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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餐 海峡中的幽灵船

拟态众神 梦也梦也 15133 2025-02-01 11:07:40

十一月份的一个深夜,南安普敦。

这里是这个国家最繁忙的港口城市之一,港口上停泊着无数满载货物的货船、还有远洋的客轮。而这个夜晚,港口正被湿冷的海雾笼罩着。

对于这个时代长期在英伦半岛生活的人们来说,雾气确实很常见——但南安普敦的雾又与伦敦有所不同:伦敦时常被无边无际的灰黄色雾气笼罩,散发着呛人气味的黑烟从林立在大地上的无数烟囱里升起,像是血管里的血一般流入城市间飘动的无边无际的大雾。而南开普敦的雾则是纯白的、如同棉花一片片从灰蓝色的海面上飘来。

停泊在码头上的一艘钢铁巨轮正在缓慢地启动,船头推开层层黑水,它气派的外壳上用油漆刷着“普鲁塔克号”这个船名。

这艘远洋轮船的目的地是纽约,这种去往另一个大洲的船在起航前一般会出现乘客们的亲朋好友聚集在邮轮前热情相送的场景,但这艘船起航的时间在午夜时刻,船舱里还有一大半是货物,所以站在码头上的人寥寥无几。

巨轮的甲板上,有几个人倚在船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站在甲板上的人们挥手,但是这些站在码头上的人的身影也很快被白茫茫的海雾吞没了。从甲板上往下俯视,能看见船身正逐渐破开黑色的海水,但只要再看向稍远一点的位置,就只能看见一成不变的白雾。

“真是个鬼天气,是吧。”有个抽着烟斗的男人随口跟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位乘客搭讪道。

后者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斗篷,但是从他搭在船舷上的那只手、还有从外衣袖口中露出来的一截装饰着宝石袖口的衬衫来看,这位乘客八成是位家境不错的先生。

这种人一般来说自认为是“绅士”,他们面对别人的搭话的时候,往往会显得挺有礼貌的……但是眼前这位可能是个例外,对方标准的拿谈论天气开头的话语正尴尬地在空气中消散,但是这位先生一动不动,就跟没听见对方的问题一样。

抽烟斗的男人尴尬地笑了两声,这个时候他应该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是老老实实地回船舱中去睡觉,就跟这艘船上百分之八十的乘客一样,这能让他很快忘记尴尬事、保全他的体面。

可惜这位先生实在健谈,而且又稍微有点晕船,因此,他不死心地又说了一句话。

“我是个商人,这艘船的船舱里百分之四十的货物都是我的。”他又说,“那些东西在纽约能买个好价钱,您去纽约是为了干什么的?”

结果不出所料,对方依然一声不吭,就好像一个沉默的雕塑。

于是商人终于放弃了,他叹了一口气,嘴里轻轻地嘀咕着什么,转身走远了。而假设他知道,自己刚刚正在试图跟最近让苏格兰场丢尽脸面的那位“开膛手”搭讪,他肯定会被吓得两腿发抖。

没错,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舷边上的,正是塞维恩·阿克索教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莫里斯。

这个让整座城市陷入惊恐情绪中的疯狂杀手已经残忍地杀害了五位妓女(而且现在人们还深信他吃掉了其中一位受害者的半颗肾脏)、挑衅地给警察寄了三封信,人人都相信他已经疯狂到再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但是事实显然不是如此,几天之前,塞维恩·阿克索和自称“埃莉斯”的怪物在红河酒馆进行了一次不太愉快的会面,而在莫里斯弄清楚他们到底达成了什么交易之后,莫里斯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跑。

这毫无疑问,在他见过一次埃莉斯之后,他确信别说是自己手里拿着刀、就算是自己手中拿着一杆双管猎枪,也绝对不是那个怪物的对手。对方到底会对塞维恩的要求上心到什么地步?会不会他以后在街道上游荡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那个可恶的女人藏在街巷的影子之间,以“进餐”的名义做出什么疯狂之举?

当你面对一个既打不过也躲不开的敌人的时候,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在这方面,莫里斯是个非常果决的人。在埃莉斯和塞维恩做交易之后的好几天——也就是今天下午些时候——莫里斯才第一次从对方的身体里醒过来;然后,他就果断地收拾了几件随身用品、带上塞维恩少得可怜的一点钱(这人在结婚前坚决不花一分伊丽莎白的钱,尽管他的未婚妻显然有意资助他;莫里斯觉得这很可笑,而塞维恩显然坚称这涉及到男性的尊严),乘坐火车从伦敦来到南安普敦,用塞维恩那点可怜的积蓄买上了最近的一班去往纽约的船票。

等下次塞维恩醒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茫茫的大海上了,塞维恩想再次回伦敦去也没有办法……不如干脆让塞维恩去找他正在美国探亲的未婚妻吧,他未婚妻那么爱他,肯定会同意永久在纽约定居的。反正,莫里斯是绝对不会回到有埃莉斯生活的国家了。

莫里斯显然完全不觉得他这种逃避的行为可耻,相反还沾沾自喜。就这么说吧,他在道德观念方面跟塞维恩完全是两个极端,他甚至还觉得杀死那些妓女是在净化这座污秽的城市呢——要是塞维恩是个杀人狂,可是绝对不会在强大的敌人面前落荒而逃的,这可能得被归类为某种骑士精神。

此刻,莫里斯倚靠在船舷上,手握着冷冰冰的栏杆,思考着等到到达纽约之后的各项事务……重点就在于他得劝塞维恩留在那里,难不成他们之间必须得做出一些约定、他得在自己的行为上做些让步,以此换取塞维恩对他的选择的认可吗?

