这孩子,璐王信上说打冤了你,我说来看看你的伤,你就这么脸皮儿薄?有什没好意思的?你是谁养大的?你浑身上下什么地方我没瞧见过。”

我简直哭笑不得,“你不早说?我以为你要打我呢?”

大师哥道:“本来没想打你,谁让你自己拿出戒尺来讨打。”

“我给你戒尺你就打啊?你这不诈我吗?唉哟,轻点儿”

“你这小子平日猴精似的,今儿我还没说打你据戒尺,你自己说,是不是心里有鬼?问你话你还吞吞吐吐的——养大了你,你敢跟我弄鬼了你?”大师哥说着又来了气,照着我屁股又是一下子。

我疼得连声叫唤——说来说去还是我没理了,老天,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蜡油着身,不好处置,只能等它干了掉下来。可它又不会自己掉,大师哥只好按着我屁股,按一个坑让干平的蜡油跟肌肤的斜面分开来——可怜我肿得紫漳屁股,还要受这连按带压的酷刑。

那蜡油厚一点的还好弄,薄的地方还会折断,一片分成几次弄不掉——大师哥直弄了大半个时辰才弄干净,又给我伤处抹好了烫伤药,我已经疼得七死八活——身上的长衫被冷汗全部湿透,就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弄完已经大半了,我折腾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自顾自闭上眼睛。大师哥以为我虚脱了,抱起来灌了半碗糖水。又把我身上汗湿的衣衫脱掉,拿热水给我全身擦了一遍,直到浑身清清爽爽了,才给我盖上被单,回房休息。

我一觉闷到天亮,已经习惯了每天这时候醒,屁股还在肿痛,可还是爬起来——师父上了岁数觉少,虽说用不着我晨昏定省,他老人家遛弯回来我也该去伺候早饭了。

大师哥和小郡主都还没过来,我跟师父打过招呼,尽量表现如常,哪知他老人家目光如炬:“昨晚上又挨你师哥教训了?”

我红着脸应一声“是”

“因为什么?”——因为什么?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我也没脸再说——“师父,求您别问了行不行?并没什么大事,有事我也不敢瞒您!”

“行——有你大师哥管着你们,我乐得省心呢。你别跟我抱屈就行!”我最爱的体谅人的师父啊。

我冲上去就想抱住师父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之情,结果大师哥进来了,正好听见师父这话。他有点不好意思,“是弟子手重了些。”

师父道:“风儿是你带大的,你管他也应该。不过他也是有徒儿的人了,你有点分寸。”

我师父子随和,平时不笑不说话,这话就算很重了,大师哥跪下,低着头不敢言语。

我也赶紧跪下:“都是风儿的不是,大师哥管得侗。这话说出口我就觉得不对劲——大师哥管得对,难道师父说的不对?

大师哥瞪我一眼,道:“是弟子的不是,老当他还是十来岁的小孩子。”——真不容易,您终于认识到这一点儿了!哎,有这句话我就够了!

“还真是兄友弟恭啊!算我多事——都滚起来吧。”我太爱师父了,爬起来从背后将他老人家使劲一抱,然后给他捏肩捶背——昨天见了面我就想这么干了,当着我那宝贝徒弟没好意思,才换成她跟师父乐成一团。

“是师父教训有方!”大师哥就是大师哥,站起来还不忘归功于上。

师父点了点头,“这璐王爷送了这么重的礼,又把唯一的儿送过来——这孩子跟我投缘,我留下了。他那边有什么事,你们兄弟就看着办吧。”

我和大师哥躬身称是——师竿这点好,懂得放权,自己不累;还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当着云儿师父师兄都尽量帮我遮掩,连平日该我做的起动盛饭等事也都是大师兄代劳——他在家做盟主时都是下人伺候,到了山上怕师父骂他轻狂,不敢随处让下人跟着了——我在身边当然就该执子弟之役,今儿真是给我留足了脸面。

饭后我趁机告诉云儿,大师伯在家也是大老爷,可是在师长面前应该“有事弟子服其劳”。好在昨天晚饭我随侍师父师兄的情形小丫头也都看在眼里,中午立刻见样学样,端茶递水跑得勤快,把师父给乐得——小丫头得了赞许,越发起劲,真是“不用扬鞭自奋蹄”了。

在山上住了几天,我屁股上肿也消了,便跟师父告辞——为了璐王的事,大师哥决定亲自去江南!小郡主跟师父已混得极熟,本就乐不思蜀,我跟她说有事要下山,让她先跟着师祖玩一阵子,正好合她心意!

南下途中,大师哥去家中转了一圈——跟周若虚了解一下这半年的南武林形势。没见着周若谷,说是下南洋了——大师哥漕运和盐利生意受府阻挠,便逐渐开辟海上财源,大儿子主持武林中事和现有生意,小儿子便被派出去开拓新生意了。

大师哥虽说过不许我“掺合军国大事”,其实什么也不避着我,他会见各路堂主都会让我跟着,只是不准我发眩我因此也了解到府和江湖许多微妙的关系——有合作也有冲突,黑白两道从来都需要制衡。可是近年来府对江湖中人却日渐防备,原儡多合则两利的项目都切断了,这是一种什么信号呢?

(廿一)又见陈湘

快到青江时,大师哥要去拜会一位朋友,吩咐我先回璐王府。我一路信马由缰,不住想起陈湘。

已经快两个月没见他了——下个月就要秋闱,他应该在紧张准备功课吧——这时候不该扰他,等过了秋闱再找他去——我这般劝着自己,晚上打尖住下,我选了正对着那“诗礼传家”的高大牌坊的房间,据说那是几十年前先皇御赐陈家的——我不去打扰他,就这么远远地想着他总行吧。

睡到半,我从恶梦中惊醒——梦中的情景清晰得怕人,陈湘那张清丽而带着淡淡忧郁的脸,在熊熊烈火中不断挣扎,直至隐没!

我大叫一声“陈湘”,一下子坐起来,胸口还在隐隐作痛,憋闷得喘不过气来。“陈湘,陈湘,你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估计这声喊大半地实在太吓人,店家居然端着蜡烛桥进来看我。见我脸灰白,浑身乱颤,连声安慰半天,临走时问了一句:“公子认识陈湘?”

“你也知道陈湘?”我一下子来了精神,

“海宁镇谁还不知道陈湘?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公子,偏是个有才无行、丧伦败德的无耻之徒!”

“你说什么?”居然把陈湘说得如此恶毒,我一抬手抓住他的领子。喝道:“你再说一遍!”

那店家被我勒得连声咳嗽,扎手舞脚半晌,我一松手,他转身便往外奔。被我一把拎了回来:“你跟陈湘有什么仇?这样败坏他?”

这样一闹,我门口又多了几个人探头探脑,有人接口道:“陈湘逼奸寡嫂,逼得嫂子上了吊,这事海宁镇上谁不知道?”

“这要在我们那边,狗男就捆了猪笼沉潭!”

“明天陈家祠堂公开处置陈湘,这位小哥不信,你明天自己看看去。”

我的脑袋里似乎有无数苍蝇在飞——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陈湘不是这种人,这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再也忍不住,纵身穿窗而出,转瞬而没,留下一片惊呼和又一段传说——我等不到明天了,陈湘,我马上就要见到你!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陈家大宅黑黢黢一片,我站在房顶,看着这几十座院落几百间房屋,陈湘究竟关在哪一间里啊?

他三岁丧父,十五岁丧母,是跟着陈家族长七叔公读书长大的——这是我对陈湘家族的全部了解。族长应该住在哪里呢?不,陈湘犯了事,现在应该不会在原来的住处,而是被关起来了,族中子弟犯了族规都会在祠堂审判处置,那有一大片空场的院子应该是宗祠所在吧。

我揉身直上,沿着一道道房脊奔到那中间一大片空场的院落,果然在门楣上看到“陈氏宗祠”的牌匾——好,我就在附近一间一间寻过去。夏日闷热,住人的房间几乎都开了窗子,这一片却没一个开窗的。寻到祠堂后一间几乎没有窗子的房前,我看到门叉上挂着大锁,而房里分明又有细细的抽噎声——练内功有根底的人,耳音当然比一般人好,陈湘应该是关在这里吧?

我腾身上了房顶,一个倒挂金钩,从房檐下不到一尺宽的顶窗往里面一看,一个瘦瘦的人影缩在墙角,隐隐听得是在哭泣。我叫了一声“陈湘”,那人影动了动,我又叫一声,那人影道:“顾少侠,是你吗?我是小墨。”

我心头一喜,总算找对了人,“陈湘跟你在一起吗?”

“公子不在这里,被七叔公带走了。”

“带到哪儿去了?他有没有受刑?”

“七叔公应该不会,可是别人难保不折磨他。”

“七叔公住在哪里?”

根据小墨说的,我找到七叔公的住处,刚进院就听到一声苍老的叹息,里面饱含着痛惜和无奈——这应该就是七叔公发出来的吧。我侧耳细听,除了这老人辗转粪的呼吸声,周围几个房间里却再没有其他人。

我只好返回去再问小墨——“公子没在七叔公那里?是七叔公把他带走的啊!糟了,一定在司库的五爷陈豪家里,七叔公不在场,公子只怕要遭罪。”

我一听这话更着急,小墨一说完,我直奔那司库的陈豪家。奇怪了,窗子都关着,而且黑着灯呢,这也不像有人的样子啊。

我正在狐疑,就听一声的呻吟,正是陈湘的声音。我顺着声音奔到一间房前,就听一个人道:“你打小让七叔公宠着,一点苦头没吃过,你哪知道什么叫怕呀?你不想想你这么干,对得起七叔公吗?你担了这个恶名,整个海宁陈家的名声都让你玷污了!今儿我们是得了七叔公的令来问你,明天就是开祠堂的日子,你再嘴硬,可谁都救不了你了!”

我才要踹门进去,听见这话,脚又放下——陈湘会逼奸寡嫂?打死我也不信!看来陈家主事的族长和司库也都不信!那就好办了——可是陈湘究竟有什么苦衷,连这种罪名也认?看来司库夫俩也是在查问这件事。那我到不用着急了。

我放下心来,细细打量一番,才发觉窗缝里隐隐渗出光亮——原来为了不让人发觉,里面拿被宗住了窗户,防止灯光和声音外泄——陈湘的固滞铁嘴钢牙我是领教过的——看来人家为了救他,也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正在思量,就听里头换了一个男人说话:“怎么样?受得住么?受不住了,你俱点头。”

我吃了一惊,这是问话呢还是在刑求?什么叫“受不住了俱点头?”难道他的嘴被堵着?

就听那男人接着道:“湘儿,好说不听,你也真不识好歹!”接着就听陈湘一声压抑的呻吟,里面饱含着痛楚。

我再也忍不住,一脚把门蹬开,就见陈湘跪在地下,两只手给绑在几案上,左手食指上插着半尺长的竹签,一个人正拿着另一根竹签在那竹签上敲打。突然看见我闯进来,里面两人大惊失。那男人不知在哪里一扳,我眼前一黑,不知什么东西朝我兜头罩下来。

这机关对付寻常人还行,我矮身向旁边一闪,头顶罩下来那棉被已落在地上。那男人抄起一根棍向我冲过来。看棉被没罩住我,登时止步,道:“阁下何人,闯民宅所为何事?”

我才没空理他,过去一脚把那人踹开,叫道:“陈湘,你怎么样?”

陈湘已疼垫无人——十指连心,指头缝里硬插进一根竹签子,一碰就疼得钻心,哪还得住有人在签上敲打震动?我见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忙把他嘴里堵着的麻核桃拿出来,道声“忍着点。”一把把竹签从他手指里拔了出来。陈湘一声汪,疼得全身乱颤,我解开他双手绑缚,道:“我这就带你走。”

那男人手中棍子一横,道:“这位公子,陈湘犯了家法族规,当受惩诫。”我心中大怒,这夫俩忒也狠毒!我一伸手抓住他手腕,他手中棍子登时落在地上。我从案上抓起一根竹签,便向他食指缝里插去。

那人给我捏住腕脉,全身酸软挣扎不得,竹签入指,疼得一声惨叫,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那人一声尖叫,扑跪在地,叩头道:“大侠饶命,我们不是要折磨陈湘,是为了要救他。”

陈湘歪在地下,好容易喘匀了气息,见我折磨陈豪,嘶声叫道:“峋风,你放了我五叔。”

我把陈豪放开,抓住陈湘的手——这真是折磨人的好法子,疼得死去活来,然显伤痕血迹。我把玉肌凝雪膏给他抹在指缝里,又喂他服了两粒护心保元丹。道:“来,我背着你走。”

陈湘摇摇头,道:“峋风,谢谢你,我犯了族规,便当受族规惩治。你别管我了,这就走吧!”

