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笑,道:“第一回用这藤条是在外头那桌子上,你是不是还想去那里?”
阿七垂了头道:“大哥答应给我留些体面——外间要有人闯进来立时就看见,还是在这里打吧!”
我一想也对,不说别人,就云儿那丫头我就不放心。当即点了点头,看着他道:“你看着想趴哪儿趴哪儿吧——以后天天要来,怎么舒服怎么来!”
阿七道声:“谢谢大哥。”看我站在一边,毕竟不敢直接要求趴在我腿上,便在床边跪下——他如今长大成人,身材修长,大腿根比床还高些。我拿过被子让他垫在肚子底下,他居然向我回眸一笑。
他容颜秀美,只要不说话,左脸受得伤基本上就看不出来,这一笑温婉柔顺,看得我心神一荡!我愣神的功夫,他已经除下外袍,褪下衫裤趴好。
我看着眼前雪白的双丘,小腹就是一热——陈湘素来稳重,又每日忙着医治病患,我心中对他敬爱,已经一年多不敢这么轻亵于他。今日又美景当前,我禁不住伸手就想爱抚几下,拍打一番。
手伸到一半,我心头一激灵——反手一鞭先抽在自己左臂上!剧痛让我清醒过来,我暗恨自己把持不定!阿七对我只怕比我自己还了解深入——所以才用这苦肉计来对付我吧!
我既恨自己没定力,又恨他奸猾,手里的藤鞭狠狠抽了下去。阿七上半身猛地一抬,疼得一声惨呼!我恨声道:“你要不怕人听见,你就大声喊!”手里藤鞭不停,向下急抽——你不是跟我用苦肉计吗?我看你能捱到几时?
我这一用真力,每一鞭都是一道深红色的血痕,打得他浑身乱颤!阿七倒想忍着不叫,几鞭下去就又喊出声来,更反手捂住了屁股。我手下不停,他“啊”得一声惨叫,手臂上着了一鞭,疼得乱甩;被我鞭下如雨,终于忍不住了,翻身滚下了床,抓住我手哭道:“大哥!”
我冷冷道:“几年不见,你长本事了?我说没说过受罚时的规矩?”
阿七抽噎着道:“说过——第一不准躲,第二不准挡,第三不准喊叫!”
“你犯了几条?”
阿七哭道:“大哥,你就真舍得——当初阿七在外头桌子上挨打,大哥可没下过这么重的手!你是真想打死我么?”
我手中藤鞭一甩,破空一声尖啸,冷笑道:“你要怕疼,就别假惺惺在我面前说什么领责赎罪的话;既然说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当我陪着你玩儿呢?方才你连犯三条规矩,这四十鞭重新打!趴回去!”
阿七看了我一眼,哭道:“大哥,阿七知道错了——大哥那寸相思的苦楚只怕远比这个疼得厉害,想还也还不来——大错铸成,无可挽回,阿七也不敢再说什么求恕的话!只求大哥想想我这一片苦情——这世上还有人比我爱你更深么?我就是千错万错,大哥就不肯怜惜一点儿么?”
他这话一句就戳到我心里,我恨声道:“我要不是为这个,你还能在这儿跟我花言巧语?”说着劲贯鞭梢,一鞭下去,旁边的凳子木屑纷飞,半寸厚的木板凳面被藤鞭生生劈成了两半!
阿七惊得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你的皮肉有没有这木板硬?我没一鞭下去打得你皮开肉绽就是手下留情了。
我冷笑道:“你从一见我面就玩弄心机,我念你年幼可怜,不跟你计较——跟敌人斗智斗勇是本事,可你那鬼心思居然往我身上动!你还说你爱我?爱我你还下毒把我整得死去活来,你要不爱我还想怎么着?”
你跟我耍心机也罢了,陈湘心好,拿你当亲兄弟看——全心全意帮你治伤,你的容貌也帮你恢复了!你口口声声说他对你再造之恩,无以为报——你怎么报答他的?你就算计着抢他老公,想尽办法让我移情别恋——算完了他你又来算计我!我们容了你一回又一回,就跟养了一只狼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咬一口!你还有脸求我怜惜?”
我越说越气,一指床面道:“不是让我打吗?我今天就打你个知道!我看你这毛病改不改!你赶紧趴好了!再跟我花言巧语,今天就打双份!”
阿七嘴唇都白了,哆嗦着张了张口,道:“那大哥只管打死我算了!”说完俯身趴了回去。我照着那高高翘起的屁股便打了下去!他这回倒真老实了,既不躲也不挡,除了每一鞭下去的闷哼和身体本能的颤动再没一点儿反应!
我眼睛都红了,也不知自己究竟打了多少鞭,直到一串水滴落在左手上,才发现他整个屁股已血肉模糊,我身上地上溅得全是血点——而阿七早没了声息!我扳起他的头来,就见他双目紧闭,左手在嘴边咬得稀烂,小脸惨白的没一点儿血色——不知什么时候已昏了过去。
我心知方才气急了,下手没轻没重,赶紧捏着他人中把他救醒。阿七睁开眼睛看见我,一言不发地垂下眼帘,估计后半截太疼,哆哆嗦嗦伸手去摸自己屁股。
我心中抱歉,一把抓住他手道:“打破了,别碰!你等等,我给你清洗上药。”
我放下他,到外头打水,想起这里洗浴用的都是海水,我自己受过,那无异于伤口上洒盐,于是回来倒了些喝的温水在盆里,给他慢慢清洗——后臀洗净了更是惨不忍睹,斑斑驳驳到处是紫肿破损,皮开肉绽的哪里还有一块好肉?我拿玉肌凝雪膏给他整个涂满了,一盒药已用去了半盒。
我看他上半身衣服都让冷汗湿透了,湿腻腻的必不舒服,便又打了一盆温水来,扶起他给他将上衣除下,拿手巾将他身子抹拭一遍,抱着他平放在床上。看看他两只手上也有伤口——右手是挡鞭时打得,左手是他挨打时堵在嘴里咬得,我也给他上了药,拿被单盖住上身,这才将水盆手巾收拾出去。
他既不呼疼也不求恕,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地任我摆布。我暗悔自己下手太重,却也拉不下脸来跟他道歉——想想他疼得出了这么多汗,多半会口渴,于是在床前椅子上放了一杯温水,这才吹熄了蜡烛,到外间自己冲洗了躺下。
翻来覆去好半晌才睡着,睡到半夜却听见里间有哭叫之声,叫的是“妈妈”,我正愣怔着,就听“啪”的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打碎了。我起身奔到里头,昏暗中就见阿七正伸手乱抓乱舞,嘴里一会儿叫“妈妈”,一会儿叫“大哥”。
我赶紧点起蜡烛,就见他满脸通红,浑身烧得滚烫,迷迷糊糊又哭又叫。地上是杯子摔碎的瓷片,倒没多少水迹,估计他睡前把水喝了。
挨打见了伤口多半会发烧,我倒也不惊慌,只是见他烧得厉害,难受得不时说着胡话,双手把屁股上伤口又抓破了不少,知道他后头疼得难耐,只得拢住他双手拿腰带绑上。
我又倒了杯水,扶起他的头拿勺子一点点儿喂他喝了,看他安静了些;再把他屁股上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又给他用湿手巾擦身降温——他烧得厉害,我不敢再抛下他一个人,只得将他抱到床里,我在旁边守着他睡。
他又哭又叫地睡不安稳,我隔半个时辰就给他擦一遍身上降温,一夜几乎没怎么睡,第二天早上起来眼圈都是黑的——吃早饭时我哪有一丝胃口?云儿问我七叔哪儿去了,我只好说他发了烧,在我房里休息。
孩子们见阿七未醒,我又疲累之极,云儿和绿烟主动提出替我照顾他,让我去休息一下。我实在累得狠了,吩咐绿烟好好照顾阿七,仍是每个时辰替他擦一次身,有问题随时叫我;让云儿带着小睿读书习武;再让厨下熬些补身补血的汤水给阿七,这才去他房里补眠。
一觉睡到中午,我醒了又起身去看阿七,推开外间的门就听里头云儿的声音:“是不是我师父打的?他为什么打你这么重?”一连追问了几遍,才听阿七道:“你师父是我义兄,我做错了事他就该教训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云儿道:“你做错什么了?大家在一条船上,谁做什么大家都看得见——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至于打这么狠?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就听绿烟道:“顾大侠照顾了七爷一夜,好容易睡一觉,你等他醒了再问。”
(廿八)恨传幽句
看来阿七是醒了,有绿烟和云儿在照顾,我就放了心!云儿动了打抱不平之心——船上水手都恨倭寇,阿七是东瀛人的事我不想搞得人人皆知,这关头也不敢惹这小姑奶奶,只好悄悄退出来。
我到厨下吃了点儿东西,听说熬好的鸡汤大小姐半个时辰前端走了,估计那时候阿七就醒了。我的房间给他们占住了,只好仍回阿七房里——他带了十来本书,其中两本是佛经,我拿起来随手一翻,一张花签掉在了地上。
这花签数寸长,三指宽,纸质颇厚,式样精雅——我在陈湘的书里也见过这东西,是夹在书页间看到哪里做记号用的,上面空白处可以写字——不过陈湘的可没这么四周描花嵌金的精美,也不象这个有一股幽香。
花签右下角画了一蓬水墨兰草,淡淡几笔就将兰草的纤雅秀美画得栩栩如生,上半截是一首小令——“片帆无常易阻,花事从今堪数。水月两无情,辜负一秋新雨。凝伫,凝伫,莫教恨传幽句!”