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莫里斯觉得自己都要头疼起来了。

也就是在莫里斯皱着眉头考虑这件事情的时候,某种变故发生了。

此刻的普鲁塔克号还笼罩在厚重的白色雾气中,这样的天气其实不适合航行,瞭望塔上的水手的目力将受到严重的影响。但是谁又会真的为此担心呢?他们行驶进英吉利海峡广阔的水域,绝对没有触礁的风险;附近的航线上没有别的船只,在这样静悄悄的深夜整片海域向这艘大船敞开怀抱。

甚至,这艘船的船长会骄傲地说,就算是真的有其他船只撞在了这艘船上,沉没的也并不是普鲁塔克号:这是这个时代技术最先进、体积最大的邮轮之一,其他小船在它的面前简直如同蚍蜉撼树。

(虽然再过二十四年,一场震惊世界的沉船事故会让人们明白,永远不要在难以揣摩的大自然之前号称“永不沉没”,但是,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

从船前部高高的瞭望塔上传来一声惊呼,那喊声在能让甲板上的人们听到之前就已经被浓雾吸收了不少,听上去闷闷的。但是莫里斯还是隐隐约约听清了瞭望塔上的人在喊什么,他喊叫的话语恐怕是——

“前面有一艘船!我们要撞上它了!”

莫里斯猛然转头往船的前部看过去,那里只是冷酷地翻滚着一团团白雾。显然站在瞭望塔上的水手的目力比他出色很多,看见了他尚且看不见的东西;十几秒钟之后,他才终于看见一个模糊的、黑色的庞然大物庄严地从浓雾中移动出来。

——那是一艘船。

那是一艘漆黑的多桅杆帆船,在本世纪中叶就早已随着蒸汽机的发展而被逐渐抛弃的船型。林立的桅杆上挂着破破烂烂的黑帆,帆的下缘甚至已经腐朽成了随风翻飞的布条,如同一缕鬼魅的烟雾;船身近乎也是黑色的,木板上覆盖着青苔,船的龙骨和船底周围生长着一层一层的藤壶;在船身的侧面,威严地排列着六十四门侧舷炮,但是此刻炮门盖还尚且没有打开。

那艘船超乎想象地巨大,自灰白色的海雾中行驶而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耸立在黑色海浪上的高大山岳、站在大洋里的巨人,一根根桅杆和一面面漆黑的风帆带给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人站在巨大的远洋海轮上,竟然也只能抬起头仰望这艘诡异的帆船,可见它是如何之巨大。这艘船直直地向着他们行驶而来,于是邮轮上的人们就能看见这艘帆船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船首像:耸立在船头的巨大骷髅像,一根根肋骨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这画面看上去过于震撼人心,近乎像是一个幻觉:而这船行驶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的,龙骨破开海浪近乎没有声音,黑帆在无声又轻盈的飘动;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帆船必须有很多水手来操控风帆,但是这艘船的甲板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

它已经行驶得足够近了,近到莫里斯能看见船身上漆着的那个、剥落严重的名字:

“蔚蓝女士号”。

“幽灵船!是幽灵船!”站在前甲板上的某个水手忽然爆发出恐怖已极的喊声,“是传说中的那艘幽灵船!”

但是已经晚了。他的话音尚未落下,那艘船就如同鬼魅一样无声地靠近了,下一秒,船的撞角已经重重地撞在了普鲁塔克号上面。那艘本应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帆船的船艏斜桅随着一声巨响撞在了邮轮的瞭望塔上,然后是一阵金属摩擦声和水手的尖叫,瞭望塔就在不断翻滚的雾气之中如同一截枯枝一般折断、缓缓地倒了下去。

莫里斯感觉到自己脚下的甲板剧震,全靠他紧紧地抓着船舷才没有摔倒,邮轮在剧烈地颠簸,苦涩的海水飞溅在莫里斯的脸上。

但是这还没有结束,两艘船紧紧地贴在一起,仍旧不断轻微撞击着,而就在此刻,那艘帆船侧舷的炮门盖终于掀开了。可从里面伸出来的可不是一门门侧舷炮——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在此时上演:莫里斯看见一根根跟死人一样苍白的、巨大而滑腻的触手从炮门里面滑出来,蛇一样无声地溜入水中,触手上有花纹在不断变换着形状,颜色在漆黑和一种极刺目的蓝之间不断切换。

那东西无疑是活的,那看上去像是美杜莎的头发,像挪威神话里的克拉肯。它们一落入水中,就飞快地向着普鲁塔克号的方向游过来、向着船身往上攀爬,拉奥孔被蟒蛇绞杀的时候大概也不过如此。

“上帝啊,”莫里斯听见在第一次撞击的时候跌跌撞撞地奔上甲板的一个人狂乱地念叨着,“上帝啊!”

触手内侧的吸盘中生长着锯齿形的牙齿,在无数触手缠住这艘钢铁巨轮的时候,那些牙齿在船身上刮蹭出刺耳的声响。船已经在那些触手的拖拽之下严重倾斜,无数人尖叫着从倾斜的甲板上滑下去;莫里斯因为无法维持住平衡已经半跪下了,他紧紧地抓着栏杆,才没有落入水里。

“船要沉了!”某个人恐惧地喊叫着。

船员们在尖叫、哭泣、跪下来向上帝忏悔,而莫里斯没有。他定定地盯着那艘黑色帆船——那帆船只是一个躯壳,有某种强大的怪物藏在船的外壳之下——他心中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莫里斯犹豫着开口,这个疯狂的凶手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埃莉斯?”