我恨不得给他一嘴巴,“你到底干了什么事?”

陈湘闭了眼不言语——也难怪人家要刑求他,他这软硬不吃的样子,又有谁对付得了?

这时那人也给丈夫拔出竹签,包好了手指,陈豪道:“这位大侠也是湘儿的朋友吧?大家都是为湘儿好,便请坐下商量个法子——阿兰,你去把门关上。”

(廿二)情为何物

那人关上房门,又把旁边屋里被吵醒的孩子下人赶了去接着睡觉,陈豪便给我讲述了事情经过——陈家诗礼传家近百年,学而优则仕,子弟无不读书,而陈湘幼有神童之誉,少传才子之名,是这一辈最出类拔菽一个。全族都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大比之年连中三元,光宗耀祖。

哪知他从璐王府回来之后,对读书举业全无兴趣,终日病歪歪的。七叔公怜他生病,不肯逼迫他,让他搬到园子里清静房舍,边养病边理书。谁知一个不防,他竟与寡嫂婉玉做出丑事来——那婉玉的丈夫是陈湘的堂兄,五年前病逝时儿子还不到两岁,婉玉舍不得儿子,故此守贞不嫁。但自从其子去年进了学,婉玉再也耐不得寂寞,赶上陈湘独居园中,一来二去,终于做出事来。

我见陈湘低了头坐在地下,回头问他:“那人来勾引你?”

陈湘看了我一眼,道:“峋风,你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吗?”

当然,我打第一眼看见你就真心喜欢你!可是你不会真心喜欢上那个人了吧?“你真喜欢上她了?”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

陈湘不再看我,也不言语。我心里如倒翻了五味瓶——他跟那人才认识一个月就生死相许了,不,不是刚认识,那人的儿子都七岁了,那她嫁进陈家至少也八年了,陈湘认识她八年了!可是八年前陈湘才十岁,不会这么早熟吧?

可是人与人的情分又跟时间多久有什么关系?我跟陈湘不才认识三个月,我为了他连命都舍得!他跟那人还有了肌肤之亲——想到这里我小腹下一阵烈火直烧上来,陈湘,陈湘,我突然间变得烦躁莫名:“那人呢?”

陈豪道:“前天晚上自尽了。”

自尽了,自尽了好!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旋即觉得惭愧——因为那人是我的情敌我就盼着她死,也未免太卑劣了。我赶紧把思绪拉回来:“那陈湘是什么罪名?”

陈豪叹了口气,道:“通奸罪要销去士藉,逐出宗祠,不但要受羞辱责处,他的功名就全毁了。所以七叔公的意思,让他认个为人所惑,酒后乱,虽然也难免重责,还能保全他的士藉,三年以后仍有扬名天下的机会——谁知他小孩儿家年轻,为那贱人所惑,死活不肯改口。明天就是开宗祠公审的日子——大侠与他是好友,您劝劝他吧。”

说完看了子一眼,两人携手出门。

我呆了片刻,看着陈湘,“你有什么打算?”

陈湘惨然一笑:“峋风,你能让一个人替你担下罪名吗?”

“那人已经死了,你荆了所有罪名,她也活不转来了。”

“她未必便是自尽,她的子,怎么肯自尽呢?”

“你的意思是陈家逼死她的?——那又怎样?她就不自尽,难道你们俩还想出去双宿双飞吗?通奸的罪名,只怕责罚是小,羞辱难当——你是男人不在意,她一个人,就不淹死在人家的唾沫星子里,只怕后半辈子也好过不了——还不如死了痛快呢。”

陈湘不理我,自顾自地说:“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也搞不清他在想什么,随口道:“为了吃饱喝足,舒心畅意”——这是我自己胸无大志的生活目标。

陈湘道:“吃饱喝足容易,舒心畅意只怕是难了。真心所爱之人不能在一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我心里一酸,原来婉玉一死,他竟然了无生趣了。我这么在意他,他却有几分放在心上啊?

我满心酸苦,“要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怎么办呢?”

陈湘一呆,黯然道:“感情的事没法子勉强,他就算不把我放在心上,我也盼着他好,尽力帮他完成心愿,只要他快活就好。”

我看着他:“好吧,陈湘,你心里有别人,我也没法子。我喜欢你,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喜欢你,我会尽力帮你完成心愿,只要你快活就好。”

陈湘没想到我这时候竟说出这些话来,他呆呆地看着我,半晌垂下泪来:“对不起,峋风,对不起!”

我只觉心如刀割,婉玉都死了,他还是只肯跟我说“对不起。”

我沉默半晌,又道:“要是我求你,为了我,保重你自己——不止为了我,为了养你长大的七叔公,为了陈家所有对你寄予厚望的人,为了那么看重你的璐王爷,保重你自己呢?你非要把自己全毁了吗?”

陈湘身子发颤:“别说了,峋风,很多事你不了解,我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那个人死了你就别无选择了?我们这么多活人局不上她一个死人?你鬼迷心窍!”我愤怒地无法遏制,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陈湘被我打翻在地下,又缓缓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我,流着血的嘴里仍是那句话:“对不起。”

我不知何时满脸都是泪:“你会后悔的,陈湘,你会后悔的!”我拉开门纵身而去,在屋脊上狂奔,在街道上狂奔,在田野中狂奔,不知如何才能发泄干净心底的悲愤。

我醒过来时已天光大亮,抬头看看,我是躺在一片庄稼地里,已经是上午了。我揉着突突乱跳的两个太阳穴,想起今天是陈家大开祠堂的日子——陈湘这时候,不知在受什么样的族规责罚。

想到他身上的每一份痛楚,都会在我心里增加一份痛——他所有的苦我都愿意替他受,我希望他平安,希望他快乐,可是我给不了他快乐,那么,我至少想法子保他平安吧!

明知道看他受刑对我自己来说是更大的刑罚,可我还是不能不赶到陈家祠堂去。

销去士藉,逐出陈氏宗祠之前,要受很重的责罚,以儆效尤——因为是通奸罪,诗礼传家的陈家也不用再顾其体面,所以是去衣受责。

陈湘一丝不挂地吊在堂前,双手双脚分开吊成一个大字形,已经成了一个血人——陈家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丁,每人一鞭,打死不问。

陈家传家数百年,七八百口住在一起,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将近三百人,两条鞭子在每个人手中传递,一前一后地抽打,除了鞭打,还有唾沫、垃圾还有石块。

陈湘半垂着头,头发高高束在脑后,仍不时披散下来盖住了脸——可是不容他晕倒,打晕了会被冷水泼醒——每个人、每一鞭、每一份羞辱都要清醒地承受,完整地面丢—要让其余陈氏子弟知道,丧伦败德、通奸纵是个什么下场!要让陈家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人已被逐出陈家,以后再也不是你们的兄弟子侄!

鞭责一直持续到午后,陈湘死而复苏了好几次,终于熬到最后一个人打完。又两桶凉水一前一后泼下来,将他身上的血迹冲去,满胸满背都是密密麻麻的鞭痕。

人群仍未散去,逐出宗族还有最后一道程序:烙印!

烙铁在炭火里已烤得通红,核桃大的烙铁头上清清楚楚的刻着四个字:“打死不问!”

七叔公冷着脸道:“众位父老,陈湘丧伦败德,今日当着祖宗和众位的面,将这逆子逐出陈氏宗祠,天地鬼神都是见证!以后这逆子所作所为,与陈家再无瓜葛,陈氏子弟不得再与之相交,施以援手,否则家法处置。来人,烙印!”

(廿三)烙印逐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出差,刚赶回来啊,不好意思早有人拉起陈湘的头,将他的头发甩到脑后,露出那张惨白的脸,嘴唇已经咬得稀烂。

陈湘闭上眼睛,我眼看着火红的烙铁离他的脸越来越近,再也忍耐不住,抄起准备好的斗篷,从屋角直跳出来,手中剑一挥,吊着陈湘双手双脚的四根绳子尽被斩断,陈湘合身跌落在我怀里。

陈豪认识我,这回早有防备,手一挥,那执烙铁的人退到祠田,周围几十个弓箭手从人群志出,挽弓如满月,箭尖直指我和陈湘。

陈豪道:“顾峋风,陈氏宗祠处置家门逆子,请阁下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多有不便。”

我四面打量,暗骂这陈豪果然阴险——原来想抱着陈湘跃上房顶逃了便罢,谁知他竟安排了弓箭手!最近的都离我数丈远,我的剑可不能及远,而我携着陈湘要想冲出弓箭的包围圈几乎不可能,何况师门严令,不准杀伤无辜之人!为今之计,唯有擒贼擒王了。

我拿斗篷裹住陈湘,向陈豪道:“陈五爷,昨的伤处好了么?”

陈豪脸一红,他和七叔公本来想方设法要保全陈湘,这件事有徇私之嫌,不能让陈氏族人知道,所以昨才要关窗捂被地遮掩。现在我给逼祷办法,虽知他是好心,也唯有以此要挟——你要真想保全陈湘,就让我救了他走吧!

陈豪脸一寒,才要发作,我怀里陈湘却道:“峋风,你放下我。我是罪有应得,你就让我有始有终,不带一份罪孽地去吧。”

我心里一酸,是啊,他那许多鞭子都挨完了!可是这鞭伤会好。烙印却永不消逝,何况,还是烙在脸上!你以后就永远不能见人了——“陈湘,你才十八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总有一天,你会忘了婉玉,你还会有新的生活,我不能让这个阴影跟着你一辈子!”

我说这话是发自肺腑,眼看着陈湘面惨淡,族长七叔公脸上也露出不忍之。陈豪面阴沉之极,不待七叔公开口,厉声喝道:“弓箭手,准备放箭。顾峋风,我数一二三,你若不抛下长剑束手就缚,那救着万箭穿身吧。一”

陈湘奋力推开我,“峋风,快弃剑,你出去!”

我一咬牙,抛下手中宝剑,道声“别放箭!”向陈豪走了几步,双手背到背后,“绑吧。”

陈豪一摆手,两个人上来按住我,双手紧紧绑缚,连嘴也堵住,拉过去绑在祠堂前的柱子上。另有二人将陈湘按跪在地,双手也绑在了背后。

陈豪这才放心,挥退了弓箭手,那变凉了的烙铁需得在炭火中继续烧一阵。陈豪看我一眼,阴恻恻地道:“外人私闯陈氏宗祠,按规矩要重责二十,扭送府!这人更手持利刃,妨碍宗法,惊扰陈氏列祖列宗,罪行加倍,重责五十。”

我知道这人恨我昨伤他,趁机公报私仇,陈湘见行刑人拎着板子朝锡去,急叫道:“族长,顾峋风是我朋友,他是为我才做出今日冒犯之举,这五十大板陈湘愿意代领,求族长恩准。”边说边叩头不止。

我趁着陈湘引开众人注意,双手一用力,背后绳索尽数绷断,几个人惊呼声中,纵身到了陈豪身边,向他手腕抓去。那陈豪吃过我的亏,反应也是极快,闪身钻入人群,一边高声叫道:“拦住他!”

