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里斯在街道上游荡的时候,距离午夜已经不足一刻钟。深夜铅灰色的云朵之下,城市街巷里闪烁着的煤油灯就好像一簇簇奄奄一息的灵魂之火,它们照不到的阴影里则横行着污水、老鼠与流浪汉;贫民窟肮脏的街道之间散发着垃圾刺鼻的腐朽味道,街边的酒馆里不断响起懒汉们寻欢作乐时发出的刺耳笑声。
泰晤士河以东,白教堂区,这是这座城市最黑暗、最堕落的地方,没有工作的人们整天与酒精和鸦片为伍,女人们在这里出卖他们的肉体。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从不考虑“光明”与“未来”,他们的存在显然对整个社会也毫无裨益,只是在不断地制造着垃圾和污水。
莫里斯身上穿着一条可以把自己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的斗篷,在这样潮湿而阴冷的城市,这样的着装是很符合时宜的。在贫民窟的街道上,没人会多看把自己全身上下裹在斗篷里的家伙一眼,这地方已经藏着太多秘密,显然不多一个怪人。
而在死板的黑色之下,莫里斯的血在燃烧,这种沸腾的感觉让他的皮肤都发烫了起来,让他的手指发痒、想要撕碎什么东西。他的手藏在斗篷的深处,紧握着手中的刀子,企图通过刀刃上残存的血腥味和红褐色污渍平息一些自己的躁动……他在脑海里漫无目的地想着他的上次狩猎,他的目标是什么来着?……啊,对,一个妓女,社会的渣滓,暖褐色头发的可人儿,长发摸上去像是绸缎一样软,抓着她的头发撞向墙壁的时候,她的血是滚烫的。
莫里斯在脑海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味着血的滋味,目光如鹰一样在黑暗的街巷之间扫视。他今天还需要这个,他应得的——白天的时候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塞维恩·阿克索去一个商人家教他家的两个小男孩法文,这家的女主人不巧丢了一串珍珠项链,宅子里所有的仆人都被搜了身,塞维恩也平白无故受了一通羞辱。
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塞维恩那种唯唯诺诺的笨蛋看上去像是会偷珍珠项链的家伙吗?这倒霉的家庭教师为自己倍感羞辱地为自己辩护了几句,转头就因为不尊重雇主而被解了聘。当然塞维恩这种人是不会为自己再辩护半句的,他当然昂首挺胸地走出门去,就好像不担心下个月的房子一样——但是到了夜晚,等他被睡神俘获双眼之后,莫里斯就从他的躯体里苏醒了。
他的指尖正因为隐秘的恼怒而感觉到阵阵刺痛,他一刻都不能再等了,今天晚上他要用双手撕碎柔顺的羔羊。等到下次——或许等他的怒气稍微消散、头脑清醒些后吧,他会回去找那个商人的,或许他可以把那个讨厌的家伙一块块肢解开,把他的血涂抹在他的孩子卧室的门上……
这些尚且不成型的计划在莫里斯的脑海中模糊的闪过,而他的眼睛却已经先一步找到了目标——
此刻,他第一次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从“红河”酒馆里走了出来,这家酒馆是这个街区里那些提供皮肉买卖的酒馆里最道德败坏的一个;在红河酒馆里,陪酒女们甚至可以就穿着紧身胸衣和衬裤坐在客人的腿上。
而此刻从酒馆里走出来的那个女人显然也并不是良家妇女——或者用更直白的话说,她是个婊子。好女人不会像她那样穿袒露出胸脯和臂膀那么多的衣服,更不会穿能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吊袜带和大腿的裙子。
那女人在黑暗中只能模糊地看见是一头黑发,穿着的裙子红到在夜色中看上去也像是在燃烧的火焰。那个颜色令莫里斯联想到血,相当热烈的红色从脆弱的皮肤下面渗出来的模样,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跟着那女人向巷弄的深处走去。
莫里斯能听见她的高跟鞋敲击石板铺就的地面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多像小羊的蹄子在地面上行走。他在几个转弯之间无声无息地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而那个蠢女人对此一无所知。
最终,他们之间的距离足够近了,莫里斯在一处格外阴暗的角落里利用自己的体重优势重重地撞在对方的身上,把她推向一条小巷漆黑阴影之中的墙壁。撞击发出了闷闷的一声响,而那女人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呼,然后就被他凶狠地扼住了喉咙。
莫里斯卡着她的咽喉,修剪整齐的指甲毫不犹豫地嵌进细嫩的皮肤里去,就好像摁着一只有洁白脖颈的鸟。现在他可以看清对方的长相了:那是一个面容颇为艳丽的年轻女性,精心保养的黑发随意披散在洁白的肩膀上,眼睛像是潭水一般黑。
此刻她惊恐地盯着这个把刀子压在她的脖颈上,面孔藏在斗篷的阴影里的男人,胸口因为恐惧而剧烈起伏着,袒露的、白而腻的皮肤则显得格外的柔软。
适合把刀刃捅进去。适合把鲜血涂抹在苍白的画布上。当时莫里斯的心中模糊地闪过这几个念头,但是他暂时一样都没有付诸行动。他早学会了等待,也乐于看猎物在自己的恐吓之下瑟瑟发抖。
那是塞维恩永远学不会的东西,他总是不知道只要吐出的言辞稍显尖锐一些,就可以化为保护自己的刀子,他连这都学不会,就只会对人们抱歉地微笑,柔软地轻声细语。
真是个懦夫。
而莫里斯只是首先把身子压过去,用自己的身躯把那婊子压在墙壁上,他的嘴唇几乎已经碰上了她的脸,她感受到被呼在皮肤上的滚烫的呼吸了吗?就好像野兽垂涎你的时候向你露出的獠牙?
“亲爱的,”他在这美丽的女人的耳边低语,“这么晚你要到哪去?”
莫里斯见多了受害者,他们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始痛哭流涕:贫民窟里发生的一系列谋杀案的事情早已在城市里传开了,大街小巷中所有人谈论的都是这个话题。能让他们在夜中安然入睡的理由无非是“反正这个杀手只杀死那些穷人,下一个死掉的绝不会是我”。
但这女人没有哭,她抬起头来,似乎是在仔细地打量着莫里斯的脸,而莫里斯本来坚信这装束让人没法看清楚他的面孔,但是被对方这样聚精会神地看着的时候却产生了一种怪异的不适感。她的眼睛真的太黑了,黑到像是能把人吞噬的可怕漩涡,让人注视着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空虚。
然后她问:“你要杀我?”