怪物没有回答。无数触手如同巨蛇一样绞紧了这艘钢铁巨轮,直到船身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那是船的龙骨断裂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莫里斯自一片黑暗中睁开双眼。

他失去知觉之前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从分崩离析的船上落入水中——巨大的、闪烁着威胁性的黑色和蓝色的斑纹的触手从午夜漆黑的海水中席卷上来,四处都是船的残片、流血的人和无处不在的回荡着的惨叫声。

然后他的头就撞在了水中漂浮的某个物件上,那肯定是他昏过去的元凶。现在,他的头发之间还有干涸的血迹,那搞得他的头皮一阵刺痒。

但是他昏过去之前发生的一切并不能解释他醒来时面前的场景。

莫里斯置身于一片安静、舒适而混沌的黑暗之中,他身边就如同布满了盘根错节的树根的洞穴:昏暗的、长度至少有一百多米的巨大而狭长的空间中,头顶上、四周和脚下都布满了白色触手样的东西,一层层缠结在一起,让人无法分辨这个空间本来的面貌。

触手们最粗的直径远远超过一个人的腰身,细的也有儿童的小臂粗细,触手上布满圆形的吸盘,至少有一半吸盘内都长着锯齿形的牙齿。它们看上去很像是埃莉斯身上的那种触手,只不过目前上面并没有任何彩色的花纹,更况且埃莉斯的触手也绝没有这么多。

莫里斯就是在这堆可怖的触手之间醒来的,数条干爽而稍微温热的触手包裹着他,在他挣扎起来的时候很好脾气地纷纷松开——又一条不同之处:埃莉斯的触手很凉,像是冷血动物,而且会分泌并无刺激性的粘液。

在他的头顶上,触手堆里挤出几盏煤油灯来,摇摇晃晃地为这个空间提供了一点微末的光辉。

莫里斯警惕地环顾了四周,有点怀疑自己现在是在一艘船里:他可没忘记他乘坐的远洋轮船沉没之前看见的那艘“幽灵船”。但是显然这艘船和他之前见过的任何船都不一样,整条船的船舱里似乎都被掏空了,现在里面长满了肉质的触手……他现在甚至有点庆幸这个时候醒来的不是塞维恩了,那个百无一用的家伙准会被现在的场景吓得再晕过去。

尽管就算杀人犯也不能免俗,被扔到这样诡异的场景里之后也会心脏狂跳,但是莫里斯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在战斗和逃跑上都有很坚定的决断——他皱着眉头,费力地在一地层层叠叠的触手之间跋涉着,试图在它们之间寻找通往上层甲板的路径。

可惜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莫里斯在这些触手之间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而触手本身也会窸窣游动,发出蛇一般的声响。他看见有些粗大的触手在墙壁上结成团,触手之间护着某种类似于卵的东西,最小的有拳头大小,而大的则比一个人的头颅更甚;这些卵是乳白色、呈半透明状,卵中间有一团团黑影在晃动。

莫里斯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他恐怕在一个埃莉斯那样的怪物的“巢穴”里。

但是这会是埃莉斯的巢穴吗?不太像,埃莉斯不像是对帆船感兴趣的类型,而且实际上莫里斯觉得她根本不是会做出“为了抓回一个想逃离英伦半岛的杀人犯而捣毁船只”这种事的家伙……如果是埃莉斯的话,恐怕更钟情于“乘客在纽约下船,然后发现她正笑吟吟地站在港口上等待他”这种戏剧性的情节吧。

莫里斯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把这种不好的联想抛之脑后。他磕磕绊绊地在层层叠叠的触手之间前行这,这些纯白色的触须仿佛没有什么痛感,就算是他一脚踩下去,它们也只不过是在自己脚下抽动了几下,偶尔如蛇般扭动、发出轻微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动作——和埃莉斯那些灵巧而强大的触手也截然不同。

莫里斯一边走,一边在自己的大衣里摸索着。如同所有杀人狂一样,他会随身携带武器,比如一把锐利的刀子,还有一把左轮手枪——当然,开膛手并不是那种会对着他的受害者的头上开一枪的杀人犯,但是他是一个善于应变的人:如果他的敌人是埃莉斯那种不可知、强大且无法战胜的人的话,他也不介意对着对方开枪。

莫利斯紧紧地握着那把刀子,刀子坚硬的握柄给了他一种虚幻的安全感,而他自己也可悲地意识到了这种虚幻之处,因为人人都知道他们实际上并不是能用石子和弹弓打败巨人的大卫王。

然而这就是莫里斯与塞维恩的区别,塞维恩对于一切总是逆来顺受,就算是他碰见埃莉斯这样强大的敌人也不会选择对抗她——看吧,他甚至说服对方与自己合作,以为这样自己就能在这场博弈中占上风。

而莫里斯面对的只有两个选择:战斗或者逃跑。他之前选择了逃跑,是现在看来他其实根本无路可退了,那艘摧毁远洋客轮的幽灵船就是最为直白的证据。

所以他其实别无选择。

此刻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某种灼热的东西,那种东西在咆哮着、沸腾着,那种东西从漆黑的岩石中溢出,尖叫着想要毁灭阻拦在它之前的一切事物。

莫里斯格外想要杀戮。现在他期待把手中的刀子捅入某种肉体之中,比如说那些只擅长构陷、中伤的女人虚伪的身躯,还有埃莉斯那白色的、变换着奇怪花纹的触手。又或者把他陷于这个危险境地中的东西——无论那东西是什么。

莫里斯的情绪沉浸在一种陌生的、可怕的热情热情之中,狩猎者嗜血的渴望灼烧着他。他的脚步越走越快,直到越过了半个船舱;现在他看见他要找的东西了:从他头顶上黑暗的某处,向下延伸出一道细而窄的梯子,梯子的另一头就直直的指向那些白色的、缠结的触手。如果莫里斯没有看错的话,那些交叠在一起的触手之间藏着一扇活板门,那扇活板门之后,应该就是通往甲板的路。

登上甲板并没有花费他什么力气,实际上,那些触手近乎是乖顺的,就算是他攀着它们爬上梯子的时候这些触手也未曾抽动一下。于是几分钟之内,莫里斯就已经站在甲板上夹杂着海的腥咸气息的冷风之中了。

莫里斯确实在他之前猜测的那艘船上,他的身边是林立的桅杆,桅杆上悬挂着一面面黑色的风帆,风帆的尾部已经被撕扯的破破烂烂,这些细而伶仃的布条在空中随风飘荡着,就好像是一团团毫无凭依的深色雾气。

