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湘看了我一眼,道:“岳姑娘,你年轻貌,岂无良配?我早告诉过你,陈湘有家有子,我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岳无双道:“你是不喜欢我,还是不能喜欢我?”
陈湘道:“我喜欢你,就像喜欢一个小子——我心中另有爱人,我跟他立过誓,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岳无双道:“我知道你是个情深意重之人,要不是为这个,我也不会这么喜欢你——可是小睿的娘已经死了!你要为她枯守一辈子么?这对你不公平,这对小睿也不公平!”
陈湘默然半晌,道:“岳姑娘,你喜欢我,对你也不公平!我今生跟你拥无份,你对我死了心吧——岳盟主,告辞了。”
我跟陈湘出了客栈,我早已心疼不过,掳起他的衣袖察看伤口——伤口足有半尺长,还好伤得不深,因我截了他血脉,已经渐渐止了血。
我问道:“疼不疼?这丫头真是没轻没重!”
陈湘道:“不碍事,是我自己在匕首上蹭的。”
“你心思倒灵,这招苦肉计使得好——也没见过这样无法无天的孩子,大姑娘家就敢说自己怀了孩子!追上门让人娶她!老岳也是个糊涂蛋!”
陈湘道:“别提这事了——传了出去,让人济娘怎么做人?”
我白了他一眼:“现在知道心疼了——早跟你说招惹不得!”
这痴心又固执的丫头啊!我叹了口气——要真有这么个儿,也真是没办法!
可怜岳震那么领袖武林的大英雄,然会管教儿——平日定是娇纵惯了,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便予取予求,全不考虑他人感受,家里越拦阻越是叛逆,居然想出这种法子来威逼父亲!可怜老岳再威风,听说儿怀了别人孩子也只能忍着气来求人!这回怕不要被这宝贝儿气死!
老天保佑,云儿那野丫头我可得预先防备些——纬儿既喜欢云儿,两个人又年貌相当!倒不如找二师哥早点把亲事定下来,我也好能卸下这千斤重担!
回到家给陈湘上了药包扎了伤口,看他没精打采的,我让他好好歇歇——嘱咐五哥今天医馆不开门了,有人来一律挡驾。
我因为岳无双想到云儿,吃过饭便去跟二师哥商量云儿和纬儿的事——二师哥两个儿子就剩了这一个,本来云儿是郡主身份,子又野,他怕儿子受屈,不大乐意!可是纬儿就喜欢云儿这活泼劲儿,当初要留在山上就是为了陪着这漂亮师,二师哥也拗不过他——我既然提出来,师哥也无异议,不过两个孩子还小,倒也不用急着挑明。
晚饭后回到房中,陈湘正站在窗前发呆。我跟他提了二师哥对云儿纬儿亲事的态度,他点了点头,道:“你作主吧。”
我看他神不愉,逗他道:“怎么了?还在想岳无双?”
陈湘道:“圣人说修身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诚不我欺——略一放任,便惹出这段孽缘来——岳姑娘那里,是我害了她了。”
我看他心思沉重,笑道:“你要真舍不得,就娶了她回烂了。”
陈湘道:“我不是舍不得!其实你今天要为云儿定下亲事,还不是怕她以后也有这番遭遇——你说的对,年轻姑娘不懂事,难道我也不懂?不过是图一时痛快,就不去考虑后果罢了。”
他说到这里,到抽屉里取了荆条放在桌上——“我不该放任自己,让岳姑娘误会,闹出这么大风波——这是我的错,我应该为这种放任承担责罚!我想,应该是,五十鞭。”
陈湘说到这里倒平静了,退下外衣,屈膝跪在我面前。
陈湘一向律己甚严,我暗暗叹了口气,劝道:“岳无双这予取予求的子,让谁遇上也难保不出事——这姑娘也是给惯坏了,总要吃点亏受点教训。你今天在老岳手下也吃了不少亏,手臂上又受了伤,你别太自责。”
陈湘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不是因为她,是因为自己!王爷说过,众生畏果,菩萨畏因——峋风,你我前世只怕惹下了不少痴情孽债,如今若不深自警惕,一遇孽缘难保不出事!你我原该互相督责——难为你!”
他提到这个,我心中也是一凛,点点头道:“好吧”,把桌上的荆条拿起来,看他垂首敛眉的样子,心中愈加敬爱,荆条一下一下抽击到他背上,然敢再存一丝亵渎之心。
今年山上人多,年关也过得热闹。陈湘医术高明,价钱又公道,医馆里称颂感恩的锦旗越来越多——有人专门打了一块“妙手回”的牌匾给我们挂在门楣上,所以大家干脆把医馆叫做回堂了。
求医的人当然也越来越多——二师哥原本隔一天陪着师来让陈湘给施针,后来看他实在太忙,二师哥便自己学着行针给师调理——夫俩闲来无事,看他忙不过来便常来帮忙——三师有事可忙,精神竟日渐好起来。
我每日课徒之余,也帮他安排病人、整理药材——看有些远道而来一时排不上号的,或者需要连续多日施针的还要到山下找地方住,索便让五哥五嫂将空余的十来个房间都收拾出来给病人和家属住宿——有住的地方还要有吃的,五嫂便另雇些人开了一间饭馆——求医的人多,渐渐的山下卖果子卖菜的、卖各种玩意的都汇集起来,普陀山下竟形成一个小小集市。
夏之交大师哥再来的时候,见状也是惊叹不已。他老人家更是大手笔,出钱雇人再兴建了上百间房舍,从半山一直盖到了山脚,饭馆和住宿也找了专人经管——师父本来爱热闹,这医馆越来越红火,他老人家也没事就下来,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做个临时督察。
我们并不为求财,所以各种价钱都定得不高,但还是有许多求医的人没钱治下去。后来我想个法子,实在没钱的人便让人安排他们做饭择菜、整理房间等诸般杂役,治病也就不收钱了。这一来更是轰动江湖,来求医的人越来越多,陈湘每天从早忙到晚。
教孩子们读书的事早就让二师哥接了下来;纬儿本来底子扎实,踏实心细,自从上次打翻药受了责罚,他便跟着陈湘学习辨识药材药——现在看陈湘实在太忙,二师哥除了自己夫帮忙,更让他专门跟陈湘学医——纬儿自幼习练内功,于人体经脉穴位早就熟知,再学会针灸手法,上手极快;一般小病他就能解决,疑难的再请教陈湘。
忙忙碌碌时间也过得飞快,又过一年,我再料不到竟见到了一个怎么也想不到会再见的人。
第四部 (十一)风流罪过
事情还是要从周若谷说起——大师哥在生意上长袖善舞,普陀山本来供奉南海观世音菩萨,求神拜佛的人就多;现在我和陈湘的回堂越做越大,慕名而来的人数更多,大师哥也就在这里扩建了码头,单组建了船队运人运货——周若谷也就过来帮忙打理,多方应酬。
云儿虽是个坐不住的子,人却机变非常——有那有钱有势的病人想占先的,或是有那奸耍滑的,或是吃饭住宿时有了什么纠纷,她出面往往能够摆平。她还是个生意奇才——我考虑提供吃住原不过是想方便病人,可随着病人越来越多,人手自然也越雇越多,种种分门别类、升迁调转等事,她跟我商量着定下各种规矩奖勤罚懒,每天上百人来来往往的医馆打理得有模有样。
这天我正在医馆,周若谷的小厮直奔进来,见了我就磕头道:“顾爷,您快去救救我们二爷吧,去晚了怕就要被老爷打死了!”
我一呆,道:“怎么了?”那小厮看看四周无人,低声道:“二爷为了救一个人,和知府家的舅老爷打起来了——老爷气急了,让人按在院子里打呢,您快去劝劝吧。”
我听完这话一声冷笑,大师哥又没老糊涂了,周若谷若干的是正事,至于打他——“你二爷是救的什么人?是啊还是小倌啊?”
那小厮道:“爷真是我们二爷的知己,是如意楼的小倌。”我道:“为了争风吃醋跟人家打架,他早就该打!”那小厮见我不动,急得跪在地下碰头:“爷,我们二少爷这回可真是为了救人,要不也不能明知道老爷在还去抢人——他跟您从小的交情,就求您这一回,求您去劝劝吧。”
我被那小厮磨祷办法,只好跟了他到周极馆——院子里已经跪了一地的人,一进门就看见两个人手中的刑杖一起一落,周若谷无声无息地趴在石凳上,也炕出是死是活,下半截的裤子可全成了红的。
院子里也不见大师哥,卢泰一看见我,叫道:“小师叔,您可来了——快去劝劝师父吧,爷俩儿这是较上劲了——这都昏过去两回了,不能往死里打啊!”
我看看石凳底下的水渍,显然是打昏了再用水泼醒,泼了还不止一回——“大师哥让打他多少板子?”
“有数就好了——师父让把那小倌儿给高舅爷送回去,若谷死活不肯,师父说打到他松口为止,若谷却铁了心不松口——这都打了一百多了,昏过去泼醒过来,醒过来再打昏过去——劝谁谁不听,这打到多少是个头啊?”
周若谷是个种子,自来乖滑得很,我倒不知道他还这么能忍,硬是敢跟大师哥较劲——“我大师哥呢?”
“在房里生气呢——让人去搜那小倌,也不知若谷给藏到哪儿去了!他又打死不松口——我们劝两句,这不全罚跪在这里?小师叔您面子大,进去劝劝吧。”
我心说我跟大师哥立场一致,与其去劝大师哥,不如去劝周若谷——看他昏昏沉沉的趴在石凳上,我道:“人都昏过去了,先别打了。”那执刑的立刻拎起旁边一桶凉水,兜头泼了下去。
周若谷一激灵,睁开眼看见我,惨白的脸上泛出些笑意,道:“峋风,你来了?见着了,”才说到这里,嘴里一声惨呼,原来执刑的看他醒过来,又拎起板子打了起来。
我心说这两个是木瓜啊?喝道:“我这儿问他话呢,等会儿再打!”
那执板子的瓮声瓮气地道:“大龙头说了,昏过去就泼醒了再打,不叫停!”
周若谷忍痛道:“我爹,单找了,这两个,木头脑袋,就听他,一个人的。”
我倒不能不佩服大师哥用人的本事,只好问周若谷:“你傻啦?敢跟大师哥较劲?为了个小倌还把命搭上不成?”
周若谷忍着疼,慢慢道:“你当初、为了、阿七,不也是、这样?那高老三,真的、不是个、东西——拿小倌、不当人,他府里,差不多、哪个月,都有给他,玩儿死的!你没看见,瑶环,那一身伤——他托人、带话给我,帕子上、是用血写的、“救我”、两个字,帕子里包的、是一截、手指头——我要不、把他、抢过来,他一定、会死在、高老三、手里。”
我听得一呆,没想到周若谷是为了这个——“这些你跟大师哥说了吗?”
“说了,爹怪我、伤了、高老三,逼我、把瑶环、送回去——瑶环、要是回到、他府里,哪里、还有活路?”
“瑶环你藏到哪儿去了?”
周若谷一咧嘴,勉强算是笑,“你答应、帮我,我就、告诉你。”
把我气得:“我怎么帮你?”
“你先把、瑶环、收留下来,等过了、这一阵、风头,我再、接他回来。”
“干吗不把他送回如意楼?”
“如意楼、怕挡不住、高老三,咱们南海派、他不敢惹!顶多、找我爹、告状!”
“那我还是去劝劝大师哥吧,这事你做得也不算错。”我看看那两个打板子的,说话的功夫已经几十板子又下去了,周若谷疼得浑身哆嗦,身下点点滴滴全是血。我再跟大师哥求半天情,怕不把两条腿打断了——想到这里,我一挥手拂了周若谷昏睡穴,任你再泼多少水也醒不过来,你总不能再打了吧?
我叫一声:“他又昏过去了。你们别打了,我去找大龙头。”起身走进房里。
大师哥正站在窗户旁看着——打儿子打得再狠,还不是怕把他打坏了?估计我刚才跟他说话的情形大师哥也都看见了。
我把情况跟大师哥一说,劝道:“这事若谷做得也不能算错,您就饶了他吧!”
这时候外头打板子那两人来禀报,二少爷昏死过去,泼了半天水也泼不醒,怕是不行了。
大师哥横了我一眼,道:“再接着泼,泼醒了接着打。”
那两人应声而去,我心知大师哥看破了我动手脚的事,跪下道:“我也是怕把若谷打坏了,打了快二百板子了——到底是大师哥的亲儿子。”
大师哥叹道:“你起来吧——这小天在外头天酒地,早就该好好教训一顿——为了个小倌竟然带人打到人家门上去,光天化日之下上门抢人,临走还打伤了人!传出去这不成了咱们南海派仗势欺人么?还得说是争风吃醋——我就恨他没脑子,要救人多少法子不能使,这个法子最蠢!”
我道:“他平日行事很有分寸的,这次看来也是急了——帕子里裹着一截手指头,怕晚些那人就没命了。”
大师哥道:“要不为了这个,我早废了他一身功夫!这个混帐东西,南海派的名声都让他毁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南海派怎么样,世人不会只看这一件事。”
大师哥长叹一声,道:“他若有你一半出息,我也心满意足了。”
大师哥并没给他气昏了头,我也就放了心——拉了他老人家回我那里,这里交给卢泰——周若谷醒不了,自然也打不成了;那小倌找不着,许是自己逃走了——就是说出去,周若谷因为抢人伤人给教训了将近二百板子,一个月动弹不得,总不能再说周盟主偏袒自家子弟。
直到第二天盘点时云儿说起——昨晚有个来求治的少年浑身都是伤,而且明显是给人折磨成的,连小手指头都断了一截,同屋的人看见无不触目惊心!我一下子想起周若谷所说,问道:“他还在么?带我去看看。”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护工正在给他换药——背上肌肤几乎连一巴掌大的好肉都找不出来,浑身上下遍布鞭痕、挫伤、针扎火燎诸般折磨的痕迹,后穴撕裂也很严重——看完我立刻气往上撞,于是过去问道:“孩子,你叫什么?谁把你折磨成这样?”
那少年抬起头来,果然好标致的一张脸——他才要说话,忽然张着口没了声息,眼光直直盯着我身后。
第四部 (十二)惊才绝艳
我回过头来,却见纬儿走了进来,见了为身道:“师叔,您也在这儿?”我点点头,却见那少年直直盯着纬儿——看纬儿走到他身边探他腕脉,大声叫道:“阿衡,你不认识我了?”
纬儿一愣,道:“你认识我?”那少年道:“你不是阿衡么?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瑶环哪。”
云儿可不乐意了,斥道:“喂,我师父问你话呢——谁把你折磨成这样?”
瑶环回过神来,看看云儿再看看我,道:“姑娘莫怪,小人失礼了。”披了被单翻身下地拜倒:“是顾大侠么?周二爷让我来这里找您——说您是威震江南的大侠,一定能救我。”
周若谷这小子鬼心思不少,料到我一看到这孩租一身伤肯定会收留他——我也知道了周若谷为什么打死也不肯再送他回去——这姓高的可真叫不是东西!要是我撞上,也得给他点颜看看。
云儿素来票,人家跟她一客气倒脸红了;见他只裹着一条被单光着胳膊和腿滚下地来,转身退了出去。纬儿跟着她出去,也不知两人在外头嘀咕什么。
我点点头,道:“你起来吧,以后就在这里住下好了。”转念想起他方才叫纬儿“阿衡”,问道:“方才那是我师侄,你认识他?”
瑶环道:“或是我认错了——他很象我一个朋友。”
我心头怦怦乱跳,纬儿本是双胞胎,几个月时被仇家抢走了,丢了一个——那个“阿衡”莫不是他的同胞兄弟?——“你在哪里认识他的?”