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前莫里斯已经杀死了许多人,有男有女,每个人都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这女人当然也是一样,她用肉体给人们提供短暂的欢愉,而她已经从最核心处腐烂了——也如同这个城市一样。
“为什么不呢?”莫里斯反问道,对方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感觉让他略微有些恼火。
可,然后这个妓女微笑起来,这个笑容在她脸上看上去甜蜜又怪异,就好像一片空荡荡的白色面皮被刀划出一个弯曲的豁口。她微笑着吐出的下一句话比之前那句更加没头没脑,她说:“你尝上去是辛辣的。”
莫里斯慢慢地皱起眉头来,她应该啜泣着在自己的面前求饶才对,这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感觉让他有些恼怒了。他的手上用了些力,刀刃压进这女人的皮肤里去,他说:“什——?”
他没能成功地将自己的质问说出口,他没能成功地吐出下一个词。深夜的街道之间依然如此安静,街灯下没有除他们之外任何一个人影,但这一切依然是现实的——这一切必须是现实的,莫里斯并不是活在梦境中的人,但就在这现实之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女人在他的面前融化了。
……不,这并不是一个生动的形容。那女人胸骨以下的一切在他的注视之中融化了,那优美的脖颈和挺实的胸部以下,绸缎的衣服和白生生的皮肤一起如同淤泥一样向下流淌、膨胀、逐渐展现出一种令人惊叹的皮革状的材质。在这令人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一团之中,一条条触须生长了出来,它们全和月色一般皎白,洁白的底色上分布着蛇一样的花纹,这些花纹是血红色的,在触手和这异常的可怕身躯上骤然闪现,然后再缓慢地褪色,然后再忽然出现一次——
像是在变色的墨鱼。这个时候莫里斯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当出海的帆船沿着运河行驶到内陆的时候,船上偶尔会出售那样的海产,在它们受惊的时候,体表就会这样忽然浮现出各种颜色的花纹。
这太过古怪了。那些触手已经在猝不及防之下爬上了莫里斯的四肢,强硬地把莫里斯从那女人身上拉开了,他握刀的手腕被粗暴地拉向一侧,随着他的一声痛哼,刀子咣的一声落在了肮脏的地面上。
那些触手伸展开来恐怕在五米以上,末端只有人的手指粗细,但是在与那个女人……连接的那一端,直径恐怕可以超贵一个成年人的腰身。这些触手在短短的几秒之后已经布满了那女人的整个下半身,她的下肢现在看上去完全是扭曲的肉瘤与触手缠结起来的一大团,还有更多触须沿着她的脊柱缓慢地蠕动生长起来。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那些肉瘤和触手之间,一条条裂缝裂开了。一只只眼球从密密匝匝挤满触手的古怪身躯上、剩下的少得可怜的那点空间里挤挤挨挨地睁开了,眼球全是灰蒙蒙的白色,纯白的球体上突兀地裂开一个黑色的细长瞳孔。
这些眼球一道缓慢地转动着,最终那些瞳孔一起对准了莫里斯的方向——莫里斯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知道他被那东西“看”到了。
于是莫里斯愈加在这些触须的缠绕之中拼命挣扎,试图去够落在地上那把刀子,但是却完全失败了。他的心脏在胸膛之中砰砰跳动,一般人将之称为惊慌,而就算是他杀人的时候心跳也从未跳得如此快过。触手牢固地卷在他的四肢和腰上面,力道大到正在缓慢地把他肺里的空气挤出去,还有几根正在坚持不懈地往他的脸上爬。
触手上生长着类似于吸盘的东西,在触手末端的圆形的吸盘中,是一簇簇细如发丝的细小触须,在这个完全无风的夜晚自行摆动着,优雅的弧度就如同被海水重刷着的海藻。而越靠近触手与身躯的连接处的吸盘个头越大,中间也并不是什么细小柔软的触须了,莫里斯明明白白地看见,在触手最粗大的那段,那里的吸盘中间长着一圈锯齿形的、牙齿状的骨骼,看上去毫无疑问能把一个人撕碎。
最后,这怪物终于称心如意地把他捆得结结实实了,那些触手蠕动着把他和那女人——和那女人的上半身——拉得近了一些。然后这个妓女慢吞吞地伸出手去,掀开了一只遮挡着他的脸的兜帽。
然后她歪歪头,似乎是饶有兴趣地盯着莫里斯的脸。
这是一种挺奇怪的感觉,她属于人的那双眼睛黑的让人发慌,但是目光落在人的身上的时候却好像还不如怪物肉体上那些白眼睛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在“看”。
总之,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开口了。
“我认识这张脸。”她说,“塞维恩·阿克索教授?”
——好极了,她认识的是塞维恩那个懦弱的蠢蛋,要不是现在被人吊起来了,莫里斯还真想冷哼一声。他一直不怎么关注塞维恩生活的细节,现在当然不知道这女人到底是谁。
“真没想到你就是最近出名的那个杀人犯。”妓女说,“我以为那种人得是……另外的类型。”
然后那些触手把他拉得离这个女人更近了,几乎就是他刚才把对方作为猎物抵在墙上的时候的距离。莫里斯不受控制地想往后缩一下,这当然是做不到的,因此他感受到了一种出离的愤怒和沮丧。
这怪物又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完全出乎意料地舔了他一口。
——不如说,她张开嘴,然后从嘴里吐出一条快三十厘米长的、下端分叉的舌头。舌头的触感又韧又凉,黏糊糊地从他脸上刮过去,就算是个杀人狂,这个时候后背也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片鸡皮疙瘩。
莫里斯在她的桎梏之下拼命扭动,嘴里跳出来好几个破碎的脏字,而那条舌头如同灵巧的小蛇一样噌地收回她血红的双唇之中去。她又歪着头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咂了咂嘴。
“有趣。”然后她沉思着说,“你尝上去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是醇厚而苦涩的……你的味道倒是意外地很——”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吐出一个词,“疼痛?”
如果一个正常人在这个,可能已经怀疑自己疯掉了。但是毕竟莫里斯并不是个正常人,他的躯体属于一位本应前途无量的文学教授,而他只是从这个躯体里睁开眼睛的另一个扭曲的灵魂。
所以他不会质疑自己是否疯狂,因为整个世界都是疯狂的。他只是向着对方咆哮出足够恶毒的诅咒,然后他质问道:“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我在用餐。”这女人——这雌性怪物——想了想,坦然地回答道。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补充说:“对了,出于餐桌礼仪,我认为我需要告知……你可以暂时称我为‘埃莉斯’。”
莫里斯沉默了一瞬,即便是游荡在这样的生死边缘,他依然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他没想到这怪物有个人类名字。E-R-I-S,一个发音有些奇怪的词。
按照她——它?——的说法,莫里斯是马上要被吃的那位,大部分黑夜游荡在城市之间的犯罪者在职业规划部分都不包含被一个怪物吃掉的部分,就算是莫里斯是个疯子也是如此。
他此刻正在那些层叠的触手之间拼命挣扎,心跳越来越快: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纯粹的愤怒,他正因为这些如同柔韧的茧子一般包裹着他的触须而感觉到愤怒,因为自己挣扎的无力之处而感觉到愤怒。这种无力的感觉曾在塞维恩的一生中出现过许多次,但是都被他好脾气地压下去,现在,这种感觉正化作火星把莫里斯心中的愤怒点燃起来。
总是这样,身为人就要被某种东西束缚:作为塞维恩,人要遵循社会规范道德底线,要正直要温柔要虔诚;而作为莫里斯,他竟然还要被这种疯狂的、违反常识的东西束缚——这就是上帝神圣的意志吗?祂存在的目的就是看人在这些虚伪的条条框框之间苦苦挣扎,就算是在他们真正追寻自由的时刻都会被眼前这种如同恶魔一般的怪物阻拦吗?