这是莫利斯见过的最大的一艘多桅杆帆船,船上就如同他之前所见那样安安静静,没有一个水手的影子。此时此刻依然是夜晚,透过那些风帆巨大的黑影,他可以看见天上满天的繁星;雾气早已散去了,一轮巨大的、苍白的月亮挂在海面的尽头,在水里留下一个模糊的银色倒影。

莫里斯眯起眼睛、谨慎的环顾着四周。忽然,他看见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就站在船的尾部,手懒洋洋地搭在船舵上,时不时调整一下船的方向。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莫利斯竟然松了一口气——或许是他心中那些与幽灵船有关的传说在作祟吧——在这种时候,最可怕的事情是船上空无一人,没有人就没有敌人、没有可以打败的对象,而至少船尾的那个影子给了他一个目标。那可能就是这艘幽灵船的“船长”了。

莫里斯握紧手里的刀子,向船尾的那个人影走了过去。他心中依然有一头冷酷的野兽在咆哮,在向他叫嚣着,如同罗马斗兽场看台四周的观众一样鼓动着他打赢这场战争。

在小心翼翼的接近之后,莫里斯逐渐能看清那个人的容貌了。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男人。头发以显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理过,在头上干燥打结成一缕一缕的的,在脑后随意的扎了个辫子。他的皮肤颜色很深,介于古铜色和蜜色之间,那显然是低纬度灿烂的阳光给予的馈赠。这个人身上罩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衬衫,领口坦露着大片皮肤,似乎从未好好系过扣子;在那些纤薄的布料之下,能隐隐约约看见刺青的颜色从他的领口以及手腕上冒了头,却看不清它们具体是什么图案。

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这个人看上去有些太“人类”了,和船舱里那个诡异的巢穴,以及那些缠结在一起的白色触手格格不入。

但是开膛手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他现在想要的只有杀戮。

莫里斯蹑手蹑脚地走到船的后部,但后者似乎对他的到来毫无所觉,仍然用那种懒洋洋的姿态调整着船舵的转动方向,嘴里模模糊糊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可能是某些水手之间流传的船歌。

莫里斯耐心的接近到了足够近的距离,然后如同猎豹一样扑了上去。

这是一次与以往都不同的狩猎:第一,他仍然怀疑他面对的对象是和埃莉斯相同的一种东西(最糟糕的猜测,或者是埃莉斯的另一种拟态,从埃莉斯之前的表现来看,她恐怕能在各种性别和各种外貌之间任意切换形象。在成百上千年之中,她用的也不可能只仅仅是那一套面孔)。第二,在此之前,莫里斯的猎物一向只是在贫民窟游荡的妓女,那些妓女因为长年累月的饥饿和贫苦而身体瘦弱,一伸手就能在他们薄薄的皮肤之下摸到骨头;而眼前的这个水手——或是船长——或者是某种非人的奇异的生物——明显骨骼健壮,肌肉有力,恐怕和他扭打就要费上一番功夫。

莫里斯狠狠地撞在了对方身上,对方一个踉跄,显然猝不及防,就这样重重的被他撞倒在了甲板上。在这种时候可不是讨论绅士的打架风度的时候,莫里斯顺势骑在对方的腰上,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手指用力的掐进那层薄薄的皮肤之中,隔着那层皮肤几乎能听见对方的血液疯狂奔涌的声音,一般人会在这样的重击之下迅速窒息,但是这水手却没有。

莫里斯的另一只手里握着刀子,向对方的脸用力扎过去,假设这一击能够击中目标,死者死相不会好看,鲜血会喷溅起来,灼热地溅上他的脸(他甚至在心中狂热地渴望着这种感觉)……但是这种情况下也顾及不了更多了。那个水手似乎意识到他的下一个动作是什么,他猛地一偏头,随着当的一声,刀刃深深地扎进甲板的缝隙里、又瞬间被莫里斯用力拔出来。

这令人闻风丧胆的罪犯呼吸急促、心跳如雷。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不能先发制人,恐怕就再不能顺利伤害到对方。平心而论,对方看上去可比塞维恩那个疏于锻炼的大学教授的身板要强健多了。

也就是这一刻,水手扭头看向他的方向,同时用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似乎想要借此制住他的小臂,就在这短暂的瞬间,莫里斯的眼睛直直地撞进了对方的目光里。

他忽然注意到对方拥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那种蓝就像是大海上升起的风暴,像是即将日落时刻天空中最后的一抹亮色……他很熟悉那样的亮色,实际上他也很熟悉那张英气勃勃地面孔。这个水手的脸让他在这一刻不可抑制的想起另外一个人(尽管他努力的要把那个人忘掉,因为那虽然是一位优秀的女性,却会钟情于塞维恩那样的懦夫)。

——莫里斯忽然发现,这个水手的脸长得真的很像塞维恩未婚妻伊丽莎白。

这种巧合般的相似只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秒就被他当做幻觉抛之脑后。因为也这只有可能是个巧合,不是吗?除了那个远在美国的老爵士之外,伊丽莎白从未说过她有其他亲戚。

夜晚冷冰冰的风在他们耳边呼呼的咆哮,巨浪掀起的声音就像无穷无止的噪音一般冲击着他的灵魂。莫里斯越发急躁了,在他想要杀戮却无法得手的时候,他时常陷入这样的状态。他粗暴地跟那个水手在甲板上扭打了几个来回,在对方几乎要反过来把他掀翻之前,终于再次把对方狠狠地按在了甲板上,这回他的刀尖毫无迟疑指向了对方的心脏,绝不可能再失去目标。

但是,就在他想要刺下手中的刀刃之前——

那件事发生了。

那就像是恐怖故事中会发生的画面:那水手蜜色的、带着一种刚硬的特质的脸庞如同蜡样在莫里斯的面前融化,对方的身躯也是如此;那件薄薄的白衬衫依然空荡荡的挂在他的身上,但是他的身体却住骤然在莫里斯的压制之下缩小了好几圈。

莫里斯惊骇的看着这个人在他面前变形,那些皮肤如同泥浆一般流淌,皮肤的颜色逐渐变得白皙,五官的线条更加柔美,金色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落在她的肩膀上。