瑶环低了头道:“一定是我认错了,侄少爷并不认识我。”
我略一思索才明白,这孩子来自如意楼,那多半是个妓院一类的下贱地方——我说纬儿是我师侄,所以他才说认错了——可是他方才那惊异的表情让我大是疑心,师思念孩子成疾,就有一点机会我也不愿放过:“我问的是阿衡,你在哪里结识他的?”
瑶环看看屋子里其他两个上的人,道:“顾大侠,能借个地方说话么?”
我一呆,这孩子竟不像个小倌——会揣度人心思也罢了,看他吐属斯文,举止有礼,竟象个读书人家的子弟,他这么说看来是嫌人多口杂——阿衡有可能是师哥师的儿子,我确实不该当着这么多人问。
我带了瑶环到一间空房里,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想起他药才换了一半,索让他上趴下,我一边给他换药一边说话。瑶环眼中泪光一闪,低头道:“顾大侠,周二爷跟您说过么——我来自如意楼。”
我点点头,道:“我知道,是高舅爷把你折磨成这样,周二爷救了你出来——你放心,你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
瑶环道:“多谢顾大侠。我和阿衡,也是在如意楼认识的。”
“那他现在还在如意楼么?”
瑶环摇摇头:“我师父除了自己徒弟,有时候也替人调教下人——阿衡是有人送来给我师父调教的,调教好了就送还给原主人——他离开一年多了。”
我从不留心这些之地,倒不知道还有这些门道——“你师父身边一共有几个徒弟?”
瑶环道:“师父徒弟并不多,如今除了掌管京城、福州分号的两位师兄,出门的只有五个是我们一辈的,其余都是各位师兄师的弟子,我师父只有遇上合适的才会收下亲自调教;就是旁人出高价请他调教的,他炕上的一样不肯接。”
我听他这语气说起师腹是无比自负,冷冷道:“是他把你卖给高舅爷的?”——他卖你的时候难道没问过你的新主人是什么人?你以后过得好不好?如此卖徒图利的人,又能是什东西。
瑶环道:“不是,我们愿意跟谁师父并不管,替我赎身的原是扬州王老爷,他和周二爷是好朋友,对我也很好,可是后来高舅爷看上了我,强把我夺过来。一开始还对我不错,一个月之后就非打即骂——您也看见我这些伤了——我托人找师父,偏巧师父不在江南;找旁人也没用,只有周二爷人最仗义,势力上也抵得过高舅爷,所以拼着一死咬断小指头求他救我。”
原来这一截指头是他自己咬断的——这孩子也真有股狠劲!我叹了口气,道:“周二爷为了救你得罪了府——他现在受了伤,怕是一两个月不能来接你。你先在我这里住着吧——不过你的名字不要跟旁人说了,你本来姓什么?”
瑶环道:“姓姚,这名字是师父给起的——要是不方便,就叫我的小名“成儿”好了——我也认得字,什么事都能做!但凭顾大侠吩咐。”
这孩子伶俐透顶,我点点头道:“你先养好伤再说吧。”
安顿好瑶环,我便去找大师哥,大师哥看了他的伤也沉了脸,出来道:“这姓高的竟如此混帐——你别管了,我叫人安排。”
没多久就听说高某人在一次权贵聚会上搂着个小倌死了,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举办聚会的主人家也颇有势力,府派人篱,无数人亲见那小倌被他折磨得遍体鳞伤,又知道高某人有这个恶癖,只能定案为他是脱阳而死,遭了报应——这件事江南传的沸沸扬扬,连周若谷那件抢人案也逐渐传为英雄救。
卫计是大师哥派人点了他的死穴——这等人要他死容易,问题是一定要他死得大家说不出什么来,还不会影响自己,那就要选准时机——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对大师哥由衷的佩服。
周若谷足足在上趴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他长这么大这是捱打最重的一次!我陆续告诉他瑶环的处境和大师哥的态度,以及后来高老三的死,他道:“怪不得当着一院子的人打得我死去活来,还把大伙儿罚跪了半日——我算知道了,我爹这是打给知府大人看的——老谋深算!真是老谋深算啊!”
我问起如意楼的事,他道:“这位如意楼主人可是场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他是从京城来的,后来在福州、江南都开了分号!他本人琴棋书画样样精绝,调教的弟子无论男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个个身价上万——他规矩也多,弟子大都是只卖艺不卖身,要是不合意的人,十万两白银也别想要他一个弟子!”
“那瑶环身价多少?”
“瑶环半年前出阁,大盐商王琅了一万两给他赎的身,哪知道高老三仗势欺人,设圈套逼着王琅把瑶环抵给他,结果不到两个月他焚琴煮鹤的旧病复发——我爹恨我给他丢人,可我要去得晚些,这一般的孩子久让他折腾成一团肉泥了!你可不知道瑶环,不光长的好,那一笔画…”
我听他滔滔不绝开始说起瑶环,奇道:“你这么喜欢他,怎么当初你不替他赎身?”
周若谷叹口气道:“我也想,没这么多钱啊——我爹管得我严着哪,每个月就五百两银子的月例,公帐三千两以上要几个人同意才支得出来,我月月个精光,一万两哪是说拿就拿得出来的。”
我笑道:“就你这大手大脚的,我那两万两你倒没给我动——前年还能原封不动的托大师哥还给我?”
周若谷道:“你那笔钱?哦,你存在福州那笔?笔据五年前我爹就要走了。”
我笑道:“怪不得能留下,大师哥太英明了——你每个月五百两月例银子还少啊?我和陈湘在京城的时候,月例银子也就几十两——当然了,你是大少爷;我们是老百姓!”
周若谷摇一摇头,道:“行了你,我爹成日拿着你教训我——你现在可是日进斗金的大财主!”
“谁日进斗金了?我们又不为赚钱——养着那么多人,一个月顶多千把两的盈余,我跟陈湘平摊下来还没你的月例银子多呢。”
“得得得,我又不跟你借钱,何必跟我哭穷?好在挨这一顿好打,瑶环总算是我的人了——这一票不算赔本。”
我恨得咬牙:“瞧你这没出息劲儿——那如意楼的主人你见过,人怎么样?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第四部 (十三)美女青罗
“这你可把我问着了——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多年只听他抚过一次琴,真是绝了!圈里都叫他七爷,好像也是姓顾——还是你本家呢!这位七爷整日带着面具,连他的徒弟都不常见到他,外人更别提了——不过据瑶环说,他师釜才绝,比他们所有的弟子都!唉,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也想去如意楼?”
我因“阿衡”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也就没必要跟人说——省得空欢喜一场再查出不是,或者根本找不到人,又刺激了三师。他既然问起,我随口道:“这不听你说得太玄乎了吗?能调教出身价上万的弟子来,这师父也太神了吧?”
周若谷道:“我也好奇哪,谁不好奇啊——不管什么时候,他身边至少有一名弟子出面撑住如意楼,他高兴了出来跟大家喝杯酒,不高兴人影都不露,大家也没办法。”
我有些不信,不就是个开妓馆的吗,摆那么大谱——“像高老三那种老粗能买他的帐?”
“高老三?高老三连如意楼的门都不敢登——这位七爷厉害着呢,高老三好像是有把柄在他手里,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是不敢明惹他!就好比瑶环,高老三垂涎已久,还是得在瑶环赎了身之后才敢动他——加上七爷几个弟子嫁得非富即贵,手眼通天;就是经他手调教过几个月的人,也都对他敬畏如神——大伙儿还指着有机会让他帮忙调教人呢,谁没事得罪他啊?”
等周若谷能起身了,我要他陪我去一趟如意楼——本来想自己去的,听他和瑶环说的主人家那么多怪癖,还是有个熟人从中引介一下比较好。
如意楼并不像寻常场所,不在繁华的宁波城中,却在一个小岛上——要不是周若谷带路,估计我还真得找一阵子——普陀山海天佛国、梵音梅岭,已是个景佳妙之处,这小岛也就普陀山十分之一大小,一半都是山,却是满目葱翠,清幽宜人——开在这么偏的地方,居然生意还十分好,这位七爷果然有些门道。
据周若谷说,这个岛半年前被如意楼顾七爷买了下来,便名之为如意岛。一路行来,处处依形附势,移步换景——全不见的富丽,却别有自然之趣——想想却也有道理,那有钱人家豪奢相竞,倒是这海山间的天然野更投他们脾胃,怪不得这些富豪也不嫌偏远,趋之若鹜——这人胸中果然颇有丘壑。
岛上依山四五处错落的庭院,周若谷带我走到一处,小厮上前打门,开门迎磕是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衣小鬟,一见周若谷立时招呼入内,不一刻主人家出来,却是一位淡雅梳妆的貌子,瞧年纪也只十岁——周若谷称之为“谢姑娘”,跟她客套间,又介绍我跟她相识——说这如意岛是这位谢青罗姑娘执掌。
谢青罗并不像岳无双那样娇俏任,也不像祝漪莲那样得高不可攀,她是那种第一眼觉得很舒服,再颗发现极酉味、值得细品的——她听周若谷说到我名字,大眼睛闪了两闪,向我深深福了一福:
“原来是顾峋风顾大侠——大伙儿说起顾大侠和陈先生,都说是观世音菩萨驾前罗汉转世,专为来救拔我们江南百姓的。怪道今日枝头喜鹊叫个不停,竟是顾大侠莅临如意岛——青罗有幸,青罗有幸,顾大侠快请上座。”一边说话,见小鬟端上茶来,她亲自接过,恭恭敬敬捧到了我面前。
来江南不过一年多,我倒不知道自己这么受人爱戴——这自然是因为和陈湘开医馆的缘故了。我谦虚了间,见她说话爽利,便问起阿衡的事,谢青罗想了一想,道:“阿衡并不是我们如意楼的人——顾大侠找他有事么?。”
这姑娘说话很投我的脾气,我也就不瞒她,道:“我有个亲戚的孩子自幼走失了,十来年一直寻不见;后来你们这里一位小哥遇见他兄弟,管他叫阿衡——说是两人生得很象,说起年纪也差不多——我疑心阿衡便是我那亲戚的孩子,所以来问问,不知姑娘知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
谢青罗道:“是谁跟顾大侠说得?”
我看了周若谷一眼,道:“他叫瑶环。”
谢青罗道:“不瞒顾大侠,阿衡是一位客人送来请我师父帮忙调教的,调教完了送还给主人,此人与如意楼再无任何瓜葛——所以阿衡现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实在是抱歉。”
“那他的主人是什么人?”
谢青罗看了周若谷一眼,道:“大侠忙于救民疾苦,不太知道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替客人调教身边人,那是客人的私密之事,向例是不能外传的——究竟是受谁委托,这种事师父也不会告诉我们。”
原来是这样。可是这是替师哥师找到孩子唯一线索,我还是不死心——“令师在么?可否容我们拜见一番?”
谢青罗道:“家师身体不大好,一向很少见人——这个周二爷也知道,请顾大侠恕罪。”
我从怀中掏出两锭元宝摆在桌上,道:“请姑娘通融。”
谢青罗看了周若谷一眼,周若谷赶紧把银子给我放回怀中,拱手道:“谢姑娘莫怪,我师叔不是此道中人,不是有意亵渎姑娘。”说着连连作揖。
我心说开妓馆不就是挣这个钱的吗?我钱还不对了?
谢青罗道:“顾大侠是替我们江南百姓办实事的大侠客,平日我们请也请不到——这一顿我请。”说着让小鬟摆上酒菜,请我二人入座。
吃喝间又有人来访,谢青罗告了罪出去,周若谷向我道:“我不是让您别带钱吗?师叔您不知道,这里自来是一个月一结帐;不常来的也是离开时付帐,自己看着给——当着姑娘就拿出钱来,您当是翠红楼买钟点呢?这也就是您,换个人早给请出去了。”
“自己看着给?那有没有人玩完了不给钱?”
“看您说的——到这里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要是没人引荐,那生人进都进不来——别说不给钱,带钱少了都要打个条子回头让人送来,要不自己下次也没脸再来了。”
“那来一次一般多少钱?”
“熟客都是一个月一结,来得越多越实惠,比如我一个月来十次左右,押上三百两就差不多了——反正就是喝喝茶聊聊天,留宿另算;要是单算,这一顿得七八十两呢!”——我的天,翠红楼算是福州最好的妓院了,价钱也就是这儿的一半!怪不得他每个月五百两都剩不下,真不愧是销金窝!
可是不打听到阿衡的消息我不死心,吃完饭谢青罗过来,我又要求一遍见她师父,周若谷帮着劝了半天,请她通传一声,说不定七爷一高兴就出来了呢。
谢青罗当不得我们软磨硬泡,只好进去回禀,不一刻出来道:“顾大侠平日救苦救难,我师父很敬重,请您进去呢。周二爷喝杯茶,我让小梅陪您出去逛逛。”
这显然是七爷只见我一个,周若谷倒也没脾气,道:“多谢多谢,我师叔不是圈子里的人,我不在他身边,姑娘多照应些,别犯了七爷的忌讳。”
这小子也真是贱,人家给他吃闭门羹他还这么说。不过我倒是对这位“本家”更好奇了——这么大的谱,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谢青罗带着我往后走,走了两步就听到一阵琴声,我不懂音律,就觉得琴声欢快,特别好听。穿山过洞,曲曲弯弯到了一处精雅所在——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说不尽诗情画意。
琴声是从一个亭子里发出来的,远远见一个白衣人正在低头抚琴,虽然不见脸面,但那种风神气度,让人一望心折——也难怪周若谷对这顾七爷这么推崇,这样的弟子,这样的布置,这样的风度,莫非是谪降人间的仙人不成?
谢青罗带我到了亭外,琴声嘎然止歇。谢青罗道:“师父,这位就是顾大侠。”
顾七爷站起身来,向伟了拱手,我好容易见到他正脸,却跟没见着一样——他脸上带着一个青铜面具,冷峻而精,却炕出表情——只见一双眼睛灿灿如星,眼光正拂过我的脸。
第四部 (十四)如意岛主
不知为什么,这眼光让我觉得很亲切,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高不可攀。见他降阶相迎,我也抱拳为礼,道:“七爷。”
顾七爷道:“顾大侠请。”向谢青罗摆了摆手,谢青罗躬身退下。
我随他走进亭中,地下铺着羊毛软垫,案几上一张焦尾桐琴。旁边火炉上座着水,架子上搁着茶——亭子里东西不少,可是并不显凌乱,反而有种很亲切的家居感。
我二人席地而坐,顾七爷将琴收起,案上换上茶船——他简单收拾的功夫,火炉上水已滚了。顾七爷放好茶叶,拎下壶来,烫杯,冲茶,沥汁一气呵成——这些寻常人每天都会做的动作,他做起来让看之极——让人光看着就觉得是种享受。
我静静看他的功夫,他已捧了一个细长的杯子到我面前。鼻端闻着幽幽茶,我忽然眼眶一热——这茶、这情景,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阿七——当年在东瀛的驿馆里,他也是这样冲茶给我喝,如今辱宛在,人事已非!
我这里浮想联翩,是眼前的晃动把我拉回现实,我定一定神,竟是顾七爷的手在颤抖——原来闻已毕,他又举了杯子私我面前。杯子里滚开的茶汁随着手的震动溅到他手上,烫得他一哆嗦,杯子里热茶却溢出得更多!我眼见他“啊”的一声,茶汁顺着手背往下流,连忙伸手去接。
他用另一只手推开我道:“别,小心烫着你。”我道:“水都流出来了,快放下!”他放下杯子,甩去手背上的滚茶,眼瞅着凝玉一般的肌肤立时红肿起来——我随身带着陈湘配的伤药,忙拿出来给他涂上。
我自开医馆以来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这等涂药包扎的手法熟练之极,三下两下给他涂好了药,道:“这两天别沾水。”听不到回应,一抬头却见顾七爷痴痴地看着我——大概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他连忙低下头道:“谢谢。”
我心说这位七爷的眼光好生古怪!这人为什么老带着面具呢?我正自沉吟,就听他道:“对不住,好净亲手烹茶了,本想好好款待顾大侠的——实在是抱歉,下回来时一定补上。”
我摇摇头:“不敢当,我是粗人,喝什描也不讲究,不用七爷亲自动手。我这次来是想拜托七爷一件事。”
“大侠请说。”
“我听说七爷身边曾有一个叫阿衡的孩子——我想问问这孩子的事。”
“我听青罗说,阿衡很象您一位亲戚的孩子,所以您要找他?”