于是他嘴唇之间吐出更多渎神的诅咒,手指凶狠地掐进那些触手的表面,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用,这些触感奇异的组织在他的手指之间富有弹性地凹陷下去,但是却并没有受伤。而埃莉斯看上去则完全不会感觉到疼痛。白色的那些非人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猎物,而她的脸上的那双伪装出来的黑眼睛则近乎是温和地注视着莫里斯,她鲜红的舌尖时不时在嘴唇之间闪现一下,灵巧地舔过之间的下唇,而那些触须中最细的部分则已经窸窸窣窣地探进那条黑色的斗篷下面去,去撕扯下头那些衣料。
她像是剥水果那样动作灵巧地把莫里斯剥开,完全无视了那些徒劳的挣扎,就好像被她控制着的不是一个能活生生掐死受害者的杀人凶手的身体。一片片碎布被她从斗篷下面撕碎扯出来,胡乱扔在肮脏的地面上。她的触手是冰凉的,和室温相近,莫里斯在它们碰上赤裸的肌肤的时候就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那些触手在他的皮肤上如蛇一般蜿蜒爬行,生长着细小触须的吸盘分泌出一些又凉又滑的液体,黏糊糊地流淌在皮肤上,在触手锁紧的时候挤压出一些零星的水声。
它们正粗鲁地拉开他的四肢,让他用一种脆弱的、全然敞开的姿势吊在半空中,触手的尖端向着更隐秘的地面卷过去。埃莉斯用触手扯掉最后一片裤子布料的残片,而此刻莫里斯因为徒劳无功的挣扎脸都涨红了,那点红色在他平日苍白而死气沉沉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他的黑发已经就被汗水和触手上分泌出来的鬼知道什么液体打湿,现下湿漉漉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此刻他的脑海里已经充满了狂怒的情况下血液奔涌时发出的雷鸣般的声响,在塞维恩把自己卷入各种麻烦里、又默默咽下所有痛苦的时候,这声音永远在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在他杀掉那个污蔑了塞维恩的名誉的妓女的时候,鲜血的声音第一次把他送到了浪潮的巅峰——可以说莫里斯就是在这样的声响里成长起来的,在这样狂怒的浪潮之间,他一次又一次得偿所愿。
但是今天没有,这庞然的怪物正毫无怜悯地俯视着他,那些触手亵玩似的爬过脆弱的皮肤,往他的身体里面钻去。他感觉到极度厌恶,但是快感却缓慢地生根发芽,那些表面带着凹凸不平的吸盘的腕足在他的后穴里蹭来蹭去,在带来一阵阵胀痛的同时摩擦出一些隐秘的、针扎似的快感,在那群闪烁着血一样的红色纹理的腕肢之间,他的阴茎在缓慢地抬头。
埃莉斯在这个人类的蓝色眼睛里看见了狂怒,就好像是动荡不息的、狂暴的海洋。
这让她感觉到有趣。
“这就是你说的‘用餐’?!”人类挣扎着咆哮道,因为那些触须已经爬到他的阴茎上去了,触手的尖端在不断的变色中完全变成了鲜艳的红色,就好像血在人类苍白的皮肤上面流淌。
这人类的身材很健美,埃莉斯判断道,身上的肌肉精实,阴茎的尺寸大于平均标准——她之所以能得出这种结论,是因为她做妓女的时候见多了“平均标准”了。这种生物似乎认为性器官的大小事关他们的尊严,所以对类似的话题非常在意,这点还是挺有趣的。
埃莉斯用一条灵活的腕捏了捏那个用于生殖的器官(并且无视了这人类跟被捅了一刀一样的抽气声),然后好脾气地解释道:“我们的食物是你们的情绪。”
这话说得其实不是特别准确:他们这种种族的食物是情绪,而人类恰好是这颗星球上情绪最细腻丰富的生物。这其实还比不上他们过去的家园,他们这一族在过去的主食有四个大脑,每时每刻都在思考……那样的好日子早就回不来了。
在她表明自己实际上不生吃人肉之后,这人看上去好像松了一口气吗?埃莉斯津津有味地打量着他的脸,他们这种生物拟态成人类的时候,出现的所有面部表情都是扮演,她一直对这种会自然而然地把情绪表现在脸上的生物很感兴趣——毕竟,这对埃莉斯这样的生物来说,是多么的方便啊。
用人类能听懂的语言比喻解释,这就差不多是一块看不出是什么口味的小点心,自己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是柠檬味的”。
而埃莉斯还是挺乐意跟柠檬味小点心解释自己的用餐方式的。他们种族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你的晚饭越了解你,越知道怎样才能愉快地被你吃掉。”
“在我们用餐的过程中,需要穿透你们思维上的屏障。形象地解释一下,就好像剥开牡蛎的外壳。”于是她很有耐心地解释着,虽然她其实从未吃过牡蛎。不管怎么说,人类的饮食结构还是跟他们天差地别。“所以一般来说,我要不然得让你做一个梦,要不然就得跟你做爱。”
性爱和梦境是这物种思维最松懈的时刻,大概是因为在这种时刻,他们终于再无法维持自己的理智——而他们一向为自己的理智自豪,甚至把它们当做把人类和动物区分开来的壁垒。
所以,埃莉斯的妓女身份真的很适合她觅食;她有的时候会在以人类身份接待“客人”的时候吃一点东西,就一点点:毕竟她可以说算是个美食家了,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人类都不太符合她的口味。而性爱,这种对人类而言兽欲的、直白到污秽的行为,也让埃莉斯对人类的了解大有长进。
就比如说现在:以埃莉斯在多年之间对人类的了解,这人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做个梦”。
“我特别偏爱‘愤怒’和‘疯狂’的味道,”埃莉斯甜蜜蜜地告诉他,“但是大多数的愤怒和疯狂在睡眠之中都会消散……很奇怪吧?就算你是个坏得天理难容的人,也不会在梦中时时刻刻都那么疯狂。其实我觉得很多情绪在睡梦中都淡而无味了,真不知道我的同胞们是怎么吃下那种东西的;不过,我的很多同胞对食物也没有什么追求。”
她抱怨完自己的同族,又补充道:“而你,我相信性会给你的味道增光添彩。”
她说完了她要说的话,然后仁慈地留下了一片意味深长的静默,就好像指望她面前的人类能通过她说出的内容理解她的意图一样。
不过平心而论,她知道对方不能理解——这种可悲的、弱小的生物无法理解情绪这种对他们而言有些抽象的概念是如何具有颜色、味道和口感的,也无法理解每当他们的自控力被人打破,这些情绪是如何从他们的身躯上溢散开来,就如同刚出炉的小蛋糕冒着袅袅的热气。
正如此时此刻,她正把一根触手强硬地挤到对方的后穴里去,并在对方还完全没有适应的时候挤进第二条。然后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杀人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的身体痛苦地紧绷起来,“狂怒”的气味也更加的热烈,就好像是燃烧着的火、辛辣的油,尝上去恐惧又疼痛。最妙的是,“恐惧”只是这种食物一点微末的尾调,盘子里微不足道的一点佐料,只会给食物的味道增光添彩,而不足以破坏整体的味道。