这陈氏宗祠前围了三百多成年男丁,我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没奈何只得一把抓住旁边的七叔公——老人家毕竟腿脚不利落,才退了一步就被我扯入圈中,拦在了陈湘身前。

我手中抢了一只铁箭,箭头指住七叔公的咽喉。这才顾上拽出堵住嘴的麻核桃,大喝一声:“谁敢动?我一箭刺穿他咽喉!”陈家以读书人为主,见我断绳如腐,敏捷强悍,转瞬间老族长竟落在我的手里,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有异动。

我也不敢多耽搁,握着箭的右手圈住七叔公的脖子,箭头仍指着他咽喉,腾出左手一把拉起陈湘,扯断他的绑缚,道:“快走。”

陈湘站起身来,拉上斗篷迈开一步,却转身看着我道:“峋风,你若敢伤了七叔公,我立时咬舌自尽。”

把我气得,我本来就不会伤他——师父要知道我伤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估计哪只手伤人哪只手久砍下来——可是你也不用在这大庭广众面前警告我吧!

我伸手推了他一把,才说一句“少说废话!”陈湘竟低头向着老族长拜了下去。老族长一惊,叫道:“湘儿。”

陈湘拜伏在地,哀声道:“湘儿不肖,辜负了七叔公教养之恩。但湘儿绝无丝毫冒犯七叔公之意,峋风是一时情急,求七叔公饶过他冒犯之罪!”

我恨不得给陈湘一脚,你失心疯了,现在是他落在我手里,应该他求我饶过他,用得着你替我求饶?

七叔公面沉似水,扫了我一眼。陈湘也看着我道:“陈湘罪孽深重,愿受族规严惩,峋风,你放了族长。剩下的烙刑,我甘心领受,与人无尤。”

七叔公沉声道:“此话当真?”

我气得浑身哆嗦,一脚把陈湘踹翻——我拚了命来救你,你一点儿都不领情,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看着陈湘的眼睛,那惨淡如雪的脸上唯一有点颜的就是这双眼睛了!核桃大的烙印会烙在颧骨下面,眼角旁边,象府的罪人鲸面之刑,让人一见面就知道这是个为人不齿、被逐出宗族的逆子——陈湘,为了婉玉惨死,你就打定主意要把自己毁个干净彻底了么?你就不肯为我考虑一丝半点,你就没想过我的心会痛成什么样子?

陈湘慢慢爬起,深深看了我一眼,跪直了身子,向老族长道:“七叔公,烙在别处,别烙在脸上,行不行?”

我浑身一颤,他终于看懂我的心了!因为箭尖抵着老族长咽喉,我的手这一抖登时在老族长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

陈湘惊叫一声:“峋风,别动粗!七叔公,湘儿该死,求您开恩,只要别烙在脸上——换成烙两次,也不算违背族规,行不行?”

我急了,“你少胡说!”我被蜡烛游在身上都疼得死去活来,这烧红的烙铁怕不更疼上十倍百倍千倍?你还要烙两次?你会不会谈条件?

七叔公叹了口气,看着陈湘,他刚受完鞭责,全身上下都是斑驳的鞭痕和伤口,除了脸上光洁些,就只左肩下有一块鞭痕少些——那是他疼晕后垂下头挡住鞭子所致。七叔公沉声喝道:“烙在左肩。”

陈湘松一口气,叩头谢恩,然后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放下铁箭,不过为了保险,仍然拉着老族长的手,退开一步。

陈家的人还真有胆大的,就有人走到炭火盆前,挺起烧红的烙铁,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还真没一点办法。眼睁睁看着行刑人将烙铁交在左手,右手抓住陈湘左臂,将烙铁用力按了下去。

陈湘一声惨呼,满院子飘出一阵焦臭,我觉出老族长瘦骨棱棱的手紧紧抓住了我,回头一看,那满是沧桑的脸上老泪纵横,枯瘦的身子已摇摇坠。

我“喂”了一声,吓得赶紧放手,这老人家要是死在我手里,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可是我一放手,老族长的身子便向后倒去。我只好又把他抱住——老先生受不了刺激,竟然晕过去了!

(廿四)祖宗在上

我知道这七叔公与陈湘情若祖孙,方才一番惊吓,如今眼看陈湘受此酷刑,老爷子急痛攻心,痰迷心窍。瞧他年近古稀,这般闭气晕厥可危险得很,当下不敢放手,缓缓将他身子放平在地下,一边刺他人中穴,一边以内力缓缓按摩他心脉。

陈家众人一见老族长在我手衷倒,举众大哗,全都围了上来。好容易听见老族长喉中“咳喽”一声,那是一口气通了——我才放下心来——七叔公要是死在我手里,我会被陈湘骂死!

赶紧让人把老族长抬走,我回头找陈湘,才见他软软地瘫在地下,气若游丝,可他颈边竟然垂着一把剑——那是我的“涵光”剑,握剑的正是陈豪。

我盯着陈豪,这当口你还要公报私仇?“你想怎么样?”

陈豪看着我道:“你是陈湘的好朋友?”

我点头。明知道这人卑鄙,可是他要拿陈湘的命来威胁我,我还是没办法。

陈豪道:“陈氏宗祠传家数百年,从无人敢藐视族规,劫持族长,大闹祠堂,惊扰陈家列祖列宗。”

是,这些我都做了,你想怎么着吧?打一顿板子送纠治?你不就恨我拿竹签子插过你吗?

“陈湘少不更事,触犯族规,可该他受的责罚他都受了——以后他不再跟陈家有任何瓜葛,可是陈家也不会亏待外人。”

“那好吧,陈湘有个贴身小厮叫小墨,你们放他出来,带陈湘离开,我留在这里随你处置。”

陈豪一挥手,便有人把小墨带出来,解开他手上的绑缚。小墨一看陈湘那样子,吓得立时哭了出来。叫一声“爷”,六神无主地看着我。

“小墨,陈湘受了重伤,你赶紧带他去镇上找家客栈,敷药救治。”我把玉肌凝雪膏和护心保元丹递给他,跟他说了内服外敷的法子,又给了他两锭银子。对陈豪道:“陈五爷,劳驾派两个人帮忙抬一下。”

陈豪命人抬来一架藤,然后指着同时拇的精铁镣铐,看着我道:“顾少侠,你舍己为人,很够朋友。你戴上这个,我就让人送他走。”

小墨本来还以为我跟陈豪是朋友呢,一见这情况,吓得又要哭出来。

我一拍他肩膀,道:“好好照料你极子,锡两天就去找你。”伸手让人给我锁上铁镣,自有人把陈湘身子拿斗篷裹好,平放在藤上,小墨哭哭啼啼地带人走了。

“私了行不行?”我看着陈豪,“打板子,赔银子,怎么着都随你;别送了——我耽误不起这功夫。”

陈豪道:“我们不想为难你,但是陈家列祖列宗神灵不远,不能任人如此放肆!顾少侠,你真想了结此事,就在陈家列祖列宗面前上禀明,磕头赔罪!”

陈豪静静看着我——“杀人不过头点地!”江湖中人,可杀不可辱,要打架拼杀谁也不惧,但男儿膝下有黄金,又有谁肯随便认输,磕头赔罪——可真不愧是陈家的司库大人,一把就捏到江湖人的最短处。

我看着威严的陈氏宗祠——陈湘的父母宗亲都在里头,受我几个头也受得起。人死为大,陈湘受那么大罪都不肯轻忽宗法,我磕几个头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陈湘一身的伤,耽搁久了我真是不放心。当下跟陈豪点了点头——“我可以磕头赔罪,请陈五爷带路。”

陈豪见我答应,倒不敢轻忽了,引着我到祠堂前,自己先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请了,望空拜祝一番:“列祖列宗在上,后辈孙陈豪奉命执行家法,其间为狂徒所扰,对祖宗多有不敬。现狂徒顾峋风诚心悔悟,愿在列祖列宗灵前长跪谢罪,请祖宗明鉴。”

我看着满满一堂昭穆分列的灵位,忽然有种要流泪的感觉——我自己是孤儿,除了知道自己姓顾,连爹娘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可是陈湘有这么大一个家!他做错了事,虽然受到家法重责,可还是有这么多长辈亲人关怀着他——这应该是一种很踏实、很幸福的感觉吧?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家,我无论如何会好好珍惜!

陈豪把递给我,见我眼中带泪,不住有些惊讶。我举过头,暗暗替陈湘惋惜——被逐出家族,以后再也没有家了!陈湘,以后你也像我一样孤零零地漂泊江湖了!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责任感从心底升起,自己仿佛和那幽深的祖祠连通了一般——“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我一定想办法让他平安喜乐!”我挺了挺腰身,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陈豪见我如此郑重,引我出来,指着院中刑凳道:“顾少侠,你跟湘儿交好,我能体谅;可是今日当着陈家上下几百人,不能废了规矩——至少要责打二十,剩下三十大板,可以三百两罚银赎罪。”

我一摸怀中,好在跟大师哥分手时给了我五百两银子作零钱,当即掏出三百两递过去。那一人多长的石凳看来是专为责罚不肖子弟用的,我自己趴上去,道:“来吧”。

陈家的家法板子比璐王府的军棍差得远,可是趴在这石凳上让我有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因为这是陈湘的家,陈家的家法责打在我身上,每一次击打带来的除了刺痛,还有一种特别的意义,仿佛将我和他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二十板子打完,陈豪命人拇钥匙,亲手给我开了镣铐。我心中担心陈湘,也没空同他多说,道:“峋风告辞,在下的剑可以赐还了么”

陈豪道:“顾少侠放心,我送你到门口,自会让他们把剑还给你。”我点了点头,才要沿路出去,就听有人唤道:“顾少侠留步”,那人奔到近前,道:“顾少侠少待,我家族长请少侠回去。”

老族长唤我又干什么?难道还要秋后算账?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我也只有跟了他回去。

陈族长的住处我昨晚来过,并不陌生,老族长昏晕初醒,斜倚头。见我进来,起身拱手:“顾少侠请坐,老朽身体不好,适才多亏你援救及时,尚未言谢。”我暗叫惭愧,我劫持了你你倒不怪我?这般记恩不记仇的胸怀,比陈豪那份精明算计又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坐倒不必了,我刚领了二十板子,屁股肿迪高,还是站着舒服点。

老人家便问我跟陈湘如何结识的,交情如何。听说我也在璐王府供职,不由暗暗皱眉,言语间便暗示我“良禽择木而栖”,暗指璐王府不稳便;说起陈湘幼时种种乖巧懂事,去了璐王府两年,就变得如此乖谬荒唐,言语间对璐王大是不满——我知道他关心陈湘,也不跟他多计较。老族长直跟我絮叨了大半个时辰,托我以后照应陈湘。

走时老族长递给我一个包袱和一只窄木盒,包袱是陈湘的,木盒里却是一只老山人参——“湘儿身体不好,这次又受了这么重的责罚。只怕他受不住,这只千年雪参,是犬子从京城给我带来的,据说效验非凡,只要还有一口气,总能保住他一条小命——顾少侠,湘儿以后就托付给你;天已晚,就不多留你了。”

为身告辞,心中既怜且叹——儿再不肖,家中长辈管得再严,打得再狠,心里还是真关心他的——陈湘陈湘,你可真是不惜福啊!

取了我的“涵光”剑,我离开陈家直奔“潮来客栈”,谁知一打听陈湘,掌柜说并无此人,又连问几家客栈,不是说人已住满就是说要打烊——这黑灯瞎火的,竟不知小墨带着陈湘住到哪里去了。

我奔波得火冒三丈,更担心陈湘的身体,直寻到镇边才见小墨捧了什么东西过来。我又气又急,一巴掌将他打得连滚了几滚,喝道:“你跑到哪儿去了?”

小墨抖抖索索爬起来,看着跌在地上的碗,哭道:“水,水都洒了!”我看着他肿着半边脸的窝囊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一脚踢他个跟头,骂道:“没用的东西,陈湘呢?”

小墨不敢再哭,带我到不远处一间破庙里,借着门口的月光只见陈湘烧得满面通红,迷迷糊糊的叫:“水,水!”

小墨不待我吩咐,道声:“我再去打水”,匆匆跑了出去。我隔着斗篷都能觉出他浑身滚烫。揭开斗篷,陈湘胸前的伤口还好,背后和四肢的鞭伤却都肿了起来。

小墨又打了一碗水回来,我见那碗是乡下的粗陶碗,还缺了一块,不由大怒:“我又不是没给你钱!让你带他去住店,你把他弄到这里来干什么?”