“正是,七爷还记得这孩子的情况么?他姓什么?他怎么会?怎么就,就落到这步田地?”——好人家的孩子谁来当小倌儿啊?
顾七爷看了我一眼,道:“阿衡说他姓林,父亲是个不第秀才,家境清贫——他读过书识得字,只是后来父亲生了重病,他才不得不卖身给父亲治病。”
我叹了口气,“我们这医馆要是早开一年,也许就不至于,唉!可怜——他现在哪里?”
顾七爷低着头不言语,我急道:“我师思念儿子成疾,所以才来求七爷——还望七爷成全,告知这孩子的去向,在下感激不尽。”
顾七爷深深看了我一眼,道:“顾大侠,你急人之难,普救世人,为人这样好——你有没有遇到过伤你害你的人?”
我一呆,这事我还真没有想过——“伤我害我的人?这个,我自幼习武,寻常人要伤我倒不太容易。”
“顾大侠武功高强,可是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您难道从没受过伤?”
“当然受过伤”——我受过几回伤大半是因为大师哥和王爷的责罚,但那都不是伤在要害;最难熬的一次是中了“寸相思”——“有人给我下过毒!”
“哦,现在解了吗?”
“解了——我守着一位妙手神针,要是这毒不解,我早活活疼死了。”
“那你恨不恨给你下毒的人?”
我恨山崎吗?他这毒折磨得我生不如死——可是要说我多恨他,却也说不来——我居然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我这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我抬头看着顾七爷,这问题问的,我到底该怎么说?
哪知他和我眼光一触,自己先移开了眼光,道:“阿衡的事,容我好好想想,明天这时候我给顾大侠答复。”
明天这时候给我答复?我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就是说,我现在应该告辞了,明天再来!来一次就几十两银子,真是会做生意啊!
可是现在是低头求人,我也只能照人家说得办。眼见顾七爷拉了一下亭角的绳子,谢青罗很快出现在面前,顾七爷道:“你送顾大侠出去——顾大侠是我本家兄长,这如意岛他随时可以来。”
谢青罗听见这话,裣衽向我拜了下去,道声“青罗失礼之至!”我站起身来谦逊了两句,看顾七爷起身送客,赶紧告辞,
谢青罗亲自送我们到了岸边,我眼看着都上船了,谢青罗并不再提她请磕事——“看着给”也不能不给啊!可是才把银子掏出来,周若谷已经给我摁了回去,向我使个眼,让我别轻举妄动。
就听谢青罗嘱咐道:“师父约顾大侠明日见面,大侠可不要忘了!”
我点头称是,和周若谷上了船,他听我说了见面的情形,看着我道:“还是你面子大啊——随时可以来!来了就直接见正主!旁人几百几千的银子着都没这个待遇!”
“你以为这地方我想来?今儿是沾你的光,我哪有那闲钱老塞这个窟窿?”
“是我沾您的光——人家当你是本家兄长!你给钱那不是寒碜人吗?谢青罗连头都磕了?这不连请磕话都不敢提了?”
“什么意思?这位七爷真是有些古怪!”
周若谷道:“他古怪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五十步别笑一百步——你就说我爹,武林盟主,家大业大,有什没满意的?还整天死板着个脸,动不动板子鞭子伺候——我看你们这些有本事的人大概都有些古怪!”
“嘁,扯我干什么?我哪里古怪了?”
“小师叔,你还以为你不古怪啊,你倒是武功高脾气好,偏偏不娶老婆不生孩子,守着个男人过一辈子——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不一样啊!”
让他这么混说一阵,倒把我对顾七爷那种古怪的感觉冲淡了。说话间窘了普陀山,我才发现如意岛居然离我不过两刻钟的水路。
第二天我依约又到如意岛来,也没再惊动周若谷。谢青罗看见我好生喜欢,说七爷就在里头,让童儿陪我直接进去。
童儿带我到书房坐下,奉上点心和茶,让我少待片刻,说七爷这就过来。
书房里布置清雅,四壁图书,各种诗词歌赋都有,我正自浏览,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弟子知罪!愿领师父责罚。”
第四部 (十五)训诫弟子
这是从隔壁传来的,其实声音并不大——是我内功日渐深厚,耳音越来越灵敏的缘故——可是这声音非常熟悉,想了半天想起来,这是瑶环!
大师哥见过他那些非刑之伤后,对周若谷和他的关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十来天后他行动无碍了我也就送他回到周若谷身边,让他们两个一起养伤——瑶畸到周若谷两条腿为了他给打成那样也吓了一跳,知道真相后倒更感激他一片深情了。
瑶环本是顾七爷的弟子,回如意岛那是天经地义——可是他又犯了什么错,顾七爷要责罚他?
我侧耳倾听,顾七爷低沉的声音道:“自己说该罚多少?”
瑶环道:“我不该泄露阿衡的身份!不过顾大侠说,阿衡很可能是他的亲戚——顾大侠救了我,他是好人,我才跟他说的。”
顾七爷冷冷“哼”了一声,道:“旁人救了你,你就可以把如意楼的事都告诉人家了?”
瑶环沉默片刻,道:“弟子知道错了,请师父重责五十鞭。”
我没想到瑶环是为这事受责罚,耳听得鞭声着肉的声音响起,杂着瑶环的呻吟声——这顾七爷看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待弟子竟这般苛刻,就为瑶环跟我说过阿衡在如意楼呆过就要打他五十鞭,这是什么混帐师父?
我拉开书房的门冲出去,一推隔壁房间的门,里头好像插着呢。耳听得鞭声震响,瑶环已经哭了起来,我心头气往上撞,双膀一运力,房门应手而开。
就见瑶环着身子跪伏在地上,雪白的肌肤上已有十来道鞭痕,顾七爷拎着鞭拙在一边——两人见我冲进来,都吃了一惊。我拿起旁边架子上的衣服扔在瑶环身上,拉起他道:“咱们走”。
顾七爷一伸手拦住我:“顾大侠,如意楼有如意楼的规矩,在下教训弟子,顾大侠也要插手么?”
我本来只想带瑶环离开,没想到他还有脸说是管教弟子,当即一声冷笑:“瑶环已经赎了身,不是如意楼的人了——他如今跟着我师侄,算得是南海派的人——有人想欺辱我南海门下,我当然要管上一管。”
顾七爷道:“在下请问一句,顾大侠您现在名满天下,可以自立门户了,可是难道就不用守南海派的门规了么?令师说话,你就不听了么?”
这话还真不能说他没道理,我冷笑道:“在下是南海弟子,走到哪里都要守南海派的门规——不过南海派堂堂正正,家师也不会因为我跟旁人提及南海派的事而责罚我!顾七爷,这孩子跟我说到你时一直很恭敬,在下也因之很看重七爷,可是如今看七爷行事,嘿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顾七爷道:“在下行事但求无愧于心,顾大侠炕惯也由得你——可是如意楼的规矩不能因为顾大侠就破了。瑶环,你还认不认我是你师父?”
瑶环本来一直站在我身后,听见这话,走到我面前低头跪下,道:“顾大侠眷顾,瑶环感激不尽,可是瑶环确实犯了如意楼的规矩——从进门时师竿说过,不能跟外人随便提如意楼的事,我,我应该领受师父责罚。”
把我气得,这孩子是不是让他管傻了?“如意楼的规矩是谁定的?”
“是我。”他倒真有胆子承认!
“好,如意楼的事不能跟外人提——可是瑶环跟了我师侄,我就算得他的长辈,他跟我说也算犯规么?”
“瑶环,你跟顾大侠说时已经是南海门下了?”
瑶环不敢言语,我一笑:“你不用逼他——他在外头给人非刑折磨,周若谷救了他出来,私我那里——我答应庇护他,问他时他才说的——瑶环,当时你没打算跟着周二爷么?”
瑶环道:“若不是周二爷相救,弟子早给人折磨死了——弟子当时向师父求救,可是正赶上师父不在——周二爷对弟子不薄,弟子因此打定主意以身相报!只是南海派门规严峻,弟子不知道周二爷能不能获准;顾大侠是周二爷的师叔,他准许了弟子留下,后来问及本门中事,所以弟子,弟子才跟他说了。”
顾七爷沉默片刻,道:“原来如此,你要是早些说明,也不至于罚你这么重——既然是这样,我免你一半,只责罚你二十五鞭!方才打了多少?”
瑶环道:“十四鞭。”
“好,还有十一鞭。”
瑶环道声“是”,看了我一眼道:“顾大侠,您的心意瑶环感激不尽,可是我走到哪里,也还是如意楼的弟子,等我领完师父的教训,我再跟您走。”说罢解开衣服,俯身趴向地下。
我虽然生气,但人家师徒愿打愿挨,我还真是没话说。顾七爷当我不存在一般,鞭下如蛇,一鞭便是一道血痕;瑶环挨一鞭身子抖一下,却是不躲不闪,连求饶的话都没一句,更不要说求我救他。
直到剩下十一鞭打完,瑶环已疼得摇摇坠。饶是这样,还是爬起来又跟师父磕头道:“谢谢师父教训。”我眼看着他冷汗顺着头发往下滴,居然还对这变态师父这般恭敬,简直不知说什。
顾七爷点了点头,拉绳子叫了童儿进来,吩咐带瑶环下去敷药。这才向我一抱拳,道:“顾大侠请这边说话。”
还说什么话?我已经没话好说!为了瑶环告诉我阿衡的事,当着我的面狠狠抽了他一顿鞭子——这不摆明了堵我的嘴呢吗?怪道周若谷一个劲儿说这顾七爷厉害,瞧他把弟子管得服服帖帖,都赎身出了门说叫回来就叫回来,说责罚就责罚——我这件事人家都不用开口,就让你自己没法着嘴了!
可是他这些手段让我非常厌恶,我一声冷笑,也抱拳道:“不必了——顾某不是不识相的人,七爷要不想帮忙就直接说;用不着杀鸡给猴看!”
顾七爷道:“不是我不想帮顾大侠,确实是有些不便;阿衡如今也不在这里!”
“好了,我知道了,打扰七爷,顾某这就告辞。”我说到这里,掏出怀中两锭银子,“啪”的向桌上一拍,两锭元宝已平平没入紫檀木桌面。
我径自出门而去,我是有意这么做——我不用你向我卖好,说什么我是你本家,可以随便来去——老子并不缺这个钱,也不想再跟你这种人攀交情——你不是假清高吗?还不当面收银子?我就是要当面给钱,颈找打茶围了!
我气哼哼回到住处,决定这件事就此打住,我颈没发生过。结果第二天周若谷就带着瑶环来找我——瑶环一见面就跪下,求我别怪他师父——我倒真奇了怪了,顾七爷这徒弟可真不知怎么调教的,就这么打竟还对他这么死忠。
又过十几天,这天晚饭后陈湘问我:“听说有人跟纬儿生的一模一样,师哥师很是惦记——二师哥想拜托你帮忙给打听打听,说不定就是失踪的雒经呢。”
“我不是没打听过,最初还是我和周若谷去找他的呢。”我把事情经过跟他说了一遍。
陈湘皱眉道:“这人行事好生古怪——二师哥听说后去拜访过他两次,都被他称病不见——二师哥第二次还是带着药去的,咱们回堂一向不出诊,二师哥这作大夫的登门给他送药,他居然仍是搪塞不见——他的弟子倒很客气,说他师父当你是本家兄长,说不定你去能见着真佛。”
我一声冷笑:“他不肯见二师哥却要见我,那是因为我羞辱了他——不见着我他就没法子报复我!这人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对自己弟子都这样,对旁人还不更是睚眦必报?”
第四部 (十六)庐山真面
陈湘叹了口气,劝道:“凡事往好处想——瑶环那孩子人极聪明,他对师父这样忠心,这位顾七爷自然有些过人之处;若谷也说人家对你和对别人大不一样,说不定他原本就认识你,要不为什么老带着面具?师想这孩子都想成毛病了——所以二师哥跟我说起,想求你再委屈委屈,帮忙去问问。”
我看着他:“二师哥不跟我说,怎么倒跟你说?”是不是知道你能管着我呀?
陈湘拉住我的手,低头一笑“我跟着你到南海派,你抬举我,旁人才抬举我!”
我顺势将他拉到怀里:“得了,你妙手神针陈先生一身决人生死的本事,谁敢得罪你啊?小的是跟你混!”
才说笑两句,又有人打门——说有人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求陈先生去看看。
从开了回堂,陈湘就没正经休息过一天——他是真正的“医者父母心”,恨不得病人半找他也要起来——从师父大师哥往下大伙儿都敬重他也是为了这个!后来我怕他累坏了,嘱咐五哥半来的一律挡驾,纬儿自告奋勇说里来的他先接待、安排住下才好了些。今天这都快定更了,又有人来求医。
陈湘向我歉然一笑,匆匆出去。我想想二师哥三师思念儿子的心,这件事还真要想想办法——陈湘说得很是,这人老鬼鬼祟祟带个面具,又不是人!不行,我得去探探他的底。
反正也是独守空房,我说干就干——到岸边叫上船家,不一刻便驶到如意岛。天已定更,岛上只有几点稀疏的灯光,那是宅院门前挂的灯笼。我叫船家到避风处等我,自己跃上岸来。
这岛上我来过两回,已是轻车熟路,那知走着走着就听背后一阵“咻咻”的喘气声,没等我转身已觉肩膀上搭了个东西,我也不回头,身形一挫,抓住肩上那只手向前甩出去——甩出了手才想起那东西毛茸茸的,仔细一看,被我一下子摔在地上的竟是一只小牛般大的恶犬。
我脖子一阵发凉,方才我若出手慢一点,只怕颈椎就被这东西给咬断了!那恶犬摔得不轻,昂起头琅要叫,被我冲过去一掌劈在后颈,登时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可是静更深,这半声狗叫毕竟也惊动了人,廊下两个高大汉子一前一后冲了出来——估计是如意岛的保镖。这两人武功虽不弱,其奈遇上的是我,不过几招就分别解决,点晕了扔到树林里,我飞快地向顾七爷的住处掠去。
后院里很明显就一间房里亮着灯,窗户上映着一个清瘦的身影,长发披垂,炕出是男是。我站在树影里正在琢磨,就听房里传出低哑地一声:“大哥!”
没有人回应,我侧耳细听,房里只有一个人短促的呼吸声,并没有别人——这人在跟谁说话?
不一刻又是这样一声“大哥!”——声音饱含着痛楚和无奈,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受伤的野兽被困在笼子里舔伤口的情形。
我实在忍不住了,纵身到窗边,隔着窗缝往里一看,眼前的情形诡异非常——乌黑的背景前一只雪白的手臂,臂上插着一把刀,一道鲜红的血从刀臂间缓缓流下——乌黑、雪白和鲜红的颜对比太过强烈,让人触目惊心!
可是更触目惊心的是我再偏了一下所看到的——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可露出的那半张雪白脸孔——那修眉俊眼,绝的一张脸,竟然是一张我熟悉透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面孔!和五年前死去的山崎一模一样!
我自阑信鬼神,可是眼前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人的脸哪有这么白的?还有那鲜红的慢慢流出的血,他在跟一个没有呼吸的人说话——老天,我看着素蜡摇摇,凉风嗖嗖,难不成我是见了鬼?