埃莉斯指挥着腕足在猎物的身躯上再收紧一些,那根往人的后穴里戳的腕足灵巧地转动,把触须之间分泌出来的液体黏糊糊地挤出来,戳出一些听了让人脸红心跳的水声。这人类觉得受到了羞辱(就好像什么东西进入他们的身体是在羞辱他们一样,真奇怪,当他们去插那些妓女的时候,则完全不是这种反应),于是他又吐出一阵咒骂(诅咒埃莉斯会坠入人类宗教中的地狱,更奇怪了,埃莉斯的种族在宗教信仰上没有关于这方面的内容)——不过眼前这人类的反应也挺常见,埃莉斯的种族没有所谓的“雌性”和“雄性”之分,而这些人类男性则总有点奇怪的自尊心,埃莉斯的流莺生涯告诉她,这种自尊心似乎是由他们的生殖器赋予的……真是奇怪的种族文化。
拥有比这个城市乃至这个国家更长的生命的埃莉斯没纠结这种文化差异上的细节,试图弄清楚你盘子里的小蛋糕的宗教信仰的家伙早就在刚降落在这可星球上的时候饿死了,毕竟那个时候地球上甚至还都没有人类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没有上帝,”于是当莫里斯又一次诅咒他的时候,埃莉斯告诉人类。
她在说这话的同时用一条触手深深地埋进这人的肠道里、然后去戳他的前列腺,然后看着他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白的系统因为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感受而弯曲起来。
“如果有神,而且祂如同你们所说的那样深爱着人类的话,我应该会感觉到的。”
但是她没有感觉到,这个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笃信宗教的城市里没有“爱”这种感情的味道。爱又黏糊又甜蜜,飘散在空气里的时候隔多远都能尝到那股气息,它们往往腻得让埃莉斯的每只眼睛后面的隐隐作痛。但是这里没有,这城市里有股腐朽的垃圾、污水和发霉的木头的潮气,有谎言刺人的口感和痛苦的涩味,但是没有“爱”。
而人类可能并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实际上他此刻正在触须之间发抖,还留在身上的黑斗篷因为触手分泌出的大量粘液而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从布料之间露出来的那两条腿上,全是被触手勒出来的一条条痕迹,它们透出一种可爱的桃红色。
这人类的眼睛睁大着,蓝眼睛里的神色空茫,瞳孔茫然地扩大着。
埃莉斯有位朋友特别钟情于蓝色,按照那位朋友的话说,“蓝色是忧郁和痛苦的颜色”——秉持着这种观念的那位朋友在几个世纪之间都和欧洲大陆上的各种诗人厮混,而当时的埃莉斯则拟态成一位传教士,跟在十字军东征的队伍里,对于她来说,因为宗教信仰不同而自相残杀(尤其是在那两位神实际上都不存在的情况下)的士兵们身上爆发出来的疯狂和愤怒简直是一顿饕餮盛宴。
而此时此刻,这人类身上独属于狂怒的那种有代表性的辛辣气息已经浓厚到了近乎要在空气中凝结成实体的地步,由于人本身的精神趋近于失控,这些情绪正毫无顾忌地溢散。埃莉斯吸吮着这些食粮——他们进食的方式当然和人类完全不同,鉴于他们没有人类意义上的嘴,所以这一切甚至算是安静而优雅的。那些变得血红的、正在无风的夜晚里不断摇摆的、细丝一样的触须就是她正在进食的证明。
同时,她也不忘用一根触手残忍地缠住对方的阴茎,用触手的尖顶摩擦这阴茎头部细嫩的皮肤,尽量延长着他高潮的时间,努力使他维持在神智涣散的状态里。
就埃莉斯现在的体型而论,她触手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其中一小部分结结实实地缠在人类的身上,剩下有些专心致志地往这人类的身体里和嘴里钻,但是还剩下不少安安静静地盘在她巨大的、长着白眼睛的身体周围。这是一场十分游刃有余、安逸的进食,于是埃莉斯还能腾出很多时间来观察人类的脸。
一个人可能并不是很懂母鸡,但是他一定懂鸡蛋的烹饪方法,这种道理放在埃莉斯身上也很合适。她会说自己其实不懂人类,但是她毕竟是个食用人类情绪的美食家——这令她从一种颇为奇怪的角度成为一位无可争辩的人类鉴赏大师。
从她第一次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捕猎到今天,她已经见过数不清的人类,她可以负责任地说,眼前这个人类的脸在她的所有食物里算是相当不错的水平,大概人类也会认为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和漆黑的头发美丽。
而作为一个用妓女拟态捕猎的猎手,埃莉斯则认为这人高潮时的表情算是她较为欣赏的类型。她见过不少人类射精的时候五官全皱成丑陋的一团,发出的声音又大有刺耳。而眼前这人虽然在骂脏话的时候很起劲,但是真到了这时刻倒是下意识地克制自己的声音,他明显不像呻吟出声,于是只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低微地喘息,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眉头皱得死紧。
他的眼眶边上红了一片,看上去像是要哭了似的,从胸膛到颈间全是蔓延上来的大片大片的红晕。双腿无力地敞开着,在那些触手操对地方的时候大腿内侧的肌肉会轻轻地抽搐,腰无意识地往前戳刺,然后又被更多触手拉回原位。
当埃莉斯正决定差不多可以结束这次进餐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点响动。
声音是从不远处传来的,似乎是有什么人走进了这条又黑又长的巷子,从交谈声和脚步声的力度来看,很可能是那些在夜间巡逻的警察们。
她的猎物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说真的埃莉斯挺佩服他的,以他的情绪向外泄露的程度,她以为对方没保持多少理智,所以他还能意识到有人走近真是非常不容易——于是他挣扎起来,双手似乎打算虚弱地推拒那些触手。
这让埃莉斯忽然生气了戏弄对方的心思(虽然“不要玩食物”就算是对于他们的种族而言也是一种被广泛认同的利益),于是她把对方拉得更近,伸手去摸了摸他热得发烫的面颊。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问。
人类开口的时候声音被操得发抖,连尾音都是哑的,他说:“什么……?”