莫里斯刺向她的刀锋猛然顿住,悬停在她起伏的胸膛之前。

十几秒钟之内,伊丽莎白就这样乖顺的雌伏在莫里斯的压制之下(那件旧衬衫更加不合身,暴露出她大片无暇而丰腴的肌肤来),向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夜安,吾爱。”她用一贯动人的声音招呼道。

莫里斯盯着面前这个人姣好的面孔,陷入了短暂震惊之中:在所有会出现在这个场景里的人中,他最没有想到的就是眼前的这一位——塞维恩最爱的女人,他的未婚妻,他未来的妻子。

这个金发的女人就如同没有意识到他的震惊一般,依然坦然的躺在他的压制之下,向他盈盈地笑着,就如同她曾经每一次站在自家白色阳台上每次面对塞维恩露出微笑那样;塞维恩总能从她的笑容中感到温暖和安慰,而此刻的莫里斯则不会。

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第二个想法:他想,这有可能是个骗局。

这最好只是个骗局。

“……你是什么东西?”片刻之后,莫里斯咬着牙问道,这声音嘶嘶地从他的牙齿之间挤出来,意味着他已经愤怒至极。

“我是你的妻子。”这个金发的女人回答道,“……啊,或者这样的描述不甚准确。我是塞维恩的妻子,不过你和他本就是一体,不是吗?”

“这只是个谎言——而你只是一个骗子,能模拟出他人形态的怪物……你的本质只不过是一堆令人恶心的触手。”莫里斯硬邦邦地回答道,没能抑制住语气中的震颤之声,他又感觉那些火焰在他心里燃烧起来,噼噼啪啪地爆出灼热而疼痛的火星。

虽然他一直因为各种原因讨厌塞维恩,但是此时此刻他竟然和对方产生一点奇怪的共情:如果塞维恩“在场”的话,肯定也会如此愤怒,他也一定无法忍受眼前的怪物变成他的未婚妻的模样。

于是他继续逼问到——他没注意自己在这些话语里投注了多少希望,就好像迫切地想要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你为什么要变成她的样子?你这么做有什么企图?还是说你以为你在我面前变成伊丽莎白,我就会对你产生什么好感吗?我可不是塞维尔那个懦夫!”

可那女人只是微笑,这种微笑给了他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忽然,伪装成伊丽莎白的怪物在他身体压制之下扭动了一下。而他的目光没法从对方身上那些洁白无瑕的皮肤上挪开:当伊丽莎白在伦敦时,她穿着那些符合礼仪要求的、层层叠叠的长裙,把自己勒在残酷的束腰之中,不露出一丝不应该露出的皮肤。而现在,那些皮肤就在他面前,颜色洁白得几乎令人感到晃眼。尽管莫里斯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拟态造成的假象,但那些洁白的色彩仍然在黑夜之中光辉夺目。

“怎么,你真的认为我不是她吗?”这女人一边小幅度的挣扎,一边平和地问道。

就在这个时刻,仿佛是为了给莫里斯的难题做出一个巧妙的解答一般,一块金属色的东西忽然从“伊丽莎白”那松松垮垮的衣领中滑了出来。

莫里斯定眼一看,发现那是一个形式古朴的吊坠,黄铜的表面上刻着玫瑰花的浮雕纹样。而莫里斯当然知道那吊坠到底是什么:这东西是塞维恩送给伊丽莎白的。

塞维恩用自己做家庭教师的那点儿可怜的薪水从古董市场上淘到了一个17世纪制作的项链,项链的外壳可以打开,打开之后里面的狭小空隙里可以放置一张照片或者彩色的袖珍肖像。

伊丽莎白当时收到礼物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很是美好的微笑,很快就把一张塞维恩的袖珍半身像放在了吊坠,里从此随身携带——正如同所有深爱着自己的未婚夫的女人一样。

但是现在,这项链出现在这……这怪物的脖颈之上。

这正昭示了一个最为可怕的答案,莫里斯最害怕的那个(他为什么会感觉到害怕呢?伊丽莎白不是他的未婚妻,他甚至不爱对方,但是在这一刻,他确实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惊恐)。此刻躺在他身下的那个女人——那个怪物——并不是埃莉斯恶趣味的另一重拟态,也不算莫名其妙盯上他的、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恶魔。

——那就是伊丽莎白。

莫里愣了一瞬间,那只是极短的一瞬,但是作为一个手里握着刀子、正对着自己的目标的杀人狂,那真是太过疏忽了。

或许是因为他眼中某种失望和厌恶的神色太过明显,又或者这怪物厌恶了玩“好好回答问题”的游戏,对方决定在这个时候做出行动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这个披着伊丽莎白的皮的怪物的躯体之内忽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她猛然把莫里斯掀翻在甲板上,双手残暴的压着他的肩膀,动作不算很温柔,但是却也没有让他受伤。

而从这女人身上松松垮垮的白色衬衫之内,正有无数洁白的触手流水一样涌出,疯狂地缠在他的四肢上;那洁白的触手之间闪动着血红色和紫色交杂的花纹,闪动的频率仿佛分外狂暴。

莫里斯重重的在甲板上撞了一下,肩胛骨隐隐作痛,而此时此刻,他已经被固定在甲板上动弹不得了。伊丽莎白俯视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头仿佛有狂风暴雨在呼啸,她的脸上依然带着那个笑容,就是伊丽莎白常常对塞维恩露出的那个英气勃勃的愉快的笑容。但是当她对着莫里斯露出这种微笑的时候,莫利斯忽然感到了一阵心悸。

“所以,你打算把他带到哪儿去?”伊丽莎白问,“把他带到美国,让他就这么轻易的抛弃自己在自己的家乡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吗?让他从这片大陆上逃开,就仿佛错的就是他自己吗?——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能代替他做出决定,而这样对他才是好的呢?”