我虽然识字,这些诗词歌赋并不太懂——可这小令甚是浅显,看笔迹是阿七写的,好像是为三天前那场雨生得感慨!
开船第二天下午就遇上雨不得不停,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好在雨也没下多久,晚上放了晴那月亮倒分外得又大又亮——阿七就是那天晚上独自抚琴,听得一船皆惊,才惹得云儿要跟他学琴的——我读了几遍,这小令词句甚美,那一种幽怨无奈之意跃然纸上,我也不由看得痴了。
我正拿着花签发愣,云儿悄没声地推门进来——这丫头也不敲门,我一皱眉,还没等说她,她已叫道:“师父,原来您睡醒了?”
“你整日毛手毛脚的,这么大的姑娘了,你进旁人房间怎么不敲门?”
“人家不是因为您睡着怕吵醒了您么?”
“你来干吗?”来找我兴师问罪的不成?
“七叔让我给他拿本书。”说着到案上拿起那本《大方广圆觉了义经》,道:“就是这本。”看见我放在桌上的花签,拿起来看了看,念道:“片帆无常易阻,花事从今堪数,水月两无情,辜负一秋新雨——唉,七叔真是风流才子,这诗写得可真好。”
“他怎么样了?”
“还没让您打死!”云儿看了我一眼,道:“七叔做什么了?您打他那么重?”
“我打他怎么重了?”
“这还叫不重?那屁股上”云儿说到这里,我已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说的什么?”
云儿吓得退了一步,我盯着她道:“你多大了?”
云儿一惊,我怒道:“我问你多大了?”她道:“十七啊。”
“十七岁的大姑娘,你懂不懂礼数?男人的那种地方是你该看的吗?”
云儿红了脸,低下头道:“我不是有意的,七叔不是受了伤不能动吗?我帮着绿烟照料时看见的。”
“他受了伤有我有绿烟照料,用得着你?定了亲的姑娘了,连男女大防都不知道?璐王府的脸不够你丢的——你这就给我回房去面壁思过!”
云儿道:“是!可我得先把书给七叔送过去——他不能动,说呆着无聊。”
“有你在还能无聊?”只怕是想清静而不得吧。
“我是想给他解解闷儿的,可七叔不让我陪他。”这还差不多,他要敢让你陪——那就是打没挨够。
“书给我,你立刻回房去!”我把经书接过来,先押着她回到房间,眼看着她朝墙跪下。我把纸和笔递给她——“把你的过错写下来,我不叫你不许起来。”
我拿着书回我的房间,绿烟看我进来,叫一声:“大爷”,垂手请安。
我点了点头,看阿七趴在床上不动,问绿烟道:“睡着了?”
绿烟一呆,看了主子一眼,道:“才喝完鸡汤,小人把碗给厨房送去。”
我听他顾左右而言他,知他故意躲出去,听阿七的呼吸声也知他没睡,只怕是疼得厉害,赌气不理我罢了。我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把书放到他枕边,又倒了杯水放到床边椅子上,便即转身出去。
我仍让绿烟去守着他,我去看小睿做功课;该吃晚饭了才想起云儿还罚跪在房里——过去一看,大小姐倒还是在墙边没动地方,屁股坐在小腿上正歇着呢。面前一张白纸,写得不是别的,竟来来回回都是阿七那首“片帆无常易阻”的诗。
我气得转身回房去拿藤鞭——这丫头真是惯得没样儿了,南海派传下来一百多年,哪一个敢这么应付师门的罚跪来着?
绿烟见我怒冲冲得挑帘进来,吓得一跃而起,叫声“大爷”。我伸手拉开墙边抽屉却没找到藤鞭,不由怒道:“藤鞭呢?”
绿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却一句话也不说。我扫了阿七一眼,喝道:“藤鞭哪儿去了?”
阿七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书“啪”的落在地上。他欠起身子,叫声“大哥”,——我一声冷笑,“说是每天四十鞭,结果才打了一天藤鞭就没了!好,绿烟,去外头刑架上把那只大藤鞭给我洗干净了拿来!”
阿七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泪水滚滚而下。我看绿烟愣在一边不动,冷笑道:“绿烟,我支使不动你是不是?”
绿烟叩头道:“大爷恕罪,绿烟愿意领责——可我们七爷伤得太重,实在是不能再挨打了!就有天大的过犯,您等他好了再罚吧!”
我回头看着阿七:“你的童儿调教得不错啊——我倒真该跟你学学!”
阿七一咬牙,道:“绿烟,大爷让你去取藤鞭,你还不快去?”
绿烟大哭着爬起身出去,阿七看着我:“我起不来了——就这么打吧,省得打完了还要费事抱我上来。”
我本来没想打他——每天打他四十鞭,只怕这半年他都下不了床,谁还能当真不成?他只要认个错,我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哪知他不光不求饶,冷冷说出话来居然颇有讥讽之意——云儿是这样,他又是这样——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们就算定了我心肠软,责罚人都下不了手不成?
我火气上来,一巴掌将他打翻到地下——“不想叫我费事也容易!不就是只管打吗?”
阿七从裹着的床单里抽出手臂,慢慢撑起上身,扶着床跪直了身子。我看他肿了半边脸,几乎跪都跪不住,忍不住伸过手要去扶他;偏这时候门帘一掀,云儿当先闯了进来,冲过来便拦在了阿七身前,推开我手叫道:“不许再打七叔!”
这是我徒弟么?我气得险些没背过气去——“你这是跟谁说话?”
云儿根本不理我,直接去扶阿七。阿七道:“你怎么又来了?”云儿道:“我怕你吃亏啊——亏得绿烟告诉我”!说到这里,忽然叫道:“你脸又怎么了?”回头向我道:“你又打他了?他伤成这样,你还打他?”
阿七看我气得脸色铁青,沉声道:“云儿,给你师父跪下!”
云儿道:“我不跪,我没有这样不讲理的师父——他凭什么打你?”
好,真是好!十年的师徒敌不过你们两个月的交情,我脑袋“嗡”的一声,一掌击在书案上——这一掌饱含怒气,寸许厚的桌面登时塌了半边!
(廿九)玉女情多
云儿被我声威所震,吓得退了一步,一跤绊在阿七身上。阿七原就病歪歪地跪不稳,登时被她撞倒在地。云儿叫声“七叔”,赶紧屈身去扶他。
阿七本来身上就围了一个被单,两个人这么一拉扯,被单从肩上直滑到地下。亏得他及时伸手捞住,才算没把下半身也露出来。
阿七羞得面红耳赤,低头忙去系腰间的被单,可他两只手上都有伤,被单一大把又不像腰带,系了半天也系不上。云儿道声“我来”,伸手帮他系上,却突然一声惊叫:“七叔,你,你胸前这是?”
她是第一次看见阿七胸前的刀疤,触目惊心,就这么拉着阿七的手,眼中泪水滚滚而落。绿烟正好进来,看见他们俩在地上搅作一团,惊道:“七爷,大小姐!你们?”
绿烟都惊成这样,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徒儿跟人拉扯在一起,气得眼都红了,喝道:“绿烟,藤鞭呢?”
绿烟看我气急了,不敢再瞒,跪下道:“藤鞭被,被大小姐扔到海里了。”
“让你到外头刑架上去拿!”