“你肯定不叫塞维恩·阿克索,对吗?”埃莉斯说,她之前从她朋友那听过不少有关于那位阿克索教授的故事,所以她可以肯定,阿克索教授绝对不可能是个谋杀妓女的没品位杀人狂,就算是他伪装都伪装不出那副样子来,可别忘了,埃莉斯他们这个种族都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鉴赏大师。
所以有两种可能性,要不然就是眼前这人跟阿克索教授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要不然就是……人类医生们是怎么描述那种症状的来着?同一个躯壳里住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反正就是那种要住进精神病院的疾病。
眼前这人身上“疯狂”的浓度高的有点不正常,所以埃莉斯怀疑是后者。
总之无论如何,他的名字不可能是“塞维恩”。
于是她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就把你扔到那些马上要走过来的警察面前去。”
——从声音判断,那些警察还没有听见这里不对劲的响动,依然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估计是在巡逻吧,在这个城区发生了好几起妓女被谋杀的案件之后,巡逻的力度被加大了不少。
“看看你这件沾了血迹的斗篷,还有这把刀,那些警察绝不会觉得你是无辜的。”埃莉斯微笑着说道,“或者,你指望他们相信‘你被一个怪物强奸了’这种说法?”
埃莉斯深知如何显得无赖——人类层面上的无赖——她的触手有往那人的身体里钻了一点,看着他痛苦又快乐地抽搐,她又压着这个人操了几下,手始终轻柔地落在他的颧骨上。
与此同时他们听得见脚步声转过街角,有个男性的声音说,“长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而在这时刻她的猎物开了口,从嘴唇之间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
“莫里斯……”他几乎是把那个名字喊了出来,就好像指望那是个救赎,“我叫莫里斯——”
莫里斯,埃莉斯在嘴唇之间咀嚼着这个名字,它有个挺可爱的发音。在同一刻,她仁慈地把触手压向了这人类身体里最敏感的一点,并且松开了他的阴茎;她听见这人类的喉咙里溜出一个小小的哭腔,他颤抖地射出来,精液和她的触手分泌出来的粘液一起滴滴答答地向下滑。
也是在同一刻,她还空闲的那些触手整个炸了起来,大部分触手都变成了极深的红色,如同黑夜里一簇簇火焰。如果有其他人在场,会看见极为难以置信的一幕:他们会看见“梦”从她的触手之间飞出来。
人类都以为梦是没有形体的,梦是人类不曾感觉到疲惫的大脑的产物。实际并非如此,梦像是黑夜、雾和灰色的云的结合体,由埃莉斯的种族生产出来;就好像章鱼会喷出墨汁、蛇牙里有毒液而蜘蛛会织网,这些怪物每时每刻都生产着梦,这些梦如同不灭的烟雾一般飘荡,遇到入睡的人,就在他们的头脑里生根。
这个种族用“梦”来捕猎,他们中的大部分(也就是与埃莉斯大不相同的那些)会让一个猎物陷入梦境,然后食用他们因睡梦也溢散出来的情绪。又或者是此刻,大量的梦从埃莉斯的触手之间滚滚而出,以她为中心飘散出去,十秒钟之内半个街区的人都陷入了强制性的睡梦之中,梦境里充满了鲜血与癫狂——因为这些梦正是她以她经常食用的情绪为蓝本编织出来的。
那两个警察无声地倒在地上,运河旁的钟声响起来,但是街区之中没有一人听到,只有漆黑的窗户后面偶尔传出几声梦魇里的尖叫。
埃莉斯终于轻轻地松开了莫里斯,把他放在满是脏污的地面上。这杀人犯没法支撑自己的身体,腿一软跪在地上,他的双腿和腹部上满是喷溅出来的、逐渐干涸的精液,有些黏糊糊的分泌液从他红肿的穴口里缓慢地滴答出来。而那些触手、那些白色眼睛正缓慢地收缩,藏回到这身着红裙的女人的皮肤下面去。
十几秒之后,她又看上去正正常常地站在莫里斯身边了,胸口裸露的皮肤依然白得耀眼,束腰之下的腰肢细的惊心动魄,要不是她切实地在莫里斯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莫里斯简直觉得这只是一场梦境。
此刻他的腿依然抖到无法站立,只能用手臂撑着身体,视野之内被埃莉斯血红的裙裾填满。这怪物的声音里充满克制的笑意,莫里斯听见她彬彬有礼地说道:“谢谢款待。”
餐间:致伊丽莎白的一封信
塞维恩·阿克索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浑身上下都泛着诡异的酸痛,被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翻来覆去地碾个三遍的感觉也不会比此刻更好。
但是尽管如此,他依然很庆幸自己从梦中醒来了。
在这一年以来,他在梦中总是一遍一遍地梦到那个场景。他梦见他穿过学校的长长的走廊,而无数本应在走廊里愉快地交谈的学生和老师就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向他的方向,目光空洞而盛满了腐朽的鄙夷。然后他会梦见他的未婚妻伊丽莎白站在走廊的尽头,面色惨白,但是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里好像有火在燃烧,伊丽莎白会看向他,然后说:“你果然做了——”
再然后,塞维恩会从梦中惊醒。正如此刻。
他刚睁开眼的时候茫然地盯着除了有点发霉之外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还好这确实是他家的天花板,有一次他曾在苏荷区一条阴暗的巷子里醒来,衬衣的前襟上沾着一大片来历不明的血迹,当天根据报纸的报道,有一位妓女在深夜里被开膛破肚——他盯着天花板上一片形状像是玫瑰花一样的斑块几秒,然后迟钝地转动了一下脖子,感觉到肌肉一阵酸痛。
塞维恩的身躯里住着另一个灵魂,他是在差不多一年以前逐渐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个时候莫里斯(那个人把自己称为“莫里斯”)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只不过有一次塞维恩在自己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只血肉模糊的兔子。
他在很久之后才把城市里发生的一系列杀人案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从此之后他陷入了恐慌之中。不如说,他曾下定决心要阻止这一系列悲剧发生,但是很快发现自己完全无能为力。
他曾经试过整晚整晚地不睡觉,以为这样就能让莫里斯没有可乘之机,但是人终究没法与自己的天性抗衡,在他昏睡过去之后,莫里斯很快取代他控制了他的躯体。他也试图去找医生、甚至做好了把自己在精神病院里关半辈子的准备,但是莫里斯总能在他到达目的地之前抢先控制他的身体,等他再一睁眼自己就又坐在了书桌前面。有一次塞维恩甚至下定决心向警察坦白一切,他找到一位警官,告诉他说“我是你们正在寻找的那个开膛手”,然后等他再次恢复意识,自己又躺回了这件逼仄的公寓的床上,几天之后,人们从运河里打捞上来一具警察的尸体。
他深知就算是此刻,莫里斯也在他脑海的帷幕之后的某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无论他打算做什么,无论是告发自己还是结束自己的性命,都会被这个无所不知的魔鬼阻止。
在看清这个事实之后,清晨成了塞维恩最害怕的时刻。他害怕自己醒来之后发现手中握着一把沾血的刀子,这种事实际上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他害怕最糟糕的事情发生——最糟糕的事情甚至不是他被警察送上绞刑架——他害怕有一天自己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具尸体躺在他的地板上,他脚下血流成河。
但是今天,等他在床单上艰难地移动了一下之后,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他的腰背都酸痛得要命,塞维恩摇摇晃晃地坐起来,盖在身上的被单顺着他的动作向下滑了一半,然后他震惊地顿住了。
他的胸膛是赤裸的(说起来,自从他醒来之后就一直没发现自己的衣服到底消失到那里去了),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的胸膛上有许多难以用语言描述出来的痕迹。
那像是某种类似于吸盘的东西留下的压痕,一圈一圈的、泛着一种挤压之后会浮现出来的特殊的淡红色,最大的恐怕有盘子大小,最小的则只有葡萄那么大。塞维恩把被单扯开,然后看见自己的腰部和大腿上也全是这样的奇怪压痕,昨天晚上莫里斯到底去干了什么?