莫里斯愣愣地看着她,忽然无法抑制的爆出了一阵撕裂的笑声。他笑到最终咳嗽起来,觉得眼眶发烫,眼中似乎要流出眼泪。

他大笑着说道:“那你呢?!你为什么觉得你有立场在我面前说教我的行事方式?你难道认为自己对他所做的事情才是好的吗?你有没有想过,当他发现你只是披着人皮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他的可怕的恶魔,从始至终一直在欺骗他,他又会做何感想呢?”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感受到了荒诞:他竟然在跟一个非人的生物谈论着塞维恩,就好像他们都真的在乎——而究其根本,他们只不过是从塞维恩身体里诞生出来的异端和以人类作为食物的怪物罢了)

伊丽莎白盯着莫里斯,似乎仅仅是在好奇地打量着他。片刻之后,这美丽的金发女人露出一个笑容,轻轻的说道:“我的目的恐怕比你要纯洁许多——塞维恩目前是我这些年中最喜欢的人类。”

“你们这种怪物也有所谓的‘喜欢’吗?”莫里斯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伊丽莎白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缠在莫里斯身上的那些触手只是轻微地蠕动了一下,而这女人的身体再一次像蜡一般融化重组,让那个英俊的金发船长的形象再次出现在了莫里斯的上方。对方限制他的行动的力道似乎大了一些,近乎要在他的皮肤上留下淤青。但是同时,而水手好脾气地向他笑了笑。

真是奇怪,他的笑容看上去竟然是很温柔的。

然后,这金发水手语气温和地说道:“我一直很想让你见见我的这一面。”

“你作为一条长着很多腿的恶魔的一面吗?”莫里斯冷冰冰地反问。

“作为多桅杆帆船的船长的一那一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喜欢帆船,我想这几乎是人类最有趣的发明之一了。”水手回答到,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对人类和他们的发明产生了一点真情实感的感情似的,而莫里斯知道,他们只不过是把人类当做食物而已。

“我认为还需要重新做一下自我介绍——在这里你可以叫我‘伊利安’。”

“你们这些怪兽都很喜欢给自己搞很多不同的身份和名字,尽管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真实的自己。”莫利斯讥讽地说,他一根对方说话语气就带起了刺,甚至比跟埃莉斯对话的时候更加严重。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对方打乱了他乘船去美国的计划,还是因为对方扮作伊丽莎白接近了他——接近了他们。

“我们也很想向其他人显露真实的自己,可是几个世纪以前,一些惨痛的经验告诉我们那是不合适的。”伊利安顺口回答,显然很可能经历过被当成魔鬼绑上火刑架的经历。

然后他住嘴了,仿佛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伊利安压低身,像是一只真正的猛兽一样把自己的口鼻部位凑近了莫里斯,谨慎地在那里闻了闻。莫里斯不受控制地向后缩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对方这个动作忽然让他想起了埃莉斯之前用分叉的舌头舔他的那一下。

“我跟埃莉斯一直是朋友。”伊利安一边认真地嗅闻着一边漫不经心的对他说道。“她告诉我说你非常美味,我承认我对此感到很好奇。”

莫雷斯感觉到自己的怒火一阵阵上涌,当他处于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的未来,甚至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的情况下,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晰了。他的手指刺痛,仿佛想要撕碎什么东西,手插进别人的血肉、痛饮他们的鲜血………但是他无能为力。

“美味”,那就是他们在这种怪物眼里的全部意义。

“那你打算怎么办?品尝我吗?”莫里斯冷笑着问道,声音里依然有一丝沙哑的余音。“还是强奸我?”

伊利安摇摇头,好像真的感到困扰一样叹了一口气:“我发现你总是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别那样想,莫里斯。无论如何那对我们的种群而言只是一种普通的进食方式。况且,如果你真的那么讨厌这种行为的话,我可以温和一些。”

伊利安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笑容。无论是他还是伊丽莎白,他们笑起来都是很温。这个笑容会让塞维恩感觉到心痛。

“你知道,”然后他悄声说,“我和埃莉斯还是一些不同的。”

然后他俯下身,轻柔地亲吻了莫里斯的嘴。

这个吻的开头并不太好。第一,莫里斯的身上还缠满了那些触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躺在一个怪物的压制之下,他身下的甲板之下还有一个怪物的巢,巢里面有无数白生生的卵。第二,虽然只是一个亲吻,但是眼前这个人依然是男性;伊利安亲吻她的时候,胡茬刺人地擦在他的皮肤上。这人蜜色的皮肤上有一股海的苦涩气息,就好像是经历了大海的风吹雨打而没有仔细梳洗一样。

伊利安的动作虽然很温柔,但是这个吻本身并不温柔到哪去。对方舌头冰凉而黏滑的尖端利落地撬开了他的牙齿,带着分叉的舌头塞进了莫里斯的嘴里,肆无忌惮地探索着他的口腔。那些同样冰凉的触缠在他身上,时不时蠕动着收紧一些,但总体来说没有造成太大的痛苦。

莫利斯试图挣扎,无数有关反抗的想法从他脑海内一闪而过,但是他哪样都办不到,他被那些触手捆得太结实了。他没法躲开那个吻,也没法躲开伊利安的手:伊利安在亲吻他的时候,还用手指柔和地摩擦着他的鬓角,就好像这样能让他感到安心一样,但那只不过是个可笑的笑话。

伊利安一边亲他,手指一边往莫里斯的腰部摸去,这人的手格外娴熟地探进了他层层叠叠的衣服,越过了那条黑色的斗篷、斗篷下面的大衣、马甲和衬衫,用手指把衬衫的下摆勾出来,然后就手伸到里面去了,毫无预兆地碰上了他腰部的皮肤。

伊利安的手也那么的凉,凉得像是大海一样,凉得像天上那些白而冷的星辰。他的手一碰那片皮肤莫里斯就忍不住缩了一下,然后就被对方亲得更结实。

莫里斯头昏脑胀,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又无用地挣扎了几下,一只手好不容易从触手的簇拥之中抽出来,下一秒然后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的衣角,好像那能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更顺畅一样——他甚至无法阻止自己那么干,触手在他身上缠了好几圈,他软绵绵地就好像躺在云上,眼前发黑,就好像一松手就要向无边的深渊坠落——而伊利安的衣服只不过是一件薄薄的衬衫,布料廉价,白色的衣角被他攥在手心里,攥出了几条凌乱的褶皱。