我心头一惊,脑袋一下子磕在了窗户上,更吓了我一跳,“噌”地倒跃出一丈多远!可是房中传出的一声喝问“什么人”却让我重新镇定下来——这声音我很熟悉,是顾七爷!
我方才站的那扇窗子一下子被推开了,窗前站的是顾七爷,依然带着面具——可是,他的长发披垂,衣服颜也和我方才看到的山崎穿得一样!
我心里如同开了锅——山崎初见我时一直叫阿七,他没有死于兵乱,所以到中土之后也就野顾七”为名——这个顾字,自然是随了我的姓!可是他为什么带着面具不认我?而且,连声音也要假装低沉,不让我认出他?
我想起他种种古怪,乍见他死而复生的欢喜之情也淡了——这个人心机实在太深,什么死于兵乱,看来也是他故意骗我的!
我发愣的功夫,对方自然也看见了我——他呆了片刻,叫道:“大,大哥!”
“大哥?怎没叫大侠了?”
山崎身子一颤,低下头道:“我,我,大哥请进廊杯茶,容我细细禀告。”
我看着他,这家伙到现在还带着面具,还这么哑着嗓子说话!冷笑道:“七爷别客气了,您的茶自阑同寻常,我哪儿敢随便喝?有什么话这就请说!”
山崎被我这一损,登时僵在当地,半晌自己拉开门出来,屈膝跪下道:“大哥,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瞒你。”
我点点头,“对,你也不用有意瞒我,顾峋风是个粗人,七爷随便使两招,就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要怪也怪我自己蠢!”
山崎给我噎得张口结舌,叩头道:“阿七该死!我知道那“寸相思”害大哥吃了不少苦头,可我,我真不是有意的——是国中突发叛乱,要不是身边卫士舍命相救,我险些见不着大哥——大哥不信,看看我胸前这道疤!”他说着解开衣服,只见胸前从喉下到右腰一道手指粗细暗红的疤痕,让人看着都喘不过气来。
我是武林中人,当然看得出这一刀砍得极深——咽喉受了伤,怪道说话声音都变哑了!这要再往上错一点斩断了喉头,这人可不就完了!我伸手摸了摸他肋骨,道:“肋骨断了几根?”
“三根——也多亏骨头这一搪,才留住了命;后来虽接上骨头治好了,因断骨茬戳到了肺叶,所以留下了咳嗽的病根,着凉上火的就犯病。”
我叹了口气,替他掩住衣服,觉出他肌肤冰凉,身子在不停发颤,这才发现他只穿了一层薄薄的袍——看来他身子果然虚弱,想起他跪在石板地上这半天,我忙伸手拉他起来,道:“快进屋去吧。”
扶他进了房里,灯光下才见他左手衣袖淋淋漓漓的都是血。我想起他方才臂上插的刀子,忙撸起他衣袖,就见靠近手肘的肌肤上一个狰狞的“顾”字,一笔一划都是刀疤——其中一道血迹宛然,显然是他方才新刺的伤口。
我又心疼又生气,怒道:“这是怎么搞得?”
山崎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一片凄然:“这几年我一直在找大哥!胡三爷说您到京城求医去了,我就寻到京城;后来又听说您在福州大展神威,我又寻到福州;直到听人说您在普陀山开了回堂,我又跟到这里——才算见到了您。”
他说得急了,气息一岔,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接着道:“我日日思念着大哥,有时候想大哥想得受不了,就会割自己一刀——臂上疼调害,好稍稍缓解分散一下心里的痛楚。”
我早知他对我一片痴情,没想到多年不见,这思念还如此强烈!想起方才听到他困兽一般喊得那两声“大哥”,那自然是他心疼得受不了,又一刀插向自己的时候。我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药膏,给他涂在伤口上。
山崎道:“谢谢大哥,您这药当真灵验得很。”
我点点头道:“这是陈湘照着大内玉肌凝雪膏调制的,一抹上就会痛楚大减——生肌止血最快,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山崎一呆,忽然又咳嗽起来,他这咳嗽越咳越剧烈,看来肺叶真伤得不轻——我给他慢慢按摩后背,好半晌才理顺气息。他就势偎进我怀里。
第四部 (十七)心智超群
我身子一僵——山崎这件事让我好生为难!我和陈湘早定下生死之盟,璐王爷也好,岳无双也好,他都不违誓言地跟着我;山崎固然可怜,可我已不再是自由之身,还是别招惹他的好。想到这里,我给他裹紧斗篷,就势离开了他身子,道:“你为什么总带着面具?”
山崎抬头看着我道:“大哥方才,没瞧见我的脸?”
“我瞧见了!要不是瞧见你脸,我怎么认得出是你——对了,你为什么死瞒着我?”
我这人就是心软,一看见他浑身的伤什么都忘了——你既然对我日思想,怎么近在咫尺了还不认我?还怕我认出你?你到底瞒了我多少?
山崎低头道:“我是怕大哥为了寸相思的事——我害你那靡,我怕你记恨我,所以又想见你,又怕你认出我来,再不理我。”
“是我不理你还是你不理我?我为了阿衡的事跑了一趟又一趟,你不答应也罢了,还要当着我的面痛打瑶环。”说到这里我的气又上来——他这人偏州戾,对自己狠,对身边的人也狠,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徒弟,找个茬就打得那幂!他对我一往情深,还害得我死去活来;旁人的命更加不会放在心上!
大师哥说“忠臣出于孝子之门”,师父说“看一个人的本就看他对自己身边的亲人怎么样”——陈湘生得俊也许是他一开始吸引我的地方,可是我之所以矢志不渝的追求他,是因为他那种发自心底的纯净和慈悲——这种人才华冠世可以兼济天下,资质平庸至少也可以与邻为善;这种人让人跟他在一起觉得踏实,觉得安稳放心。
可山崎不是这种人——他的不逊于陈湘,他的心机才智也不比陈湘差,比我这粗鲁武人更不知强了多少倍。但他子凉薄,视人命如草芥——他心智超群,连开妓院都能开成第一流,绝对会出人头地!可他并不是个容易相处之人,就像是一颗蒺藜,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他的刺扎伤。
山崎见我面阴沉下来,贴着我膝前跪下,道:“我知道大哥心软,为了瑶环挨打的事不痛快——不过这是我如意楼的规矩,我不能因为大哥破了例。”
我一皱眉,“你这规矩大得很哪——我是他的尊长,他跟我说既然不能算犯规,为什么还要打二十五鞭?”
“因为他提的是旁人的事!”
“他提阿衡怎么了?我正要找阿衡——他说不定是我师的儿子!又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就不能提?这是什么规矩?”
山崎道:“大哥是正人君子,爱惜瑶环;阿衡也许会是您师侄,您更是眷顾;我能理解——打个比方,瑶环画得一手好画,再过十年二十年,说不定便是有名的画师;阿衡书读得不错,以后说不定考中进士,为作宰——要是那时候世人都知道他曾作过小倌,用自己身子伺候人,您说是对他们好呢,还是不好?
所以我订下规矩——如意楼的人到了外头不要随便提这里的事,尤其是客人带来调教的身边人——我是为了周全他们!人没有天生低贱的,操此贱役都是不得已——以后能不能脱离苦海,各自走到什么地步看他们自己的本事——可是从口出,我不想让这一段欢场生涯拖累他们一辈子!”
他这样一说,我心头一震——我长这么大没受过真正的苦,习武练功开医馆,做的都是堂堂正正的事,我真祷想过这些妓院欢场里做皮肉生意的人过得是怎样一种生活——山崎定这规矩看阑近人情,其实却是出于爱护弟子的本心——怪道周若谷说他的弟子都对他万分尊敬!
“那你怎么想起做这行生意呢?”
“我也是不得已——当初国中叛乱,我身边卫士死的死伤的伤,我也被人砍了一刀,几乎毙命。一个受伤的卫士把我藏在乡下家中,可是我的伤实在太重,那一片最好的大夫却是个鬼——救我的条件是让我那卫士十五岁的儿子去伺候他!后来我的命保住了,我那卫士却郁郁而终。
我伤好后了大价钱收买武士,杀了那无良大夫,救出卫士的儿子到中土来找你。当时我们身上已没有什么钱,我这一身伤病又需要不停服药——卫士的儿子生得俊,有个富商看上了他,我又不能卖了他,没奈何只好做起这行生意。
就是因为我们自己从困苦里经过,我才知道做这一行的不得已——人平安健康的时候怎么都行,可要是生了病痛!唉!我这几个徒弟大都是家里又有病不得不卖身的!我定下这条规矩,一边鼓励孩子们奋发向上,一边对他们严厉调教,有错必罚——是希望他们能早些凭自己的本事脱离苦海。”
原来是这样!我叹了口气——“你说的很对,就是因为知道病痛之苦,我们才开了回堂!你大难不死,落下这一身的毛病,自己还不好好在意?明天我带你找陈湘,让他帮你调理调理。”
山崎身子一颤,道:“大哥,你,你这么多年一直没成家?”
我道:“我成家了,就是跟陈湘!”
山崎呆了半晌,道:“大哥的寸相思就是陈先生给解的?”
我点点头道:“你这毒中土罕有,要没有陈湘,我就活活疼死了。”
山崎惨然道:“我当日做的孽,本想留大哥在身边,我俩一生一世不分离;没想到阴差阳错,乏得大哥受了那么多苦——回头我一定去跟陈先生好好磕几个头,谢谢他治好了大哥,要不然我的罪真是万死难赎了。”
我知他子偏激,又爱我至深,生怕他对陈湘生了敌意——听他这样说,我才放心了些。道:“陈湘一向施恩不望报;你要真心悔过,就帮我找到阿衡,以慰我师哥师爱子之心!”
山崎看着我道:“我帮大哥寻到阿衡,大哥就能原谅我以前的所有罪过?”
我点了点头,忽调白过来——“你当着我的面责罚瑶环,又做好做歹不见我二师哥,逼我亲自来求你,就是为了逼我答应这个?”——这大概是我和他最大的差别:以他睚眦必报的子,以为给我下毒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不会原谅他,所以要在寻找阿衡的事上做足文章,抬高价码,捍跟我谈条件!
他可谓心思深刻,算尽机关!然知我早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他下毒是为了留住我,虽害我吃尽了苦头,那是阴差阳错,我并不怪他!可是他这样玩弄手段的习惯,却让我反感至极。
山崎身子一僵,道:“大哥!我不是,我知道错了,我,我只是”他看了我一眼,一伸手错头底下抽出一条藤鞭,双手举过头顶——“我自从在普陀山找到大哥,这半年整日提心吊胆,又想见你,又怕见你!今天终于见到了大哥,偿了我的心愿,以前种种得罪之处,便请大哥重重责罚!”
我不接——他这一身伤病,再叫我打他,我下不去手!更何况五年前离开他时我就知道,江山易改,本难移——责罚是为了小惩大戒,以杜后来,我既改变不了他,就打死他有什么用?
看看天已是二更,再不回去,怕陈湘要担心,我站起身道:“天太晚了,我该回去了。阿衡的事,你愿意帮就帮,不肯帮就算——我是个粗人,我不喜欢跟人家算计来算计去!”
山崎一呆,我不想跟他再纠缠,闪身出门,叫上船家离岛回家。我蹑手蹑脚地进去,陈湘已经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看见我躺在身边,才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昨晚等到二更天,实在困极了就睡了。”
我看着他道:“你倒真放心!也不怕你老公被人拐跑了?”
陈湘擂了我一拳,笑道:“哪个不开眼的敢惹顾大侠?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现在都这么相信我了?你知道我昨晚上去哪儿了!”
“你这话就是讨打——我不信你还能信谁?是不是去如意岛了?”
“你知道还能睡得着?我真服了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
第四部 (十八)玉容尽毁
陈湘坐起身来,道:“别胡说八道了——阿衡的事商量得怎么样了?”
“你倦记阿衡!你就不问问我遇上了什么人?”
“是不是顾七爷真的跟你是旧识?”
“是啊!”
“那不更好?”
“好!你看着什么都好!陈湘,要是你的仇人生了病来求医,你给他治吗?”
陈湘回头看着我——“怎么,遇上的是以前的仇人——所以他才带着面具瞒着你?那你没吃什么亏吧?”陈湘说着,手指已搭上了我的腕脉。
我简直哭笑不得!陈湘的反应也太超前了。这时他已松开手指道:“没事!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还不痛痛快快地说,兜什么圈子?”
“这顾七爷是我的结义兄弟,你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才说到这里,又传来桥声,纬儿在外头道:“先生,昨天里来了个病人,您能出来看看么?”
陈湘答应一声,拉住我手亲了亲道:“晚上回来告诉我”,便匆匆洗漱了出门。
我坐在屋子里直发楞——我和陈湘这日子过的,居然连好好说会儿话的功夫都没了!我们遇上困难的只想尽力帮忙,不求回报,可是力量到底有限!就好比这回堂,其实全靠陈湘拼了命撑着;加上二师哥父子全力帮忙——每天那么多病人,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全在斤俊,我真怕哪天把他们累倒了。
结果当天晚饭时二师哥就来谢我,说顾七爷请了他去,答应帮忙寻找阿衡,不过当初阿衡是跟人去了京城,他已经写信让人帮着查问了——二师哥说他相待很客气,说前两次是真的生了病!然后连连感慨他的遭遇,道:“这顾七爷一身的伤病,容貌也毁了,居然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当真不易!”
“他容貌也毁了?”我大吃一惊。
“是啊,可惜了这样秀气的一个人!他问我可不可以治好!我看他脸上和身上的伤疤是同一刀留下的,深可见骨!咱们的玉肌凝雪膏虽能使肌肤愈合不留疤痕,但他脸上筋肉都被斩断,这道疤痕要除去可不容易。”
我心里开了锅一般,这道疤若是跟身上疤痕是一刀所伤,那就是在左脸上,当时我在窗缝里看过去,他的左脸被长发遮住,所以我才没有看到!所以山崎老带着面具,绝不肯轻易见人——而他不愿意告诉我这个,是怕我看了他的脸会生厌,再不喜欢他。
山崎自幼貌过人,没想到遭此惨!他对我想念之极又怕我见到他的脸再不喜欢他,半年来心里不知如何煎熬——而我昨晚居然都没问清楚就拂袖而去!我这是怎么了?平日有些病人无礼我都能不计较,为什么对山崎却这么心浮气躁?是关心则乱吗?因为他爱我,我就用这样苛刻的眼光看他?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回到房里陈湘问我:“你很担心顾七爷?今天早上就想跟我说这个?”
我心里很乱,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怎么办!”
陈湘道:“还能怎么办?咱们接过来尽力给他治就是了!就是治不好,好好开解开解他,皮囊相不用太放在心上——是你的结义兄弟,又是阿衡的师父,就是一家人了。没有人会因为他毁了容貌就炕起他!”
我伸臂抱住陈湘,道:“可是,可是——陈湘,要是这人得罪过你,你会给他治病吗?”我心里想说的是——要是你知道他是你的情敌,你会给他治吗?
陈湘横了我一眼:“你说你这话该不该打?”
我点了点头,道:“该!”直接拿了荆条递到他手里——这一刻我打定了主意:阿七容貌尽毁,身子又虚弱成那样,我希望陈湘能给他治好——可是我不敢保证陈湘知道我和他的事之后还能心平气贺给他治!所以我不敢现在就坦白——这让我觉耽对陈湘,所以,我准备先接受惩罚。
陈湘看见荆条倒是一愣,随即抿嘴笑道:“昨天去如意岛,真的做下对不起我的事了?”
我一下子红了脸,这要让陈湘误会?他只怕更不给阿七治了!我立刻摇头否认:“没有!我跟他好久不见了,多说了会儿话而已——不信你去问五哥,我真是前半回来的。”
陈湘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看着我道:“那你瞒着我干了什么?”