他困惑地在床单上挪动了一下,打算下床去在镜子前面好好检查一下自己,但是他的脚还没踩到地板上,就因为难以启齿之处牵扯出来的一阵刺痛而闷哼了一下。
也是同一时刻,他能感觉到一股……似乎相当粘稠的液体正顺着自己的后穴往外淌,类似于失禁的感觉激得他头皮一麻,下意识地绷紧了双腿。而一些应该属于莫里斯的、零零碎碎的记忆残片就选择在这个时候冲回了他的脑海。
当然,有的时候塞维恩确实是对莫里斯干过的事情有点印象的,要不然直到莫里斯把一把滴着血的刀子明目张胆地扔在他的卧室地板上之前,他都没办法把自己和那个在城市里横行无忌的“开膛手”联系在一起。他曾经不情愿地回忆起不少莫里斯杀人的时候的片段,关于对方是怎么把刀子捅进女性的腹部里去,然后再把手也埋进去、把里面的器官扯出来的。
但是在此之前,他绝没想到能在回忆起莫里斯被一根没法用语言形容的怪物章鱼触手操到哭的场景。
这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实感,就如同隔着布满灰尘的玻璃观摩另一个人的人生。可那些触手就算是在零零散散的记忆里也泛着一圈一圈艳红色的花纹,女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了,但是他确信对方有一双非常奇特的黑色眼睛,以及他还能回忆起对方对他——对莫里斯——说“谢谢款待”的时候的语气。
他能回忆起莫里斯当时可能是狂怒的,这种狂怒已经模糊了,但是塞维恩确定它们确实存在。此人曾在这样的狂怒之下犯下了无数罪行,但是在昨夜,他却一个人也没有伤害。当一种超自然的、绝对强大的力量的凌驾之下,人是多么的脆弱啊,就算是莫里斯也是如此。
他正站在莫里斯的角度回溯记忆的碎片,所以他能感受到无处着力的怒火和羞辱,极为微弱的恐惧。莫里斯看东西的视野是模糊的,因为他没法控制自己眼睛里分泌的泪水。
塞维恩震惊地坐在床脚,手中还无意识地攥着床单的一角。某种意义上,这身躯被人强暴了,但是他毫无实感,他的感觉更像是通过第一人称的视角旁观了一场性侵;鉴于他对莫里斯毫无好感,导致他在恐惧之下甚至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昨晚显然本该有个无辜的女性死去,好在莫里斯挑错了受害者。
但是此刻,恐惧和一丝无法抑制的好奇仍旧可以占据上风……那女人是什么东西?某种异教的邪神吗?还是某种从不为人所知的怪物?为什么从前从未有人提起过她的存在?
然后,塞维恩又回忆起了更多部分,有关于“情绪”和“梦”的那些说辞,于是他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实际上一切思考都无济于事,莫里斯不会忽然跳出来回答他的问题(实际上他觉得,在发生这场意外之后,莫里斯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出现了),那个长着女人面孔的怪物也不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解答他的疑惑。
所以塞维恩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能尽量收拾干净自己,他身体里残余的粘液无色无味,也没有什么刺激性,他很容易就清洗干净了它们,只不过把身上的所有痕迹都用衣物遮起来颇费了一番力气。
他在昨天惨遭自己的雇主解雇,在为自己找另一份新的家庭教师工作之前,他完全赋闲在家。塞维恩觉得自己还是不要一瘸一拐地出去找工作比较好,于是选择坐在书桌边,给自己的未婚妻写一封信。
如果塞维恩有选择的话,他真想像寓言故事里那样给自己找一个安全的树洞,对着洞里说出国王长着驴耳朵的秘密。他自己的秘密比驴耳朵更加骇人,最开始是莫里斯,结果昨天又多了一个有关怪物的故事,后者说出去比前者更要人觉得他疯的彻底。他多想对自己的未婚妻说出他心里积压的那些秘密啊,可惜并不行。
塞维恩的未婚妻名叫伊丽莎白,是一位真正的上流社会淑女——她的父亲是一位空有头衔、但是并无地产的爵士。不过尽管如此,那位爵士依然是个非常富有的人;一年里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这位爵士在大洋彼岸做生意,把自己的独生女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国家。
可能是自认为对独生女缺乏关怀,这位爵士为伊丽莎白雇了一位家庭教师,教授她法语和诗歌,好让她在社交季上表现得更为得体,这位家庭教师就是塞维恩。
塞维恩接受这次雇佣的时候,才刚刚在抽屉里发现那只死兔子,他当时颇受不连续性的失忆的困扰,根本没想到与自己分享身躯的还有另一个人格。要是塞维恩知道这一点,他绝不会答应这份工作——毕竟他当时可是要住到一位淑女的宅邸里去!——但无论如何,他当时还是去了,在大概四个月之后,也就是第一起谋杀案发生后的第二个星期,爵士接到了自己的独生女的信,伊丽莎白在信中说,自己答应了自己那位才华横溢的家庭教师的求婚。
爵士本人无疑是不赞成这场婚事的,实际上伊丽莎白身边认识的所有人没人认可这门婚事:他们认为塞维恩把伊丽莎白看成是一条进入上流社会的捷径,毕竟他父母早亡、出身贫寒、又因为种种恶行被牛津大学开除教职,伊丽莎白做出的事情不比与市井流氓私奔更加出格。
“他只是个看门人的儿子!”这些人当时这样交头接耳道,“他一定是为了勾引伊丽莎白小姐在答应这份职位的!”