(廿五)家门逆子

小墨怕我再打,远远地跪着哭道:“是想住店,可是人家不让住——那些客栈好像怕染了瘟疫一般,一见我们就关门。陈家那两个人不耐烦,放下公子就走了,我拖着那藤转了大半个镇子,没有一家肯让我们住下。我怕耽搁公子的伤,只好先到这里来。爷您给的药我给公子涂上了,可是公子身上伤口实在太多,才抹完前面药就用光了。”

我没想到竟有这种事,看来竟是委屈小墨了。见陈湘烧得嘴唇干裂,也顾不得再说别的,只好先把那碗水喂他喝了。见他烧调害,问小墨道:“知不知道大夫住在哪里?”

小墨点点头,张嘴要说什么,我已抱起陈湘道:“前头带路。”

到了郎中家门口,我拿一锭银子开路,门上赶紧让我进去,哪知那郎中揭开斗篷一看陈湘的伤,脸上立即变,将银子还给我道:“对不住,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敢解病人,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又到城北一家医馆,也是打开一看伤口就让我另请高明。我急了,“不就是外伤吗?有消肿生肌的药给开一些总行吧?”那大夫道:“公子说得是,街对面就有药铺,公子可以直接去他家抓药,对不住了。”客客气气将我们请了出来。

我气得,“这地方都是些什么大夫?简直浪得虚名!”小墨怯生生地道:“爷,您抱来抱去的也累了,不如我守着公子,您去药铺抓药。”

我道:“我不累,让药铺里的人看俊人,更能对症下药。”小墨道:“这么顶着风跑来跑去对公子也不好——奴才有个想头,您那盒子里的药治外伤就极好,不如就拿了盒子去,跟他们买一样的药回来,咱们自己治。”

我想想也不错,放下陈湘,将玉肌凝雪膏的盒子拿过来,到药铺里要买这一种。那药铺已然关门,当不得我连敲带打,许以高价,这才开门放我进来。伙计看着盒子发呆半晌,不一刻请了老板出来,连称惭愧,说他这里没有这种上好的药膏,不过仔细闻了闻盒中残药,辨出药膏的主要成分是三七。

我想起在璐王府挨打之后喝的正是“三七血竭散”,连连称是,那药铺里也没有成药,老板给我开了一大包三七血竭为主的补血生肌药物,让我自去煎药;又开了些外敷的白药给我,让我清理干净伤口再敷。

想煎药可不能回那破庙了,我抱着陈湘直接来到前天住过的“潮来客栈”。店伙一见是我,就说客满了要关门。小墨在后面道:“你后面明明还有上房。”我见那店伙满脸尴尬,心想这镇上怎么如此邪门?陈湘伤成这样,如何能再耽搁?一抬脚将门踹开,喝道:“快给我腾两间房,再说没有,把你的房间让给我!”

那店伙见我凶神恶煞一般,不敢再拦,带我们去了房间,立即关门闭户,躲个干净。我骂了一句“邪门”,叫小墨自去厨下煎药。看看陈湘身上伤口太多,不少地方已开始溃烂,别的法子我也不会,赶紧找店家要了一大坛烧酒来。

我将陈湘脊背朝上放在上,找了几块干净白布,蘸着酒给他逐一清洗。伤口被烧酒一杀,陈湘纵烧得昏昏沉沉,仍是痛叫一声,醒了转来。我趁机拿出两粒护心保元丹喂到他嘴里,道“给你治伤呢,忍着点。”

陈湘点了点头,抬起头道:“给我一口水,咽不下去。”我听他声音嘶哑,知道喉咙也肿了,忙到桌边到了一杯水喂给他。陈湘咽下丹药,乖乖趴在枕头上道:“你治吧。”

看他这样配合,我也放开了手,酒液每刷过一道伤口,他虽咬牙忍着,皮肉却会颤一下,知他疼调害,遂道:“疼就喊出来。”他嘴里嗯一声,还是不言语,半晌道:“给我两碗酒吧,喝醉了睡过去,随你怎么治。”

我想想也是,拿茶杯舀了酒给他,他咕咚咕咚连喝了三杯,登时醉眼迷蒙,不一刻昏昏睡去。这下我没了顾忌,放开手清理敷药,无奈他身上伤口密密麻麻实在太多,直弄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身后处理完,小墨也红着眼睛回来,总算把药给熬好了。

我累的手脚酸软,小墨把血布残酒收拾了。问我:“这药也凉得差不多了,叫醒了公子喝么?”我看着陈湘睡得正浓,脸上还皱眼颦眉都是痛楚之,道:“叫是叫不醒的,直接灌吧。”

跟小墨费了半天劲才把汤药缓缓给他灌了下去,我也累得狠了,让小墨守着他,回到房里倒头便睡过去。第二天醒过来,陈湘却还是满脸通红,身子滚烫。又灌了一回汤药——我心里没底,便跑到那药铺里,跟那老板讨主意,强拉了他来看看陈湘的情形。

药铺老板看见陈湘背上的鞭伤,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刚从大牢里出来?”我胡乱“嗯”了一声,“您给看看。”

那老板也算半个医家,诊了一回脉,道:“失血太多,脉象很虚,须得好好调理——虽说只是外伤,但伤口太多,要提防溃烂化脓,变作坏血之症。”一边说着,一边扳开陈湘的头,看他脸上气。这一动扯到左肩烙伤,陈湘迷朦中一声呻吟,那老板一见他肩上“打死不问”的烙印,脸上登时浮上一层鄙夷之,道:“这便是那逼奸寡嫂,被逐出族的陈湘?”

我“嗯”了一声,那老板道:“小小年纪,偏是如此轻薄。陈家上百年的清名,还是第一次出这种丑事。”我听他只顾唠叨这些,打断他道:“他也受过责罚了,打了几百鞭子——也不是死罪,您倒是看看怎么治吧。”

那药铺老板叹道:“陈家族规也真是严厉,这身前身后都是伤,别老叫他趴着,压着伤口,最好是侧着身,伤口也要每日清理,以防溃烂。再给他好好补补,身子太虚,伤口好得就慢。”

送走了药铺老板,我依言把老族长给的千年雪参切片炖鸡,给陈湘调补身子。每次换药仍用烧酒给他清洗全身,消毒降温——浑身的伤口弄起来有多麻烦就不说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每次眼睁睁看着他疼得浑身乱颤,我都紧张得心口抽痛,一身一身的冒汗。

陈湘也真够心细,自己疼得死去活来,居然还知道跟我说“对不起”;被我骂了两回终于不说了,看我的眼光里却总是祈求原谅之,看得我心酸不已!治伤时他怕我心疼,疼得再厉害也咬着牙不吭一声——连我也不能不服他的坚忍。

他虽然积极配合,无奈身体实在太虚,我想来想去,把师门秘传的内功导引之法传给他,让他自己呼吸吐纳间调理气血,理顺经脉。陈湘聪明过人,一学就会,只要是醒着就自己练气调理。

这海宁镇以陈家为首诗礼相传百年,最重礼法——陈湘此举大是为人不齿,小墨在外头也听了不少冷言冷语,他不敢学给陈湘,有时跟我唠叨两句,我也只能叹息而已!

这般过了半个多月,陈湘身上的伤基本上都收了口。老族长让我带给他的包袱里有他几件衣服,还有璐王爷给他的五千两银票。陈湘听我说了老族长的言语,只是默默垂泪。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垂首半晌,看着我道:“峋风,外头的人都骂我轻薄无行,你心里头也很鄙视我是吗?”

我呆了一呆,我对陈湘到底怎么看——“我喜欢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还是喜欢你!可是我不明白你,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素来有主意,王爷的话你都不一定听,何况是我?其实,陈湘,旁人怎么看你,你真的在乎吗?”

陈湘身子一颤,“你总是这样一针见血!可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是在意你的想法。”

我叹口气,“我觉得你不值!我觉得你疯了!要不是你已经挨过这么多鞭子了,我真想揍你一顿,打醒你!”

“揍完我你还当我是好朋友吗?”

“我一直当你是,从来没变过!算了,你反正也受过这么重的责罚了,罪过还能背一辈子吗?看你现在这样子,好像已清醒了。那以后呢,你怎么打算?”

“我没有别的去处,只能回璐王府——可是,王爷当日说过,我若不能高中,就不准我回去。”

“王爷那是为了逼你离开才那么说的。你中不中对他有什处?高中了说不定被朝廷看上,再也不能回来呢。只要你过得了自己这一关,王爷外冷内热,疼你跟自家子弟一般,知道你这么可怜,不会不让你进府的。”

(廿六)王府出丧

我低估了陈湘,他根本就没把这当成一道关——他当然不用像寻常文人一般沽名钓誉,可我也怕他听到海宁镇上那些流言蜚语会大受打击,至少我是很受打击的!可是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只能尽量保护陈湘别听到,别的我做不到!

可是他显然听到了,他并不辩解,他只是沉默,眼神里偶尔会露出悲凉。

我本来打算尽量开解他,可是我拙嘴笨舌,不知道说什;他似乎也不用我开解,至少在我面前很平静,从不露出伤心绝的样子,乖巧地让人心疼。

这个貌似柔弱的男孩子,他的心理远比我想象中坚强——甚至比我还要坚强!所以我倒有些迷茫——当你张开怀抱要呵护一个弱者,却发现他比你站得还稳得多,他比你有主意得多,你是什么感觉?

这就是我和陈湘在一起的感觉,表面上他依赖我,低眉顺眼地征求我意见,其实事事都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在进行。

这天我正发呆的时候,陈湘问我:“王府那边怎么样?王爷的身体还好吗?”

我怕不小心触到他的心病,不敢问他,正在自己琢磨——他不在乎世人眼光吗?他一向循规地,不是放浪形骸、孤标傲世的人啊,他真的不在乎吗?听他问起,信口道:“我也还没回去呢,你走了不久王爷就让我送小郡主回南海,这才回来,碰上你这事劲搁住了。”

陈湘惊道:“你是说,你也快两个月没有王爷的消息了?那咱们赶紧回去,形势逼人,他一个人撑着,唉!我真不该耽误你。”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赶紧劝:“你别着急,我把大师哥搬来了——他跟王爷是结义兄弟,又是前武林盟主,肯定有办法的。”

“我的伤也好差不多了,咱们快回王府瞧瞧!”

我们是第三天傍晚赶到青江府的,一路就见两边店铺换了白条幅。陈湘脸一变,打马直奔璐王府,我叫了他一声,跟着沿街奔下,远远就见府门上白绫高挑,府前车马轿子排出半条街——我惊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璐王府出了白事!而且看这个排场,璐王又没有正侧,难道是他自己?

陈湘早下了马直奔进大门,奔得太急,还被门槛绊了一跤。门前侍卫有认识他的刚要去扶,他也不停,一骨碌爬起来直往里跑。我跟着他直奔到王府正堂,就见漫天雪白,人头攒动,青江府大小员上百人站满了一院子,孝服满眼,哀声遍地。

我最炕得人太多的场面,远远看见大田高峻的棺木和灵位,挂着璐王爷全身铠甲、马上提刀的威猛之像,脑袋里乱成一团——我走时他确实吐血成升,平儿说那是战场上的旧疾,又被我气得血气上涌所致,可是他三十岁的人,方当盛壮,还不到两个月,怎么就不治而亡了呢?

我发呆的功夫,陈湘转身又奔向后堂。我心中懵懂懂,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只盼着不是真的——自己六神无主,当下紧紧跟着他。

后田却是眷,林红缨扶着平儿,正在不住安慰。一看见陈湘,林红缨的泪也下来了:“竹声,你也听说了?”陈湘失魂落魄地道:“缨,平,王爷他?”平儿掩面抽泣不止。林红缨道:“要早知道这样,当日就不逼着你走了!王爷最喜欢的就是你,要是你陪在身边,唉哟,竹声,竹声!”

陈湘一口血喷出,人已仰面栽倒。我跟在他身后,知道他与璐王爷情深义重,心底早怕他受不了刺激出什么事,一伸手将他抱住。林红缨一看见我,秀目圆睁,指着我鼻子骂道:“顾峋风,你还有脸回来?”