“外头的,所有的,全都被大小姐扔下了海。”
好啊,云儿这丫头真是胆大包天——就为阿七挨打,扔了藤鞭,连师父也敢当面顶撞!我一股火气直冲脑门,过去一把扯开云儿,顺手抛在床上。手边没有东西,我回头一扫屋里摆设,伸手一捏桌子两条腿间的撑子,拇指粗的桌撑一头被捏断,被我一使劲便扯了下来。我抄起那撑子,便向云儿屁股上打去。
云儿疼得一声惨叫,哭道:“师父!”我气得血贯瞳仁,一棍接着一棍抽向她双腿。阿七叫声“大哥”,扑过去拦在云儿身前——那棍子便抽在他身上,他疼得浑身哆嗦,偏是硬挺着不躲,我越发气得停不下手,棍子下得又疾又快。
云儿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哭道:“师父,你别打了,七叔快被你打死了!”
阿七身上本就只裹了个被单,脊背上又添了十几道肿痕,趴在云儿身上一动不动。我也怕打坏了他,气得一把将棍子甩在地下,才喝了一声:“阿七!”就见一个身影冲过来将阿七推在一边,向他大叫道:“你干什么?”
我定睛一看,却是小睿——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是了,云儿刚才的惨叫惊天动地,小睿听不见才叫奇怪呢!
阿七本来就动弹不得,被小睿推了一把,立时萎顿在地。云儿从床上滚下来,扶住他急道:“七叔,七叔,你怎么样了?”
把我气得:“你还有心管别人怎么样?罚跪你偷懒,藤鞭你偷偷扔掉,连师父也敢当面顶撞——你不想认师父,可以!南海派自有逐出师门的规矩!”
我的脚在地下棍头上一点,棍子便立起来,我伸手一抄,却被阿七扑过来捂住了我的手——“大哥,大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云儿只是心直口快,她没有不敬师门的意思。大哥别跟小姑娘一般见识!云儿,你赶紧跪下认错!”
云儿看了我一眼,跪直了身子,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阿七喝道:“快点儿认错!”
云儿哭道:“师父!”小睿也在一边跪下:“师父,我姐姐糊涂,您饶了她吧,千万别逐出师门!”
我冷笑道:“教之不严,为师之过——我念你是个女孩子,每每不舍得管你——你就越发无法无天起来。今天再不管教,只怕南海派都容不下你了!下午让你在房里面壁思过,谁许你起来的?”
云儿看了阿七一眼,哭道:“我不过来拦着,你又要打七叔!”
“你以为你过来我就不打他了是不是?”
云儿一咬嘴唇,道:“师父打我我认罚,可是,七叔做了什么,你要那么打他?这一点儿我就是不服!”
“好,你问问你七叔,我打他冤不冤?”
云儿看了阿七一眼,哭道:“七叔!”阿七转过脸去,道:“我早跟你说过,我做错了事,打死也不冤!你师父教训我很应该!”
云儿泪流满面,道:“七叔一个文弱书生,带着一身的病帮咱们招学生,办学社——尽心尽力,细致周全,就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您就至于打他那么狠?师父,您一向宽厚待人,怎么独独对七叔这样苛刻?”
阿七道:“云儿,谢谢你!我帮你们办学社是为了报答你义父的救命之恩——比起你师父和义父这些年的救世济人,那不算什么!你还小,以前的事你都不知道——我当年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你师父责罚我是为了我好!你别误会他!”
云儿叫声“七叔”,泪水直滚下来。哭道:“我爹爹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以前做错了,现在改了就是了!就算七叔以前是坏人,他现在不是跟师父和义父一样救世济人了么?干吗还这么不依不饶的?”
我心中一震,云儿这话不能说她没道理——如果阿七痛改前非,我帮他多做些善事,大师哥也许就能放过他了!
阿七道:“佛祖还吃过三个月马料呢!就算是立地成佛,欠下的债一样要还——云儿,你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你师父责罚我并没有不对,你还是不要管了!”
云儿好生气苦,哭道:“你们,你们老拿我当小孩子,什么也不跟我说!”
我道:“你不想让人当你是小孩子,你就拿出点大人样子来——你七叔再文弱,自己做过的事绝不会推诿不认,这才是有骨气有担当的男子汉!你说话行事疯疯癫癫,任性妄为,没一点儿稳重劲儿不说;不管什么想到就做,根本不考虑后果,比小睿还不如——你让别人怎么看重你?”
云儿瞪大了眼睛,看看我,再看看阿七,一咬牙道:“好,我做的事,也不会推诿不认——师父罚我跪我确实偷懒坐着来着;打七叔那些刑具我也都扔了!方才气急了又顶撞师父——您看该怎么罚吧,我照数领责就是了!”
我点点头,道:“好!不服管教,罚跪偷懒,二十;私自扔藤鞭,胆大妄为,二十;顶撞师父,不敬师门,二十——一共六十戒尺,手伸出来!”
云儿坦然伸出左手来。我道:“阿七,你再跟她说一遍受罚的规矩。”
阿七低下头,道:“是!受责时第一不准躲,第二不准挡,第三不准喊叫!犯了一条,这一下就要重新打过!”
云儿一咬牙,道:“好!我领责!”
我拎起棍子才要打,阿七又道:“大哥容禀,云儿都是为了我才闯的祸,这六十下责罚,我替她领一半!”
我怒道:“你自己还没完事呢,还敢替她领?不准!”我说完也不想再废话,朝着云儿的手直抽下去——这丫头无法无天,我有心给她个教训,出手再不容情,一棍下去云儿就“哎唷”一声,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云儿抬眼看了看我,含着泪道:“我知道,我不该喊,这一下重新打。”
我心说让你不出声你也做不到,遂道:“自己数着!”云儿倒也有股子狠劲儿,虽是剧痛难忍,倒也不缩手不遮挡,只是一边流泪一边把呼痛声化作数字喊出来,只是打到三十下时求我让她换成右手。
打到四十,云儿的声音都变了,失声痛哭起来。小睿爬过来抱住了我的腿叫道:“师父——剩下二十,我替姐姐领,您开开恩吧。”
阿七也垂泪道:“大哥,云儿毕竟是个小姑娘!你饶了她吧!”
(三十)今日一诺
我看着云儿:“你怎么说?”
云儿抽噎了半天,摇摇头道:“我犯的事,不用别人替我扛!”
我倒欣赏这姑娘的硬气,放缓了力道,剩下二十一气儿打完——这花儿一般的大姑娘长这么大也没挨过这种打,疼得几乎站不起来。小睿过去扶住姐姐,云儿却回头叫道:“师父,别打七叔了,成不成?”
我发作一阵,自己也浑身发软,看阿七跪在地下已经摇摇晃晃,本来就想让他起来,可不知为什么云儿这一说我心头倒恼怒起来——“你顾好你自己吧!”
云儿哭道:“七叔伤成这样,您还要打他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小睿道:“大人的事你少管!”一股脑儿扶着姐姐出去了。
我这才向阿七喝道:“你还不起来,想跪到什么时候?”
绿烟赶紧去扶他,阿七伏倒在床上,指着桌子上的伤药道:“绿烟,你把伤药给大小姐拿过去。”
绿烟答应一声,拿起药盒,又道:“那爷身上的伤?”
阿七摆了摆手,道:“等大小姐用完再拿回来。”
绿烟看了我一眼,低头出去。我看阿七伏在床上虚弱之极,心中好生难受,想起他还发着烧,不知烧退了没有,于是把手背贴到他额上。
他方才为云儿挡棍子疼得满身大汗,额头已经不那么热了,我放下心,才要打水给他擦抹一下以免着凉,手已被他抓住。
我叹了口气:“先放开,我去打水给你擦擦身上。”
阿七放开了我,我打了热水来,给他擦净了身子,盖上被子保暖。手背掠过他的脸一片湿凉,看来又是在哭呢。
我叹息一声,在他身边坐下,问道:“还疼不疼?”。阿七也不言语,只是抽噎声越发响了。
“怕疼以后就别拿这个说事——还要一天领三四十鞭,你当你是铁打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疼?可是——哪次不是打完了我,你才会对我好一点儿?大哥,你要真心疼我,就给我个明白——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心?”
我听他这番痴话,禁不住心头一酸——我知道他对我一片痴心!只为我片刻温柔,竟不惜每日忍受皮肉之苦!阿七阿七,其实得不得到我的心又怎样,你有了事我还能不管么?