“老天在上!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陈湘见我急得脸红脖子粗,却又笑了:“好吧,我相信你——那你拿过这个来干吗?”他双手玩弄着荆条,把两头弯成一个圈,再一松手,“唰”得弹开。
“是你方才说我该打!”我只好抵赖,然后去抢他手里的荆条——“你既然是开玩笑,我就放回去。”
陈湘手一扬,笑道:“是谁跟我说过“剑不轻出”的——这家法既然拿出来了,岂能随随便便想放回去就放回去?”
陈湘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我道:“你还不脱衣服,等什么呢?”
我看他并不象生气的样子,遂问:“真打呀?打多少?”
“你自己说该打多少?”
“是你说我该打,又不是我说的——你让我定,那就打十下好了!”
“十下?那不是太便宜你?你那是怎么说话?得罪我的人我就不给治——难道我治好的这些人,都是对我有恩的不成?”
陈湘半真半假地发作我,我只好半真半假地认罚:“陈先生大人大量,是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说打多少就打多少好了。”
陈湘喝一句:“你跪好了等着。”自己转身进了间。
多日忙忙碌碌,他这俏模样更惹得我情动,听得哗啦啦水响,我推门也跟着进去。陈湘看我进来,横了我一眼道:“我让你跪在外头等着,谁让你进来的?”
我一边褪去身上衣服,迈步到他身畔道:“小的伺候完了您再罚不行么?”
陈湘星眼流波,道:“你想伺候我洗也可遥”一边说话,一边回身将我抱住,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觉双腕一紧,双手居然被他在背后拿腰带绑住了。
陈湘真要制住我,一般是拿金针封穴——他也知道这腰带我一挣就断,这般绑住我当然是为了玩——所以我也就任他绑了,听他笑吟吟地道:“就这么伺候我洗吧——伺候好了,这顿打就可以免了;要是不尽心,可要罚双份!”说完自顾自在池里一靠,手放在脑后等着我伺候。
他这一副大爷的样子让我又爱又恨!这刁钻古怪的主意亏他想得出来——我笑道:“好,先伺候爷漱嘴!”说着跨进池,跪坐在他身上便先去堵他的嘴。
陈湘一伸手挡住了我,“等会儿再漱嘴,先洗身上!皂荚汁在那边!”
我的天,今天您还要用皂汁洗?平日不觉得,真的没了双手,还真是不容易办——我只好俯身去叼毛巾,在皂荚汁里蘸过再往他身上擦洗——毛巾往他身上一推,皂汁便挤进我嘴里,那味道涩得我一口呸了出来。
毛巾还没落地,我屁股上已经着了一下——该死的陈湘不说不帮忙,右手居然还挥着荆条:“你呸什么?你就这么伺候?每一寸都要用心洗!要是弄疼了我或是哪里没洗干净——这荆条可不是吃素的!”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才是作茧自缚呢!——陈湘可过足了当大爷的瘾,擦疼了或是觉得哪里没擦净他也不提醒我,荆条直接就往下抽——那荆条着了水,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生疼,我又张不开口抱怨!
给他身前身后擦洗完我身上足足挨了十几鞭,用力用得我腮帮子都疼了——陈湘才吩咐一句:“把水管打开吧。”
我忍着满嘴的皂汁,站起来扯下管口的木塞——水喷了我一脸,我顺势漱了漱口,嘴里才算清爽些!陈湘自己冲完了,看着我笑道:“玩够了么?”
敢情您大爷是陪着我玩儿呢?可我也没话说——阿七的事横在我心里,不管我对阿七忍不下心,管了又对不起他!就算他只当陪我玩儿,这一顿荆条我不挨心里只会更难受!
第四部 (十九)双星碰面
“过来我也伺候你洗吧。”陈湘说着把我拉到水管底下也给我擦洗了一遍——他两只手可不老实,不一刻就弄得我勃发!
这家伙学什么都快,如今技巧高超,这方面的妙手一点儿也不在“神针”之下!我的敏感带他心中了然,将我挑逗得高高勃起,却伸指摁在我铃口上——“你想什么呢?这么心不在焉的?”
我吓了一跳,哪里还敢说话?只能哀求他快放开我——陈湘也不给我解开绑缚,就在池里将我捏弄得一会儿如在云端,一会儿如堕地狱,直让我求了他半天,才终于放了我出来!
很净有这么痛快过了——最近好几次了,他累得趴在我身子底下便睡着了——做到是能做,可跟奸尸一样有什么意思?我又不能怪他——那么多病人,他又不肯敷衍了事,已经累得几乎虚脱,我是又心疼又无奈——今天难祷人打扰,他居然这样用心!让我憋了一个多月的全释放了出来!
一泻千里之后,我瘫在池里几乎动弹不得!陈湘这才缓缓进入了我,看着我柔声道:“捍?”
陈湘的眼睛深如秋水,要不是双手不能动,我真想捧了那一泓秋水深深饮下去!我用力点了点头,几乎要流下泪来——“陈湘,你真好!”
陈湘抚着我胸口的“湘”字,道:“这一阵子太忙了,总是草草敷衍你,让你不能尽兴!今天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点了点头——“也别只顾着我,你平日那么忙,我也帮不上你!今儿难得有精神,想怎么着怎么着吧。”说完闭上眼睛,把自己完全放松了交给他。
陈湘让我再一次仙死!
一尽欢之后,第二天我让人收拾出最里边一间屋子,下午去如意岛接顾七。顾七听我说接他去回堂治病,呆了半晌没回过神来,看着我道:“大哥,你说的是真的?”
我点点头,道:“陈湘让我来接你,他会尽力给你治!
“是大哥为了我去求陈先生的,还是雒二侠?”
“有什么区别么?二师哥和我都想把你的伤治好——你的脸也受了伤,怎没跟我说?”
阿七垂首道:“难看得要死,我怕大哥看了恶心。”
我伸手去揭他面具,道:“让我瞧瞧。”
阿七退了一步,跪下道:“大哥,旁的事阿七都不敢违背,只有这个——我求求你,别看了成不成?”
我叹了口气,道:“你也真是,我长得五大三粗,也没见谁多讨厌我——人的容貌是天生的,好看难看看久了还不是一样?值得这么放在心上?你快收拾收拾,咱们过去。”
“陈先生知道我,我跟大哥,以前的事吗?”
我的脸一沉,“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我颈没发生过——陈湘知道你是我义弟,又是阿衡的师父,他对你会更用心些——卫计他要治不好你的伤,也没旁人能治得好了,可是我们也不敢打包票——你要是不信,那就别去!”
阿七急道:“我去!我没说不去!我,我只是怕给大哥添麻烦。”
“你要是不想给我添麻烦,就把咱俩以前的事全忘了——我是你大哥,陈湘是你大嫂!你比他小,回头也叫他哥哥好了!”
阿七点头称是,一边吩咐叫谢青罗来,一边命随身童儿绿烟简单收拾了些衣服和随身用具,累赘的我劝他不用多带,反正离得这么近,一来一回不到一个时辰,就缺什么命童儿回来拿也来得及。
谢青罗赶过来听说,又惊又喜,一边跟我磕头道谢,一边要亲自送师父过去。阿七摆了摆手,道:“我这是去治病!你走到哪里都招眼,别给我添乱了——如意岛以后就交给你,真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再去回堂找我。”
他身体弱,又怕人看见脸,刻意挑了最朴素的一件斗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才出门。下船登岸,我带他到了房间,道:“这里可比不了你的家,将就着住吧。”
一边让童儿收拾着,阿七说要跟我拜见陈湘。我说陈湘在前头诊室,他犹豫了一下,道:“我这样子,”
我一笑:“你不想见人救晚饭时再见他,放心,陈湘人好得很。”
带着他在我们住的院子里转了一圈,五哥也不在,只见到五嫂和宁儿。阿七给了宁儿一包儿桂糖,哄的小姑娘高兴得不得了。
到了我和陈湘的房间,阿七呆了半晌,道:“你们住的这样简单?童儿住在哪里?”
我一笑:“我们不用童儿——两个大男人,又不象你一身的病,自己的事自己也就料理了,也就是请了个人做饭洗衣服。你要是觉得饭菜不合口,就把你的厨子带过来。”
阿七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我什么苦都吃过,我不挑拣的。”
我知他此刻的心思,如同丑媳乍见公婆一般,处处谨小慎微,唯恐我和陈湘不喜欢——不由怜他一片痴心,拍了拍他的手轻轻安慰。
阿七看了我一眼,转过了头去,我看到他眼眶里泪水打转
二师哥听说他过来,先赶过来相见,聊了一会儿,说阿衡的事还没跟师说,嘱我们先不要透露。阿七听我说了师脑子有病的事——这件事只有我和陈湘、二师哥父子几个人知道——是怕万一不是,或是找不到时又刺激了师。
晚饭时陈湘才回来,听我说阿七来了,道声“我去看看他”,便跟我到了阿七房里。绿烟开了门,阿七正歪在上,待看见我身后的陈湘,翻身坐起——他仍然带着面具,呆呆地什么表示也没有。
我心里有点儿不痛快——陈湘忙了一天,一回来就来看你,你连招呼都不打,又摆上你顾七爷的谱了?只好打圆场道:“阿七,陈湘来看你。”
陈湘走到边,笑道:“是阿七吧?我们这里简陋,还住得惯么?”
阿七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道:“阿七见过先生!”便躬身行礼。
陈湘一把拉住他道:“不用多礼!你是峋风的义弟,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属什么的?”
两个人序了年齿,陈湘道:“我比你大着两岁,谮称你一声兄弟吧!”
阿七身子一颤,低下头道:“是,阿七见过哥哥!”
陈湘一笑,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伸出两指便搭在他腕脉上,然后道:“气血不畅,你日常就怕冷吧?”
阿七一愣,道:“是!尤其是这两年,北方简直就不敢去了!就连在江南,夏天还好过些——冬日里人家就穿夹袄,我没有大毛的衣服简直就过不去。”
陈湘道:“你这是“冰包火”,是不是白天怕冷,每天后半会燥热出汗?”
阿七瞪大了眼睛,道:“哥哥真是神人!原来也不这样,从受了伤之后,这两年越来越厉害,还动不动就咳霜—哥哥可有法子治么?”
陈湘一笑,道:“你这是风寒束表,心火内盛——以前应富这毛病,伤了肺经后肺气不足,便无力助心火驱散风寒,回头让你大哥拿些补中益气汤给你。”然后拉起他右手,指着腕下一指处,道:“这是手少阳肺经里的经渠穴——我听你大哥说你咳得很厉害,没事你就自己揉揉,可以止咳定喘。”
(二十)重塑真容
阿七见陈湘说得切实,不象寻常郎中拿乔做势地浮夸,连连点头称是,态度也亲切了很多。我见他二人相处甚好,心中更是欢喜,便招呼他一起去吃晚饭,他摇摇头道:“不打扰两位哥哥,我自己在房里吃好了。”
我道:“一个厨子做的饭,大家一起吃呗——自家兄弟,这么见外干什么?”
阿七却只是推托不肯,陈湘道:“阿七想是累了,那你歇歇吧,我们先回去了。”阿七恭恭敬敬送了我们出来。
云儿在前头盘账打理,晚饭一大半是在前头跟纬儿一块儿吃,我们不等她吃饭;便和小睿一起吃,跟他说来了一位七叔——我直说阿七古怪,陈湘抿着嘴乐——“当初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你知不知道?”
我不比他满腹诗书,当然不知道,他就讲给我听——说汉武帝有一次听乐师李延年唱歌:“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感慨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人,后来才知道李延年唱的是他的妹子,招来一见,立时宠幸非常。可是过了数年,李夫人生了病,至死也不肯让武帝见到她的容貌——说到这里,陈湘问我,你知道为了什么?
我道:“她怕病得面容枯槁,皇帝见了不喜欢。”
陈湘道:“是啊。汉武帝至死也没见到李夫人的脸,始终记着她美貌超群的样子,对她思念非常,李氏家族也一直荣宠不衰。后来为了安慰皇帝的思念之情,有人做成了皮影人作出李夫人种种故事给皇帝看——这也是皮影戏的由来。阿七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脸上有刀疤,所以不肯跟咱们一起吃饭。”
“阿七要是为了这个,也未免将人瞧得小了——李夫人是以色事人,怕皇帝厌弃了她影响整个李氏家族!我跟他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别说他的脸坏了,就是人残了废了,我也不会不管他啊。”
陈湘笑道:“你啊——他经历这些折磨,就有些怪脾气也该体谅些——人家白管你叫大哥了?”
我心里一热,陈湘性子就是厚道!真拿阿七当亲兄弟看呢。
饭后陈湘让我检查小睿的功课,自拿了补中益气汤去阿七房里看他。小睿因陈湘和二师哥都忙于回春堂的事,我一年前便请了一位饱学宿儒来教他。结果小睿都睡了,我等到快二更天陈湘才回来。
我见他洗漱了默默躺下,心里有些打鼓——问他是不是阿七说了什么?他说阿七很知礼,不过他的脸确实不太好办:
“半尺长的伤口,不只是肌肤,连里面筋肉整个裂成了两半——这明显是受伤时被耽误了溃烂所至!就算我给他割开皮肉,重新取一块儿皮补在上头,表面疤痕没这么明显,这半张脸里头筋肉走向不对,嘴巴眼睛都受影响,看上去也会比较古怪——还要多受一番痛楚。”
陈湘边说边给我比划着。我心说这也是实情——陈湘虽不肯细说,我也能想象那半边脸嘴歪眼斜的模样,难怪阿七不肯让我看见——“他一定是宁肯疼死也让你给他治了?”
陈湘点点头,道:“明天我再跟二师哥商量商量。”
几天后陈湘和二师哥一齐动手,从阿七腿上割了一块儿皮肉贴到脸上。然后一个来月他大半张脸都包着白布,因为怕嘴角牵扯长歪了,既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张嘴吃饭——这一个月只吃鸡汤米粥各种汤水——这是我想的法子,找了根细竹管让他含在右边嘴角往里吸,直接咽下肚去。
阿七治伤没几天,周若虚便派人来请我,说是有要事商量——自从师父八十大寿、我们定居普陀山之后,大师哥有空便陪着师父乘船出海游历各国,基本上已不再管武林中事!周若虚南边有财雄势大的父亲做靠山,北边有谁都不敢得罪的我和陈湘支持,这南武林盟主当得风生水起,自来无人敢惹——不是有大事他也不会找我,反正阿七就剩下养伤了,我跟陈湘说了一声,便即下山。
周若虚年近四十,气度越发沉雄,见了我面却执晚辈之礼,叫声师叔,便要磕头。我自然不肯受他大礼,拦住以平礼相见了,他才跟我说起武林之事——原来江南承平日久,其他地方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先是去年川中有人造反,今年年初直隶又有人反了。
朝廷调集四川、湖广、陕西、河南等地兵力集中围剿川中反民;却不料变生肘腋,登时手忙脚乱,这半年被反民攻州克府,山东、河南两省也分别响应,大有取朱氏王朝而代之之势——最近朝廷调遣了宣府、延绥两镇边军入援中原,才制住中原反军的势头,因此中原反军派人来找他联络,希望江南武林一同起义,打败朱氏朝廷之后南北划江而治!
周若虚对此议颇为心动,但大师哥陪师父游历海外不知何日归来,嘱他有大事找我商量——这等国朝大事他不敢擅自作主,所以才请了我来商量。
“小师叔,我已派人到北边和川中探听明白——川中义军以蓝天王为首,山东军的首领刘氏兄弟是北武林岳盟主的左右护法,岳震去年疯瘫之后北武林便由他们兄弟说了算;河南军首领杨虎也是中原有名的英雄!”周若虚边说边引我到地图旁指给我看:
“如今皇帝贪图逸乐,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视朝;官军以膏粱子弟为主,全无应变之能,四省围攻川中,十倍于蓝天王义军迟迟不能拿下;也就是边军比较彪悍——如今山东河南两军首当其冲,他们怕的是湖广、河南两地官军被调回来夹击,所以才向我江南武林求援!”