我听见这话,脑中嗡嗡响得更厉害——看来璐王爷真是被我气得!人说“少年吐血,命不久长”,璐王爷半年来为朝廷步步紧逼,愁愤煎迫,再被未出旧疾,所以才终于不治?

平儿拦住林红缨道:“别怪峋风,他也不知道会这样——王爷是早年在战场上落下的病根,这些年断断续续的一直也没好。”林红缨恨声道:“谁都知道王爷有这病根,这些年尽量不惹他生气,就这小子是个愣头青——打他来了,这王府里就没消停过!”

我呆呆地跪在棺木前,跪了多少个时辰,我已经不记得了。平儿过垃泪安慰我:“峋风,你别太自责,王爷不是因为你——是朝廷逼得越来越紧,他自己心灰意冷,药也不正经吃,才搞成这样的——不过外头员们面前不能说别的,大家拿你当个幌子——你的委屈,是知道的。”

我满脸是泪,悔得肠子发青,我不委屈!我是个混蛋!我为什么就不想想,王爷那样雄才大垄文武双全的一个人,被人欺负到头上为什么始终不还手?他逼陈湘走,让我带小郡主走,明摆着是托孤之意——我以为他是怕了朝廷,我还一味地劝他起兵自卫,奋起抗争!为此气得他吐血不止!

我怎么就没想到,他明知道大师哥是前武林盟主,有财有势,为什没让我跟大师哥提这些事!只希望委曲求全,捱得一时是一时——因为他的身体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强健,他根本就有心无力!

我若不气得他吐血,他总还能平平安安维持一阵子,等大师哥来了开解开解或许就放开了;就算身体不好,大师哥财雄势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灵丹妙药帮他调理身体!人在青山在,就有很多种可能——可是我偏偏年轻气盛,自以为是地去逼他!

师父说得对,“什么眼见为实?很多事情你眼前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所以师父严戒我杀人,大师哥老骂我“自以为是”——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出了事就再也无法补救——我现在深深明白了这句话,我希望用一切代价收回我的话,哪怕用我的命换回璐王爷的命!可是已经无法挽回!璐王爷之死,我永远逃不开良心的谴责!

大师哥是第二天赶过来的——他跟王爷是十年前在边关战场上认识的,据说大师哥救过王爷一命——英姿飒爽的少年王爷和胸怀大志的武林豪侠相见恨晚,一拍枷,当即结为异兄弟,联手开拓江湖大业。数年间崛起南武林,后因声势太大,引起朝廷侧目,不得不各自韬光养晦,也不敢再公然相见——如今璐王府有难,大师哥下山相助,谁知苍天无眼,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

“世铨,世铨!”大师哥抚着璐王爷的棺木,泪水滚滚而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为兄的这几年只顾逍遥山水,兄弟间少了问候,你竟然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我!为兄的长你十几岁还苟延残喘,你怎么就撒手而去了呢?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

“周大侠节哀顺变!”——因为璐王无子,儿又不在身边,这次在灵前答礼的是一个封国不远的宗室之子,年约十五六岁,论辈分是璐王之侄。悟在他身后——众人都知璐王爷和呜系亲厚(我是他结义兄长的师弟,为了我连素来宠爱的小儿和陈湘都打了),所以我坚持为他守灵,众人并无异议。

灵前素蜡摇摇,供着璐王的兵书宝剑、长刀和马鞭,大师哥一件件抚摸过来,忽的一把将三尺长的马鞭抓起,回头向我厉声喝道:“风儿你给锡来!”

我知道我逃不过大师哥的教训,其实我心里甚至盼着呢——心中实在悔调害,大师哥打我一顿,我心里会好过些!可是我的腿跪了半天一,已经麻木不仁,根本不听我使唤,半天仍是站不起来。

大师哥狠狠瞪着我,又喝一声“风儿!”,眼睛都红了。我不敢再耽搁,只好双手着地,拖着麻木的双腿爬过来,一声“师哥”声音未落,鞭子已经劈头盖脸抽了下来。

我伏在地上不敢动,耳边是呼啸的鞭声,背后是钻心的刺痛——夏天天热,孝服贴身穿着,师哥的鞭子锐利如刀,一鞭下来就是一道口子,十几鞭过去后背已然衣衫褴褛。

堂外还有不少等着行礼的员和乡绅,见此情景惊得目瞪口呆,呼啦一声围过来,拉的拉劝的劝——“顾少侠一时年轻气盛,说话没分寸,他已经知道错了,昨晚就在这里长跪谢罪,周大侠就不要深责他了。”

“是啊,他跟璐王爷的时候短,不知道王爷身体不好才至于此,周大侠不要太过责打他。”

大师哥给众人拦住,见我趴在地上,朝我喝道:“跪好了”!

我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和脸上的泪,赶紧挺直身子。我刚才趴下还不是因为腿不利落爬不动,怕您老人家着急生气吗?——这一挺腰才发觉,后腰快被打断了。

又一鞭子当头抽下来,“你这是跪谁呢?”

我因为刚才朝大师哥爬过来,所以直起身子才会面对着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张铁青的脸,赶紧挪动膝盖,对正了璐王爷的檀木棺——亏得刚才趴了一会缓了缓双膝的压力,要不然这会儿还没知觉挪不动呢。

(廿七)陈湘被捕

“我让你跟璐王爷学些本事,让你来作大爷来了?你连王爷都敢顶撞,还有什么你不敢?”大师哥鞭下如刀,话锋更如刀!

大师哥肯定在外头就听见众人的议论了——璐王爷当日不让我把气得他吐血的事跟师哥说,我回去只顾上搬救兵想办法,也并没把王爷身体不好这件事放在心上——大师哥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件事,怕不要以为我是故意隐瞒吧!

“你在江湖上闯出一点名头你就上天了?整天自以为是,就没人管得了你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以下犯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不敬尊长?”

这十几鞭打得分外狠——大师哥把我从九岁养到十四,手把手带大的,比他自己的儿子还亲;我怎铭闹他都不在乎,说男孩子没有不淘气的,就是一样,不许我说谎骗他——挨过的几次重打都跟我耍小聪明瞒着他有关——可是这次我真是没当回事才没提,不是故意欺瞒您!

鞭子如雨点般落下——“璐王爷看我的面子不多管你,你就变本加厉地呕他生气?今天我索打死你这畜牲,给璐王爷出一口恶气!”

到底有多少鞭子落在我身上我已经记不得了,浑身只叫嚣着一个字——“痛”“痛”“痛”!那无以复加的剧痛里还有一种解脱感——快昏过去吧,我受不了了!师哥,师哥,风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您饶了风儿吧,求您别再打了!风儿快被你打碎了!

我渐渐恢复知觉时还是觉得飘飘荡荡的,人说灵魂离体就是这种忽忽悠悠的感觉——难道我真的被大师哥打死了?

我抬头四面看看,背后传来的剧痛立刻否认了这种感觉,死了就不会觉出身体上的痛楚了吧?这么痛这么痛这么痛,我宁肯死掉算了。

听到我的呻吟声,有人来到我身边:“小师叔,您醒了?都昏睡了两天了,总算醒过来了——喝点东西吧?”

我“嗯”了一声,听声音是我大师哥的徒弟卢泰。他喂我喝了一碗鸡汤,我问:“我大师哥呢?”

“师父还要处理一些事,命我先送小师叔回南边。”

“这是到哪儿了?”

“九界河。”噢,已经离开青江府一百多里了。

听不到马蹄声,听不到脚步声,可是能感到在摇晃中前进,那么,是乘船了?我侧耳听听,果然有隐隐的水声。炕到外面,舱里也昏暗,那么,是傍晚时分了吧。

卢泰拿烧酒给我清洗伤口,然后给我上药——虽然疼得七死八活,我还是觉得有些滑稽,几天之前,我也是这么服侍陈湘的!我和他,从一见面好像就轮流挨打受伤,莫不是犯了天杖星?(——只是犯了眉弯的sp情结)

不知现在他怎么样了,被逐出家族,璐王府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可是璐王爷又病逝得这么突然——他幼年丧父,璐王爷对他来说有种父亲般的威重感和依赖感,现在呢,他还能依靠谁?

我只恨自己伤势太重,动弹不得。想了半天,只有一个法子:“卢泰,我想写封信给大师哥。”

“过几天再写吧?小师叔你伤成这样!”

“没关系,手又没受伤,你扶我起来。”卢泰扶着我坐到案前,帮我预备下笔墨,我缓缓抬起胳膊——上臂也有鞭伤,不过最疼的是抬臂时会扯动背后筋肉,我索把双肘都放在桌上,只动小臂和手腕,慢慢提笔蘸墨。

想了想,先跟大师哥认错,说我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没想到璐王爷身体会有事,所以气得他吐血的事才忘了禀告师哥——总之师哥责罚得对,小弟诚心悔过,惭愧无及,请师哥别再生气!

悔过完了再提陈湘,他的才华和璐王爷如何看重他,如今他因过失被逐出家门,因璐王爷过世哀痛过甚,昏迷不醒,请师哥务必多多照应他,最好带了他一同回南海来。

我没怎么写过信,又想极力恳请大师哥照料陈湘,又怕他知道陈湘被逐出家族炕起他;却又不敢不实说陈湘的情况,以免他老人家自己查出来一气之下撒手不管,这封信写了改,改了写——这时候真盼着有陈湘在,下笔写信要掌控好分寸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啊。

一封信直写了两个时辰,我反复修改多次,信签用了一大叠,才滕抄清楚,让卢泰封好了派人给大师哥送去。

然后就是平淡无聊的养伤生涯——我很想找个客栈住下,等陈湘来了一块儿回去,可是卢泰说大师哥吩咐不准停留,尽快回南边,我伤重不起,违背不得——好在顺水而下,并不辛苦,一路看着两岸风光,心头不免担心焦虑,每南下一里,就离陈湘远了一分。

再次听说陈湘消息是半个多月以后,船到福州,附近堂口的人来找卢泰,背着我嘀嘀咕咕——他们看我年纪小,伤得重,就估了我的内功——他们说别的事我也不在意,可是提到璐王府有人因“题诗讪谤朝廷”被逮下诏狱,押往京城的事,我大吃一惊——“题诗讪谤朝廷”,那不就是陈湘吗?

我听到这里哪还坐得住?直接叫进卢泰来,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卢泰被我抬出师叔的身份连逼带,只得把刚听到的都告诉我——说朝廷对璐王病逝的消息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可是不久就冒出“题反诗”的事,逮捕了不少人,其中就有陈湘!

陈湘两年前少年气盛,曾为璐王爷的遭遇不平写过一首“咏柳”诗——“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暗指朝廷中小人当道,曾被人说成“心存怨望,讪谤朝廷”——这罪名可大可小,若是当政者不想深究,颈作文人评议时政;可要真追究起来,则视同谋反、不光自己有杀身之,还要株连九族的!

想想陈湘身上鞭伤还没全好,又吐血昏迷,身体上精神上都已虚弱之极,再被逮下诏狱,他如何能受得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差?我心急如焚,当时便叫卢泰备马,我要赶去京城。

卢泰死活不肯,立即下令开船,又抬出大师哥压我,说盟主下了严令,不准我回那个是非之地;又劝我说京城不是南武林势力范围,连个照应都没有,总之是不准我去——他越这么说我心里越急,大师哥的势力到不了京城,陈湘岂不更成了刀俎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我这一身功夫也不是白练的,拚着回来受大师哥责罚,我也非去救陈湘不可——反正我身上的鞭伤也好了一大半了,晚上趁卢泰不备,我点了他的穴道。拔剑逼着船老大靠岸。到了岸边把船老大也点倒了——得十二个时辰之后穴道才能解开,到时候我早到了几百里外了。

我趁了一匹马,连向北急奔。一路换装易容,几天后到了青江。璐王府关门闭户,府里早没了人,找个打更的一问,说王爷的头七过了以后,平姑娘便遣散了众人,每人分些财物各谋生路去了。陈湘无处可去,在府中为璐王爷守灵,后来府忽然来了人,说他写什么反诗,把他抓到大牢里去了——平姑娘急得上了吊,多亏发现得早救了回来,据说也回乡下老家了。

我心急似火——怪不得大师哥赶着送我回来,璐王爷之死太过突然,朝廷不怀疑才怪,抓了陈湘只怕就是要查问此事。他那小身子骨,若再受刑,怕不死在大牢里头——我眼睛都红了,拚着劫牢反狱,我也要把陈湘救出来!