无论如何,伊丽莎白心意已定,她甚至在信中威胁道,如果她父亲不答应他们结婚,她就要跟塞维恩私奔。在下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心不甘情不愿的来信中,爵士答应了这场婚事,然后连他们的订婚典礼都没有出席。
而此时此刻,塞维恩坐在桌子前面给自己心爱的未婚妻写信——唉!他的未婚妻!如果他在订婚之前知道莫里斯的事情,他一定会拒绝这场婚事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因为担心爵士反悔,他们尽快地举行了订婚礼,订婚礼结束后不久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杀人凶手,到了这个时候,他又如何能向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吐出这个可怕的事实呢?或许他是懦弱的吧,他把这个秘密一拖再拖,到现在都没有说出口一个字——而此刻伊丽莎白人在大洋彼岸,她这次远航不但是为了看望自己的父亲,还是为了劝说仍然不看好这桩婚事的爵士回来参加他们两个的婚礼,伊丽莎白本人又怎么会不希望在婚礼上得到自己父亲的祝福呢?
塞维恩坐在桌子前,凝视着桌面上放着未婚妻照片的相框,那个象牙相框是他屋子里最为昂贵的东西。他未来的妻子在相框里无知无觉地微笑,全然不知道所有已经发生的悲惨故事。她有柔顺美丽的金发和蔚蓝的眼睛,面孔不是那种娇柔的类型,而是充满了勃勃的英气,仿佛能勇敢地面对自己面前的一切阻碍——她之前也确实一直是这样干的,但是等到她知道关于开膛手的真相的那一天,她又能干什么呢?
塞维恩多想把一切都写在面前这张信纸上啊,他想提到关于莫里斯的真相、想提到昨夜出现的那个恐怖的怪物……但是他最后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只能对着纸页露出苦笑,然后开始在信纸上写:“我最最亲爱的伊丽莎白……”
餐间:夜航船
一艘多桅杆帆船在泰晤士河入海口附近的海面上徘徊。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城市中雾气依然弥漫不散,但是在空气清新的海上,可以看见一轮巨大的圆月悬在天空中。在冷冰冰的月光的照耀之下,可以看见那艘帆船的桅杆上悬挂着破破烂烂的黑帆,船身侧面用已经剥落了大半的白漆漆着“蔚蓝女士号”这个名字。
这艘船令人联想到近二百年前在西印度群岛周围的海域中掠夺西班牙船只的那些海盗船——毕竟,类似的帆船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蒸汽船取代,在这片海域行驶的船只中已经没几艘这样的三桅杆帆船。
船身近乎无声地、轻快地掠过水面,而甲板上却空空荡荡的,没有其他船上常见的那些、在船上跑来跑去的水手,并没有什么人操纵那些复杂的桅杆和船帆上的绳索。
只有一个人站在船舵后面,一只手懒洋洋地搭在舵轮之上,漫不经心地调整着船的方向。那是个金发的水手,因为在海上历经风雨而略显粗糙的头发乱蓬蓬地扎在脑后,身上穿着松松垮垮、已经被磨得极旧的白色衬衣,大敞着的领口之下露出一片被阳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并且能从领口下面看见一点辨不清图案的、深色纹身的边角。
这样的水手在河流沿岸的城市里很常见,他们带着从欧洲大陆上千里迢迢运来的货物,船从北海一路驶进河流,蒸汽船停进船坞,而水手们则一晚一晚地在酒馆里喝得烂醉——这一切都并不稀奇,走在路上的绅士淑女们看见这群不修边幅的水手的时候,除了皱眉头之外不会另做他想。
这水手此刻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前方正是一片黑暗的海域,在这样的深夜里看不清十几海里之外的陆地,挂在桅杆上的灯只照亮了船上小小的范围,这船就跟幽灵一样在黑水上游荡。
也就是在这一刻,在那盏灯的照耀之下,船身上晃过一个奇怪的影子:形状像是个奇怪的巨大水母,有着巨大的圆形身躯和飘飘荡荡的无数条腿,这怪异的物体在甲板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影子,但是船上却空无一物,就好像空气中飘过一个人看不见的幽灵。
但是那水手敏锐地向着影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有一双和大海一样蓝的眼睛,蓝到有的诗人可能会愿意为他写诗——但是紧接着他眨了一下眼,再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的虹膜已经变成了纯白色,在突兀的纯白的眼球正中央有一道黑色的裂口,那就是他的瞳孔。
这双奇怪的眼睛仿佛在船的甲板上看见了什么人类看不见的东西,然后他露出一个微笑,张开嘴,嘴唇之间发出了一个声音。
这是最接近人类理解极限的形容,“声音”,而之所以把这称之为“声音”只是因为他要做的事情是“交谈”,而并非因为声带发出了震动,或者耳朵能听见声响——人听不见那声音,海豚和狗也听不见那声音,那并不是这星球上任何一个物种能理解的语言。
这声音用于描述一个名字,但这名字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诉说,因为那更像是某种规则的改变,比起耳朵听见声音更近似于磁铁磁化细小的金属。无论如何,某种体积庞大的怪物在他的甲板上显现出来,就好像从空气中凭空生长起来一样。
那是个纯白的怪物,如同不受重力限制一样悬浮在半空中,高度甚至可以触及到次高的桅杆的顶端。它最上面是个近乎圆形的头部,上面凸起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白色肉瘤,如果仔细看的话,这些肉瘤像是沼泽里冒出的泡泡一样不断地改变着形状,每次形成的新形状都是人类的面孔——而且是异常美丽的人类面孔。肉瘤之间长满了难以计数的眼睛,被包裹在半透明的瞬膜之中,没有虹膜,白色的眼球上长着一道漆黑的裂口。
而这怪物身上长着数以千计的触手,触手上布满了一个个吸盘,吸盘中间生着利齿或者蛛丝一样的细小触须,触须全在海风之中如同海藻一样摇摆。这些触手也是纯白的,到了细小的底端会隐隐约约、显得有点半透明的质感,从上到下都布满了不断变化的鲜红色花纹。
水手又“说出”一个词,如果人类能理解这些怪物的交流方式的话,就会知道他说的是“好久不见”之类的寒暄。那白色怪物顿了一下,然后身上鲜红的花纹逐渐变色成温暖的橙色——我们大可以猜测一下,这应该是某种友好的表示。