“大哥,我不要只跟你作兄弟!这话你就打死我我也得说明白了——当初在东瀛大哥不肯留下陪我,那我到中土来找你!你嫌我随便杀人,我来中土之后不敢再伤一个人!你身边有了陈先生,我不敢跟他争,我只是求他分我一点儿,哪怕十天里容我一天——先生都答允了,大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
怪道陈湘会说让他进门的话:“你在陈湘身上下的功夫真不小,这个他都能答应你?”
“先生通情达理,没大哥这般心硬!他做大,我做小,我跟他磕头敬茶,这一辈子我都听他的,还不行么?”
我看着他眼泪汪汪的脸——陈湘和我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这样一个俊美少年在面前哀哀乞求,陈湘当然非答应他不可——“阿七,你何苦呢?以你的容貌才情,要娶什么样的人没有?你好好的如意楼主不做,非要这么委屈自己?”
“我只求在大哥身边,为奴为妾也情愿——阿七没爹没娘,一个人在这异国他乡,如意楼表面风光,您不知道要敌住那些权势恶霸、还有同行嫉妒的人要费多少心机——大哥怪我老跟人耍心机,可我无拳无勇,无依无靠,我不靠心机智谋我还能凭借什么?您知道我在那尔虞我诈的地方活得多累么?”
我的心一软:“阿七,你身受重伤之下,一个人赤手空拳拼到这等地步,我和陈湘、二师哥都很佩服你!你要找个依靠,以后我放出话去,你是南海顾峋风的结义兄弟,以后有事我都替你挡着——可你知不知道你的性子?你真肯甘居人下吗?一辈子做小伏低,说说容易!”
“大哥还担心我算计先生?您也太小看先生了——先生那样绝顶聪明的人,他是好骗的吗?他一身医术无人能及,这回春堂上上下下谁不敬重他?我动得了他吗?再说,大哥的家法这么厉害,昨儿那一遭够我记一辈子的,我是真的怕了。”
“所以我说,你何必呢?我就是个粗人,你这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我都半明不白的——倒是陈湘,他十年前就是“江南第一才子”,或者还能跟你说到一块儿去。你恋着我什么呢?”
“原来先生还是江南第一才子!怪道看一眼就明白。”
“他看什么看一眼就明白?”
阿七略一迟疑,道:“看我的底细,一眼就明白。连先生都说,我对大哥——”他说到这里,住口不再言语。我道:“接着说啊”,阿七道:“我还是不说了,你问先生去吧,我说的话你又不信。”
他居然这么噎我——我气得顺手拍了他屁股一下,他“哎唷”一声,疼得眼泪又下来了。我赶紧撩起被单——双臀肿得像两个发面大馒头,一道道青紫的鞭痕狰狞吓人。这时候蹭一下怕他都受不了!
我心中后悔,一手握住他轻轻摩挲,另一手伸到他嘴边——他立刻一口咬住。
我疼得一哆嗦,强忍着不动,道:“疼就使劲咬,别憋坏了你。”
阿七狠狠咬了一下,却又松了嘴,看着我道:“我舍不得!别看你舍得往死里打我,我可舍不得让你疼!”
我心中一酸——你对我有这个心,我到大师哥跟前就替你扛多少打也值了!不过这个倒也不必告诉他,遂道:“你和陈湘都是一肚子学问的聪明人,不象我直肠直肚的粗人一个!你真想进门,我可跟你说明白了——我不爱跟人斗心眼,你那些鬼心思给我收拾起来,在家里不许用!”
“不过是怕我得罪先生罢了——先生性子宽厚,又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就那么没良心吗?大哥要不放心,咱们今天就说好了——以后我若跟先生拌嘴惹他生气,大哥不用管什么原因,只管罚我就是!”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看着他道:“好吧,反正陈湘也答允了你,你要跟着我就跟着好了。等咱们回到普陀山,跟陈湘和二师哥说明了——让你光明正大地进门!”
阿七把头埋在我腿上,伸臂紧紧抱住了我——他从背到股全是伤,我想回抱他也没地方下手,只好慢慢抚着他披散的长发以示抚慰。
静下来才听见门外有呼吸声,我微笑道:“绿烟吧?回来了就快进来——你七爷背上的伤还等着上药呢!”
绿烟低着头进来,阿七虽放开了手,头还是在我腿上枕着,我接过药盒道:“晚饭做好了吧?你端进来我们在这里吃。”
绿烟摆饭的功夫,我给阿七上好了药。阿七便打发绿烟出去吃饭,要汤要水的让我喂他吃——我把他打得不能动,也只好悉心服侍他。他吃两口便嫌烫,说要晾一晾,让我吃完了再喂他。
我笑道:“怕我饿就直说让我先吃——什么烫了冷了?你就是爱兜圈子!”
阿七笑道:“对付那些达官贵人们习惯了——我可真是怕你饿了,打完了这个打那个,又砸板台掰桌子的,耗多大力气啊!”
“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你就耍嘴皮子吧——今儿这四十鞭反正也还没打够呢,等我吃饱了再收拾你!”
(三一)女儿心事
吃完饭阿七就腻着让我坐在床边,他贴着我的背,枕在我腿上让我给他讲故事——我又哪里会讲故事?说到后来没法子,他便让我给他说说陈湘的事。
说到陈湘我自然有话——说起我因为去璐王府第一次见他,他正在江南赛事会上夺魁,一连两届被评为“江南第一才子”;可是璐王功高震主,朝廷百般猜忌,逼得璐王爷遣散亲信,我奉命带小郡主回山;而陈湘心念旧主,想追随璐王又怕连累家族,有意触犯族规,被逐出门,把科举的大好前程也都不要了。
阿七听到这里,道:“大哥,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先生肯这么做,他对璐王爷只怕不只是君臣之义这么简单!”
“就你聪明!陈湘那时候一心一意爱着璐王爷——所以才舍了命、舍了前程追随他,要不是以为璐王爷死了,他也不会跟着我!”
“原来如此!先生对璐王爷,可不比我对大哥的心意差呢!”
“是啊,陈湘最初肯跟着我,也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直到后来在京城我获罪被流放,陈湘舍了太医院的职位、不顾太后的宠招辞官跟我一起到岭南,我才知道他是真的决定生生死死跟我在一起了!”
“那璐王爷,听大哥的意思,其实并没有死?”
“是啊!我大师哥瞒着朝廷把璐王爷秘密送到了海外,对外只称呕血而亡,只不过当时我和陈湘都不知道——朝廷觉得璐王死得蹊跷,没抓到我,就把陈湘逮到锦衣卫里严刑审讯——后来他肯跟着我,也是因为我把他救出来的缘故——这还要谢你,要不是你下这毒谁都解不了,大师哥也绝不肯让我跟他在一处!”
“大师哥?就是周盟主,他连你的私事也要管?”
“我跟你说——我从八岁父母俱亡,就是在大师哥家跟周若谷一块儿长大的,大师哥对我比亲爹还亲!我的事他老人家都管得!”
“是了,我记得当初大哥说不到东瀛来做生意了,也是因为你大师哥要给你娶妻的缘故!”
“是啊!所以说你要想跟着我,以后就规规矩矩别惹事——陈湘和我都好办,要是惹恼了我大师哥,谁都护不住你!”
阿七沉吟半晌,看着我道:“大哥,你今日答应让我进门——是不是准备把周盟主对我的责罚一肩儿都担了?”
他聪明过人,既然猜到了,我也不再瞒他,叹口气道:“放心吧!你进了我顾家的门,大师哥怎么也不会再为难你!有陈湘劝着,大不了责罚我一顿!所以让你跟陈湘好好相处——陈湘的为人从我师父以下都很敬重他,他在我们南海派说什么话比我有用!连大师哥轻易都不驳他的面子!我师父人很随和,你倒不用怕——等他们从海外回来你就知道了!”
阿七抱住了我,半晌道:“大哥,我就知道,你打我打得再狠,心里是疼我的——我有灾有病的时候你总能挺身护住我!你放心,我以前种种不好我都改,我也学先生那样,多做好事多帮人——绝不让大哥为我受累!”
他肯这么说,我比什么都高兴——“嗯,阿衡这件事你多用点儿心,能帮二师哥找到儿子,那是一等一的大功;说不定我师姐的心病就此好了——大师哥面前我就能替你说话了!”