打定了主意直奔京城,一路晓行宿。这日经过一片深林,却听得一声人尖叫,惊惶恐惧之极——我寻声望去,只见林木间影影绰绰的有人——却是一伙山贼,劫了两大车财物和,那人情愿舍了财物,求那盗伙放了她,那盗伙只是不肯,拉了那人和丫头平林子深处就要奸。

我看着林间横着的歼尸首,除了两个看着像会武功的,三四个都是趟子手和仆从打扮,当时就怒上心头——绿林道有绿林道的规矩,打劫归打劫,除非遇到罪大恶极的贪恶霸,通常不杀人害命。这盗伙连寻常百姓都杀,还要奸人家,也未免太过分——蔓不平,拔刀相助,这事撞到我眼里,岂能容他们放肆?

这般盗伙人数虽多,又岂是我的对手?剑都没拔就打倒了一片——问清了人确是他们所杀,我将为首的三个琵琶骨捏断,废了他们的功夫。其余小喽罗伤手断脚,一哄而散。

(廿八)厂卫横行

那人和几个丫头泼保清白,哭着向我千恩万谢,说是进京投亲的员家眷,请的镖师敌不过盗伙,连男仆都被杀了,几个人环拜在地,求我送他们上京,说夫家姓薛,是三品京,到京后定会重重谢我。

扶贫济弱是师门严训,只是跟这一伙人在一起,磨磨蹭蹭的不知何时才能到京;转念一想,我上京也是一人不识,连天牢的门都未必找得到!想救陈湘,若能得人帮忙打探些消息,总比自己瞪着眼瞎摸乱撞得好。

好在那几个人也是惊弓之鸟,听我答应护送,喜得无可无不可,也不嫌赶路辛苦,只盼着早早到京。我一个人赶着两辆车,到附近镇上又雇了两个人赶车照料——有个丫头心细,看见我肩头流血,以为我被贼人所伤,那为首的夫人好生过意不去——我暗自苦笑,这是肩头才收口的鞭伤,必是适才动手时又挣破了。

顾峋风在南海名头甚响,到了北边却是新面孔——我怕惹事,只说姓徐。不一日到了京城,依着那人指点,送了他们到家——薛家高门广庭,家资富厚。那人因我受伤,死活不让我走,一面让人请医延药,一面让人通知她丈夫,定要重重谢我。

我满肩满背的鞭痕,露出来徒惹议论,当然不肯随便让人知道,只跟大夫要了金创药回去自己处理。那夫人的丈夫名叫薛奕,回来闻听此事,一面让人报捉拿山贼,一面对我称谢不止。那夫人更是热心,答谢宴上便问我到京何事,听我口音就不是本地人,可有亲友要投靠,需不需要帮忙。

薛奕是工部员外郎——这名字我好像在璐王府听说过,三品在京城里一抓一大把,能让千里之外的璐王府注意到的,显然是个手握实权的能员。我保全了他夫人的清白,他夫俩都当我是自己人,听他直言相问,我便直说有个朋友摊了司,我来京寻门路救他。

薛夫人手一拍,道:“这个好办,刑部咱们有人。青儿,你叫门上去请舅爷来。”原来夫人的堂弟便在刑部做事,职衔虽只是个小小书办,却是个上传下达内外联络的要职,最是消息活络。

不一刻钱书办过来,见过夫,薛夫人介绍他跟我认识,道:“茂卿,徐爷是我的救命恩人,就跟自家人一样,他有个朋友摊了司,你帮忙想想法子,看怎么周全才好。”

钱茂卿看了一眼,向伟手道:“徐爷救了我,就跟我再生父母一样,没有不尽力的——不过小人只是个书办,能力有限,徐爷可先说说是什么司,到哪一步了,才好想法子。”

我知道这是实在话,点点头道:“钱大哥放心,兄弟只是要探听个确切消息,求您指点个门路,怎么打点能少受点罪——就是刑部尚书也不敢担保无事,小弟岂敢强求?”

钱茂卿道:“一听徐爷说话就是明白人,钱某一定尽力——不知令友摊的是什么司?是哪一府审的?什么时候到的部里?”

我听他说话实在,义气可交,反正也没旁人可问,当即把陈湘的事直说了一遍。钱茂卿惊道:“陈湘?题诗讥刺朝廷——怎么定这么大的罪名?这照前朝旧例,是灭族的大罪啊——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薛奕看了我一眼,问道:“是号称江南第一才子的陈湘吗?是青江璐王爷驾前红人?”

薛夫人道:“咦?那不是工部陈大人的亲侄儿吗!陈夫人每次提起他来,得意的不得了——我见过那孩子十来岁时的小照,那叫一个可人疼!今年有十七八岁了吧?小秀才写两首诗,至于这样?弄这么破家灭族的罪名害人家?不是陈大人得罪了什么人吧?”

钱茂卿道:“夫,这么大的事可听陈大人有什么举动?”

薛奕摇摇头:“陈大人最近都气病了,一直没上朝——听说就是为这孩子。徐兄从南边过来,可知到底怎么回事?”

我微一沉吟,道:“他少不更事,犯了族规,被逐出了陈家。”

薛奕一呆,道:“听说海宁陈家门风整肃,逐出家族,定会取消士籍,这一来连功名可不都断了?”

我心中一动,问道:“钱大哥,陈湘被逐出族——那他要犯了什么罪,是不是都不会牵连陈家了?”

钱茂卿一呆,道:“依照刑律,逐出家族的逆子有何过犯确实与家族无干——不过本朝以孝治天下,既然是忤逆不孝的家门逆子,论罪都加三等。”

我想起当日陈湘宁肯受刑也不改口,咬着牙非要被逐出家门;以及后来我明明拿住老族长,他跟我走便能逃过火烙却偏偏不肯的种种情形——莫非那时陈湘便意识到有可能获罪,所以才如此以免牵连整个家族?

薛夫人道:“莫不是陈家为那孩子写了这要命的诗,所以才赶他出家门的?要不陈大人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单这阵子病了?”

钱茂卿道:“那也不能怪陈家,若真是被牵扯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司里,象国初胡家、蓝家那种惨,还不如牺牲了一个保全全家呢。”

我听他们越说越厉害,更担心陈湘:“那钱大哥,陈湘可是押在刑部大牢里了?他受没受刑?”

钱茂卿这才回过味儿来,奇道:“没有啊!青江府最近报上来的几个案子都是杀人重案,没有这么一宗啊!”

我急了:“连人都押到京城来了,刑部怎会不知?”

钱茂卿道:“刑部除非皇上亲点,一般只管稽核各地报上来的重大案件——要带人犯上京更得有至少数月之前就会有公文,我怎会不知——这,莫不是厂卫抓的?”

这话连薛奕夫一起变——我也想起陈湘好像提过:东厂和锦衣卫也有巡察缉捕之权,属皇上亲点,由内司礼监负责,自有镇抚司狱,不经刑部三法司审理可直接定罪——璐王是当今皇上最小的弟弟,皇上怕他拥兵自立,用东厂和锦衣卫查他可是再正常不过!

闻说厂卫的酷刑常用的便有18种,加之罪,只需酷刑上身!除非特别关照要留活口的,往往口供没问到,人已经折磨死了!——陈湘要是落在刑部也罢了,落在厂卫手里,只怕这时候……

我疼得眼前一黑——半晌回过神来,只见两个丫头扶住我,扑拉着胸口连声叫我醒来,薛夫人双眼含泪,满脸焦急地望着我,见我睁开眼睛,连声劝道:“好兄弟,你别急,我叫茂卿去找人打听去了——不管多少钱,咱们一定将那陈湘救出来。别着急,廊口汤,顺顺气!青儿,徐爷累了,扶他回房休息。”

我定了定神,摆了摆手道:“多谢,不打扰夫人和薛大人了。薛大人,请你告诉我镇抚司狱在什么地方?”——我等不得了,我要自己去狱中看陈湘,若还活着就想法子救他出来,他若有事,我血洗了东厂那些阉狗!

薛奕眉峰紧锁,并不言语,薛夫人上来拉住我,道:“徐兄弟,你千万冷静,你武功虽然很高,终究只是一个人,还不到那一步,千万别动那鱼死网破的心思!咱们这里人多办法多,你再耐心等两天。”

我一声苦笑,“,你是为我好,我也不能害你——我若不走,你这一大家子人,都要受我牵累!薛大人,你不肯告诉我,我去问旁人好了,告辞了!”

薛夫人见我拔脚就走,叫声“等等!你要走我们也拦不住——青儿,去账房取一万两银票给徐爷。”挥手让丫头下人都退下,夫俩低声商量间,薛夫人转身出去。薛奕在纸上给我画了一张京城的大致方位和镇抚司狱的地形图,把关键的几处指给我,让我记清楚了,拿起来揣入怀中,把笔递给我道:“你再画一遍。”

我依照记忆又画了一遍,有几处不太清楚的,薛奕掏出图来让我对照着看,然后再让我重画一遍,直到画得准确无误了,将三张图一起在火上烧掉。

他给我的图上有九大城门的具体位置,打抚司狱出城的几条关键道路,独独没有画出他这薛府在哪里。我知他心意,也不多问。不一刻薛夫人拿了一叠银票和几十两碎银子给我,看了丈夫一眼,告诉我城外二十里铺有个叫薛宝的人,钱茂卿有了消息会告诉薛宝,我若有事可以去找他,

我站起身来,深深一揖!“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去!”

薛奕夫跪倒还礼——这厂卫横行、天下员人人自危的时候,这夫俩如此对我已算是仗义之极。我要跟东厂锦衣卫为敌,即使侥幸逃出来也成了通缉的钦犯,当然不能再跟他们有半点瓜葛!

(廿九)师哥救命

我出了薛府,天已黑透,先按原路返回进城的南门,然后辨清方向,在隐僻处换了行衣,直奔镇抚司狱——薛奕不愧是工部干员,修整镇抚司时把阴沟水渠、埋尸动刑诸处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拣着高墙巨树、偏僻无人之处潜了进来。

“好生打着问!”——循着拷打惨叫之声便能找到刑厅,惨叫声听得我心惊肉跳,手脚发软——璐王府打人不让喊叫,这才发觉我自己听不得这个——真不知这些厂卫动刑之人如何能变着样折磨人?这拷打惨叫声光让我听两天也要疯了!

好在这声音也有个好处,可以盖过我无法控制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我深吸一口气定定神,隔着窗子望进去,老天爷,那血肉模糊的一团还算人吗?好在那人脸朝外,一脸的胡须可以确定并不是陈湘!

可是,不是陈湘也没好到哪儿去——后头的监牢一排一排足有几百间,他被关在在哪里呢?还是已经被折磨死抛尸乱葬冈了?

监牢的长廊里亮着长明灯,我怎么也无法隐藏身形,何况里头每个犯人都是一样的长枷镣铐囚服,半里伏倒睡着基本上分不出谁是谁!

我沉思片刻,放弃这笨办法,准备抓个管事的来问问!

寻到前边掌班司房换岗休息之处,有两间房却是灯火通明——我悄悄过去,正好听到里头一个不男不的声音道:“这人要一心想死,可就不好玩了——总要先让他尝尝活着的种种乐趣,等他舍不得死了,再让他走这条死路。”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却听得我毛骨悚然——只有经常施刑的人才知道这种折磨人的法子吧——刑讯逼供,当然只能针对有求生的人,犯人若一心求死,可以咬舌自尽,绝食而死,那还审什么?

“只是未免便宜了这小子!这可是楼的头牌姑娘!这三天的价钱,”另一个人粗声粗气地道。

“又不用你出钱!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这么着吧,等把他调教好了,随便你怎么玩,行了吧?这样的雏儿,比你以前那些可不强得多了?干爹钱心思给你调教,你还唠叨什么?”