“小师叔请看,只要我们趁地利之便隔开湖广官军的粮道,再在这里拖住河南官军——其实都不用打什么硬仗,这件事算来赢面占了七成,正是我江南武林不可多得的机会啊!”
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周若虚掌管南武林多年,眼光见识自是不凡——“若虚你说得不错!可是,就算是最后打败了官军,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周若虚见我毫不反对,更是兴奋——“只要中原义军拿下京城,刘氏兄弟答应咱们划江而治,那整个江南就是咱们的天下了!”周若虚说到这里,愣了一下,道:“家父仍在,若虚不敢自专,这南朝的皇位当然要推家父来作,不知小师叔意下如何?”
我听他这话,知道他是以为我在思谋这皇帝之位,所以抬出大师哥来压我。其实我想到的是皇甫骏——你不爱作皇帝,一心想着玩不上朝,好,现在老百姓反了,有的是人想替你当这个皇帝——我微微一笑,“你放心,我这人对权势名位不感兴趣,你不用怕我争这个!”
“是,小师叔继承了师祖飘然世外之风!”周若虚连连拱手——“若虚听家父说过,当初是您辞谢了武林盟主之位,家父才传了给我!若虚感戴之至!”他立时奉送了一顶大帽子给我——我既然“飘然世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他再争此位了。
“不光是我,只怕大师哥也懒得作这个皇帝——他老人家现在陪着师父逍遥海上,游历诸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给自己再套上个皇帝的枷锁?”
周若虚连声称是,不敢再接口,脸上却颇有喜色——我和大师哥都不肯作,这大位当然就是他的了!
“可是若虚,你就算作了江南的皇帝,和现在又有多大的区别呢?南武林黑白两道如今就是你说了算,官府也不敢得罪你——你不就是江南的土皇帝吗?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就算作了皇帝,也不过多一些人向你磕头而已!
不过皇帝就没有你如今这种自由——当今皇帝想离开京城,去西北或者江南游玩都要找一大堆名目,不想上朝也要找一大堆借口,否则就要被人骂作昏君——天灾水旱都要管,管不好老百姓不满意就要造反——作皇帝真得那么好么?”
(廿一)天下兴亡
周若虚被我说的一愣,我接着道:“何况为了这个皇帝之位,你要派人截断粮道,和官军打仗——承平百年的江南财富之地立时一片血雨腥风!侥幸打胜了,川中归蓝天王,江南归你,万一刘氏兄弟不甘心呢?这三家有一家不甘心,是不是还要接着打?那兵连祸结要死多少人?要打多少年?”
若虚,你方才说赢面占了七成,只是对江南官军而言;战事一起,以后要打多久谁也说不准——就算十年八年后拼个血流成河你终于打赢了,哪怕作了全中国的皇帝又怎样?赢了比现在能好多少?可一旦输了,你赔上的是什么——成了乱臣贼子不算,还有你现在的家势地位,江南成千上万的百姓,很可能留下千古骂名!两头算一算,你觉得值么?”
周若虚听到这里,冷汗涔涔而下,退后一步,向我拜了下去——“小师叔一言惊醒梦中人,若虚受教了!我这就将北边的使者赶出去——他们自己挑起事端,就让他们自己应付好了,我江南不能也他们被拖下水!”
我见他想明白了,这才放了心,又陪了他几天——那北军使者舌灿莲花,什么开国功臣,什么封妻荫子,鼓动了他身边不少人跃跃欲试;虽有几位老成持重之人不愿冒险,毕竟却不过大多数——如今周若虚立场坚定地表示反对,加上我出山坐镇,众人登时不敢聒噪!
周若虚晓以利害——何必放着手边的白米饭不吃,非要去抢人家手里的馒头?大多数成了家的头领也就不愿再冒险;就有几个年轻气盛的,我让他们先和我过过招,被我三拳两脚都撂翻了,也无人再有异议!那使者只好无功而返。
半个月后我回到普陀山,把这件事和二师哥、陈湘他们一说,他们都赞我做得对!后来大师哥回来听说,也赞我胸怀百姓,想得深远!
外头的事平定没几天,自己家里却出了事——那天我正在前头和云儿一道盘点,就见绿烟奔过来找我,见了面就叫道:“大爷,你快过去看看/”
“阿七怎么了?”
“我们爷没事,是陈先生!”
我看绿烟气急败坏的样子,急忙跟着他就往后走——陈湘果然坐在阿七房里,阿七正在给他扑拉后背,一进门就是一股子血腥气——地面上正有一片鲜红飞溅的血迹,看样子是喷出来的。
“这是谁吐得血?”我声音都变了——阿七的脸上还包着白布!他的身体在陈湘调理下没几天就不那么怕冷出虚汗了!他为此对陈湘死心塌地的敬服,才放心大胆地让他给治脸上的刀疤;如今他身体已好多了,也很少再咳嗽——我想起方才绿烟的话,这血,这血难道是陈湘吐得?
陈湘闭着眼坐在床头,看都不看我一眼;绿烟道:“是先生吐得血,大爷您快看看!”阿七爷点了点头——他的脸正在恢复,素日连吃饭都不大张嘴,更加不宜说话。
我见陈湘双手互扣,那是我教他的内息吐纳之法,可他脸色阵红阵白,明显是气血翻涌。我伸出右掌抵在他背心,立时觉出他内息奔突来去,失了常轨——我忙运气帮他疏导,哪知内力才进去一股,他就把肩膀一甩,要挣脱我的手。
他这么一闹,立时又是一大口血喷了出来,我又急又怒,喝道:“你干什么?”
陈湘冷冷看我一眼,一伸手摁住了胸口——我刚才在他背心一探,已知道他是气血逆涌后强自压制,可是心神不宁,所以自己控制不住——所谓“气血翻涌,静卧从容”,他却又要甩开我,一动自然更要吐血;看着样子,他是受了内伤了。
我伸手抓住他两只手,喝道:“你怎么修身养性的——全身放松,别再妄动!”
陈湘是大夫,自己倒也知道分寸,他不再强自调息,我与他双掌劳宫相贴,将他散乱的内息逐渐导气归经。重新运行了一个大周天,通行无阻才罢。
等我睁开双眼,才见云儿也在房里,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们——“义父,你可好些了吗?怎么吐起血来了?”
这话也是我要问的——陈湘自我教他导气调息以来,数年习练不辍,身体一向很好——要不然每天这么多病人早应付不过来了,今天怎么突然吐血了?
陈湘睁开眼睛看了云儿一眼,道:“你怎么过来了?”
云儿道:“我听绿烟说你有事,跟过来看看,义父,你怎么也吐起血来了?当初我爹爹就老是吐血,你可别像他一样!”
陈湘扫了我们一眼,淡淡地道:“我估计是累的——有你师父在,没什么大事,不用声张——我回去歇一歇,你还忙你得去吧。”说完站起身来。
我伸手扶着他慢慢回房,云儿跟着过来,直到看着陈湘躺下,才放了心去了。
云儿一出门,陈湘立刻甩开了我的手。我见他脸色不善,奇道:“怎么了?”
陈湘翻身朝里,不再理我。我心头纳闷,正要去问阿七,就听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拉开一看,正是阿七。我拉住他道:“我正要找你——方才没顾上问你,他怎么就吐了血?”
阿七迈步进来,手在背后把门一关,展开斗篷就见他手里捧了一把小指粗的柳枝,看样子是在院子里新折的。
我惊道:“你跟他说了什么了?”
阿七摇了摇头,跟我进了里间卧房,屈膝便跪在了床前——自己解开外衣,露出肩背,扯了扯陈湘衣服,将柳枝高高捧到床前!
我看陈湘依旧不理不睬——看阿七这样子,明摆着是因陈湘于他有再造之恩,心中愧疚!莫非是阿七心急,跟他说了我俩以前的事,所以才气得他吐血?
阿七说话不便,我只好替他道:“陈湘,阿七来跟你负荆请罪!他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来教训他——你大人大量,别再搁在心里!”
陈湘自顾自朝里躺着,就跟没听见一样。阿七拉了拉我衣袖,将柳枝塞到我手里——我心里一疼,看了陈湘一眼,只好回手抽了下去。
陈湘听得柳枝着肉的声音,猛地转过头来道:“你住手!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我也管不着——你要教训他,也不用顶着我的名教训!”
我见他终于肯说话了,忙道:“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得罪了你?”
陈湘冷冷道:“他嘴都张不开,能说什么话得罪我?哼,不能说的不说,能说的也不说——你当我是什么人?”
我听陈湘这么说话,要不是针对阿七,难道是因为我?我心里也摁不下这个闷葫芦,索性就问他:“那你是怪我了?”
陈湘一声冷笑。我见他不再说话;回头看看阿七,急道:“到底怎么回事?有话索性挑在明处——一个两个都不说话,到底想让人怎么样?”
陈湘道:“好,阿七,你把左臂伸出来给你大哥看看!”
阿七看了我一眼,颤抖着抬起左臂,挽起衣袖,臂上那血色殷然的“顾”字耀眼夺目。
陈湘道:“顾大侠,请你给我个解释——你怎么不把你的姓刻在手臂上?”
我心里“咯噔”一声——看来是陈湘给阿七换药的时候看见了——我和阿七的事因为不想再继续,我也就没跟他提过——可不管阿七开不开口解释,以陈湘的聪明如何还猜不到其中隐情?怪道他气得当场吐血!
“陈湘,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觉得——我,我以前在船上告诉过你,我离开你的那两年,跟别人发生过感情——你当时并没有在意!”
陈湘不怒反笑:“原来你说的就是他,你还跟我说他死了——七爷快快请起,堂堂的幕府大将军跪在这里,岂不是要折杀陈某?”
(廿二)一定之规
阿七张不开嘴,只是深深叩下头去!我急道:“我没骗你,陈湘——我当时中毒后每日疼得死去活来,大师哥带我去东瀛找过他,国中易主,都说他死于兵乱了——不信你问大师哥去——我也是一个月之前才知道他还活着!”
陈湘道:“好啊!真是兄弟情深!七爷请起吧!不管怎么着,我既接手你的病,你的脸我就会给你治好——现在我想休息一下,两位请吧!”
陈湘这话淡淡说来,却听得我从骨头里往外发冷——我知道陈湘气什么了!我本来只想让他为阿七治好了脸,从此两不相欠——他开他的如意楼,我开我的回春堂;可是陈湘见到了他臂上刺字,却以为我和阿七旧情复萌,而且串通好了瞒着他——以陈湘的高傲,连争都不屑一争,就将我推了出去。
我一把抓住陈湘的手——“陈湘,你听我解释!”
陈湘反手要甩开我,我抓着他不放,刚要再说,就见他另一只手捂住了嘴,指缝里又溢出一道鲜红——他才气逆吐过血,一动气就会气血上涌。我吓得连忙松手,赶紧拿帕子给他擦嘴擦手。
阿七捧上茶杯,服侍陈湘漱口;陈湘略一迟疑,伸手接过杯子,阿七便又捧上漱盂来接着。我给陈湘擦净了手,握住他双手以内力帮他缓缓按摩。
陈湘瞪了我一眼,我道:“想怎么罚我都成,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阿七早将两个枕头叠起来,给陈湘垫在背后倚着——他连着几次呕血,实在是不敢再让他平躺着。
陈湘闭着眼睛静默一会儿,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忙道:“我没想怎么样——陈湘,我就是想治好阿七的病!我跟你在师父师哥和七叔公灵前定过盟,这一辈子绝不会负你!”
阿七站在一边,缓缓转过头去!
陈湘道:“我早跟你说过:外头求医的人那么多——我不会因为谁跟我有恩还是有怨就不给他治!你要这般瞒我,是觉得我知道了就不会给你兄弟治了?”
我心说你一看见他手臂上刻着我名字就气成这样,当初我要不瞒着你,谁知你肯不肯给他治?可是他现在连连吐血,我不敢跟他抬杠——何况这样做也确有利用他之嫌,我本来就理亏,只好低头道:“是我不对”
陈湘道:“你知道不对就好,把那柳枝拿过来。”
我一愣,把桌上阿七负荆请罪那一把柳枝递给他,陈湘已看着我道:“你也知道家法,自己说该罚多少?”
我心里一翻个——“陈湘,我知道该受罚,可今天你刚吐过血,”
陈湘一摆手,打断我道:“我问你该罚多少?”
该罚多少?我看了陈湘一眼,登时明白过来——陈湘与其说是要打我出气,不如说是杀鸡骇猴,要给阿七个厉害瞧瞧,断了他的念头!反正我也不希望阿七再将一片深情纠缠在我身上——今天陈湘要当着他的面打我,就让他打好了!
至于打多少?想想当日陈湘不过跟岳无双多说了几句话就是五十鞭,我是故意欺瞒他,理应翻倍——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道:“一百,行么?”
陈湘深深看了我一眼,道声“好!”伸手便抄起一枝柳枝,往床边一指。我一咬牙,自己解开外衣,背朝陈湘在床边跪下。
就听阿七“啊”的一声惊呼,我回过头,就见他盯着我的后背,浑身抖个不住!我这才想起自己背上有被大师哥用蟒鞭责打留下的鞭痕——阿七必是看见这个才至于此。他大概从来也没想过,他心中敬畏如神的大哥在家里也会被人管!
我刚想解释一句:“那不是陈湘打的!”想想还是没说——就让他误会好了!阿七一直对我心存幻想,我今天就让你亲眼看看什么叫“不是自由之身!”陈湘这样厉害,你还想再进这个门么?
思量中陈湘手里的柳枝已抽到我背上!柳枝带着新叶,给陈湘顺手折成一个圈捏在手里,打到身上比荆条轻得多——他这么打我只是为了示辱之意。
我咬着牙不吭声——几鞭下来,已听见阿七的抽泣之声——不一刻见他微微一躬身,转身便要出门。
陈湘道声“站住。”阿七一愣,转过身来。陈湘深深呼出一口气,道:“阿七,你既一直说我对你有再造之恩,今天我就拜托你一件事!你过来。”
阿七被陈湘的气势吓住,只得低了头走到床边。
陈湘道:“这家里是有规矩的地方,你大哥虽是一家之主,犯了规一样要受罚——可惜我今天身上没力气,余下的几十鞭,便请你代劳吧。”说着把柳枝递到他面前。
阿七浑身抖个不停,退了一步,只是摇头——从七年前他与我为奴开始,直到助他登上大将军之位,自来都是我打他——别说还手,打他的时候躲都不敢躲!多年的习惯早已养成,今天叫他反过来打我,再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
陈湘道:“怎么,舍不得你大哥挨打?还是怕他怪你?”
阿七屈膝跪在地下,他也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磕头。
我看不过去,劝道:“陈湘,阿七不能说话——他不敢以下犯上来打我!你今天打不动我,等你好了翻了倍来打都使得——你别逼他了。”
陈湘一声冷笑:“他不敢以下犯上,那我打你算不算以下犯上啊?照你这么说,你年纪大,就只有你能打我们了?”
我说不过陈湘,只好道:“阿七,咱们家里不论大小,无论是谁犯了错都要受罚——你二哥病着,你别怄他生气,赶紧接过来打吧!”
阿七看了陈湘一眼,只好接过柳枝。我挺直了脊背等着——好半天没见动静,我一回头,见阿七满眼是泪,陈湘面沉似水!我怕再耽搁更惹陈湘生气,喝道:“赶紧打!”阿七身子一颤,终于一鞭子抽下来。
论起责罚人来,陈湘可比我高明得太多——不会留下多少伤痕,却让人印象深刻,决计不敢再犯!他居然会让阿七打我——他并不是想在阿七面前立他自己的威风,他只是要我们知道,这里没有特权!也没有谁可以犯规!