话说开了,阿七的心也放下来,顺顺利利养好了伤。云儿的手过两天也就好了,每日缠着阿七不是学琴就是学诗——她本就聪明,没几天就弹上了手;没事自己也爱拿本书看了,我倒不能不佩服阿七——确实比我会教徒弟!能不能学成琴棋书画倒是其次,女孩儿家这么大了实在是应该稳重些!
可我要知道学来学去会学出事来,我倒宁肯云儿还是个疯丫头倒好!
当时我正在船头训练水手,就听房里“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是云儿尖声叫道:“你干什么?”
我心头奇怪,云儿和小睿在屋里跟阿七念书呢,怎么就吵起来了?让水手们继续训练,我推门过去,就听小睿厉声斥道:“你,你还有脸说?”
我赶紧过去,问道:“怎么了?”云儿怒道:“师父,小睿乱发脾气,”
阿七忙打断她道:“没什么,我有些头疼,回房歇一会儿。”站起身便要走。
我见他一直偏转了头不看我,匆匆便往后舱走,一把扯住了他,细看才见他脸上一个淡淡的巴掌印,不由怒道:“这是怎么搞得?”
阿七道:“方才递东西,不小心拍在脸上了。”
小睿气恨恨地道:“谁说不小心?那是我打得!”
“你敢打你七叔?你好大的胆子?给我跪下!”我一下子火了。
小睿看了我一眼,不敢违背,屈膝跪下。我想想小睿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于是问他:“你为什么打人?”
小睿道:“他们俩,他们两个不知羞耻!”
这话说得我一下子愣了——自从我知道小睿是璐王爷世子,师父又说他面相极贵,我便不再在武功上要求他太多,转而让他多学经时济世的实用之学——原本陈湘教他;后来医馆越来越忙,便专请了一位饱学宿儒来给他讲书!
这孩子一年大似一年,一反姐姐的活泼好动,性子越发沉实稳重——云儿和阿七方才在干什么?小睿竟说他们“不知羞耻”?气得冲过来就打人?
我的眼光扫到云儿面上,大姑娘的脸一下红了!阿七转身便走。我瞪了云儿一眼,跟着阿七回到房里,关上门问道:“怎么回事?”
阿七结结巴巴地道:“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想到……”
“我问你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三个在房里干什么?”
阿七一咬嘴唇,道:“一开始小睿不在这儿,云儿写了一首词问我怎么样,跟她说着说着,她忽然,她忽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正好小睿进来”
我脑袋“嗡”的一声,险些跌倒在地下。阿七吓白了脸,跪下道:“大哥,我,我——我这些天只是教云儿学诗学琴,一直当她是个小姑娘!”
这时候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云儿进来道:“师父,你别又责罚七叔,不干他的事——我心里喜欢他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想跟您说,一直不敢!今天既然被小睿撞见,索性就挑明了——我早就想好了,我要跟雒纬退婚!”
我一巴掌抽在她脸上,伸手扶住书案,眼前金星乱冒——报应!报应!如今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怎么都这样古怪?就喜欢比他们大一辈的男人?当初岳无双为了陈湘要死要活,如今云儿竟又喜欢上了阿七!
我想起前几日阿七挨打时她又扔藤鞭又拼死相护的情形,回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当日罚她回房面壁思过,她不写悔过书,倒把阿七那首诗翻来覆去写了一纸,那不明摆着是一直在想阿七——我只道她跟纬儿年貌相当,两情相悦,怎么就没防着她会对阿七动心呢?
阿七阿七,人说漂亮的女人是祸水,有魅力的男人何尝不是?我当初能强拉了陈湘回来,把岳无双扔给岳震(后来就听说岳震疯瘫了,不知是不是叫这个宝贝女儿气得)——如今云儿是璐王府的郡主,是我自己的徒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叫我可拿她怎么办?
阿七回头看着我,“大哥,我想跟云儿谈谈。”
我茫然地点点头转身出门——你谈吧,我是没法子了!璐王爷把女儿交托给我,我就把她教成了这副样子,又不能真赶她出师门不管她——那么除非你能让她改变主意,否则我就只好自刎以谢了。
(三二)郡主勤王
我正坐在船头发呆,忽然一声震响,船身猛地一侧。起身一看,天风海涛之中,就见不远处几艘船正在交火,看一边的旗子,这边七八艘都是漕运的粮船;另一边三艘快船,却不知是什么人,正在向粮船发炮——我们的船就是被打过来的炮弹爆炸震歪的!
阿七和云儿一起奔出来,看看形势,相顾变色。我叫他们不用怕——这艘船原来就被我改装训练过,不光配有火铳等利器,水手还被安排轮班值夜——船上十二名火铳手的两个头目还是我原来亲手训练的,其余的都被大师哥派到各船上训练新手,连发铳装弹都是两个一组,避免中间的空隙!
我拿着千里镜一望,眼看着粮船猝不及防,虽然有六七艘,但指挥不利,被各各击破,已有两艘落在人家手里——那三艘快船不知什么来头,夺了船之后便见不少人被砍翻或抛下海去,手段残忍之极。
我看着心中大怒——夺船夺粮我都可以不管,但已经控制了粮船,不放心的话将船上原班人马放到小船上赶走也就是了——可他们居然连寻常水手也不放过,将一船人尽数诛戮,这可太过分了!本来我船上带着阿七和孩子,我不想多事,如今眼瞅着对方杀人如麻,我如何还能坐视不理?
我让阿七带着孩子们在房中不准出来,指挥兵船便冲了过去——我们船坚炮利,行驶如飞,两边船舷一边三组火铳手又训练有素,那三艘快船岂是对手?被我将首领打倒,登时乱了阵脚!
剩下的几艘粮船眼看同伴被诛戮,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拼死反抗,三艘快船见无法控制局面,打起唿哨,掉转船身撤走。
云儿他们估计躲在舱里也都看见了,一见敌船败走,云儿第一个冲了出来。八艘粮船有两艘被人家驶走了,还有六艘惊魂初定,自称是官府漕运粮船被山东反民打劫,一边谢我相救之德,一边问我什么来头。
还没等我说话,我身边云儿大声道:“本宫是璐王府碧云郡主!”
这时阿七也走到我身后,道:“大哥,对方既是官军,咱们又救了他们,索性便收服了,也给郡主做个先导!”
阿七足智多谋,看来云儿这举动也是他授意的,我也就附和道:“璐王府碧云郡主上京勤王,助皇上评定叛乱——来者何人?还不拜见郡主?”
我这话看似随口道出,其实用内功送出,用不着象他们船上喊话手大声呼喊,四艘粮船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云儿本就艳光四射,令人不可逼视——我们方才打败敌船的厉害更让对方震惊不已!我再露了这一手功夫,对面几艘粮船的舵主相互对视一番,当即率众拜倒:“叩见碧云郡主,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当下问了几位舵主的姓名,为首的姓罗,是杭州府派去运漕粮支援官军的!原来反军领袖刘氏兄弟颇有智计,知道兵无粮不行,所以特别命人打劫粮船,却被我们误打误撞救了下来——这几艘粮船也是要到天津港登陆,被反军杀得心惊胆战之际,正好遇上我们,巴不得我们护送到岸!
云儿本就聪明大胆,在阿七密受机宜之下,一出来就镇住众人——反正他们纵然恭敬,也不敢到我们船上来拜见,这临时抓差的郡主也不至于被识破!
大敌当前,儿女情长自然都靠后——这件事想起来我就头疼,索性就交给阿七去办,我每日忙着安排火铳手们轮班训练——阿七说把他和我的事都跟云儿说了,劝她别再胡思乱想。云儿什么也没说,对阿七倒是言听计从。
同行十几日,云儿在阿七训练下,越来越有郡主的气派;小睿本来就性子沉稳,被阿七提点两句,这世子更是似模似样——我们商量定了,当着人我仍算是二人的师父;阿七算是王府的师爷——云儿听了此话,立时就不叫他七叔了,我一瞪眼,阿七笑道:“既然是师爷,郡主和世子还是称我为顾七爷吧!”