于是怪物缓缓地盘踞在假扮上,触手和巨大的白色头部都蠕动着收缩,最后在甲板靠后的位置形成了一个奇怪的人形,那样子足以让最坚强的士兵看了也会做噩梦。它花了几十秒把自己拟态出一个非常“人类”的样子,最后以一个身着红色的巴斯尔裙的女士的形象落在了肩膀上。
然后她微笑着用人类的语言招呼道:“伊利安。”
水手知道她这么做纯属出于体贴,要是完全按照她的意愿来的话,她恐怕更希望两只怪物面对面以他们的母语交谈:意即,任何开船经过这里的人都会发现两只巨大的、长得像是章鱼怪一样的东西把触手缠在一起,向空中发射某种人类难以理解的波。
可惜无论如何,他们不需要更多有关帆船和水手的大海恐怖传说了。
“埃莉斯。”被称为伊利安的水手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松开了船舵——这是个叫海上任何船长看了都窒息的操作——但是下一秒就有一条疙疙瘩瘩的、触手样的深色东西从甲板的缝隙里钻出来,乖巧地缠在了船舵上,控制住了船的方向。
埃莉斯饶有兴趣地扫了从甲板缝隙里钻出来的那根触手一眼,感叹道:“我往往得看到这一幕才相信我真的就站在你的‘巢’上方——真的,咱们的同类看见这场景会大跌眼镜的。”
“离咱们最近的‘同类’都远在美洲呢,”伊利安露出了一个笑容,声音听上去略有嫌弃,“那些蠢货还坚守着那套‘一碰面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的原则……要我说,这才是他们一年活得不如一年的关键。”
这个种族可以说是最典型的独居动物……或者独居怪物,人类大概对这东西还没什么概念。无论如何,他们见面的时候只会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基本上绝无好好相处的可能性。伊利安和埃莉斯算是其中的异类,就是怪物里也显得特别怪的那种:他们不但能和谐地在一个城市里相处,甚至还能容忍对方接近自己的“巢”。按埃莉斯的说法,这是美食家之间的惺惺相惜,而不像他们那些没品位的同类,光靠吃“友爱”或者“关怀”这种淡而无味的情绪都能活上成千上万年。
埃莉斯摆了摆手,掠过了常见的诋毁同类的话题,她上前一步,说:“我是为了食物的事情来的。”
伊利安皱了皱眉头,然后他毫无征兆地抬起手,一根触手蹭地从他的袖口里钻出来——如果在场的不是埃莉斯,而是他的任意一个同组,他们毫无疑问会把这种行为视为要开战的挑衅——但是埃莉斯可敬地一动不动,任由那根触手绕着她转了一圈,触手吸盘中间生长的那些细细的触须几乎扫上了她的皮肤。
然后,伊利安跟真的尝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咂咂嘴,用有点惊奇的语气(他拟态这个情绪真的特别到位,埃莉斯几乎都要佩服他了)说:“你吃到了相当不错的‘愤怒’。”
“相当不错,”埃莉斯重复道,“上次吃到这么纯粹的东西好像还是在法兰西人处死路易十六的时候。”
“……如果我提醒你那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是不是显得你太可怜了?”伊利安指出。
“这只是说明我对用餐有较高的要求。”埃莉斯笑眯眯地说,虽然不能肯定她是否真的因为老是吃不到好东西而感觉到挫败,“我就是要来跟你讨论这件事的——我尝了尝你未婚夫。”
一个美艳的女人对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水手说“你未婚夫”,这场景从人类的角度来说异常诡异,更不要说这个名词前面放的是“我尝了尝”这种话了。
而伊利安回以她一个漫长的沉默。
埃莉斯依然保持着那个得体的(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让人特别火大的,如果你问她,她就会说这是“拟态的失败”)笑容,并且伸出手去,用食指从伊利安松松垮垮的领口中间捞起一条长长的金属链子:链子的底端缀着一个椭圆形的铜制吊坠,吊坠上浮雕这精致的玫瑰花。一般来说,这种吊坠上面是有个盖子的,盖子可以打开,一般人会在吊坠里放一张人的小画像或者是黑白照片。
伊利安看着埃莉斯的动作,什么也没有说。而埃莉斯咔哒一声打开了吊坠的盖子,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正是塞维恩·阿克索上色的画像,制作得颇为精致。
埃莉斯点了点那张画像,用强调的语气说道:“你未婚夫,我绝对没有认错。”
“不可能。”伊利安皱着眉头摇摇头,“塞维恩不是那个味道的,如果是他的话,我刚才就应该闻出来。”
如果有个人分别见过多桅杆帆船“蔚蓝女士号”船长伊利安、和那位爵士独生女伊丽莎白,就会发现他们两个的面容颇有相似之处,无论是他们两个的金发还是蓝色的眼睛,乃至独具一种潇洒的英气的面孔,都会让人怀疑他们两个是一对孪生兄妹。
不过没人会在认识上流社会的淑女的同时结识一个看上去又穷又落魄的水手,所以暂且没人怀疑他们的关系。而埃莉斯则清楚地知道,伊丽莎白和伊利安只是她的同一个朋友的两个不同的人类形态一样,他们这个种族要想在人类社会生存,总得有数个不同的人类身份,她自己也有个方便行动的男性身份,那实在不算什么惊人的事情。
而伊丽莎白会选择塞维恩·阿克索订婚的唯一原因是,这人确实颇合她的口味。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伊利安会怀疑地看着埃莉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以塞维恩的情绪为食——一般会给他一个勉强还算安宁的梦,然后汲取一些溢散出来的情绪——塞维恩的情绪里充满了愧疚、忧心忡忡、甜蜜的爱情和微不可查的愤恨,它们以精妙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口感柔软而曲折。而埃莉斯身上沾染的那点极端愤怒的味道则像是一道直击灵魂的利剑,伊利安实在没法把这东西和那个好脾气的家庭教师联系在一起。
而埃莉斯则露出一个有点洋洋得意的笑容,近乎是愉快地说:“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你未婚夫就是最近把人们搞得人心惶惶的那个杀人犯咯?”
伊利安猛地皱起眉头来,他稍微一摆手,那条掌控着舵轮的、触手样的东西猛然松开,更多触手从他们的脚下钻出来,爬上帆船的桅杆,利落地降下船帆。而埃莉斯听见不远处的水面发出扑通一声,那是某种东西把锚抛向水底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蔚蓝女士号稳稳地停泊在了漆黑的水面上,而伊利安则严肃地盯着埃莉斯,说道:“从头开始说,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