这一来不光绝了阿七想进门的念头;也一举打破了我在阿七心目中的地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哥也会跪在你面前一动不动地挨鞭子!阿七,顾峋风不是大侠,也不是你主人,他就是个家常男人!还是个有了家有人管的男人!他不值得你为他守一辈子!
柳枝脆嫩,打了二三十下,“咔”的一声断了。阿七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含着泪托住了陈湘的手,额头便往床沿上叩去。他虽不能说话,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是求陈湘高抬贵手,放过了我!
静默中门外又有人敲门,阿七如蒙大赦,一指门外,哀哀看着陈湘。陈湘点了点头,他赶紧站起来,转身便掀帘出去。听得门外是二师哥的说话声,陈湘推了我一把,将柳枝扔到床底下;我也赶紧站起身来,系好衣服迎出去。
二师哥正拉着阿七的手,看见我道:“我听说陈湘吐了血?可好些了么?”
我点点头:“多承二师哥惦记。”便掀开门帘请二师哥进来。二师哥见陈湘欠身坐起,忙过来摁住了他,道:“听说你累得吐了血,大伙儿都惦记着呢——你快别动了,好好歇几天吧。”
陈湘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大碍——定是云儿这丫头危言耸听。”
二师哥道:“这一天到晚这么忙,搁谁也受不了——你好好歇歇吧,要不我们也不过意!咦,峋风,你脸色怎么也这么差?”
我心说刚挨了几十鞭,额头上汗还没顾上擦呢,脸色当然好看不了——不过陈湘对我动家法的事当着二师哥又哪里敢说?我只好陪笑道:“我是让陈湘吓得——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他吐血!”
(廿三)尽释前嫌
二师哥叹了口气,见阿七在一旁瑟缩得可怜,拍拍他手安慰道:“七爷别自责——虽是在你房里吐得血,陈湘是积劳成疾,并不是只为你一个人累得!”
阿七点了点头。二师哥叹道:“整天这么早出晚归的,饭都吃不安生,也实在是太辛苦了——我们还能换换手,真难为你这么多年一直撑着。”
陈湘一笑——“又有什么办法?上门求治的人那么多?如今定了规矩一天只看一百个人,大家排队领号——加上二师哥您和纬儿帮忙,这病人还得排一两天队才能轮上呢。我哪里敢耽搁?”
二师哥道:“这可真不是路!这样下去迟早把你累坏了!七爷说是不是?”
我每天眼看着陈湘这么忙碌,何尝不心疼?——“旁的事都可以现雇人,唯有这治病救人的事,没有几年的根底,救不了人反成了害人,哪有人手可替?象我和小睿都因习练内功熟知经脉,可真说到把脉诊病却差得太远。二师哥父子之所以能跟着顶一阵,那也是十来年守着病人,不时研究医理所致——绝不是一蹴而就的功夫。”
阿七立在桌边,静静听了半晌,挥笔写道:“何不招募医士?”
我叹口气:“怎么没招过?张榜出去,也曾来过几个,陈湘和二师哥测试一番,不是滥竽充数就是漫天要价,要不就是偷奸耍滑,全无救人济世之心,干几天不够惹气的,气得我们都打发了。”
二师哥道:“像陈湘这样医德医术俱佳的人一百年也难遇上一个!”
陈湘一笑:“好在这大半年下来,纬儿倒是长进了很多,能帮不少忙了。”
二师哥道:“我其实早想说——咱们招些十来岁的勤快上进的少年做学徒,从基本医理和救人济世的道理教起,回春堂包吃包住,边学边练,有个三五年总也能给陈湘作替手了——要济世救人,单靠一两个人可不行。”
“这事我倒也想过,不过整天医馆病房饭店旅社各种事情此起彼伏,不止我顾不上,陈湘和师哥更抽不出功夫来教——所以一直耽搁着。”
阿七写道:“磨刀不误砍柴工!”
二师哥双手一拍,道:“说得很是,万事开头难而已——等上了正轨自然就顺畅了。多培养些人,以后回春堂也可多开几家分号,救得人更多,陈湘你也不会这么累了!”
陈湘道:“不过峋风说的也是,想法虽好,说实话,缺能干的人手!办个学社千头万绪的,我也抽不出身来,唉!”
二师哥见阿七凝神静听,道:“七爷看来是大行家,何不帮忙筹划筹划?”
阿七点了点头,看了陈湘一眼,写道:“办学之道,首重选才!”
陈湘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很有道理——如何选才呢?”
这件事人同此心,阿七便以笔代口,简略写了几条,陈湘微笑道:“七爷果然是大才!这件事便请你帮你大哥料理吧——二师哥以为呢?”
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选十二岁到十五岁的识字少年,三年出师后需至少在回春堂干十年,报名以十日为限。
阿七拟好了草稿,拿过来大家看了看,修改定了,阿七提笔一挥而就,又抄了几张,我让人贴到各大路口,然后跟周五哥说了一声,在旅社里找了两间房,有来报名的在这里选拔。
给这件事占住心思,陈湘的精神也好多了。晚饭后众人散去,房中只剩了我们俩,我给他缓缓按摩经脉,疏导气血——陈湘才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气得吐血?”
我点点头:“因为我瞒了你——我不该不相信你!”
陈湘道:“那你中的“寸相思”毒就是他给下的了——因为你说他早死了,我就没想到上次在船上你说的竟然是他!我更没想到咱俩做夫妻这么多年,你还这么不相信我!”
我心中惭愧,从背后抱住了陈湘:“是我不对!那我把我和他的事都告诉你!你愿意听么?”
陈湘微一迟疑,道:“那就说吧” 。
我坐在床边,就这么开始说——面对着他我怕说不下去。
我从船上相识讲起,讲到助他登上大位、不喜他暴戾的性情而离开;他听说我要娶妻不来了,给我下毒软禁;大师哥救走了我,毒发无救时回去找他却发现他却死于兵乱,直到一个月前重新见面、他对我刻骨相思的经过都说了一遍
陈湘一直没有打断我,听我从头唠叨到尾!这么长的故事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说完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虽然仍抱着他腰,却已跪到了地上。
陈湘直等我都讲完了,转过身看着我道:“峋风,你也爱他?”
我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点点头——“说不上爱,可是也不能说不爱——他的性情我其实不大喜欢,可是他对我一片苦情,又伤成这样,我,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陈湘伸指抹去我脸上的泪,道:“所以,那天你才拿出荆条来让我打你!”
“我,我当时只是觉得,不管他我不忍心;可是让你救他我又对不起你——陈湘,你放心!现下我想明白了,我不能一误再误——我跟你定过盟,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再有什么痴情孽债,我下辈子再还,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等阿衡的事情完了,我立即送他回如意岛!”
陈湘长叹一声,反手抱住了我——道:“峋风,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
“爱我对你锲而不舍的追求!”
“你可真是孩子气——峋风,可我就是爱你这份赤子之心!一切纯出自然,见了好人好东西会喜欢,伤病弱小的人会怜惜——发自心底的慈悲仁善!就像太阳光,照到哪里,哪里就很温暖,很明亮!”
“我哪有这样好?”陈湘说得我不好意思。
“你真得很好!我听你把你们俩的事完完全全说出来,我也就明白了:就象大家都向往光明和温暖一样——我本来性子清冷,是跟你在一起之后才热起来的;阿七也是这样!——他依恋你!纠缠你!也许手段激烈些,可是,其情可悯!他的性子偏执暴戾,和他自幼遭际坎坷有很大关系——若是我们抛下他不管,只怕会让他更自卑更偏执!”
“我也是担心这个——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当初登上大位之后我若留在他身边提着他些,他也许就不至于那样暴戾好杀,以至遭此恶报!”
“人家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那样委屈着留你居然都留不住,也算千古奇闻了!”
“我当时不是惦记着你吗?”
陈湘抓住我手紧紧一握,道:“所以我现下想想,老天待我实在是不薄了!——是你的兄弟,我也一直当他是亲兄弟看!我会尽力给他治好了的!你让他尽管放心——陈湘再厉害,不是不讲理的人!”
“陈湘,陈湘!”我紧紧抱住他,只觉无限感激。
“你也记住了吧——若早点儿对我说了,又何至于闹这么大风波?气得我吐血,又当着他的面给你没脸,连带他也吓得不轻——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实说,别再背着我动那些鬼心思!这么多年的夫妻,我又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有什么事咱俩不能商量出最好的法子来?”
(廿四)办学收徒
第二天晚上去前头一看,来报名的已经几十个——大家都知道回春堂救世济人,待人厚道;陈先生医术又高,孩子来了能学到真本事,要不是加上“识字”这两字标准,更不知有多少人来呢。
我没想到势头这样好,跟阿七一商量,他重新拟定了几份考卷。不到五天已有二百多人报名,我赶紧让人把海报撕了,就这样到十天截止也有三百来人。
这件事说开之后,陈湘的心病没了,第二天仍去前头诊室,只是在大家的劝说下每日诊断的病人数便由一百减到八十——众人都知他累到吐血,连病人也自动配合,尽量让他将息。
陈湘说话算话,待阿七倒是一如既往,连每天换药还是依他的心意赶我出去,我也不好勉强他们!
没过几天,阿七的脸也终于可以见光了——我第二天去跟阿七把话说开了:我和陈湘都会把他当成亲兄弟,但我今生跟他有缘无份,让他别再抱任何幻想!阿七什么也没说!却也自知分寸,从此自动与我拉开了距离!后来又拜陈湘为师,跟他学习调理养生之术,两个人日渐亲密。
名分既定,一切倒简单了——我心中无愧,与他二人相处也觉磊落自然!这日陈湘命绿烟来叫我——进了门就见阿七抚着左半边脸,正坐在床上照镜子。
阿七一见我进来,抬起镜子就遮住了左脸!我笑道:“看来陈湘没给你治好啊。”阿七忙道:“不是,已经很好了!”
陈湘微笑道:“比你原来的容貌自然差得远!”
阿七道:“比我想得已经好很多了,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了——我遮着脸这么多年,如今好歹能见人了!先生,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
“您能见人,不能见我——你这是骂你大哥呢不是?”我一边说着,把他手中的镜子拨拉到一边——陈湘手段高超,乍一看阿七倒和五年前分别时没有多大变化,只觉得左脸颊略瘦,细看才能看出从颧骨到下巴一道肌肤和两边纹理不同。
“行吗?”阿七紧张地盯着我的脸,好象我是他的镜子。
“不细看还真不知道你脸上受过伤!”我说是说,其实他不说话看不出来,一说话牵动脸上筋肉,立时发现左脸的僵硬和古怪。
阿七欢喜无限,站起来就要给陈湘磕头。陈湘笑道:“得了,这些日子你谢了我多少回了,再受你的头我就该折寿了——你们聊一会儿吧,我还有病人,先出去了。”拉上门退了出去。
阿七看着窗外陈湘匆匆而去的身影,泪水慢慢涌出了眼眶。我知他极在意自己容貌,陈湘治好了他的脸,只怕比救他一条命还要感激——我看他床头放着的几本书,最上头居然是一本《百喻经》,奇道:“你也爱看这个!”
阿七道:“先生拿来给我看的——普陀山是海天佛国,倒真该去拜拜佛。我能遇到大哥和先生,不知是哪一世修来的。”
我点点头道:“好,改日咱们去普济寺!”
报名考试日渐临近,阿七负责安排招徒考试诸般细则,我和云儿找人干活;其余桌椅纸笔等教学考试用具,阿七开了单子,我派人采买;陈湘和二师哥不用管这些杂务,只负责编排课程,半月后开始授课。
开考时阿七早已安排妥当,按号排队,四间考场,每次放五十个人进场,一刻钟考完第一场接着进第二、三、四场——三百人鱼贯而入,最早考完的出来,没进场的已在集合,不到中午就陆续考完,连作弊的时间都没有。
从这件事上就看出阿七的才干——这要是我,三百人同时考试非乱套不可。这三百个孩子参差不齐,第一场只要求写出姓名、家乡、宗族,父祖做何营生几项,便有几十个只写了名字其余一概空着的;后面几场不想参加了——阿七却也不叫放出去,让人带到一边的院子里,等四场全考完了才放走。
第二场是写下读过或听过的任何文章五十字;第三场是自己的志向、平日喜欢什么;第四场才是基本医药知识——四场全部答完的也不过数十人。我带人主持考试,三百人考完了阿七已经把考卷看了个差不多,留下五十多人参加下午考试,其余全部遣散。
下午我和阿七、云儿、纬儿分别监考:第一关看生活自理能力,看日常生活习惯;第二关是考眼力,将枝叶极相似的几种药材在一炷香内分开;第三关是舂药——要将几种药石分别砸碎、分块、最后舂成细粉——考动手能力和耐性;第四关才是拿一篇医经,一刻钟内看谁记得最多。
四关都分甲乙丙丁四档,最后选出得分最高的二十名,当场公布,公平合理——最后只为两个少年出现分歧:前二十名里有一个四项成绩都不错,可惜是个跛子;还有一个口吃,前三关都得了甲等,背医经却得了丁——那孩子说记得了不少,只是越急越说不清楚;阿七重新测试了一篇,给他纸笔让他写,果然写了很长一段。
有淘汰的孩子长亲便来找我,愿意花些钱让孩子入学,至少可以顶那口吃和跛脚少年——阿七却坚持不允,说跛脚对学医治病影响不大!口吃可以校正,有些残疾的少年更需要机会,说不定学得更好。
二十个孩子选定,接着便是和他们家里人办手续,签字画押,安排房间——旅社的房间没那么多,暂时先四人住一间。开考前那十天阿七便制定了作息和赏罚诸般规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几年来训诫弟子个个成才,说全靠八个字:“因材施教,赏罚分明!”
课程也早编排好了——人身十二经脉穴道由我主讲,药石常识“十八反十九畏歌”等由二师哥主讲,这些都记住之后,陈湘再讲《黄帝内经》,二师哥辅以《本草》上主要的药材辨析,以及《金匮要略》,大智上人的医经以及具体脉案分析。前三个月以每日学习记诵为主;三个月后上午学习,下午实践;半年后再根据各人程度分别培养。
我们见阿七安排得头头是道,无不叹服——头一两天带孩子们熟悉环境,拜见师长,宣布规矩;然后开始授课,每日记诵多少,第二日检察记不住的便按规矩责罚——当然也有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水土不服、丢了东西等事发生,阿七随时解决——最后查出那孩子并不是偷东西,而是没注意收错了。
忙忙碌碌中日子过得也快,这一日周若谷又带了瑶环过来——他知道阿七来治病后曾来过两次,第一次我不在;第二次阿七的脸还包着不能见人,这次终于让他见到了倾慕已久的“顾七爷”。
周若谷都看傻了,张口道:“阿七,原来是你!”
阿七自己照镜子知道说话时会牵动左脸不好看,因此惜言如金,轻易不说话,不得不说时便以右脸向人——听周若谷这么说,便只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我站在一边,打趣道:“你怎么说话呢?阿七也是你叫得?”
周若谷看着我,半晌笑道:“怪道独独对你不一样呢!你们俩,”
我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打断他道:“他是我义弟,又是瑶环的师父——你再胡说八道可是以下犯上,赶紧磕头见礼吧。”
周若谷真就笑嘻嘻跪了下去,道:“说的是,弟子跟七叔磕头!”
这一下阿七不能安受不辞了,自己也一作揖到地,道:“不敢当,周二爷救了瑶环,我还没谢过呢!”一推瑶环道:“扶你二爷起来。”
周若谷兴奋异常,东拉西扯半晌,直到我送他出来,笑道:“小师叔,你艳福不浅啊——左拥右抱真是羡煞人!”
我一把捂住他嘴道:“你别胡说八道!让陈湘听见,我打折了你两条腿!”