这场争战并没造成多大损失;但是亲眼见识了战争的残酷,在生命都受到威胁的危难之间,大家的心思都发生了变化,小睿和阿七之间也不再有隔阂。
半个月之后船抵天津港,登岸后那几艘粮船的总舵主亲自陪我们到驿馆,一边飞报上司,天津港的总兵官听说郡主驾临,也赶过来参见——看来阿七分析得很对,璐王爷当初虽受朝廷步步紧逼,却毕竟没真正给他降罪,这王爵也并未收回!如今改朝换代七八年了,这郡主身份抬出来,依旧是皇亲贵胄,无人敢小觑。
既然打明了招牌“璐王府郡主进京勤王”,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我报上“顾峋风”大名——料来天津总兵会有专折奏往朝廷,也让皇甫骏心中有个底子。
我问了问当今形势——原来反民被边军击溃后,虽然不再明目张胆攻州霸府,却化整为零,不时劫夺粮船,刺杀高官,骚扰得众官员不得安宁,人人自危——基于如此形势,我和阿七一商量,与其借兵保护,倒不如我们也化整为零,悄悄进京。
在船上时我就做好了准备,十二名火铳手我另教他们一些近身格斗之技,挑了四个年轻敏捷的作随身侍卫;然后换马乘车,扮作寻常百姓去往京城——云儿嫌乘车气闷,索性扮作男装跟大家骑马而行——这位郡主生得太美,每天要涂黑了脸才免得太过引人注目。
路上偶尔有流贼打劫,以我的功夫自然是信手打发了,快到京城时阿七命绿烟带一个侍卫先骑马去京城如意楼打个前站——风月之地是达官贵人常来常往之处,这里往往能探听出一些上层消息,免得我们刚过来两眼一抹黑。
我们一到京,绿烟早在十里亭迎候,说如意楼京城的大掌柜杜鹤影已命人安排好了住处——是东城朝阳门外一座极清幽的宅第。待我们安置好了,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便亲自过来,见了阿七仍执弟子之礼,跟我也磕了头,才问道:“郡主娘娘呢?”
云儿一身男装地站在杜鹤影身畔,听罢“噗嗤”一笑,道:“方才在院子里咱们不就见过了?还是我带你进来的呢。”
杜鹤影虽只二十来岁年纪,人物清俊,在京城里独自执掌门户,什么达官贵人没见过?却被云儿闹了个大红脸,道:“我还当是师父新收的弟子,这可唐突了!郡主快请上座,容鹤影行礼!”
我瞪了云儿一眼,道:“她是被我宠坏了,这身打扮难怪你误会——因为路上不平靖,所以我们也就没张扬,都是自己人,不用那么客气了。”
杜鹤影答应一声,阿七却指着小睿道:“这是璐王世子,你来见个礼。”
杜鹤影见小睿年纪虽小,气度沉稳,倒不敢小觑了,恭恭敬敬地大礼拜见,小睿也端端正正地还了礼,这才坐定,说起京中形势——虽然反贼大部队被镇压了下去,但小股流贼仍不时焚烧劫掠各县府仓库监狱,官军大部队赶到,流贼早已窜入山林,根本不与官军正面作战;而地方官员大半无力守土自保!
京城在这种形势下当然是外松内紧,盘查甚严——这也是他才把我们安排在城外的原因,可以进退自如——当今皇上在此非常形势下,倒是一改当日游嘻之态,每日召见阁臣,励精图治,屡次下令蠲免受反贼所害的地方赋税,赈济受灾百姓,因此大得民心——说到这个,他看了阿七一眼,道:“师父,这个倒真是多亏了阿衡!”
“阿衡?你有阿衡的消息了?”我心头大震,“阿衡是在朝廷里?”
阿七道:“都不是外人,你说吧。”
杜鹤影道:“是!师父的信弟子收到之后便开始调查,当初那位带阿衡来的张大人去年调升了湖北学政——他带阿衡来京后,阿衡被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看上要了去,张大人因此官运亨通,都说这是阿衡报答旧主的恩德。”
云儿道:“别扯那位张大人了,谁问他啊?阿衡倒是被谁要了去啊?”
杜鹤影笑道:“郡主真是快人快语,您也关心阿衡?”
云儿道:“我们就是来找他的,他——我关心他不对啊?”
杜鹤影脸色一正,看了阿七一眼,道:“郡主说得很是——阿衡,他现在当今皇上身边。”
(三三)日边红杏
“阿衡在皇上身边?他在那儿呆了多久了?”我大吃一惊,别人都道他攀龙附凤,只有我知道皇上身边不是那么好呆的——所谓“伴君如伴虎”,那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一点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皇甫骏虽不是严苛之人,但他行为放浪,他身边之人很容易成为朝臣的眼中钉!何况还有一位娇纵嫉妒的皇后?
“是!弟子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具体怎么结识的皇上虽不清楚,但张大人是去年年底外放湖北的,那么阿衡最迟也是那时候就跟着皇上了——阿衡算是咱们这一行里第一等的人物,也给师父争了一口气。”
杜鹤影言语中颇有艳羡之意,我却深刻体会到了阿七给弟子们立下规矩,不得随便谈论同门的深意!阿七听到这里,脸色也是一变,“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杜鹤影一愣,吓得站起身来,叫声“师父!”
阿七冷冷道:“你在京里这两年,可长了不少本事啊?”杜鹤影一看师父的脸色,也顾不上难看不难看了,屈膝便跪在了地上。
云儿愕然,道:“七叔,怎么了?”我连忙劝道:“鹤影在外头还要执掌门户呢!”——要教训回房里没人处再教训,当着人你给他留点体面!
阿七微一沉吟,道:“起来吧,郡主问你话呢。”
杜鹤影唯唯站起,脸色毕竟有些尴尬。云儿聪明之极,也站起来笑道:“杜师哥独自执掌门户这么多年,还这样恭敬师门,当真令人佩服!七叔规矩大,我要是跟着他作弟子,怕早被他打死了。”
她这么一插科打诨,方才严肃紧张的气氛又和缓了下来,杜鹤影给她拉着坐下,道:“郡主是金枝玉叶,岂能和我们一样?”
我在这里住过三年,知道京城人都有些以“皇城脚下,见多识广”自命,个个口若悬河;杜鹤影身处其间,不免学得油嘴滑舌些、喜欢吹吹牛什么的,那也不是什么大过,拍拍阿七的手,让他别这么眼里不揉沙子。
云儿的一件本事倒是象我的徒弟,就是只要她愿意,和谁都能很快熟络无拘——她和杜鹤影聊了一会儿京城的风土人情,又开始追问阿衡的事。杜鹤影滔滔不绝,我们也跟着听了不少:什么皇上收阿衡为义子,对他宠爱非常,为他单建了一所义子府;皇后醋海兴波,皇上为此废了皇后;他生了病,皇上割肉为他祈福等等,种种传闻不一而足。
云儿只是啧啧称奇,我倒奇怪了:“皇上这样专宠他一个,为他废了皇后,难道太后和朝臣就容得下他?”
杜鹤影道:“皇上是万乘至尊,旁人就看不惯又能怎样?听说皇后奇妒,搞得皇上年近三十还没有子嗣,太后也很生气——废了皇后,就给皇上另纳了几位妃子;阿衡也结交了朝中不少大臣,劝着皇上每日上朝听政,励精图治,所以大家也都觉得他懂事,很会做人——谁家还能没个男宠呢?跟皇上过不去,那不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这样我还稍稍放心了些,拜托杜鹤影帮着打探消息,看什么时候对机会了让我见阿衡一面,他满口答应。
我进城去联络钱茂卿等一般旧朋友——有几个已经去了外地,薛奕已外放云南巡抚——他们倒也知道我:“名震江南的顾大侠和妙手神针陈先生,你们那回春堂扶贫济困,天下知名——要不是这一阵子给反贼搅得鸡犬不宁,我们倒想去看看你呢!没想到你就来了!”
说到皇上,钱茂卿还是说到阿衡,所说与杜鹤影差不多——皇上与阿衡形影不离,那义子府就盖在皇宫旁边,军士守卫森严,大概是怕象上回皇后大闹缎库胡同的事发生!
问我来京为了什么事?我只说为了璐王府的事——王爷当初除了碧云郡主,还留下一位小世子,如今郡主十七八岁,到了议婚的年纪,所以我护送来京,跟皇上讨个说法;再看看能不能让世子袭爵。
这事归礼部和宗人府,钱茂卿答应找人帮我问问。有了阿衡的确切消息,又安安稳稳住了下来,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一边派人送信给二师哥,云儿的事又兜上心头——阿七让我尽管放心,这事由他解决!这一阵子云儿总是躲着我,我瓜田李下的也不好找她——好像我跟她抢情人一样。
还没等我去找阿七,郡主娘娘却先找上门来。
“师父,七叔把你们俩的事都跟我说了。”
“说了就好——你想怎么办?”这丫头不撞南墙不回头,阿七除了表明立场,也只能话说从头,劝她死心。
“七叔足智多谋,处变不惊,我一直很佩服他;当日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扑过来为我挡板子,所以我以为他也喜欢我——可是他说,他只是当我不懂事的小姑娘,这都是我一厢情愿。”
“不错,你就是一厢情愿——师父不好意思说你!现下你也知道了,还是别再执迷不悟了——纬儿对你”
“师父!”云儿打断我:“可你对七叔怎么样呢?你本来也只把他当兄弟的——七叔对你,就不是一厢情愿吗?”