莫里斯没法理智地估计时间的流逝,一个吻就足以让他的大脑断线,更别说对方的手一直温柔的贴在他的小腹上,像摸猫那样缓慢地打着圈儿,不怀好意地沿着他的腹股沟摸下去,一直到他的身体颤抖起来。

这个时候对方仿佛终于满意了,这怪物大发慈悲地放开了他。伊利安垂着眼看着莫里斯,那表情好像是微笑,又好像带了点儿无法形容的忧伤。莫里斯不知道对方在看着自己的面孔的时候心里想到了什么,他在想的是塞维恩吗?在想一个隐藏在他身体深处、如同被囚禁在可怕的牢笼里的灵魂吗?

莫里斯不知道这个答案。莫里斯并不是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莫利斯只是在对方终于屈尊挪开之后颤抖着大口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海风的咸味的空气灌进他的肺里的时候带给了他莫大的安慰。而从对方的视角看过去,这残忍的罪犯嘴唇嫣红,苍白的面颊上,连颧骨上也泛着出了一片玫瑰花瓣似的血色。

“味道不错。”最后,伊利安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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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伊利安又安慰似的俯下身,再一次亲了亲莫里斯的面颊。在“伊丽莎白”坐船离开这个国家,去美国见自己的父亲(现在想来,这只不过是个可笑的骗局)之前,她也曾这样亲吻过塞维恩的脸。

“放轻松。”这怪物说,“在这里你和塞维恩都很安全。”

餐间:《泰晤士日报》上的一则新闻

切斯特菲尔德街4号,怀特绅士俱乐部。

阿帕特·福劳斯侯爵以一种舒适的姿势坐在壁炉边的扶手椅上,白皙而瘦长的手指懒洋洋地翻阅着当天的日报。

在这个天气又湿又冷的十一月,怀特绅士俱乐部装潢奢华而又不失品味的室内是这个城市里最为舒适的地方之一:至少这些在俱乐部里进行社交——同时逃避着令他们感觉到厌烦的女性亲戚(他们总是认为自己跟女流之辈没有共同语言,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娶她们、又是为什么对着酒会上的那些交际花流连忘返)——的绅士们是这样觉得的。

在这座俱乐部中,福劳斯侯爵是大部分会员的朋友,他就是有一种能跟人人都维持着不错的交情的魅力。这个黑发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早早地继承了父辈的爵位和财产;他在政治上没有什么建树,但是却拥有敏锐的商业嗅觉,手下有好几家工厂和店铺,身上永远有大笔可以挥霍的年金。

总之,阿帕特·福劳斯拥有这个时代优秀的单身男性应该拥有的一切:显赫的出身、俊朗的外表、丰厚的收入,当然还少不了风趣幽默和出手阔绰。

有些人喜欢夸张地说,这座俱乐部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老年会员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不过这位绅士至今仍然单身:这也不奇怪,以他的年纪来说,他还有不少可供挥霍的自由时光。

而他也确实是善于挥霍时光的:这位先生经常出入于各种酒会和名流夫人们办的沙龙中,社交界的各种舞会更是他最常出现的场所。除此之外,阿帕特·福劳斯每周大概会有两到三天选择在俱乐部里度过一整天:看看报纸、跟其他俱乐部会员一起打“二十四点”,或者参与到怀特绅士俱乐部那些奇怪的、一掷千金的赌局里面去。

他一般会在一早就来俱乐部,到吃完晚饭之后离开。有些闲言碎语会说,当他离开俱乐部之后,有些人看着他向东区去了;有些嫉妒他的人会恶意中伤道,他经常在白教堂附近出入,并且格外喜欢混到那些移民、乞丐和妓女中去。有一种格外流行的说法是,白教堂附近住着他的一个妓女情人,他每周有一半的时间会和对方共度良宵。

但是当然啦,这只不过是一些嫉妒他的名声和财产的人的说法罢了,大部分人都并没有真的把这种说法当一回事。

如果站在宏观的角度——不如说,站在上帝的角度,虽然埃莉斯信誓旦旦地说这世界上并没有上帝,但是还是让我们使用一下这个比喻吧——我们容易能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括一位侯爵被传闻经常出入贫民窟是怎么回事。

答案是:因为阿帕特·福劳斯同时也是埃莉斯,那个拥有柔软的白色腕足的怪物。

这种通身洁白的怪物和人类大不相同,他们没有性别之分,不需要睡眠和休憩,他们甚至没有人类意义上的嘴,只以情绪为食。当一种奇特的造物本身没有“男性”和“女性”的区别的时候,它们把自己伪装成男性人类还是女性人类的几率就几乎完全相同了。这几个世纪以来,这个白色怪物格外钟情于“埃莉斯”这个有趣的假身份……但是世界上依然有很多这个假身份办不到的事情。

一个生活在贫民窟里的妓女当然无法出入任何高档奢华的场所,就算这怪物其实并不太在意,也不得不承认温暖的壁炉确实有其吸引力——如果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讲,这种怪物比较类似于一种冷血动物,气温较低的时候,他们更喜欢栖息在自己接近于恒温恒湿的“巢”中,而我们眼前的这一位却并没有筑巢。

(埃丽斯不喜欢巢,巢令她偶尔回想起回不去的故乡)

在这种情况下,侯爵宽阔的宅邸、或者怀特绅士俱乐部柔软的躺椅看上去就是个好选择了。

于是就这样,“福劳斯侯爵”诞生了。

实际上,他扮演这个角色的年头比一般人能想象得更多,因为年轻的福劳斯侯爵那位已故的父亲实际上也是他拟态出来的。人类的寿命对他们来说真是短得可怕,以至于他们为了不惊动这种短命而脆弱的种族,不得不时常变换自己的外在形象。