(廿五)大度能容
周若谷笑道:“我知道——谁家里不是这样?所以我才把瑶环安置在这边,省得我家里那个看着淘气——要我说,陈先生就算极大度的了!不过我劝你一句,你要真对七叔好,趁着没破脸赶紧把他送回如意岛——反正离得也近,一来一回才半个时辰,多么逍遥自在?”
我推了他一把,道:“你别满嘴里胡说,我跟阿七就是兄弟,没你那么多事!”
周若□:“我只是好心劝你——小师叔,你脾气好,性子直!不知道这里头的利害——这在陈先生眼皮子底下,就算七叔肯做小伏低,时候长了瓦勺没有不碰锅沿的!到时候作难的是你——齐人之福哪有那么好享的?”
我听得眉头大皱,赶紧把他打发走——想想心里也觉得烦乱!阿七虽然不言不语,偶尔也能看见他眼中的哀怨!再说他那性子,是真肯做小伏低的人吗?周若谷说的是,日久生变,倒是赶紧把阿衡的事办完了,送他回如意岛是正经——反正他的病也治好了,脸也能见人了,我们也算对得起他了。
到了月底,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周若虚陆续传来消息——我一方面是关心皇甫骏,另外是因为要上京去找阿衡,所以随时和周若虚保持联络,了解北方的情势——八月传来了川中蓝天王被捕的消息,九月听说边军在霸州大挫中原反军,刘氏兄弟也受了伤,河南杨虎和他们也因事反目,不能一心——官军重新掌握了中原形势!
这一来我真正放了心——我只能帮他压住江南,如今皇甫骏的江山总算是保住了!几天后我的人体脉络图讲授完,学社也一切上了正轨。早就答应了二师哥去京里寻找阿衡的事,吃饭时听说中原已定,云儿便提了出来。
我直摇头:“每天要诊百十号病人,再加上学部授课——陈湘、二师哥和纬儿三个人都忙不过来,哪里走得开?”
“要不二师哥和纬儿抽一个人去,我每天多干一会儿就是了!”
“不行!”陈湘这话一说,二师哥和我同时反对——“你又不是铁打的!上回就累得吐血,再把你累趴下,耽误的事更多!”
“明年再去京里找阿衡好了——到时候学医的孩子们也该有能顶事的,就不会这么忙了。”二师哥说。
“别”——这回是我和陈湘异口同声!二师哥想念儿子这么多年,我们怎忍心让他再煎熬一年?阿衡这就离开一年半了,再耽搁下去还不知被带到哪里去,又怎么能冒这个险?——“要不我陪阿七去京里吧?先把人找着再说!”
我这话冲口而出,说完才想起看陈湘的脸色——他不会以为是我和阿七串通好了要去双宿双飞吧?
二师哥对此连连点头:“说的是!等寻着阿衡,或是接他过来,或是我们过去也就放心了——峋风你就替我陪七爷去吧。”
我和阿七之间的微妙关系二师哥还不知道!阿七忙道:“要不我自己去吧!等有了阿衡的消息,我再让人通知二师哥。”
二师哥道:“不行,这路上不平靖,你自己上路哪儿行?”
陈湘点点头,看着我道:“你也去吧——云儿和小睿也这么大了,你不也得想法子恢复他们身份?”
我连声称是,道:“要不我带上云儿和小睿一起去?”
云儿拍手喜道:“好啊好啊!我还没去过京城呢!我和师父七叔一起去。”
我看着陈湘,等他拍板——自从阿七来了,我在陈湘面前就矮了三分!他们俩都算省事的,绝不肯破脸;可是两个都心细如发,我自然要陪尽小心,唯恐偏了这个屈了那个。
陈湘点头同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其实我心里另一件担心的事还没说——学社虽一切上了正轨,但我、阿七和云儿都走了,日常琐事谁来管毕竟是个问题!
阿七自有办法,二十个学生里他找出一个年纪最大叫林清的作大师兄,两个精明强干叫郑嵘和魏义雄的作二师兄——便让他三人统领所有学生,这几天所有社中事项都让他们参与决断,赏罚由林清统一执行——走之前便叫过三个人来当着二师哥细细分派了任务,郑嵘负责学业,魏义雄负责生活,林清做好记录,有了事三人商量着办!决断不下的再找二师哥。
临行前一日我和陈湘将二师哥一家都请过来一起吃晚饭,一来庆贺阿七的脸治好了;二来庆贺办学成功,三来为我们饯行。
晚上回房陈湘还是问我:“你和阿七,倒底有什么打算?”
他倒底还是疑心!我算体会到周若谷当初说的“齐人之福不好享”了——这话要让我解释多少遍才成——我一伸手把壁上的剑摘下来,“你要不信我,索性就给我一剑——当初要我帮二师哥寻阿衡也是你说的,如今又来回来去拷问我?这话要说多少遍才算完?你实在不信,剖出我的心来看看。”
多少年了,我连重话都没跟陈湘说过,看着我递到他面前的长剑,他愣了半晌眼圈一红,道:“你们俩一去好几个月,我不过白问一句,就至于拿刀动剑的——提到他你就急,倒是为他呢,还是为我?”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我就是看他可怜,念着当初的兄弟之情,想把他接过来治病!一来他以后可以正正当当见人,心里不再有阴影;二来要上京寻找阿衡,不能病病歪歪的赶这一千多里路吧?——你非当我有私心!那岳无双还让你娶她呢——他对我有情,就非坐定了我也对他有心不成?”
“你跟我说过多少回?——我统共问过你几回啊?我要不气得吐血你跟我说吗?打从说开了以后我又问过吗?他的病我给他调,他的脸我给他治,我说什么了?我一天到晚地忙,我有空儿说么?白问你一句就拿出剑来堵我的嘴,合着是多嫌着我说话了?”陈湘说到这里,眼泪便往下滴。
我想想他说得确是实情,是我自己心里觉得对不起他,加上周若谷的话,怕他多心就越觉得他每句话都多心——我和阿七要一起上京好几个月,他就多心也是应该的——他本来就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好容易这几年引着他有话能说出来了,我又这般发作他,还要再呕他吐一回血不成?
我心里有愧,伸臂抱住了他,道:“是我不对!我是个粗人,不比你们读书识字的那么大学问——你别跟我一般见识!你要生气就罚我,可千万别再吐血!可我真对他没别的意思——我要想跟他好,五年前就不从东瀛回来了,还用等到现在么?你就这么不能放心我?”
陈湘道:“说你急还不信——我哪有不放心你?我是觉得反正你们要一起上路,何必瓜田李下的?阿七对你这一片苦情这么多年不变,我也不能不怜惜!他这么能干,又细致知礼——你要真想跟他好,倒不如把名分定了——这倒好,我这话还没说,你就拿刀动剑的——你连话都不听我说完,就断定我多心,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
我是真没想到陈湘问我的打算是这个意思,可是转念想到周若谷的话,我还是摇了摇头——阿七这阵子不大理我,看来在陈湘身上用的心思不少!如今他们俩好得很,可阿七那个性子哪是肯做小伏低的?我自知玩不过他的手段,陈湘又一心在治病救人上,真让他进了门后半辈子都不够淘气的!
“你趁早别说这个!你没听人说过——要想一天不安生,就请客;要想一年不安生,就盖房;要想一辈子不安生,就娶小——我是个粗人,就你一个我还弄不住呢,还要再把他娶进门——治好了他,呕病了你,我就真该抹脖子了!”
陈湘看着我:“你这是真心话么?我可不是试探你,你也别搪塞我——我最后问你一句,要想让他进门,就趁今天过了明路;要是背着我偷偷摸摸的,到时候就不是家法鞭子,我可就真拿着这把剑问你了!”
我郑重点头:“我心里除了你绝没别人!跟他这一辈子就是作兄弟的缘分!等阿衡这件事一了,我就送他回如意岛,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也别一味心软:他给我下毒害我那么惨我都不跟他计较;你治好了他的病,让他能重新见人——帮忙寻找阿衡是他早跟我谈好的条件,咱们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廿六)千里赴京
陈湘见我说得斩钉截铁,也就不再说什么。一切安排停当,第二天辞别了二师哥上路——陈湘虽然不说,我也看出他很是舍不得我,想想这一别至少也要两个月,我心中一片怅然。
阿七不喜见人,加上路上打仗不平靖,所以我们还是坐船北上,到天津港上岸再换马入京。云儿好热闹,本来嫌坐船气闷,好在阿七的童儿绿烟只比她小一岁,被阿七调教得性子也乖觉——让他陪着云儿玩儿,才算把她安抚住。
我和阿七就是在这船上认识的,如今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事事休!我一开始还怕阿七借机纠缠我,一上船就宣布每天让孩子们随我练武一个时辰;其余时间安排操练水手,以备不测——总之每天有事情可做,省得无事生非。
阿七倒淡淡的,偶尔抚了一次琴,惹得云儿和小睿兴趣大起,云儿闹着跟他学琴,于是每天上午他便带着孩子们读书学琴,下午再练拳练剑——他是幕府大将军的公子,幼承庭训,琴棋书画无一不会!如意楼的弟子名满天下,都是他教导出来的,我在一边听着,也觉娓娓忘倦,不能不佩服他的才情。
船行数日,一切按部就班,我紧张的心思也就放松下来——这日傍晚无事,和他一道闲聊,问起我离开之后他的经历——“我隐隐记得当晚有人来过,后来就昏睡过去,直到午后才醒——众朝臣还以为我生了病呢。我派人在城中搜捕数日,却到处寻找大哥不见,我当时是真急了!”
“我知道你的脾气,又杀了不少人吧?”
“大哥,我是担心你啊,那“寸相思”只要你离开我一个月就会发作——我见过旁人发作的情形,生怕害你受苦,那两个月让人几乎把整个国家翻了个遍!要不是整日神思恍惚的担心你,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佐贺家阴谋得逞!直到后来养伤时无事,想想他们带你走却没有伤我,我才想多半是你朋友来救你走了!”
我点头道:“是我大师哥带人来救走了我!”
阿七回过头来看着我:“大哥,你当时真的不恨我?——周盟主性子严厉,周若谷触犯门规被打得死去活来;高舅爷多行不义死都不知怎么死的——而我困了你那么久,居然毫发无伤,自然是多亏了大哥给我求情了?”
我苦笑一声:“我没那么大面子——你我这段孽缘惹得大师哥大发脾气,又恨我隐瞒你的身份,不曾拿到解药——你也见过我背上的鞭痕,那便是我受大师哥责罚时留下的。”
阿七身子一颤,道:“上回先生命我替他行家法,我还以为你这背上是先生打得,后来处得久了,觉得先生仁厚的性子下不了这样狠手——原来是周盟主!他不就是你师哥么?这件事不是令师管?”
“我师父闲散惯了,二十年前就把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师哥!那时候我也刚入门,就是在大师哥家长大的,大师哥拿我当儿子一般!你也知道周若谷为了瑶环受了多重的责罚——亲儿子尚且如此,何况是我?大师哥更是恨铁不成钢!”我一指船尾刑架:“就吊在那里,那架上几样刑具依次打了个遍——我们南海派的门规之严厉,可不比你如意楼差多少!”
阿七脸色一黯:“大哥是先受了门规责罚,后来才毒发的?”
“是啊!你这毒要早发作些,大师哥看我疼成那样,也许就不罚我了——也是合该受这两遭罪!”
阿七走到刑架边,依次将刑杖竹板、藤鞭铁条和蟒鞭拿起来掂量半晌,颤声道:“这些刑具如此沉重,一鞭怕不顶得寻常十鞭?大哥挨了多少?”
“每样二三十吧?也没细数!”
阿七身子一颤,道:“是,受刑时疼得死去活来,又怎有功夫计数?”阿七回头看着我:“这是我欠大哥的,我来还——我一样一样地还!”
我一呆,摇摇头道:“不必了——当初在东瀛,我不也打过你?那两个月至怕也打了你几百板子,就算这个一下抵那个十下,我们也两不相欠了!”
“不,我欠大哥的——那寸相思的痛发作起来,只怕比一百板子都要厉害吧?”
“打板子算什么?那个疼法”,我连连摇头“还是别提了!”
“大哥,你说周盟主回来,要是查出我的来历,会放过我么?”
我心中一凛——这段时间大师哥陪师父云游海外,毫不知情,要真的回来知道他是罪魁祸首——大师哥恩怨分明,别说阿七是东瀛人,是大师哥海上生意最恨的“倭寇”;就他给我下毒导致两方交战伤了不少人手的事——追究起来纵不至于要他的小命,要挑断筋脉废了他或是断他一两只手脚可都大有可能!
再想想我中毒那两个月大师哥带着我千里奔波求医的焦虑,白头发都不知添了多少出来,我心里一阵愧疚,回头看着他道:“不错!你害我也罢了,你可不知害得我大师哥有多苦——这次你非受罚不可!”
阿七脸色惨白,道:“大哥要真怜惜我,就别等周盟主来惩治我——还是你先责罚了我吧!我听先生说过,那毒他花了一年多才研究出解法——每日早晚发作两次,那一年多大哥如受炼狱之苦,每念及此,我心里也不安!”
“也没有那么久,就疼了两个多月——遇上陈湘后他虽不知道解法,却用金针截穴法让我不再觉疼——真疼上一年多,只怕我也要忍不住拔剑自尽了。”
阿七身子微微颤抖,半晌道:“亏得先生妙手——不然阿七万死难赎!两个多月,每天两次,那就是一百四五十次了?大哥念我寻找阿衡的份儿上,多饶我些,一次让我只拿十板子来还,成不成?”
我一愣,他倒底比我有学问,这折算法倒是公平合理!可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再说我也心神恍惚,我心里想的是怎么帮他在大师哥跟前开脱。
阿七见我不言语,颤声道:“杀人偿命,伤人抵罪——大哥要是不肯饶,非要一次抵一百,我,我,”他说到这里,屈膝跪在了地下,哀声道:“大哥念我不是有意,多饶我些吧!”
“好好好,我饶你!快起来吧!”孩子们都在,看着什么意思?再说一次抵十抵百有多大区别?不用一千五百板子,怕是二百板子就能打死你!
阿七站起来道,“谢谢大哥——可要是一次打下来,十个阿七也打死了;如今孩子们都在,白天还得教她们呢。求大哥给我留些体面,分开了打行不行?”
这明摆着是他早想好了——“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每天晚上临睡前,我到大哥房里领责,三十四十,听凭大哥责罚——阿七虽是该打,求大哥别伤我太重,第二天还得起来给他们上课呢!行不行?”
这法子跟五年前他把我困在将军府时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是只要能在每天不超过一个时辰二十板子的刑罚内让他屈服,他就放了我走——今天是无条件的领责赎罪!可是,我不会也象那次一样又沦陷在肉欲里吧?
我心里一激灵,我知道方才为什么觉得不对劲了——他又是用这苦肉计在套我!
其实这时候我心里已想到了办法——大师哥肯定对阿七恨恶之极,要想救他,只有我把他的事扛下来——大师哥疼我,再错也就是一顿打,不会把我怎么样——趁着大师哥不在,我唯有生米做成熟饭,让他进门跟了我!反正陈湘通情达理,跟阿七也挺好的,我回去好好哄哄他,他应该不会跟我太为难!
既然打定主意让阿七进门了,我想到他这番算计我的心机,心头更是一阵火起——这毛病要不打过来,后半生我还想安生么?——“好,都依你!刑具你自己找,晚上临睡前过来吧!”
晚上他来的时候两手依旧空空,我一声冷笑:“是真想领责还是又玩花样?想让我空手打?”
阿七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道:“不是,这船上也没旁的家伙,刑架旁边那些又太重了些——阿七实在受不住!我记得大哥这房里有一根藤条来,大哥容我找找!”
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最初上这船他与我为奴时打过他那根藤条就收在墙边抽屉里,阿七翻了出来,双手捧给我道:“请大哥重重责罚!”
(二七)家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