我气得一拍桌子,这丫头伶牙俐齿,她在这儿等着我呢!
云儿并不怕我,退后一步,道:“你想跟七叔好,你如何对得起我义父?”
我有种想吐血的感觉——我什么时候想和他好了?我还不是因为他对我一往情深,怕大师哥回来他在劫难逃,才答应让他进门?当日一诺,以后大师哥的门规,陈湘的家法,还有这负心薄幸的一世恶名我就全背上了。
云儿看我半天不言语,紧紧盯着我道:“师父,您脸色很难看,坐下歇歇吧。”说着便过来扶住我。我不敢说话,只怕自己激怒攻心,觉出体内气息散乱,只能手扶住桌边坐下,闭目静静调息。
云儿好似看透了我的心思,慢慢道:“您不过是觉得七叔对您一片苦情,不忍伤他,可是他跟了您就真的幸福吗?
从七叔这边说,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一辈子做小伏底,岂不委屈?就算我义父宽厚,不跟他计较;大师伯性子严厉,如何容得下他?从我义父那边就更不用说了——他抛下一切跟你流放岭南,发过誓生死相随的,中间加进一个小星,他心里会舒服么?
从您这边说,第一心里对不起我义父,以后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二则大师伯回来,听说你不告而娶,只怕家法难容!到时候里外都难堪——这一举三败俱伤,师父,您和我究竟是谁在执迷不悟啊?”
我一口血终于喷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桌子一角已被我捏成了粉末,扑簌簌落了一地。
云儿看着一地的血红,抱着我道:“师父,师父,”
我抬起头来:“云儿,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无论你七叔跟不跟我,他都不可能和你有结果——我受你父王重托收你为徒;你和纬儿定亲两年,如今又喜新厌旧,要做出这逆伦之事——我教徒无方,既没脸见二师哥,也对不起你父王;我唯有伏剑自刎一条路——云儿,你贵为郡主,人大心大,我管不了你!你非想要你师父这条命,你就接着往下走,以后你也不用叫我师父了。”
我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眼泪也掉下来——我现在是真的想拔出剑来,一了百了,再也不沾惹这无穷的烦恼!
云儿“哇”的一声哭出来,口中喃喃道:“师父,云儿不孝!”转身奔了出去。
我闭上眼睛,任凭泪往下滚,阿七,你可真是个麻烦啊!
(第四部完)
释名不知不觉就写了半年了,虽说写文于我是种享受,但是每天3000字的量也确实有些吃不消——咬着牙一路坚持下来,是因为大家很多的支持,好几次想结尾,因为大家的要求一拖再拖,居然搞出了四部,比我的预算多出了一倍。
之所以会用这个名字,最初是因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首诗——蒹葭其实就是蒲苇类的植物,一大片在一起很壮观,其实每一棵都不起眼——我本来想写的就是小人物的故事,小顾也好,陈湘也好,阿七也好,都是很平凡的人,有着普通人的感情,做着普通人每天都在做的事——在历史的大背景里,每一个都是沧海一粟的小人物而已。
可是蒲苇也很坚韧——《孔雀东南飞》里,苦命的小夫妻在被迫分离时就以此自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小顾对陈湘的爱,阿七对小顾的爱,大抵都可经得这一比!
这篇文还留下很多尾巴,比如云儿的故事,阿衡和皇甫骏的故事,阿七调教阿衡的故事,回头有时间了再慢慢写吧——我负责团队业绩,这几个月已经耽误了很多工作,实在是没有太多精力了——晴川讲话,这个又不会带来收入,每天三四个小时的投入纯粹是自娱娱人!我自己就是做投资理财的,在没有达到财务自由的境界之前,这样子“玩物丧志”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当然如果有同好接着往下写,我也很欢迎,我最近实在是心力交瘁,儿子开始上学了,不能再放手不管!春节前是业绩高峰,也要好好拼一拼——人生就是这样无奈!所谓“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这世上原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所以佛家才讲“万事随缘”吧:)祝大家新年更上一层楼!
洞房花烛(上)
夏日榴花红胜火,东城朝阳门外一所大宅更是红烛高烧,红灯高挂!一班歌舞杂耍扭着秧歌出了城门,搞得热闹非常,引得街上人人侧目。
这一天是璐王府碧云郡主成亲的日子,皇上亲自主婚,新郎官是皇上的义子雒衡的双胞兄弟雒纬!
自从半年前带小睿姐弟入京,因我救驾有功,皇甫骏答应我的要求,恢复璐王府旧制,由璐王之子朱睿承袭王爵——而我奉命统领九门保护京畿。
皇甫骏因我和陈湘开设回春堂,安定江南有功,对我们大加封赏,招陈湘到京叙旧——阿衡在阿七帮助下和二师哥父子相认,二师哥一家便留在京城陪伴他;纬儿也秉承陈湘之意,在京城也开了回春堂分号,救济灾民。
大战之际,京畿百姓流离失所,阿七看我担心,当即慷慨解囊,开粥厂、办药厂,大受皇家褒奖,封他为户部员外郎,以官府名义救济灾民,安定民心。流民之乱也终于平定了下去。
杂耍队闹得锣鼓喧天,杜鹤影带人穿插其间张罗客人。我和陈湘、二师哥夫妇分别是男女方的长亲,钱茂卿等几个老朋友不好意思闹小一辈儿的洞房,便拿着我打趣个不了。
皇上张口接住身边雒衡剥好的荔枝,连声赞道:“峋风,你七弟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都说荔枝“一日而香变,二日而色变,三日而味变”,他怎么能把南边的荔枝运到京城还这么新鲜啊?”
“我也不知道,他鬼主意最多。”
阿衡道:“我刚才看见七爷在那边忙呢,我去问问。”
皇甫骏道:“就是,问清楚了,回头咱们也就有荔枝吃了。”
一顿饭吃到快定更才散,我酒量虽大,也被灌得有些头晕。送走皇上和众位贺客,陈湘扶着我往后走,阿七看我走路不稳,道:“大哥喝多了,我那里有醒酒茶,我泡一壶给两位哥哥吧。”
我喝了一碗酸梅茶,酒劲儿下去了些,向陈湘道:“阿七会茶道,你尝尝他的手艺。”陈湘道:“好啊,酒喝多了,正想喝口茶呢。”从阿七手里接过来抿了一口道:“果然不错!”回头向我道:“今天我也乏了,你去阿七房里睡吧。”
他这句话说出来,我和阿七都吃了一惊——阿七脸红得跟胭脂似的,低了头不敢言语;我心中五味杂陈,叫声“陈湘”,竟不知说什么好。
陈湘站起身来,拿了一包东西递给阿七,道:“算我恭喜你们——本想回南边之后再给你们办事,如今看皇上的兴致,还不知哪一日才放咱们回去!在京里不好太张扬——今天借着云儿的喜筵,就算喝你们的喜酒了!”
我喝酒喝的脑子有些木,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是想求陈湘让阿七进门,可他来京这几天每日忙忙碌碌,不是在回春堂就是让皇甫骏叫走;而我也是九门巡戍司和京营两头跑,老是对不上合适的机会跟他说!上回跟他才提了一句就被打断了——难道又是阿七去求他了?
阿七屈膝跪下,道:“容我给哥哥行个礼”。陈湘扯住了他,道:“刚才不是喝了你的茶了吗?我有些乏了,你大哥就交给你了。”自掀帘进了卧房里。
我让阿七先回房,跟着陈湘进去。陈湘回头看着我道:“你又进来干什么?”
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伸臂抱住了他。“陈湘,你不怪我么?”
陈湘倚在我怀里,半晌道:“我知道你的心!以前摸不准你的心思,我总是不放心;如今知道你的心在我这里,我还怕什么?——你爱我有多深,阿七爱你就有多深!他尽心尽力帮咱们找阿衡,建学社,施粥舍药的救人,以前就有多少不是也赎干净了!别这么苦着他了!”