我侧耳听了听,里头除了说话的两人,还有两人的呼吸声;隐隐还有男交欢的之声——听得我面红耳赤,不过也明白过来这两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了。这对干父租般会折磨人,当然不是什东西;而且听来那干爹还是个管事的——就是他们了!

我才打定主意要破窗而入,忽听身后一声尖叫:“刘公公呢?圣旨到!”——不少人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一声更喊得满院子灯火通明,不知哪里的人都奔了过来——我暗骂一声,没奈何只好纵身躲入树冠的繁枝密叶之中。却听一个人喝道:“什么人”——竟还是被人看到了我的身影。

一大队人包抄搜检过来,我只好穿房越脊逃走——好在我轻功不错,兜了两个时辰终于甩开了东厂侍卫。不过接下来几天京城延门大索,厂卫又抓了不少人,处处差兵勇,戒备森严,别说劫狱,我几乎都不能露面了!

我又急又恨,又担心陈湘不知怎么样了。这几天城门口只需进不许出,我也没办法去找薛宝,薛家是更不敢去,非常时期可别再带累了他们——自出江湖我一路顺水顺风,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一筹莫展的局面。

挨到第三天中午,我正在一间小店里吃饭,忽见有人坐到了我桌子对面。我抬头一看,又惊又喜——那人虽是寻常打扮,然是大师哥是谁?

我才叫声“大”,大师哥手掌往下一压,低声道:“先吃饭。”我答应一声,问道:“您吃了吗?我给您也叫一份。”大师哥沉着脸道:“我吃过了,你快吃,吃完跟我回去。”

我想起自己点倒卢泰私自北上的事,心底一沉,大师哥这是亲自抓我来了!不知道我暗闯镇抚司的是他老人家知不知道——我肩上的鞭伤又隐隐作痛起来,哪里还有胃口吃饭——草草扒了两口,便跟了大师哥回去。

回到大师哥住的客栈,大师哥把门一关,我也不用吩咐,就在房中间跪下。

大师哥冷冷地道:“自己说吧。”

我心中犹豫,倒不是怕挨打——大师哥打小疼我,虽则抗命不遵是大诫,重打一顿总能了结——问题是陈湘生死不知,要是大师哥肯帮忙,以他老人家的人面财势,或者能救出陈湘来也说不定。我可怎门能让大师哥帮忙救陈湘呢?

大师哥见我不言语,冷笑道:“还琢磨怎么对付我呢?”

我一愣,大师哥四十年老江湖,我什么心思能瞒得过他老人家?大师哥曾多次跟我说过:“你闯多大的都不怕,只要跟师哥实话实说,大师哥总能想法子帮你——你要是连我也瞒着,到时候你别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哪还敢再耽搁,忙道:“风儿不敢!风儿知道该打,可是,大师哥,风儿上次的鞭伤还没全好呢!”

大师哥冷着脸道:“幸亏还没好,就敢点倒卢泰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历闹!要好了还想怎么着?”

我给噎得眼泪都下来了,咬着牙道:“等这事过了,回去师哥打断风儿两条腿也成,可如今真是有急事——风儿不是怕挨打,可是再要受伤,就害了一个人的无辜命,求大师哥宽限几个月。”

大师哥脸沉得要滴出水来:“你害的是一个人吗?这两天东厂抓了多少无辜的人了?”

这回我冷汗真下来了,这事确实是我鲁莽了,可是,那是陈湘啊!东厂的酷刑有几个熬得住的?——我一个头磕在地下:“风儿知错,听凭师哥处罚——可是东厂的酷刑是要人命的!大师哥,陈湘落在东厂刑狱里了!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回头你就是打死风儿也无怨。求你救救陈湘!”

我从来没求过人,小时候跟大师哥撒娇撒赖不算——男儿流血不流泪,那是没到真正伤心的时候,可是陈湘生死畏,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只想要陈湘好好活下来,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放过,让我用什么去换我都肯!

更何况,这是我大师哥!传我武功、多谋善断的南武林盟主,我不求他还能求谁去——我额头狠命地碰向地面,不一刻便血流殷地:“大师哥,你打小最疼风儿,风儿求你了!想办法救救陈湘!他快让东厂的人折磨死了!”

大师哥大概也被我的疯狂吓住了,伸手扳住我肩膀,喝道:“够了,你要磕死在这里?”许是见我肩头鲜血迸流,吓郸又撒开。我的头狠命在地上撞了十几下,已经头晕目眩,这一被拉起来更是眼前金星乱转,跪也跪不住,仰面向一边栽了下去。

大师哥一把捞住我揽在怀里,急叫道:“风儿,风儿。”我满头是血,满脸是泪,嘴里只有一句话:“求你救救陈湘!”

大师哥长叹一声,道:“我救,我救,我不是正在救吗——要不是你闯诏狱,搞得草木皆兵——你个浑小子就会添乱!”

我又惊又喜又痛又悔,急道:“您找人救陈湘了?可见着他了吗?他没事吧?”

大师哥恨声道:“进了东厂,还有没事的?”

我“啊”了一声,心痛如割。旋即想到,“那您至少可以确定他没死,是不是?”

大师哥放开我站起身来,我一把拉住他衣袖,又道:“大师哥!您亲眼见到他还活着?”

大师哥沉默着不言语,我慌了神,颤声道:“难道,难道?”却听大师哥沉声道:“他的命比你的命重要吗?”

(三十)生死以之

什么叫“他的命比你的命重要吗?”大师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陈湘真的已经没救了?

我心底泛起强烈的恐惧和悲愤,大叫道:“陈湘的命当然比我重要!”

一巴掌下来,我被打翻在地——大师哥从没打过我的脸,何况用这么大的劲!我明显感到了嘴角的咸腥,眼前更是金星乱冒——我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委屈、伤心和强烈的无力感,这一瞬间全身的痛楚都一起冒上来,肩上、背上、额头上,脸上——我倒在地上,头晕目眩,泪如泉涌。

知道璐王爷的死讯时,我很吃惊很恐惧很后悔很痛惜!那时候至少还是有感觉的;可是现在,我的心底一片空白,痛得已经没了感觉——陈湘,陈湘!你就这么离开我了?永远永远不回来了?你撇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以后千千万万个日子,再也没有你在身边!那我还走下去干什么?

我的心空了,飘飘摇摇地到了半空,不知道自己应该落在何处!没有了陈湘,这世界到处一片漆黑,落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

迷茫之间听到大师哥说了一句:“陈湘没死!”

一句话让我立时落到了地面,我睁开眼瞪着大师哥,那是我全部希望的源泉——破除黑暗的光线,可以让荒凉的土地开出来!

大师哥看着我,眼神有些奇怪,我却顾不得了,一把抓住他手:“陈湘真的没死?太好了,太好了”——原来人高兴极了也是会哭的!可是,这次的眼泪不是苦的,是甜的!

大师哥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拧了一块湿手巾递给我,“把脸擦干净!”

我接过手巾抹一把脸,手巾碰到额头,疼得吸一口气,大师哥接过来,仔细揩净血迹,给我敷上药。

那轻柔的手指拂过我伤处,让我想起小时候给大师哥抱在怀里的温暖——我很净这么近地看大师哥的脸了——额头上怎么这么多皱纹?还有那一向沉稳自信的眼睛,为什么里面满是无奈和痛惜?

大师哥老了!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大师哥了,是啊,十年了,我都这么大了,大师哥当然会老!

我心里陡然一阵惭愧,忽然明白了大师哥问那句话的意思——在大师哥心里,不会认为谁的命能比我重要——大师哥养了我这么大,比他亲儿子还亲,所以他才会生气,他不想我涉险!可是我刚才甚至想干脆跟陈湘一起死了算了——我怎么竟忘了师父和大师哥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我若有事,“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两位老人家情何以堪?

我惭愧地低下头,“大师哥,风儿不孝!请师哥重重责罚!”

大师哥站起身来,“我出去问问陈湘的事,你在这里等着,我不回来,你不许出门!”

“是,风儿在这里长跪思过!”

大师哥点了点头,我听到他走到门边,又叫道:“大师哥”

大师哥回过头来,我从怀里掏出薛夫人给的一万两银票:“风儿进京途中救了工部员外郎薛奕的夫人,这是薛夫人给我的。薛夫人有个堂弟在刑部作书办,叫钱茂卿,帮我打探陈湘的事去了——我本来想平静下来去找钱茂卿问问。大师哥人面广,若是能联络到他,也是个帮手。”

大师哥略一沉吟,道:“天子脚下,高手如云,兵马无数,这两天你也看见这阵势了——你就是劫牢救出陈湘,能带着他逃出紫城吗?”

“风儿知道错了!再不敢轻举妄动!”——我早就后悔了,见识了紫城的军备,我再不敢动单枪匹马拼命的念头!我也终于知道璐王爷为什么被逼得呕血身亡,也不肯反抗朝廷的原因——匹夫之勇与一力相抗,无异于螳臂挡车,徒自送死而已!

大师哥点点头,回过身来坐下:“把你知道的,跟陈湘这件事有关的,都跟我说一遍!”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连大师哥问到陈湘被逐出家门的事,都不敢再有丝毫隐瞒——我相信大师哥的判断力。

大师哥听我说完所有情况,略一沉吟道:“我看外头抓人,只拣着高大瘦长的人抓,看来你闯诏狱时只被人看到了身影,没有看到脸面?”

我点头称是。大师哥道:“师父教过你缩骨法吧?”我又点点头,“你给我练一遍,我看能缩去几分。”

我盘膝坐下,默运玄功,慢慢将几处关节缩起,袖口和裤管登时长了一截。

大师哥命我脱了外衣,打开包袱拣出一套衣服让我换上,比我的衣服短而肥,师哥又在我腰间围了一圈棉垫子,收拾打扮一番,揽镜一照,看着竟像个三十来岁腆胸叠肚的纨绔子弟了。

我缩骨也缩不过两三寸,可是这么把身形一加宽,看着好像比原来矮了大半头——真真人靠衣服马靠鞍,配上我肿得高高的额头和半边脸,这几天担心焦虑熬出来的黑眼圈,倒有些酒过渡的模样——连我自己都不敢认了。

大师哥颇为满意,道:“那刑部钱书办既然认识你,还是你自己去找他得好。”

我心头大喜,连连点头,看来大师哥又能信任我了。

大师哥看着我,接着道:“你一路小心从事,别再随随便便使子——我告诉你一句话,你要是出什么事,陈湘别再想活着——要他活不容易,要他死,我一定做得到!”

我听到这阴恻恻的声音,心底一惊——我为了陈湘那样不管不顾的样子肯定伤了大师哥的心——他老人家心底只怕更不待见陈湘了,这样冒着危险大本钱去救他全是为了我——我复又跪在地上:“大师哥只要救出陈湘,您老人家怎么吩咐,风儿绝不敢违!”

“好,这句话是你自己说的!”大师哥静静盯着我的眼睛:“救了他出来,你立刻给我回南海!这种浮浪子弟,以后少跟他一起厮混!”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只要陈湘好好活着!”我和大师哥对视一眼,让他明白我的决心!——大师哥果然对陈湘成见很深,这件事又实在繁难,谁也不敢打包票!我赌的,只是大师哥对我的在乎!只要能救出陈湘,至于以后,我再想法子慢慢求恳吧——我又跟大师哥磕了个头,站起身来,拉门出去。

我到刑部去找钱茂卿,仗着银子开路,一切还算顺利。钱茂卿半天才认出我来,赶紧拉了我到外头。我先拱手赔罪,等他埋怨够了,才问他上头的形势——也没什么新鲜,锦衣卫九门大索,京城人人自危。至于陈湘,说确实是锦衣卫奉命捉拿的,交由东厂审问——其余的一概不知。

我强忍着心痛,还是连番谢他,又给了他五千两银子打通关节,探听消息用——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我直言告诉他我不敢去他家,他好歹职位低些!不那么引人注目——这京城里我又不认识别人!只能求他——武林中人恩怨分明,帮我救出陈湘,我自有谢他的时候。

钱茂卿明摆着是烫手山芋扔不出去——我跟他细细问了东厂和锦衣卫的几位当权人物是谁?那天我差点抓了的那“刘公公”居然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的幕后当权人——钱茂卿听我描绘了“刘公公”容貌越发不敢违背我——他听薛夫人说我武功奇高可能还半信半疑,但闯东厂诏狱竟能全身而退,我显然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人物!