阿帕特,或者说是埃莉斯,他比伊利安更擅长扮演人类一些,他能如鱼得水地适应不同的身份;而后者日久天长地用着自己的那张水手面孔,从十八世纪上半叶就开着他那艘宝贝帆船在北大西洋晃悠了。

阿帕特今天老老实实地呆在俱乐部里,而没有用埃丽斯的身份去“红河”酒馆厮混,这纯属因为天气冷得令他腕足发僵。在别人眼里,他是在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实际上他时不时用舌尖舔过嘴唇(今天他的舌尖是触手的拟态,仔细看还能看见舌面上一个个小小的吸盘),品尝着空气中食物的味道。

对于他这种生物来说,只要身边有人存在,就充满了无穷无尽的食物。但是这种密闭空间里食物的味道一般不怎么好——大量的人和大量的情绪,不同的味道和口感混杂在一起,像是一锅煮过了的杂烩。再者,阿帕特口味刁钻,空气里流淌着的“不过分的愉快”、“假装自己彬彬有礼实际上有些烦躁”、还有“假惺惺地挤出来的友善”等等迂回曲折的味道实在是不讨他喜欢。

两个绅士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打牌,这两位先生素有积怨,真不知道是怎么凑到一起去的。阿帕特从报纸边缘往他们的方向扫了一眼,从他的视角上,他能看见那两个人身边萦绕着一种颜色发黑的红色,那是人类愤怒的颜色,散发着一股辛辣的味道,但是跟莫里斯比起来,他们身上的气息总是透着一丝行将就木的腐朽。

这真是面目是白色怪物的男人慢慢地弯起嘴角笑了笑,他不引人注目地微微动了动手指,于是那些腐朽的红色就如同被看不见的风影响,在空中稍微改变了自己的形状,并没有向四周溢散开去,而是如同乌云一般向着释放出它们的两个主人身上浓浓笼罩过去。

似乎是受了这些浓厚的红色的影响,那两位争论的声音突然提高起来,阿帕特很熟悉这样的景象——这是他无聊时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所以他知道,只要不过片刻,那两个自认为是绅士的家伙就会因为各种琐碎的事情吵起来:就跟这些白色怪物的腕足之间可以释放出“梦”一样,利用吸盘上用于进食的细小触须调整空气中流动的情绪的走向、以此来干扰置身其中的人类,对他们族群中的一些个体而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就如同这些怪物之间的个体差异那样,它们捕食的手段不尽相同、进食的口味也不尽相同、性格更是天差地别,对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手段,他们也有擅长与否之分。他的老朋友伊利安就不太擅长这种通过已经溢散在空气中的情绪反过来影响人类的手段,但是或许由于阿帕特的人类的情绪变化异常敏感——或者说,他有一种奇特的玩弄食物的恶趣味——他似乎天生对这种手段得心应手。

那两位绅士的争执声逐渐提高,后来随着哗啦一声,其中一位猛然掀翻了桌上的棋盘,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转身而去。空气中愤怒的味道愈发的浓烈,还混杂着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困惑的气息。阿帕特再一次不引人注目地伸出舌尖,慢慢地舔过嘴唇,室内现在的味道似乎让他感到稍微满意了,于是他的目光再次移回了报纸之上。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今天的泰晤士日报,头版头条用触目惊心的黑色印刷体写出了大大的标题:《“普鲁塔克号”远洋轮船沉没,目前仍有一百四十五人失踪》。

按照报纸上报道的说法,这艘船是在驶离港口之后不久沉没的,其中大部分人都葬身海底,只有一小部分人搭着救生艇逃出生天。不幸中的万幸是,这艘船上大部分船舱都装满了货物,乘客其实数目并不多。

这些乘客中目前只有一小部分活着获救了,但是当询问他们轮船沉没的原因时,这些人却给出了匪夷所思的答案:他们其中一些人声称他们看见水里有一艘巨大的幽灵船撞击了这艘轮船,还有人说海中伸出了无数海怪的可怕触手把这艘轮船生生的撕的粉碎。而当局的调查者们现在认为,是这起可怕的沉船事故对这些人的精神造成了过大的打击,以至于他们产生了一些可怕的幻觉,目前这些人已经都被送往医院进行治疗。

报纸头版上颇具冲击性地给出了无数尸体漂浮在静静的海面上的可怕照片,显然这起新闻会对社会造成很大的震动,今天早晨,阿帕特在来俱乐部的路上就已经听见街头巷尾有不少人在讨论这场悲剧了。

但是最让他感兴趣的并不是那张可怕的照片或者那些幸存者嘴里那些匪夷所思的传说,而是附在报道末尾的附着失踪者名单:

在那份名单上,塞维恩?阿克索的名字赫然位列其上。由于首字母排序的缘故,这个名字在较后的一个位置,不过依然被阿帕特找到了。他静静地看着那名单一会儿,最后慢慢叹了一口气,就好像他真的为什么感到烦恼一般。

然后他把报纸放回桌面上,站了起来,像模像样地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上的褶皱。

另一位坐在窗边读报纸的先生看见了他的动作,这位先生有些好奇地转向他的方向,问道:“福劳斯先生,您今天这个时间就要离开吗?”

对方有这样的疑问并不奇怪,以前只要是阿帕特来怀特绅士俱乐部的日子,就必然要一直在这里呆到晚饭后,他之前还从没有在这么早的时候就离开俱乐部过呢。

“是的,”阿帕特对着这位先生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声音温和地解释道,“而且如果我没有估计错误的话,可能最近这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来俱乐部了。”

那位先生有些惊讶地皱起眉问道:“为什么?难道我们的社交界要暂时失去这位最让我们引以为傲的浪子了吗?”

于是阿帕特愉快地眨眨眼睛。

“当然,我希望我很快就能回到这里来。”他说,“但是,现在我恐怕有一件事情要去解决。”

作者感言

梦也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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