“我是怕大师哥饶不过他,这才决定收他入门的。他对我这一片苦情这么多年不变,我也不能不怜惜——只是这样做太不对起你!”
陈湘贴着我胸口道:“我知道你为难!放心吧,我也想明白了——就像天上的太阳,我难道能收到自己房里不让它出来?阿七这么能干,又细致知礼,今儿晚上他的茶我都接了——你没有违背临行的誓言,这是我答应的——不算你负我!你过去吧,以后一边一天好了。”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要说我对阿七无情那是假的,不过是怕陈湘多心罢了!难得他大度能容,我不知怎么感激他才好,想起他整日劳累,我打了热水来给他泡上脚,又给他按摩手臂肩背。
我是没有违背临行誓言!陈湘说过,要怎么都行,就是不许我背着他偷偷摸摸地做——既然打定主意让阿七进门了,我跟阿七都知道绝不能违陈湘的话!加上这半年碍着云儿,忙忙碌碌也就过了——可是陈湘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违誓呢?难道是先问过阿七了?他不问我,竟然先去问阿七?他两个就这样好?
我看着陈湘:“你就这么相信阿七?”
陈湘正闭着眼享受,听我一问,睁开眼看着我——“怎么?我不该相信他?”
我赶紧摇头——今晚是喝多了,胡思乱想什么啊?我赶紧道:“不是!你是君子之心,量大福大——难怪阿七敬重你!是我自己小人之心!”
陈湘看着我:“阿七敬重我,你看不惯了?你方才想什么呢?”
“我哪儿敢啊?我就是觉得——你们俩都是读书人,一肚子的学问,我就是个大老粗——配一个我都觉得配不起你们,何况是两个?”
“觉得欠着我的了?”
“我欠你的!”我郑重点头,“陈湘,你这样待我,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
“一辈子报答不完,那就下辈子再接着报答好了!”陈湘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心头一热——陈湘已经想到跟我下辈子的事了!我一伸手抱住了他,觉出他身子也越来越热——我心头争战,身形微微颤抖。明知道阿七就在那边等着我,可是,陈湘!我的陈湘啊!
陈湘深吸一口气,一下子挣开了我,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好了好了,你给我捏捏就行了——以后这个不能天天有了,让我好好舒服舒服!”
我道:“你想要就天天有,就算该去那边——我先给你捏完了再过去。”
陈湘笑道:“这话当真?”我道:“当然!”
陈湘推了我一把,道:“去你的,我就那么轻狂?好像离不了你一样!赶紧过去吧——阿七还等着你呢!等你等了这么多年,别再让他等了。”
洞房花烛(中)
“这算什么轻狂?你每天治病救人的这么累,我原该服侍你的。我服侍你睡下再过去。”
“去吧去吧!我想静静看会儿书——从跟了你,多少年没消停过了?”
“好啊?原来你是嫌了我才把我推给旁人的啊?”
“你再得了便宜卖乖,那就别走了,给我在这儿跪一夜!”
“别,我怕了你,我这就走!”
“等等!”看我拉开门,陈湘又叫住我。
“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乐糊涂了吧?你就这么走了?”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开玩笑——“那怎么着?要我现在就磕头谢恩?”
陈湘“呸”了一声:“你不拿着换洗衣服?”
我登时明白过来——我生性好洁,男人跟男人□又是用后面,所以每次都要洗澡!今晚诸事纷纭,我早给忘了。
陈湘站起来,找出我的衣服裹了一包递给我,我强自镇定了半天——“陈湘,明天我再好好服侍你!”
到了阿七房里,他正坐在床上发呆,看我进来,站起身好像要扑过来。看看我手里抱着一包衣服,迈一步却又站住,脸一下子红了。
我跟他六七年没在一处了——他素来主动,每次火辣辣地缠上身,我总要想尽法子推拒,没想到今日得偿所愿却矜持起来!这一下连我也不大习惯了,看着他身上的浴袍,没话找话道:“你都洗完了?”
阿七红着脸点点头,这院子里也有浴间,我道:“那我去冲冲,你等我一会儿。”
洗完回来我才发现屋里明亮了许多——两枝红红的大蜡烛一片喜气,床帐虽是原样,床上枕头却成了两个,枕套也换成了新的。
我笑道:“你倒早预备下了?是不是陈湘早和你说了?”
阿七道:“没有,这都是先生刚才给的。”
我笑道:“你们俩倒真好——咱俩的事他不问我,倒来问你。”
阿七道:“先生不去问大哥,是因为他相信你不会骗他!”
“你这话蹊跷,他要不相信你,问你干什么?”
阿七低了头,道:“先生来问我,是为了要我相信——我骗不了他!”
我半天才明白他这绕口令一般的话,越发奇怪——“他怎么查问你的?”阿七的心思七窍玲珑,平日跟我一套一套的,到了陈湘面前能多老实?何况这种事做了也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根本死无对证——陈湘怎么辩得出真假来?
“也没多说什么,先生就是看了看我写的那些诗词小令——我不是跟先生学诗来着么?临行之前先生给我说,诗以言志,贵在发乎自然,让我看见什么,想到什么都可以入诗,我那天各处一收拾,这半年也真写了不少——先生一边看一边问我,闲话了半天。”
“这就能看出来?”阿七没事就写两笔我是知道的——估计就跟我心里不痛快了喝酒舞剑一样,有委屈总得找个法子发泄出来。
“大概就象大哥上回说的,你们习武的人功力如何,高手过招时一交手心中就有数——诗文为心声,先生既是“江南第一才子”,我自然瞒他不过。”
阿七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明白了——虽然我不懂诗文,但是阿七的汉字是跟我学的,诗词歌赋这些东西不象琴棋书画,他必是来到中土之后才开始学——阿七再聪明肯定也比不上陈湘十几年的功力!他俩都是文人,阿七遇上陈湘这顶尖高手,是比都不用比就得俯首称臣的。
“那你现在信了么?”这一来我才放心——论心机手段我真弄不过阿七,陈湘的心思又都在钻研医术治病救人上,所以我一直不敢放心大胆让他进门——如今他知道忌惮陈湘就好!
“我信!先生说得好,人与人之间就象五行相生相克——他自己本是一块儿冰,被大哥这一团火给烧融了。”
“他可真会比,我烧融了他,水还是克火!那你呢——我看你也是专门来克我的。”
阿七叹口气道:“我倒是想,没先生这个本事。我本是金命,本性肃杀,可到了大哥面前,还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火能克金,这话一点儿不错!”
陈湘就是有学问!水克火,火克金,可总结得真好——五行相生相克,金水相生,金生丽水,他们俩要是一辈子都这样亲近,那可真是我的福气了!
“属火可真好,所以这样喜气!”我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头,好生喜欢!看着那两支大红蜡烛,不由想到方才红烛高烧的前厅里皇甫骏的话,笑道:“皇上还问你呢,那荔枝怎么能从岭南运到京城十几天还不坏?”
阿七笑道:“这个阿衡已经问过我了——那有什么难得?箱子里用厚棉被裹上冰块,荔枝放到中间,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驿递,每个驿站换一回冰,其实七八天就能到京。”
“这大夏天的,南边怎么会有冰?”
“这可是我的独门密技了——我们东瀛有制冰的法子,不过这法子花钱太多,寻常人家就知道也制不起。阿衡也爱吃荔枝,我才单教给了他,反正皇上不缺钱,日后阿衡想要什么有什么!”
我的心一沉——“皇上不缺钱?皇家的钱哪来的?还不是老百姓的?这一场仗打下来,国库早空了,你又兴出这个花样来——别说制冰的花费,几千里地从岭南往北京城运荔枝,那得多劳民伤财啊?”
阿七听我说到这个也变了脸,道:“我,我只想着云儿大喜的日子,皇上亲自来主婚,所以才弄些新鲜水果给大伙儿助兴,没想到这个。”
我想到皇甫骏兴致勃勃说“以后都鲜荔枝吃”的情景——他那个随心所欲的性子,既然尝过了鲜,如何还拦得住?禁不住叹道:“你前两个月也曾亲去施粥舍药,你就忘了老百姓饭都没得吃的惨状了?”
阿七才貌双全,对我也没有二心,我唯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点。他倒也知道,慢慢退下睡袍,俯身跪到我身前,道:“我知道错了,请大哥责罚。”
洞房花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