何况我还有白的银子开路——大师哥财力雄厚,有备而来,身上带足了“四大恒”的银票,根本不用我那薛夫人给的一万两,所以我一大半都打点了钱茂卿——钱都了,我索硬到底!必须每天见到他问情况,每次见都约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否则我窘刑部来找他。

(三一)钱能通神

大师哥手段通天,到第四天晚上,钱茂卿兴冲冲地告诉我——陈湘的案子居然移交刑部审问了。

“到了你钱大哥的地头,兄弟可要重重拜托了!”我深施一礼,昨晚就听大师哥说了,早就预备了三万两银票给他上下打点。

“是,是,一定尽力,一定尽力”——他一边说一边冒汗,我银子在前刀子在后,他现在已被我吃得死死的。

第二天再见面时我第一句就问:“陈湘怎么样?”人移交到了刑部,他自然能亲眼看见——我都惦记一天了!

钱茂卿一脸愤慨:“怪道要移交刑部,整个就是个活死人!东厂就是想把这烫手山芋撇给我们!”

“活死人?怎么说?”我吓坏了,陈湘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一直昏迷不醒!亏得拿参汤吊住一口气——这可叫我们怎么审?”

“都是——刑伤?东厂这帮阉狗!”我的心都要碎了。

“这回倒不像东厂的行事——东厂常用的刑具18样,杖刑、夹棍,拶子、过山龙——凡经过的就不死也要肢体残废;更不要提独创的洗刷、钩肠诸般毒刑,真上了身皮焦肉烂,白骨嶙峋——可是陈湘这回除了十个指头被钉过竹签,就是一身的鞭伤和烙印,外伤并不算太重。”

“鞭伤和烙印?他被逐出陈氏宗祠时就捱了三四百鞭,还给烙上了“打死不问”的烙印!”

“原来如此,仵作也说这两样都是旧伤。看来他是双手受刑不久就昏死过去了,一直都没再醒来——这身子可是虚弱得紧了!”

“老天保佑,菩萨显灵——亏得如此,要不得受多少罪啊!”我一个劲合十拜神,我以后一定见庙就磕头,答谢过往神灵。

“这样也不是路啊!老是不醒,就没法子结案,困在这大牢里头,这么虚的身子捱不了两个月——再说,上头还限期结案呢!”这是钱茂卿发愁的真正原因!

“上头到底什么意思?你是老书办了,揣摩着上头的意思办不久了?”

“徐爷,您从南边过来,璐王府的事您知道多少——卫摸着,这回上边主要是想查璐王府的事!陈湘被抓,是因为他是璐王爷眼前红人;据说璐王最宠的有两个,一个是他义兄的小师弟,叫做顾峋风,一个就是陈湘——璐王爷死得太蹊跷!那姓顾的不见踪影,只能从陈湘身上下手查问!”

我心中暗笑,那姓顾的就在你面前,你可是问着了——我猜得不错,朝廷果然怀疑璐王爷不是真死!可是璐王爷的尸体我可是亲眼看过的,要不我也不会甘心领受大师哥那顿马鞭!

“这事我听陈湘说过,璐王爷当年战场上留下有旧伤,一生气就吐血;后来朝廷里的事太多,还老遭人排挤,璐王爷身体就更差了;这回出事是因为那姓顾的口没遮拦,气得璐王爷吐血成升,一病不起,后来就没救过来。”我说到这里,不免暗自感伤。

“我听人说,为这事璐王爷的义兄气得不得了,在王爷灵前险些把那姓顾的少年打死,是不是真的?”

“是。”我身上的鞭伤到现在还没蝴落呢!

“那看来璐王是真的死了——据说锦衣卫押着陈湘来京时,他就一路绝食!当时也没什么人在意,现在想来,这陈湘一心求死,只怕也是因为既被逐出了家门,又没了璐王爷这位大靠山,自觉没了活路的缘故!”

“陈湘一路都在绝食?”——怪不得身体这妙!可是,陈湘一心求死,绝对不是因为没了活路,而是,他要跟了璐王爷一起去!

我忽然一下子想明白了——陈湘心底最爱的那个人应该是璐王爷!而不是婉玉!婉玉死了,他咬着牙受鞭责,可是我救他走后他没有丝毫求死之意,很积极地配合我疗伤——药咽不下去主动要水;清洗伤口时疼得受不了,宁肯喝醉了睡过去也要让我给他治;还有我传给他的内功心法,他得空就呼吸吐纳自己调理身子——那时的陈湘,虽然伤得七死八活,心却是生机勃勃的。

他为什么一定要被打上逐出家族的烙印,因为他早算到要做些牵连家族的事——那是什么事?他给我看“刺客列传”,密切关注朝中局势,因为他宁死也想要帮璐王求存,不惜武力抗争——所以为了保全整个陈家,他拼着身败名裂,也要先跟陈氏家族脱离关系!

陈湘,谁说你是文弱书生?你可比我狠多了!为了璐王爷,你什么苦都敢捱!什么委屈都肯受!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一步步都算计到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璐王爷居然病死了!在你终于获得自由身,可以无所顾忌地跟他并肩作战的时候;在你毁掉自己一切退路,破釜沉舟准备跟他走的时候,他撒手而去!

得知自己最爱的人撒手人寰、再也无法相见是什么感觉?我刚刚体会过——痛到极处,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也只剩了躯壳,死后也许还能相见!

所以,陈湘是真的不想活了!

可是,就算我明白他的心,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啊!

“让我见见他,我看能不能救醒他!”

钱茂卿六神无主之际,只好答应我——反正只有陈湘醒了才能结案,我这么做对他没坏处——“他不能离开刑部大牢,我已想法子给他安排了一个单间,等我安排安排,让你进去探监——就说你是他表兄?不成,不能说是他的亲戚!”

“就说是朋友好了——谁还不能有几个好朋友?”

一个多月没见陈湘,一见面我的眼泪差点出来——原本那样一个清润如水的秀少年,现在已成了一具活尸——真真的是瘦得皮包着骨头!十个指头都指甲半掀,脓血淋漓,身上纵横的鞭痕也有些地方开始化脓——除了微微起伏的胸口,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气!

他的脉息若断若续,我轻轻叫着他的名字,拿烧酒给他清洗十指和身上的伤处,敷药裹伤——他只是手指下意识的微微抽搐,神情没有一点变化;汤药要撬开嘴才灌得下去,我一开始没经验,还灌得他叉了气,整碗汤全喷了出来。

可是,任我呼唤、摇晃,刺穴,以内力输入经脉,用遍所有的法子,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银子下去,刑部大牢对我已经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总不能叫我在里面过——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客栈,心力俱疲,哭无泪。

大师哥看我脸不祥,劝我:“在东厂刑狱里待了半个多月,能活着就不错了——只要人不死,再重的伤也能好!”

“身上的伤能好,心里的伤呢?陈湘他,陈湘他,璐王爷一死,他根本不想活了!我用尽所有的法子,怎么也救不醒他!”我终于哭了出来。

大师哥怒道:“你们这都是什么毛病?好朋友死了,不想法子给他报仇雪恨,只想跟着一起死——你死了他就能活转阑成?我说你前两天要死不活的,原来是跟这小子学的!他不想活,让他死了算了!亏我了十几万两银子救他,全当塞了狗洞!”

我低着头不敢言语,眼泪却止不住。

大师哥瞪我一眼:“哭什么?你是不是男人?才认识他多久,学得这没出息劲?再让我看见你随便掉眼泪,我大耳刮子抽你!”

(三二)真爱所在

我不敢惹大师哥生气,赶紧把眼泪抹掉!虽然没一点胃口,晚饭也不敢不唱—先不说记着多少打在大师哥手里;这次救陈湘了十几万两银子,我可想什么法子才能凑钱还给大师哥?万一大师哥说一句“他反正也没什么大事了,你这就跟我回南海”,我走还是不走?

直到吃完晚饭,大师哥看我还强撑着伺候,摆摆手让我回房。

回到房里我就扑在了上,愁闷加心痛,我头痛裂!

一宿恶梦连连,我吓得不敢再睡——陈湘,陈湘,你要是死了,要我怎么活啊?

这种心痛到麻木的感觉前几天才体会过,当时就给大师哥打了一耳光,后来还是大师哥一句“陈湘没死”,我才缓过劲来!

我心头灵光一现,陈湘若真跟我一样,是为璐王爷之死而了无生趣,那么我要是告诉他璐王爷没死,是不是能唤了他醒来?

第二天我早早到刑部大牢去报到,牢头同情地看着我,安慰我两句,很知趣地走了。

我将陈湘双手平放塌上,掌心对掌心,缓缓以内力按摩他心脉,以穿音入密之术向他道:“陈湘,起来,璐王爷传你过去,有一封急信要你赶紧去写。陈湘,醒醒,璐王爷叫你!”

我以最大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着,说到十来遍,觉出他身子一震,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又重复几遍,陈湘说一声“是”,睁开眼睛,身子一侧,就要起身。

我又惊又喜,一把抱住了他,叫道:“陈湘,陈湘,你总算醒了!”

陈湘微微一笑,道:“峋风,你过来了?”伸手撑,以便起身。五个手指一按板,“哎唷”一声汪,他浑身颤抖着举起手来,看看包着杉的手指头,再抬眼看看房中,脸上登时变!

我怕他再昏过去,一手按着他背心继续输入内力,一边叫道:“陈湘,陈湘,我在这里,你看着我!我为了救你,半闯了东厂的大牢,带累了不少人,回去不知要受多重的责罚;我大师哥为了打通关节,了十几万两银子才弄出你来——你别以为你一死百了!你欠我的还没还呢,你不准死!你给我起来!”

陈湘呆呆地看着我,双眼一闭,泪水滚滚而落。

外头牢头听见吵闹声,推开门冲进来,一见陈湘坐了起来,也喜得大叫一声“醒了?”转身又跑了出去。

半晌陈湘睁开眼,看着我道:“这是哪里?”

我道:“刑部大牢!”见他脸上变,安慰道:“别怕,我在刑部里有熟人,可以关照你,不比在东厂刑狱里——可是你也要配合做口供。早点结案,好早点出去!”

陈湘点点头,道:“谢谢你。了十几万银子?”

我见他回过魂来,笑着安慰他:“没事,我大师哥有的是钱——等出去了,我带你去见他。”

陈湘点点头,垂首道:“我见过他——那天在王爷灵前,他拿鞭子一直打你,我们谁都拦不住!你的伤好了么?他不生你气了?”

我脸一僵,想起我答应大师哥的话——“救出陈湘来,我就回南海。”又是离别在即了!

陈湘看着我,道:“你大师哥肯下这样大本钱救我,都是看着你吧?你还为我闯了东厂大牢?”

我听见外面脚步声响,怕是刑部的人来了,忙按住陈湘的嘴:“别说这话了,我一直说我叫徐峰。刑部的人主要关心的是王爷是不是真死了——你据实回答吧,就是别提我真实身份!”

钱茂卿进来,见面就跟伟手:“还是徐爷有办法,昏迷了快一个月,居然真给叫醒了!”

我介绍他二人认识,趁着主审没来,赶紧讨论案情对口供。然后钱茂卿让我回避,我托他好好照料陈湘,多少钱都不怕,一是要把他身体调养好,二是尽最大努力从轻发落,别让他再受罪!

有钱能使鬼推磨,半个月后案子判下来,“陈湘年少无行,恃才傲物,以诗文妄议朝政,着决杖四十,流放西北!”

钱茂卿跟我解释,以陈湘的罪名本来至少“决杖一百,流放千里”,他是忤逆之子还要罪加三等——后来亏得他想到个法子,把流放处放远了些,杖责之数压到最低——反正他现在孤佳人,走到多远也没关系,何况上了路有我陪着也不会受什么罪。

作者感言

吹不散眉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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